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高原

2018-01-25 10:44李志文
壹读 2018年12期
关键词:高原人生母亲

李志文

相会

相会是一道命题。因缘聚散间,多少人在这道命题上打滑,以致谎言和誓言同时失色,生命由此茫然,于是,人性最初的那一缕微光也时明时灭,我们最终都逃不过被称为“人生”的骗局。这是一个五味俱全、八苦满满的过程,是娑婆众生的特性,无关乎其他。当某天,有人行色匆匆,有人凭栏叹息,命题也开始莫衷一是,也许这就是我们至今无法凭智慧解读爱情的原因吧。

那一年的昆明,冬天走得特别迟,整个冬季我都在沉思关于海鸥和翠湖相会的命题。据说那些红嘴鸥大多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高原,一路风尘仆仆,只为一贴春城的暖意。以后,当我再次低吟《蜂花相会调》时,我就准备着一份随时可以注入灵魂深处的生命色素。小金碧说,这是一份绝对的色素,与任何的相对论调无关。由此,我看到了爱情的穿透性,它是穿透了哲学层次乃至智者和圣人的经典而在红尘中扎根的,也由此,当我从大东巴指认的神路出发时,从《殉情调》的末尾找到了幸福的内涵,于是顺笔写下:

幸福/其实就是/一幅“海时巴美”/一滴吉祥酥油……

昨夜的冷风吹痛了我的宿命,当风击枯门,雨打破窗,信念也开始在生活的咸水之上摇摇欲坠。回想当年命途多舛,几度飘零,不禁悲从中来,于是世俗的尘埃又毫不留情地覆盖了人生的意念和概念,我也因此毫不留情地将幸福草草总结:幸福/其实就是/绝望以后的随遇而安……停下笔,开灯看看时间,夜,刚好走过了一半,半睡半醒之间,小金碧问我,自从离别后,我是否会偶尔回忆起她,如果还有如果,对她的坚贞又会到一个什么程度。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隐隐想起在往返于昆明和丽江的数年间,每每放眼窗外的群山密林时看到的一种竹子,此竹名曰罗汉竹,自丽江以南的大理,楚雄至昆明一带皆有分布,虽为数不多却印象深刻。它的特点在于名不虚传,虽为竹类,然而全身实心,坚硬如铁,仿佛金身罗汉,实质与上等木质无异。想到这里,我又开了灯,将此时的感悟注入诗行,以作为对她的回复:我对你的坚贞/其实就像/南方实心的竹子……

以后每遇闲暇,我便会从数次“其实”的真相背后感悟相遇与相会的本质区别,一个华而不实,一个因实而得以升华。因此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我更看重平素的嘘寒问暖或浅唱低吟,而敬畏那些在浪漫辞调中始终近而不至的因缘;我感悟到所谓的可望不可即,不过是由时光轴的误差值成全的一场闹剧,这样泡沫式的美丽,终究是空心的。现在我的愁,我的恨,确实不再关乎风与月了。

如今的爱在一天天倦怠,情在一日日生锈,当异地恋人、分居夫妻的话题塞满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总是惋惜那些将幸福扼杀在萌芽的人儿。从相遇到相会,就一步之遥啊!故此在日常的生活中,我总是很警惕那些借幸福之名来扼杀幸福的主义或者口号,警惕之余,又提笔作诗:主义之外/畜与畜情深了/人与人爱废了……

那日由于时间紧促,我也因为疲惫不堪,静静地靠在妆台前暂时闭目养神。一旁的服务生小金碧似乎察觉到我的疲惫样,很友好地说:39号?哥哥,还有两场就到你啦,怎么还不上妆呀,来,快坐好,我来给你洗个脸吧,这样才有精神。后来我目睹了无数的情侣们为了所谓的幸福奔波劳累,脸上总是布满太多尘埃而步履维艰,最终错过了会期。时至今日,每逢登台前,我都几乎没有忘记洗脸,尤其是登上生命历史的舞台之时。

