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初,教育部、国家语委就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学校语言文字工作的意见》[1]等一系列文件,将国学诵读的重要性提升为中小学生基本功之一。而随着《朗读者》《中国诗词大会》《中国成语大会》等在荧屏上的广泛好评,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国学诵读的意义不仅仅是知识储备量的积累,更重要的是对大众审美的引导,乃至是提升国民素质的路径之一。“明镜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2]中国国学的智慧和精神需要我们传承和发扬,作为语言艺术的呈现方式之一,“诵读”不仅仅是通过声音介质传播信息,更是艺术化的表达,更能体现诗词丰富的内涵和精神世界。如何让更多人了解、感受并学习,这正是我们需要努力实行的方向。那么如何从大众审美谈国学诵读的艺术呈现,便是如今迫切需要研讨的课题。
这两年来,我面对社会大众做过近百场诵读讲座,讲座受众有乡村小学的孩子、中小学老师,更有社会上不同年龄的诵读爱好者。讲座中所有现场的受众一共高声诵读、一同感念、一同为国学骄傲、一同折服于先贤的智慧。
第一个阶段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到什么文字就读什么。这只是认字发声,望文生义而已。在这个阶段,可以比较准确地读出作品的内容,不读破句子,能大致了解作品的基调,“大声地读出这些文字”便达到了这个阶段要求。
第二个阶段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在研究诵读时会陷入了瓶颈期,会一直在思考:形式大于内容就“虚假”,内容大于形式就“苍白”。在诵读时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并不应该是张口就来,一定需要设计,这是一个严谨的创作过程。可能会设计很多种表现方式,根据作者的原意,根据“我”的理解,根据受众的需要,以及当时诵读的场合,最终确定一个呈现方案,这个方案是其中最合适的一种可能性,再作出属于自己个性化的朗诵处理。这不是绝对完美的,只是最合适的方案。我不太相信所谓即兴的火花,“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只相信“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一定是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一篇稿件,必须全面了解,从广义备稿的角度,文化的驾驭、理解,都影响到呈现效果。第二阶段最大的误区是“外部技巧”大于“内部技巧”以及不能正确读解作品,就用技巧去处理这两种情况。
最后一个阶段:“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那就是所谓的炉火纯青的阶段了。所谓的外部技巧就像血液、呼吸一样,已经成为了一种能力,在表达作品时已不用花精力去担心字音、气息、停连、重音等处理的问题。在诵读时,只需要想一件事:把最真实的感受表达出来。这就又回到最初的状态,我说我想要说的话,真听、真看、真想象。
我们拿李白的《静夜思》举个例子。第一层台阶是,我们要做到字音标准。字词标准的评判体现为三个方面。第一是字音的标准,比如前后鼻音的区分、舌尖音:j、q、x的问题、南方方言中n、l区分不明显的问题,以及韵母的归位问题,这些都会对诵读呈现造成影响。第二是语调的标准,普通话中语调分为“阴阳上去”,我们常常会说:“学好声韵辨四声,阴阳上去要分明”。第三是断句标准,以《静夜思》来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合理的断句能让我们更好地驾驭朗诵的作品。
第二层次是气息的运用。“声随气动,气随情动”[3]。首先,气息是声音的动力来源,是表情达意的需要。充足、稳定的气息是发音的基础。诵读婉约词时气息平稳,诵读豪放派时气息要有力度,这些诵读的作品内容,直接决定了气息的处理方式。其次,诵读时气息运用得好,不仅可以有效地保护嗓子不受伤害,还可以帮助我们将声音传得更远。充足的气息再加上合理的运用会让我们的声音变得优美动听,高音不紧,低音不浊。
第三个层次便是“一切从心开始”。我们先来了解一个词“感受”。感受为五蕴之一,属于心的一种作用。感受的可意和不可意,完全是个体的主观判断,同样的外在刺激,对不同个体很可能会产生不同的感受[4]。
再以《静夜思》为例,我们的感受要从哪些方面入手?一是作者生平的了解。李白(701年—762年) ,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又号“谪仙人”。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被后人誉为“诗仙”。与杜甫并称为“李杜”,为了与另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小李杜”区别,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其人爽朗大方,爱饮酒作诗,喜交友[5]。这些资料对于要了解一个人来说明显太少了,而我们要知道得更多。因为李白太传奇了,从他的出生地,到揽月而亡,都充满了传奇色彩,他有那么多对他影响很深的好朋友,孟浩然、杜甫、汪伦、岑夫子、丹丘生……李白不仅是文武全才,还有十年磨一剑的侠客之心。
第二是对时代背景的了解。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时代出英雄,现在谈到文学上最辉煌的那一页的时候,我们还是会翻到盛唐,也只有那个时代能出得了李白。李白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想来唐明皇的心胸气度可见一斑,那么皇帝的气度又是从何而来?所谓“盛世大唐”,当经济繁荣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文化才有可能如此的大繁荣,才会有那样一个盛世,才会能够孕育出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仙。
第三则是对人文情怀的了解。比如中国文人有两个情结在这首诗里面体现的非常明显。
第一个情结是“明月情节”。中国文人心中总是离不开那一轮明月,“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好像文人和月亮都是老朋友一样,中国文人心中的明月就像是一个充满睿智的、看尽沧桑的老者,不著一言,高高地挂在那个永远不变的天空中,看着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看着“江山代有才人出”,看着“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那轮“明月”特别符合中国文人的那种含蓄的、包容的、阴柔的美感,属于东方之美。所以在月夜,月凉如水,月光似潋,在这样的时候开始仰望星空,思索人生,诗兴大发,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明月情节。
