中国第一本花卉画专著《小山画谱》解读与批评①

2018-01-25 01:05孔六庆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关键词:画谱画论八法

孔六庆(南京艺术学院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在中国画人物、山水、花鸟分科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总的中国画论一直是理论指导。以此为前提,其中的人物画论成熟最早,影响最大,甚至作为中国画论的总论指导了整体中国画的发展,例如顾恺之“以形写神”和谢赫“六法”论即是。山水画论成熟得很早,约比顾恺之小30岁的宗炳《画山水序》的较完整表述即首开端倪,接着历朝历代的积累之多,成为中国画论中的体量之最。花鸟画论的产生,虽早有战国韩非子谈论绘画写实性时说“犬马最难”那样的零星片语,数百年后也见谢赫“六法论”视野中对所记载花鸟画家的零散品评,但较多内容的出现还是自宋代。如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论述的花鸟画风格分野、鸟禽造型准确性的规范以及对当时花鸟画成就的肯定,《宣和画谱》提出的花鸟画政教功用、诗性表现,董逌《广川画跋》提出的“生意”说,邓椿《画继》记载的宋徽宗院体花鸟画教学思想,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的画草虫认识,以及一些见解中关于“形似”问题的思考等,多角度、多层面地展现了花鸟画论的专门性思考。之后,见“不求形似”“生意”“摄情”“得化工之巧”“胸无成竹”等方面言论,同时各梅兰竹菊类花鸟画谱中多有画法经验的相关表述,由此花鸟画论渐渐丰富。清代雍正乾隆年间,问世了第一本花卉画专著:邹一桂著《小山画谱》。该著画论部分自有见解,也被认为是第一本花鸟画论的专著,长期以来对花鸟画创作起指导作用,对后世影响较大。

邹一桂(1686—1772),字原褒,号小山,晚号二知。江苏无锡人,雍正五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内阁学士,在朝30余年。恽寿平婿。工画花卉,兼善山水,誉重当时。

所著《小山画谱》,分卷上、卷下两部分。卷上内容有三:一是详论画花卉的“八法四知”论,二是述说诸种花卉生态特点的“各花分别”,三是颜料加工要领及用色提醒的“取用颜色”。卷下内容有二:一为“摘录古人画说参以己意”的古人画学抄录,其中有画史如“唐宋名家”“徐黄画体”“明人画”“西洋画”内容,有画论如“六法前后”“画忌六气”“两字诀”“形似”“雅俗”“天趣”等内容,有花鸟画的如“写生”“翎毛”“草虫”“画竹”等内容。此外末附材料制作方法如“矾绢”“用胶矾”“矾纸”“捶绢”等。二为洋菊谱,举三十六种菊花叙说形相色相。两卷中,详论画花卉的“八法四知”论,是邹一桂花鸟画论的代表思想。其中,卷下的“六法前后”一段,对于原谢赫“六法”论重新排次的见解,是他“八法四知”论的重要认识基础。

该著提出,要告别临摹,得以自然为师臻于“造物在我”之境,如开头第一段即云:“画以象形,取之造物,不假师传。自临摹家事事粉本而生机索然矣。今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采自然生动,而造物在我矣。”这段话,有一种批判时弊、振兴画学的宏志。

但文章展开,则落实在“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的角度。在批评“今之画花卉者苞蒂不全,奇偶不分,萌蘖不备”的同时,明确了一条“是编以生理为尚,而运笔次之。调脂匀粉诸法附于后,以补前人所未及,而为后学之津梁”的思路。于是著写“以生理为尚”的那种“细”,贯彻在其中。

一、章法。道明“章法者以一幅之大势而言。幅无大小,必分宾主”,其有虚实、疏密、参差、阴阳昼夜消息之理。具体的“布置之法势如勾股,上宜空天,下宜留地。或左一或右二或上奇下偶约以三出为形”,提出忌讳:“忌漫团散碎两亘平头枣核虾须”。又指出原则:1、疏密“多不厌满,少不厌稀”;2、花、枝处理“圆朵非无缺处,密叶必间疏枝”;3、布鸟“花间集鸟,必在空枝”。也道出经验:1、“无风翻叶不须多,向日背花宜在后”;2、“相向不宜面凑,转枝切忌蛇形”;3、“石畔栽花,宜空一面”。总结语是:“纵有化裁,不离规矩”。