小金碧很喜欢听我唱《鱼水相会》,闲暇时也常要我给她讲相关的故事。虽然她年纪尚小,不善表达,但我坚信,懵懂的她对关于相会的命题是在意且中意的,细细想来,仿佛一切自有定数,现在一想起她的名字,也就随即想到金碧交辉的典故了。小金碧说金马碧鸡坊的独特之处,在于某个特定的时候,会出现“金碧交辉”的奇景。就是有那么一天,太阳将落未落,金色的余辉从西边照射碧鸡坊,它的倒影投到东面街上;同时,月亮则刚从东方升起,银白色的光芒照射金马坊,将它的倒影投到西边街面上;两个牌坊的影子渐移渐近,最后互相交接。以后我会时常感叹,相会之事,不止人为,世间万物也都如此,就连太阳和月亮这样彼此追逐却永不相交的事物,当一切因缘具足之时也会奇迹般的相会。因此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不实在但存在着的事物,它时不时敲开我的心门,提醒我注意奇迹的突然出现。

昨夜梦里,我虽然以罗汉竹自比,坚定地答复了对小金碧的坚贞度,但至于她问的前半句,却因梦太短而不了了之了。梦外,我确实也不知如何作答,这些年我会偶尔想她吗?不会,梦太短了,而人生,比梦更短,我除了及时添衣,努力三餐,哪里还有闲暇想她!所幸的是这个命题却因她而在我的灵魂深处根深蒂固,今朝翻阅旧时诗稿,发现这样几句:仙雀来自云南/雄鹰出自滇北/生地各不相同/只因情真意切/得以相会佛界……

我瞬间走出诗意反越时空隧道,往事历历在目。早晨,小金碧给我煮杂酱米线,傍晚,为我更换舞台装,灯下,为我飞针走线……这些不起眼却极度实在的细节将记忆的碎片编织成一张网,诠释着爱的真谛与情的内涵,也证明着相会的状态,一种“实心”的状态。

昆明的季节分布很奇特,往往是海鸥在翠湖、滇池及附近水域安居以后才开始下雪,更奇特的是我确实见到过一些下雪天才兴起的凉拌菜品,我忘记菜名了,据当地居民介绍,那是正宗的昆明菜之一,非常有名。可能因此,在我们看来适合下雪天的火锅,烧烤等却不见得多么流行。我记得在丁巴什罗的疆域内也有一个类似的国度,那里虽有四季之分,但从不催耕也从不催收,气候虽有多变,温度却始终不冷不热,那里的香叶和白雪,蜜蜂和鲜花,神水和神鱼……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相会,没有别情,没有离愁,那个国度叫做“久俄堆果罗”(东巴神话中的理想世界,佛教中又称天堂,香巴拉,香格里拉等),双眼无法看到,双耳无法闻到,双足无法抵达,那不是欲界,是只有在一切因缘具足的条件下才能到达的佛界。

小金碧也酷爱艺术,尤其钟情于孔雀舞,我曾在一份主持词中称赞她是南方最美的仙雀,她也说透过我的歌声看到了滇西北雄鹰的强悍。她的赞美触动了我的灵魂,她借我的笔再次诠释了命题,而我们,因为因缘具足,因为情真意切,得以在这个如佛界般奇特的城市相会。

有一回,我看了一则相亲节目,男嘉温和,善良,包容,几乎完全符合女嘉宾的意愿,可最后还是惨遭灭灯,理由是相处起来太过枯燥,他不懂得生活的情趣,不懂得吵架的艺术,给人感觉不冷不热。关掉电视,静心思索,和小金碧的点点滴滴又重现在心头,我透过记忆画面,看到了所谓的“吵架艺术”之外那些不冷不热所暗藏的谦卑,厚重,牵挂,忠诚……所以我为当下人所追求的那些所谓的生活艺术感到担忧,他们所希望的随机应变,八面玲珑,其实不过是信仰失去恒定后,为靠不了岸的人生找一个借口。

今夜无眠,当酒干言尽、曲终人散,我借一双慧眼遇见了从前世的风口浪尖上一路逃亡过来的智者们,他们的人生都是满满的借口,他们借所谓的哲学逻辑,将时空的错位之事硬说成是新旧事物的交替。于是,将向前看作为必然的正能量,没有回忆,更没有追忆,生存形式中就直接失去了生活的部分,以致一虑千失。当下因琐事而造成的数不胜数的惨剧,闹剧,皆由智者之虑而起。由此,我又想到了爱情的穿透性,想到世间最远的爱,也不过是隔世之爱。现在,当好心的人们劝我不要沉浸在过去,要立足现实,放眼未来云云,我就看到了那些穷不起也富不起的人所选择的人生定向,他们宁可沉沦于未来,也不会沉浸在当下,只有我,稳稳地走过命题,成功错开了死期,将过去,当下,将来完美统一。