第二个是“思乡情结”。中国文人是思乡的,“日暮相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为什么思乡呢?它是有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的,李白更偏向为主观原因。中国文人在壮志未酬之时,无颜见江东父老,李白虽钱财无忧,但还没有达到他心中所谓的“衣锦还乡”的状态,所以迟迟不归。中国文人的志愿通常都是“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入仕,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也非仅仅为了光宗耀祖,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追求,为了济世利民。儒生们的脊梁是直的,他们的风骨是传承给我们的最高精神财富。中国文人一直崇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理想志愿。所以李白壮志未酬,当他举头望明月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那个没有实现的抱负,于是佯狂于世间。李白是想要当官,想要做贤臣的,可是唐明皇不缺“房谋杜断”,他缺的是能写“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梨园诗人。这个定位显然和李白自身的定位是不相符的,所以李白辞官而去,颠沛一生。
但大部分的思乡情结是因为客观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科举”。在中国,科举制萌发于南北朝时期,正式诞生于隋炀帝时期,成型于唐朝。[6]到明朝,科举考试形成了完备的制度:院试(即童生试)、乡试、会试和殿试,考试内容基本以"四书五经"为准,以“四书”文句为题,规定文章格式为八股文,解释必须参照朱熹《四书集注》。直至清光绪卅一年举行最后一科进士考试为止,前后经历一千三百余年,成为世界延续时间最长的选拔人才的办法。[7]因为路途的原因,家里经济条件好的骑着马,带着书童赶考进京,但一般的基本上就是靠自己走。黯乡魂追旅思,到了京城之后候考,考后等待金榜题名之时,如果没中的话,那就返乡吧,也许会偶遇寒山寺夜半的钟声。还有一批人,既没有高中,身上也没有盘缠,那么就在京城做教书先生、账房先生之类的工作,就这样在京城留下来了,远离家乡。若是金榜高中,春风得意马蹄疾,也就走马上任了。所以这些客观原因造成了“思乡情结”。 家乡已经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而是心中的一处柔软的角落,始终会有一方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像一颗心口的朱砂痣,像那一片床前的明月光。这些情结凝结了《静夜思》。于是在中国人的心中,《静夜思》永远都是至高无上的经典中的经典。
席勒说:“艺术是自由的女儿”[8]。 《一个自由而负责的新闻界》中说:“负责任的自由,戴着镣铐的舞蹈”[9]。如果说艺术的自由是个性化的选择,那么这个选择的空间是巨大的。作为一种有声语言的艺术形式,诵读也要考虑三个欣赏角度。
一个角度是原作品,这是艺术创作的根本。如果将一个作品的艺术呈现比喻为一棵树,那么也许这棵树有很多种可能。也许是枝枝叶叶靠近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也许是生下来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去千年不腐的“胡杨树”;也许是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柳树”…… 不管它是绿荫如蔽还是满树繁花,起到决定性因素的还是植根于土壤的根系。所以在《静夜思》中,不论李白是怎样的“谪仙”,不论他的思乡是怎样的主观意识,创作的角度一定是围绕着“思乡”来的,既不可能欢欣鼓舞,也不可能柔情似水。
第二个角度是诵读者,这是艺术创作的主体。无论如何理解作品,诵读者都一定是主体。不管如何感念,作者的意图也定是通过诵读者自己的理解表达出来。“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10],每一个人的认知和感受都不可能一样。
莱布尼茨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没有性格完全相同的人。”[11]树叶繁茂,寻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人海茫茫,找不出没有任何差异的两个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特点。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12]他用非常简洁的语言概括了他关于运动变化的思想:“一切皆流,无物常住。”[13]在他看来,宇宙万物没有什么是绝对静止的和不变化的,一切都在运动和变化。每一个人每一次的体验都不同,所以真实地感受,真切地体验,真实地表达,一切都要以“真”为前提。
第三个角度是受众,这是艺术创作的起源与归宿。宗白华先生在《常人欣赏文艺的形式》中说:“人类第一流作家的文学或艺术,多半是所谓‘雅俗共赏’的。[14]”诵读是一项大众传播下的艺术语言形式,要符合大众审美的需求。
举例来说,再回到《静夜思》的诵读。如果受众是一般朗诵会的观众,那么我们会希望处理的艺术感染力更强,舞台的张力有较好的表现,因为在朗诵会的现场,来的观众都是朗诵艺术爱好者,有一定的审美高度和文化积累。在这个接受过程中,他们全神贯注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作品的呈现上,能接受较大的信息传递;而如果受众是课堂里的小学生,那么我们会希望处理的要简单一些了,不需要有那么多层面的信息量,只要能声音洪亮地表达对家乡的想念之情就可以了。这些考虑是因受众的接受度分析来制定的诵读呈现方案,要因人而异。
在很多场合,我会用“锦上添花”这个成语来解读诵读艺术呈现的过程。在诵读中,朗诵的技巧,比如发声方法、气息处理甚至是形象、动作设计往往被过多地注意,而事实上这些外部技巧仅是一块锦上的“花”。因此,在诵读中,首先要让作品成为一块“锦”,再去“锦上添花”。而这个“锦”,不是任何外部技巧和程式化的动作设计,而是对稿件的理解和自身对稿件的体验。而如果一味地追求诵读的外化形式而忽视对作品内涵精神的把握,我们无法把作品织成一块“锦”,而是一块“布”,所谓的“锦上添花”也只能是假花。
国学诵读的艺术呈现,根基在于文学作品本身,每一篇作品的内涵都不相同,每一个朗诵者的感受也都不同,每一类受众的审美需求要不同,所以这个呈现的过程必然是“个性”的、“独立”的、“自由”的。一切从心出发,以“真”为本,以“善”为魂,追求“美”的呈现。在国学诵读中,我们应该不忘初心,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