二、笔法。以“意在笔先,胸有成竹”的“俱极自然”为前提,具体使用的毛笔为“树石必须蟹爪(注:毛笔名),短梗则用狼毫”,具体笔法为:1、勾叶勾花,皆须顿折。2、分筋勒榦,迭用刚柔。3、花心健若虎须。4、苔点布若蚁阵。具体用笔“则悬针垂露铁镰浮鹅蚕头鼠尾诸法隐隐有合”。

三、墨法。以使用新墨为原则,具体指出为:1、要“用顶烟新墨”,“研至八分”,然后“浓淡枯湿随意运之”。2、“忌陈墨、积墨、剩墨”。3、在生纸上画的具体技法诀窍是“花朵略入清胶”,而“点苔剔刺,不妨带湿”。

四、设色法。1、指出“设色宜轻而不宜重”。重的弊病是“沁滞而不灵,胶粘而不泽。深色须加多遍详于染法”。2、颜色安排原则是“五彩彰施,必有主色,以一色为主,而他色附之。青紫不宜并列,黄白未可肩随。大红、大青,偶然一二,深绿浅绿,正反异形”。3、花叶设色技法诀窍是“花可复加叶无重笔,焦叶用赭嫩叶加脂,花色重则叶不宜轻,落墨深则着色尚淡。”

五、点染法。1、具体用笔为“点用单笔,染须双管”法。2、具体画法是“点花以粉笔蘸深色于毫端而徐运之,自然深浅合度。染花则先铺粉地,加以矾水,俟其干后,以一笔蘸色染着心处,一笔以水运之。初极淡,渐次而深。染非一次,外瓣约三遍,中心必五六,则凹凸显然,自然圆浑。用脂略入清胶则不沁渍而完后发亮。叶大亦用染法,叶小则用点法。至下笔轻重疾徐”。

六、烘晕法。1、方法是“以水笔晕之,自有以至于无,其用笔甚微,著迹不得”,即画家所谓“渲”也。2、要领是“其用笔甚微,着迹不得”。3、布色之忌是“白花白地则色不显”,解决方法是“以微青烘其外”则显白花。4、烘晕法的妙处,是使观者能赏其“玉质”。又树石、禽鱼、水纹、雪月、霞天等亦用烘法。

七、树石法。1、树石皴法是“用枯湿笔随意扫去”。2、树干画法“逢节处空白一围,转弯必有节,节之圆长、大小不一状。松龙鳞,柏缠身,须参活法,桐横抹,柳斜擦,各树不同”,“柔条细梗不用双勾,错节盘根不妨臃肿”。3、画石法为“花间置石,必整块玲珑”,石“须三面”,湖石“穴窍必多”;总之,“黑白尽阴阳之理,虚实显凹凸之形”。

八、苔衬法。1、苔衬有补救作用,如果“树石佳则不必苔”,不得法则反伤树石。2、点衬得法“则神妙”。点衬方法,“须错综而有队伍,多不得少不得,相其体势而布列之。或圆、或尖、或斜、或剔、或乱、或整,能使树加圆浑”。3、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苔点法,如“早春仅可枯苔,春夏不妨丛绿苔”;“春花秋草,各不相混”,点苔要“如戟如矛,有意无意”;技法交代如此。

功能性饮料中大多富含电解质,可以适当补充人体在出汗时丢失的钙、钠、钾、维生素B等微量元素和矿物质。但由于婴幼儿的身体发育还不完善,代谢和排泄功能不健全,过多的电解质会加重宝宝的肝、肾、心脏负担,增加宝宝患高血压、心律不齐的几率,甚至会造成肝肾功能的损害。

可见,“八法”是画法的法法入微,为画家实践的点滴经验总结之整理汇集,从使用怎样的毛笔到什么画法用什么笔,从如何用色用水到花叶怎么晕染等的细节方面,唯恐说得不够周到。

接着提出的“四知”,从“欲穷神而达化,必格物以致知”的思路,强调作者必须对现实花鸟世界的观照和体察,以了解具体物性,发扬宋人花鸟画精审物象的传统精神,尽管也很细致,却在一定程度上因脱离具体画法而有点形而上意义。具体内容如下:

一、知天。关注花开四时的具体情况。例如,梅花、杏花、桃花、海棠、梨花、牡丹、芍药等花,从初春的无叶到春深的叶肥,每一种花的形态各有不同。述说之细腻,如“梅开最早,天气尚寒,故无叶而必有微芽,杏次之则芽长而带绿矣,桃李又次之则叶已舒而尚卷曲,至海棠梨花牡丹芍药之类已春深而叶肥。”而禽鸟蜂蝶亦各按四时,“梅时无燕,菊候少蜂。冬花不宜绿地,春景勿缀秋虫。随时体察,按节求称”。

二、知地。不同的地区植物生长情况不同。例如“庾岭梅花北开南谢”,“北地风寒,百花俱晚;滇南气暖,冬月春花如朱藤,江南叶后方花,冀北则先花后叶”,“芍药以京师为最,菊花则吴下为佳”,总之“物以地殊,质随气化,生花在手,不可不知”。

三、知人。认为“凡花之入画者,皆翦栽培植而成者也”,“嘉木奇树皆由剪裁否则杈枒不成景矣。”“欲使精神满足,当知培养功深”。

四、知物。花的生长规律。随阴阳之气、季节的不同,花枝、花色、花形亦不同。“梅不同于杏,杏不同于桃,推之物物皆然。一树之花千朵千样,一花之瓣瓣瓣不同”,鸟禽不会集于棘丛,草花有方圆不同,牡丹、腊梅开时各有所异。新枝方可著花,老干从无附萼。

以上“四知”的细致精微观察自然,应成为画家的一种素质。他批评缺少生活观察之病的“今人一枝一幹既少分别,朝荣夜舒情性全乖。无惑乎?花不附木,木不附土,剪彩欺人,生意何在?”(见卷下《写生》)有秉承宋人精细不苟审物精神的意思。不过,也有为清代宫廷院体花鸟画张目之意,例如他在《小山画谱》卷下《画派》中说,“本朝书画直追晋宋,且驾徐、黄而上,亦见文治之隆,而黼黻休明于兹为盛也。”

邹一桂的“八法四知”论,从画法到观察,强调一个“细”字,他认为“入细通灵”,并专门以此为题于卷下写了段文字:“人之技巧至于画而极,可谓夺天地之工,泄造化之秘,少陵所谓真宰上诉天应泣者也。古人之画细入毫发,故能通灵入圣。”应当看到,邹一桂所说的古人之画“细”,不仅仅是画法的,而是从观察自然地看什么、如何看,到画面表现的画什么、如何画,所形成的一套完整的思想方法。用心之良苦,他还用了大量文字专写卷上的《各花分别》和《取用颜色》两篇,卷下的《洋菊谱》36种菊花和《末附》两篇。《各花分别》按照春夏秋冬时序各花所开的顺序,从春的梅、杏、桃等到冬的山茶、腊梅、南天竹等,总数多达114种花卉植物,逐一罗列并每一种写明形、色及生理特征。《取用颜色》对于中国画各种颜料如粉、胭脂、花青、藤黄、朱砂、石青、石绿、雄黄雌黄、泥金、百草霜等,亦逐一说明等级与用法。《洋菊谱》是“丙子闰九月奉旨召入内殿各为之图定以佳名而御题其上,装成巨册入秘苑珠林乃恭为谱”,值得注意《序》尾一句“乃为兹谱以备考焉”,知《洋菊谱》有为自己的画论见解作示范的意思。《末附》集矾绢、用胶矾、矾纸、槌绢、画碟、画笔、用水的绘材各种。《小山画谱》内容如此安排的思路可概括为:一是花鸟画论的思想,二是花卉品种展开,三是绘材知识必备,四是示范作品《洋菊谱》。要之,从立论、思路、阐述的各方面以“细”一以贯之。

在此想指出,若仅作为基本功来要求,《小山画谱》应当可以。因为其符合技法性、生理性、材料性等方面的共性认识之需。但是作为指导花鸟画创作的画论来说,则不得不提出其问题:缺乏形而上的理论高度!一味于“细”的形而下的思想方法,能出大气、大格局么?