翻开心情日记的扉页,字迹清楚,泪眼模糊:长夜漫漫,思绪万千,试问今夜,碧鸡山下,滇池湖畔,是谁和我一样彻夜不寐,相思无用,唯望有生之年,与君共赏金碧交辉。

每每念此别情,我那空落落的心就总会被信念塞满,现在的我脚踏实地,无论身,语,意,皆为实态。

尽管小金碧讲述的那段金碧交辉的故事曾一度填满了我内心的空白,但我其实还是深知,这一生一旦误入尘网,就一定要走完悲欢离合的全部过程,我也不例外,欢乐过后,形影相吊。那日小金碧很奇怪地对我说:哥哥,你等一下好吗?我先招待这几桌客人,今天不吃水米线了,给你煮干米线。话音刚落,她便开始围着锅灶忙前忙后,我因顾虑到她的上班状态,也没有和她多说话,依旧和往常一样坐在最后一桌看报纸,后来甚至记不得那日她给我煮的到底是干米线还是水米线,但我记得当年每逢花前月下谈及生活细节,她就总会感叹她为我做的事情都是删繁就简的,希望有机会想从头到尾的、完整地做一回。时至今日,每逢寂寞时分,我会时不时去超市买一点干米线,烧开水,调火候,加冷水,浸泡,过滤……所有过程无一遗漏。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是一个编织记忆碎片的过程,不为打发无聊,只为曾经拥有的证据。

时光无情,四年的光阴足以使一个豆蔻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但小金碧一向敏感于成熟的话题,她说过长大也就意味着老去,她很害怕这一过程。她有这样的观点并不是因为幼稚,是纳兰词在涉世未深的她心中根深蒂固,她害怕长大后再也回不到初见,即便有朝一日还能相会,也不再是金风玉露,想必只会剩下万家灯火中一串长长的孤影了。想到这里,我也情不自禁地感叹起人生在世,无时无刻不是白云苍狗,于是一反平日的宁静,大胆写下这样的诗句:

因果间迟到的爱人啊/假如你在今夜老去/我将化成虎跳峡的一江激流/疯狂咆哮地追忆你……

那个黄昏,我卸下一身的劳累,侧卧着眺望雪山的夕阳,不知何时已进入半醉状态。先是金马、碧鸡这两个牌坊的影子,渐移渐近,最后互相交接,然后小金碧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向雪山深处,没过多久,在殉情谷的入口就开出一朵洁白的雪莲花……最后,我在大东巴的法号中惊醒,原来是隔壁的老奶奶在看电视,此时刚好放映着大东巴超度殉情者亡灵的一段视频。我再也没有睡意,一时间千头万绪,只得又根据刚才的梦境将理还乱的思绪烙印成诗行:

夜幕低垂于我的愁眉/我用最后的骚动/苦撑住一所“游吉”/一朵来世的雪莲花/就预先开到了我的鸳鸯枕畔……

当时空交错

夜色与往常并无不同,依旧月明星稀,依旧云淡风轻。一怀醉意,我恍惚入梦,不知不觉间,时间和空间在一个似曾相识的隧道中间交错在一起。

那个清晨,我照例上山砍柴。一条茶马古道把岩羊村的山脉截成两段,一段平坦开阔,一段坎坷艰辛,就像我那被世俗的刀刃拦腰截断的命脉。现在想想也真够委屈的,写了一辈子的诗,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写一首,人生就草草了事了,不过我也是幸运的,我想当是那夜的梦中,大东巴赐予我折路法的精髓,我才能够那么轻易将人生快进,我这一生啊,简直比那晋人王质还快。我本来是想远行一回的,只因心事重重导致步履维艰,还未亲临一回烂柯山,传说就先传断了。不过也好,我终究还是避免了无数的悲欢离合,无边的喜怒哀乐,现在的我活得特别轻,我可以随时进出于时光隧道,可以自由地调和命理中的匀速与光速。

这是一根沉重的拐杖,是儿子在我六十六岁寿辰上送我的,算来已经陪伴我十八年了,你看它手把上的汗臭都那么厚了。今天感觉特别疲惫,怎么走都走不到小区,我现在的走路速度大约是一分钟二十米,我很庆幸,与我同龄人相比,这个速度不算太慢,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记得五十年前,七十高龄的父亲依旧健步如飞,我想啊想,怎么也想不起父亲拄过拐杖这回事了,也许父亲的一生从未用过拐杖。

最近一段时间,孙子经常有意识地考察我的记忆力,我却连几分钟前的事也说不清楚,但是说也奇怪,越往前的事我就越清晰。那是八十年前的孩提时代了,父亲时常对我说:咱们家穷,但不怕,打铁要靠本身硬。父亲所处的年代,农村大多生产落后,往往是靠苦力劳动为生,有人曾经这样形容那个年代:女人当男人使唤,男人当牲畜使唤。由此父亲的体力透支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到了七十高龄依旧健步如飞,我想该是这句座右铭起作用了,父亲这一生就算再穷再苦,也始终没有过多地借用外力。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种死板的行为,但我说那不叫死板,那叫厚重,纵观生命的过程,父亲最终以一生的体力为我囤积了一世的业力。现在我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了,但一路走来,事业平淡无奇,生活无波无潮,身体素无大病,我终究在父亲的玻璃保护下避免了在刀尖上甜蜜的生涯。

走走停停,终于到小区门口了。咦,老感觉方向不对,难道又走错了?其实我走错路一点也不奇怪,这一生的路我不知走错了多少,比如,走财路黑不下心,走官路违不了心,走情路骗不了心,最终,财去,运空,缘尽,想想也真够糊涂的。后来的后来,在某一段安静的岁月里,我时常无端地抚摸自己的心,还在,而且还热乎乎的,因此,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那些因糊涂而走错路的人/却纷纷活对了……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骄傲了。

我把随身携带的写有单元号的纸条递给保安员。他笑道:爷爷,您走错了,您要去的是幸福小区,这里是利福公寓,您带手机了吗,我给您家里打个电话吧!我说,我没带手机,但我知道电话号码,你帮我联系我的家人吧,电话号码是:187……好心的保安小伙拨了号码:大爷,这个号码是空号,我也纳闷啦,187开头的号码,我从来没见过……我说,也难怪你没见过,这个号码我记了六十三年了,六十三年前,它曾一度填满了我生命的空白。那保安小伙奇怪地问,那……后来呢?我沉思半晌,目光呆滞:后来?后来?那是一份无疾而终的爱情,它没有后来,没有结果……

我忽然明白,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过程就是结果;尔后,我也想到童年时代,无论老师,父母,还是其他的亲朋好友对孩子即将参加一些重要比赛时说的一句安慰的话: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我反问自己,过程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很多人明知结果,一路上却还要自私自利、尔虞我诈,到死也不肯摘下面具,难道这就是过程的诱惑力?沉思片刻后,我又一如既往地走,我知道,走到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走出最原始的“无”!

回家后的几天,不知为何,体重骤减,饭量大增,神志不清,整夜半醒半醉。当夜阑人静,耳边总会听到那声音:我等你……等了八十年了,你怎么才来呀,你就那么狠心吗,难道你还想让我老一次?我骄傲地问道:翠茹,你说现在的我和那时的我相比,到底哪个帅气?翠茹将我全身上下端详了一番:都帅气,但在我眼前的你多了几分活力,神色饱满,玉树临风……

我突然又想起什么,玉树临风?不就是那首诗里的词语吗?翠茹微笑着道: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这是你对我的承诺,我也将这份承诺尘封了六十三年,就像你尘封了我的号码一样。

我还是有些疑惑:这次真的不分开了吗?翠茹微微摇头: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是呀,该死的世俗礼仪,该死的江湖规矩,该死的繁文缛节。

突然感觉好口渴,伸手摸到手机,再开了灯,刚好零点整。不行,我得在回去之前再看一眼那个曾经养育了我,给了我生命的小村庄——岩羊村。我不能忘本,滚滚红尘中,漫漫人生也不过弹指一挥,但我此时的意识很清醒,八十四年了,我为了回归才一次次离开。翠茹叮嘱道:快去吧,我在四方街的老地方等你,虽然现在不必再担心被人说三道四,但我还是想走小路到老地方去等你,到有着我们回忆的地方等你,到存有彼此体温的地方等你……哦对了,把你背柴用的篮子藏起来吧,别让岁月侵蚀了它!