“八法”论自章法以下的越来越细,阐释章法从大势、宾主、虚实、疏密、参差到类如“花间集鸟必在空枝”的“细气”益深,请问章法该追求大处的什么?这问题邹一桂没有设问,那难免容易耽于技巧性的工匠性的画工层面,难以成就第一流的大画家。假如说,能够引用“战略”与“战术”两个概念做比较的话,《小山画谱》只强调战术性而排斥战略性。换句话说,倘若打一场战争如果只关注神枪手如何做成的话,其结果自然可知。陷入技术性,缺乏战略性,没有高度,是《小山画谱》的致命弱点。

章法该追求的,是立意中萌发的气韵生动。立意,是画者随着生活感受产生的新激动新想法。立意的运动性与即变性,是艺术表现能新鲜活泼的不息源泉。从中产生气韵生动:其既成为美感的内力,又成为画面表现的总感觉。唐代张彦远说:“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可认为是说画法的技术性根于立意。而谢赫“六法”将“气韵生动”放第一,有让所有技法要素的表现处于无限追求状态的弦响。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国画的发展,之所以能够大师辈出,是因为有像“六法”论那样有形而上战略引导的经典画论作思考的自觉。谢赫之后的画论也是深刻理解“气韵生动”,如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论画六法》一文,批评“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强调“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撰《论气韵非师》,更将“气韵”置于“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的仰不可及高位,说“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其中文化性、心性因素的强调,格外是形而上思维。另外,五代荆浩《笔法记》所提“六要”的“气、韵、思、景、笔、墨”,气与韵郝然列前;又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所提“六要”的首位是“气韵兼力”等;都在高举“六法”旗帜。毋庸置疑,正是有了“六法”第一法“气韵生动”之形而上的理论力量,才会使各具体画法真力弥漫,而出现唐宋元明清辉煌的绘画成就的。但处于该成就之中却质疑“六法”说“一举笔即谋气韵从何着手”的认识,有釜底抽薪掏空中国画精神的危险。王世襄研究谢赫“六法”论云:“气韵生动,在谢赫心目中,极为玄妙,与形貌之象真,质地之工细,毫无干系,甚至过于工细,反足为累。”[1]其实一定程度上“八法四知”论在理论层面正处于“过于工细,反足为累”的境地。

邹一桂《小山画谱》问世以来,一直被认为有花鸟画创作方法论的意义,成为学习花鸟画的必读书。记得在我青少年时代就常听相关老师说该著如何如何地重要,所以长期以来特别关注。但在长期创作实践中,觉得其中的“八法四知”论应审慎对待。

应当指出,《小山画谱》的清初年代,正处于传统画法被总结、考据学兴盛和西洋画法传入的时代氛围里。总结传统画法,当时有“四王”从临摹古人作品、阐释古人笔墨形成影响力。《小山画谱》开头说“临摹家事事粉本而生机索然”,应是对于当时“四王”影响的看法。而考据学与西洋画共通的重实证实物,强调客观科学性的实有认知,《小山画谱》深为接受并履行之。因而,甚至否定了“六法”论的“气韵生动”的第一性,这里能感觉到他对西方思维的“参用一二”。该感觉,来自其卷下的《西洋画》一段:“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布影由阔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用一二,亦甚醒目,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说西画的“善勾股法”道出了其科学方法,说西画的“令人几欲走进”道出了其画面视觉特点;所评“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表明了当时中国文人审美观对西画所持的态度。《小山画谱》对西方思维的参用,一是总体构思上重“实见”,不管是“八法四知”论还是花卉谱洋菊谱绘材等的罗列,均为体现。二是某些述说已在使用西方概念,如“章法”说“布置之法势如勾股”等。

必须指出,参用西方思维的邹一桂《小山画谱》的理论指导性,易使花鸟画入标本式的表现以及易入画“品种”的误区。这样容易忽略艺术表现的本质。事实上,误区已经出现。例如开宗明义的“是编以生理为尚”,认为此举是“以补前人所未及”,并且上自章法为首的“八法”,下至生理性介绍的卷上114种花卉和卷下36种洋菊对于“品种”的大篇幅聚焦,不能不说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引导。应清楚,客观科学性认识植物是一种基础性的必要,但过之则会模糊主观创造的艺术表现。其弊病在我所经历过的年代里如上世纪90年代之前就有深刻的感受:前辈画家们评画往往见了前人没有怎么画过的花卉品种题材,就能认为是创新,即使艺术表现无趣也很容易受到肯定。“创新”被这样理解,无疑是“气韵生动”的淡远与科考性的增强,其与《小山画谱》的导向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1] 王世襄.中国画论研究(未定稿)[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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