那是个什么样的天堂啊,温馨,质朴,欢喜,甜蜜……我回家的时候,父亲刚好扛着老犁出门,母亲刚好背着马厩肥出门,姐姐刚好牵着老黄牛出门……我顿时想到,十四岁的小伙子了,刚好可以干体力活了,不然以后还怎么讨媳妇呀?于是从柴堆里找到了父亲砍柴的斧头和绳索,一个劲儿上山!

这是多美的画面啊,这里的美来自“刚好”!人的一生要有多少“刚好”才能具足因缘,不留遗憾,不悲不喜!画面之外,却依旧有人埋怨,悲伤,哭泣,由此,我也时常告诫自己,不要活得太过分了!

喝了口凉水,顿觉神清气爽,掀开窗帘看看窗外,这个不夜的城市依旧是万家灯火,依旧略带着诗意的忧伤。窗帘制造的夜色下,客人们都散去了,一根红烛照亮了我们的前世今生。翠茹的脸上满满羞涩又满满幸福,我缓缓伸手抱住她,不由得心跳加快,我想翠茹也一样,因为我确定这一夜,我们都是听到了彼此心跳的。鸡鸣过后,翠茹略显担忧地问我:你说,神话讲完了,情歌唱遍了,芬芳吐尽了,我们还剩下些什么呢?

我们还有那首诗:般若月告诉我/她已贵为神国的公主/叫我务必用一生的时日/来护住那一夜的/六字真言……

翠茹叹息了一声:是啊,我说你也真够犟的,六十三年了,那六字,你硬是不说,现在好了,念给我听听吧!

这六个字到底有多重啊!多数人的一生,奔波到头的确拥有了很多,车子,房子,银子,面子……却就是因为守不住“XXX,我爱你”这六个字,导致人生在小得之后大失,他们的人生规律基本上是呈“少年意气风发,青年如日中天,中年阴沟翻船,老年形影相吊”的姿态。这么看来,尽管这一生我素无成就,却也是找到了生活重点的!

翠茹曾经告诉我,她这一生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她很痛苦,很委屈,有苦无处说,有累无处诉,因此她甚至练就了一身高超的腹语术。她说腹语术是人的另一种求生本能,因为那是借满腹的苦水练就的。她曾站在天国的入口静观人世沧桑,发现生命是一个此起彼伏的状态,这一生不管多么得意,却总有那么一席话注定只能用腹语表达,这种形式关乎生活的内涵,也关乎生命的质量。对于这番话,我是深有体会的,看看微信软件流行不过五六年,朋友圈却仿佛更新了五六个年代,最近一段时间点击朋友圈,发现微商内容为主,其他各类信息次之,表达情感的就凤毛麟角了,个中原因,那是公开的秘密。我却大胆将腹语术的实质升华到朋友圈的页面,时至今日,我依旧大胆书写快泪,传承情感,裸露而不暴露,染淤泥而不污!

五更时分,我听到了翠茹的腹语倾诉:你知道吗,这一世为了你,我抛弃了信仰,看淡了繁华,忘却了轮回,暗度了苦海,此后,让我们在那六字真言里闭关吧,静修止,动修观,入禅定,求永恒……

又过了许久,翠茹开口了:天快亮了,赶紧睡会儿吧!我说,不,天快亮了,从现在起,让我们一起守望天堂的方向和黎明的距离!

守望高原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滇西北高原多了一份守望。后来当我多次匍匐在世俗深处,才恍然发觉早在那些能够用目光煮熟世事的年代,我就已经有意无意地守望高原了,现在每逢夜阑人静,心的缺口被夜色塞满,我就缓缓悟出那些年,我因为守住了高原的“空”,今日才能让命里的重重负荷从钢筋楼房的缝隙中悄然逃脱。现在我不管多么忙碌,总能在朋友圈挤出几句简短的诗词,或者周末时光也因为短暂的偷欢而得以重生。回到那些目光犀利的时日,我看到周末到周一之间的实际距离,我把这段距离称作“劫”,诗意也随“劫”而生:当年的学校孕育了明天的希望/我却因迷失于周末的茫茫车流/而始终回不到原点……

很多时候,人生就像瀑布,看似壮观,实际离源头越来越远。那一夜西风过后,吉纳命在我入梦的边缘等我,她说,江河被梦者梦断了,天涯被情种望断了,她的后半生只剩下一座赤裸裸的雪山,和一片一无所有的高原。所以,当那天启明星初升,她就驾着神鹰,沿着神路图回去了,记得她还一度叮嘱我,一定要守住高原,离开了高原,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如花岁月,悠悠流逝,“纳莫号吉”的主人公一天天老去,如今只要些微留意这个宛如“飞鸟宿途”的驿站,就会发现一瞬间到底有多么漫长,一生到底有多么短暂。想到这些,我就越来越明白:离开了高原,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故此,现在我的人生路线几乎就成了守望高原——回归高原的定向,我秉承着高原的“空”,让自己的三宝一天天圆满着,并理性地将生命中的一切“重力加速度”逐一删减。

今天走在丽江古城,我不为欣赏沿途景点,也不为享受慢时光,我只想找一种叫做删繁就简的感觉,我发现,这种感觉已经融入到我的血液之中,成为我衡量人生重量的标杆。现在的我活得很轻,轻得像高原一般,除了承载阵阵西风,除了承载一匹匹瘦马的足迹,一生便无关乎其他。

沿着大东巴的法号声,我曾一次次用身体丈量着大地。我巧妙地衡量出,在整个南方区域,滇西北高原的海拔非常适中,地图上的滇西北高原裸露而不暴露;在喜马拉雅的延伸地带,它低沉而不消沉。记得母亲在世时,几乎原汁原味地活出了滇西北高原的模样,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极少穿袜子,不仅是因为长期干农活不方便穿袜子,更是由于家庭的极度贫困,母亲的一生就过着“能不穿就不穿”的生活,甚至相当长的年月,她穿的鞋子都是我在学校里穿剩下的,而且母亲不善活技,无论鞋子还是衣裳,破了也极少打补丁,久之,她就这样留下了一生的缺口。

自从母亲离世,我与尘世的脐带就自然中断了,现在的我在忙碌中透着空虚,在喧哗中透着无聊。忙里偷闲之际,我就把追忆母亲当成必修课,再纵观当下,主义、口号、宣传、追求……其目的无一不是为了缝补生活、美化人生,我却秉承了母亲那些关于“空”的智慧,即便人生缺口四露,也极少刻意缝补,我知道,现在留下的缺口,就是将来的出口。尤其恰逢红白喜事,我就越来越看清这些缺口的重要性,我断言,待到遥远的那一天,我也不用再刻意叮嘱什么,更不会刻意留下什么。

今年清明刚过,吉纳蜜就将她的人生定格在了青年时代的末端,她回去的前一夜并无异常,照例看电视、聊天、写日记……事后的议论倒是很多,有人说她是殉情,有人说是谋杀,更有人认为是深夜失足溺水……关于她的死因,至今无人知晓。我却隐隐明白不管是何原因,她都是读懂了高原的含义,她至死也没有忘记高原的空性。其实,人生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终点,甚至也无关乎生死,它只与一种要素有关,那就是“无”,物理学上将其称为“零归点”,很多人走了一生也走不出“无”,于是以一时的遗言掩盖千年的誓言,以一时的眼泪湮没永久的欢笑,最后又因言竭语枯,把这个过程称作“人生”。

少年时期,我和吉纳蜜曾一度留恋花间,当时没有手机的我只能上网吧登录QQ。记得我曾多次开启视频,她总是拒绝,她说她要给我设下悬念。如今时过境迁,人事全非,我的近一半闲暇空间却依然珍藏着她的悬念,大约是二零一一年的四月份,我在古城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当时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客人早些走,我好赶去网吧和她聊天,当时网吧收费是每小时三元,我们每天至少聊一个小时。后来我实在充不起网费了,索性就辞了餐厅的工作到网吧当了服务员,这下福利来了,网吧服务员上网免费,我曾因为此事,一度喜出望外。

近两个月后的一天,吉纳蜜说想去KTV,当时身无分文又极好面子的我硬着头皮跟一位高中同学借了三百五十元,以后每月发薪水当天我就还五十元,也就是说我硬是还了七个月才把钱还完。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如此自讨苦吃的勇气来自哪里。有一回我无故登上狮子山公园,丽江古城的全貌一览无余,青石板上足音密集,小桥流水纳西人家,酒吧街上打情骂俏……我无端想到,众生之所以有情,全是因为有了守望。因此当我看到情侣们极度“理性”地策划着未来,就知道他们的爱情定将如同飞花的命运,一边飞翔,一边坠落。

现在的我扛着吉纳蜜的叮嘱,每天下班后就心安理得地守望着高原,特别到了夕阳时分,我的人生就变得无限美好,我的愿望也变得无比纯洁,我只想把一片高原守到老,把一片荒地垦到老,把一首情歌唱到老,把一个女子爱到老……最后跟随着“啊丽丽”的舞步回到原点,找回天目初开时的自己,以绝对纯洁的姿态和吉纳蜜相遇。

回到这个被岁月的磨石磨得硬邦邦的深夜,远山的含依巴达神树枝头总是垂满许多往事,母亲、红虎、白鹿……一切菩萨道上的“有情”都在遮天蔽日的神树下乘凉。是夜,有人拼命闪躲却总躲不过毒辣得发紫的强光,有人饥渴难耐,千万水潭里却始终沸腾着无数的苍蝇和蚊子,只有母亲告诉我,她已开放成莲花,因一尘不染而格外轻盈。霎时间,玉龙雪山腹地的雪莲花前所未有地圣洁着,再看看自己早已满目尘埃,于是我又想起母亲那些“能不穿就不穿”的时日。现在冬天临近,我也未曾加过一件伪装,所以我有勇气也有资格写下这样的诗句:飞鸟归巢了/土匪回窝了/一曲又一曲的“花花色”/却依然在君子的舞步中跑调……

母亲老实巴交,木讷成性,即便如履薄冰地踏着日子,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也逃不过被祖母视为外人、仆人的厄运。那天中午吃饭前,我在祖母的挑唆下把门关死,许久才想起母亲还被我关在门外,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明白守望的真正含义。午饭后,我偷偷地出门,站在小坡上远远望向自家的麦地寻找母亲的身影,无奈望了好久也望不到母亲的任何踪影,一脸茫然的我竟在原地坐了下来,直到傍晚母亲背着满满一篮猪食回来,我才松了一口气;不仅如此,我记得很主动地和母亲说了一句话:阿妈,回来啦?母亲喜出望外地答到:哦,哦,哦……

在漫长的婆媳磨合期内,我是祖母的帮凶,罪恶的直接执行者,每当我以种种方式欺负母亲,祖母总是夸我“战功赫赫”,但那一次,我无端不理会祖母那些实实在在的“赞美”,而是跑到屋后的小坡上去守望母亲归来,直到听到那“哦,哦,哦……”。我坚信不疑,这种守望来自天空的“空性”,决不会被“赫赫战功”战胜分毫;我更坚信,母亲开放成莲花绝非飘渺之说,纵观她的一生,都在空空的缺口中守望着她的“莲花梦”,有些时候我甚至疑问:母亲和高原,到底谁是谁的化现?

前日几位高中同学来家中做客,谈笑间回忆起很多课堂往事,我说纵观英语学科,我最成功的一次是翻译出了那句“这里除了等待,别无选择”,这件事还是跟我的母亲有关。母亲非常喜欢养小狗,好几次催促在她眼中具备实在本领的父亲想办法,父亲却以为母亲的想法无聊,始终不予理会。母亲最后放弃了对父亲的希望,跟村头的吾爱春说好,待到她家的小狗出生就要一只,当时父亲不以为然,认为吾爱春家生小狗不知会到猴年马月。不知等待了半年或一年,甚至更久,有一天,吾爱春终于抱着一只小狗送到母亲手里。这事使我明白了守望的另一层含义,它叫作等待,一种类似春华秋实的等待。在今天快节奏的时代,多少人因为急于求成而因小失大,自毁前程,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幸好我看到了母亲的智慧,读懂了守望一份“空”的根本意义,故而即使身陷尘网也能迷途知返。

夜深了,明天过后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尘埃负荷。此刻,滇西北高原依旧以最原始的姿态裸露在我人生的另一端,面对那空阔的辽远,我又想起吉纳蜜的叮嘱:一定要守住高原,离开了高原,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今夜就让我赤裸裸地踏上“暗物质”的顶端,守望着滇西北高原最空的部位,守望住现世,也守望着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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