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南
见王汝刚先生《说书先生“打相打”》一文(刊2016年6月22日《新民晚报》),其中说到苏州的流氓地痞为收保护费而挑衅滋事,著名评弹艺人马如飞上告官府,而官府的批文故意把马如飞状纸中所写“说书虽非正业,接近衣冠”一句,改为“说书虽近衣冠,终非正业”,以贬低艺人的社会地位。此说,与我听到的有所出入。按理,马如飞是不会把自己从事的艺术活动说成“虽非正业”的。
同治年间,所谓“同治中兴”以后,苏州百业已渐趋复苏,不几年,又呈现一派繁华景象。评弹业界也名家辈出,在书场、茶室中的演出,吸引了众多评弹爱好者前往,在休闲中欣赏说表弹唱俱佳的说书。故事也出在这里。
在宽仅丈余的干将场巷(今已拓宽为干将路),一天,小巷南北两家茶室都有演出,都是名家出场,有“打擂台”的味道。这可吸引了众多评弹爱好者,不但茶室内座无虚席,在门口也挤满了人听书。本来不宽的小巷一时是挤得满满当当,连行人走路也得一步步挤过去。恰巧,其时一顶官轿过来,即使鸣锣开道,也轰不走正听书听得入迷的两边听众。这下,把坐轿的巡抚像现今堵车一样堵在小巷里了。这可把巡抚气坏了!回到衙门,就出了一道布告,其中有云:“说书虽近衣冠,终非正业”,这前一句是指评弹艺人都是穿着长衫上台的,有别于“短打扮”的工农大众,后一句则以“终非正业”为由,把评弹演出给禁了。这引起了轩然大波,苏州人对评弹的爱好非止一日,也非止一代,自乾隆下江南,听了王周士的说书,叫好不迭,还把王周士带到北京,进入内苑演出。其时,老百姓通过各种关系,向巡抚的幕僚游说,希望他们能在巡抚面前美言,以使收回禁演的成命。恰好,幕僚中也不乏评弹爱好者,有了舆论的支援,老百姓的请托,就在巡抚面前求情了。巡抚被说动了,但面子也要保存,这才由幕僚颠倒了原布告的这句话,而成为“说书虽非正业,接近衣冠”,而使评弹在苏州再行开业了。
马如飞是清同光年间的评弹名家。我记忆中听说过有关他说书的一则轶事。一次,他演出《珍珠塔》,小姐上楼,有象声词“笃笃笃”表明一步一步上楼。要下楼了,也得“笃笃笃”下来。上楼有几个“笃”,表明走了几级楼梯,下楼也得有几个“笃”,是一步也不能差的。老听客听得有几个“笃”,记在心里了。否则,上楼走了十二步,有十二个“笃”,下楼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这少出的一个楼梯到哪里去了?又会再造一层梯级?上楼马如飞说了一段小姐心理活动后,要下楼了,可把上楼时有几个“笃”给忘了。老听众的挑剔可不得了,要影响声誉的。急中生智,下楼时,在几个“笃”后,马如飞让小姐突然一滑,“哎呀”,然后再“笃笃”下来。这一滑,可能滑了一级或两级楼梯,这就把“失误”给掩饰过去了。
龚主任并不是什么机关的主任,而是一家医院的教授、主任医师,习惯称呼就是龚主任。
日前手上先后出现了几个皮下出血的斑块,过去也出现过,但这次却是出现了好几个,什么原因?在我来说是“疑难杂症”了,也为了女儿体检报告单上有的验血指标后箭头或向上或向下,还有几处检查报告上写有“随访”“定期复查”等字样,怎么理解?体检医院是不会再有医生给你解释的。
怎么办?决定去找龚主任释疑。
在龚主任的办公室外敲门之后,是他自己来开的门,他在电脑上看CT片子,是必须关了门,静心、仔细审读的。
我随他走进门去,走了有五六步吧,他让我和我女儿在椅子上坐下。没有等我开口,他就说了:你的腰椎间孔狭窄,才有这样走路的步态。才走了五六步啊,他就作出了这样的诊断。他建议我要少走路,而我以前总认为腿脚无力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毕竟是86岁了,别人也劝我,要多走走路,不然腿脚更要退化,我也是如此想,每天还总想出去走个十几二十分钟的。经他一指点,以后可要注意少走路了。
请他看我手上的红斑了。他说,这原因很多,或是食物引起,或是药物引起,或是气候变化引起,只能先观察一段时间,看是否再大面积或多发性出现。到那时,再去血液科检查。龚主任又仔细看了我女儿的体检报告书,对“随访”“定期检查”等等作了解释。
这已为我释疑。但是,我总不能忘记,龚主任是曾解救过我危难的。那是2015年12月22日。在前一天,早上起床,突然发现左臂无法伸直,也无法举起了。站着、坐着不太痛,就是无法躺下,躺下左臂关节处就剧烈疼痛,无奈,由我女儿陪去近在咫尺的一家三甲医院诊治了。医生检查了,说可能是肩周炎,按肩周炎给我开了药。当晚痛得无法躺下睡觉,是坐在床上过了一夜。第二天,22日,到另一家医院神经内科打针。那是每六七天一定要打一针的。
我在神经内科打完针,走过龚主任的办公室,陪我去打针的儿子说去看看龚主任吧。见到龚主任,我说了我的病情,他说,马上住院!问住哪个科?答:神经内科。于是,儿子陪我又去神经内科,正好有床位,当即办了住院手续。经过骨科等科的会诊,确诊为“臂丛”。住了8天院,对症用药,回家了。而这8天的前6天,我是每天坐着睡的;后两天,才能半躺着睡。如不是龚主任的提醒,还不知道怎么熬过这一关呢!至今,我还是记着龚主任,也记着神经内科的温主任、楚主任和护士长、护士们,这次,是他们帮我渡过了难关。
又想起一件事。我带过的一名研究生小何的父亲肺部不适,从徐州来苏州准备诊治,带来了8年前以及以后历年在徐州医院拍的所有CT片子。我陪小何去找龚主任,他看了片子,说从8年前拍的第一张CT片子来看,那时就可确定是肺癌了。在徐州医院没有看出来的病灶,他一下子就作出了结论。这就是水平!
近日,又去请教龚主任,为的是尿检中出现蛋白尿,为3个+,那是肾损伤了。我的老同学林瑞章便是因肾衰竭去世的。龚主任建议我服用黄芪等中药,嘱咐了注意事项。作为CT室主任,要为患者全身作检查,因而具备全科医师的职能与技术。要交代一下,龚主任,大名建平。
宋云彬(1897—1979),作为文史大家,他的学养不仅仅是文史方面的,他的围棋技能,可以同高手决一高下;他的中医医术,可以为人开方。他的昆曲演艺,可以合笛,与在昆曲表演上有相当素养的张允和等可以一起拍曲高唱,这在他现今留存于海宁市档案馆的日记(2002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以《红尘冷眼》为书名出版)中有记载。多才多艺,可以说是对那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评语。在宋云彬日记中还有叶圣陶唱昆曲的叙述。
1939年6月21日,农历五月初五,为端午节,宋云彬时在桂林。生活书店备有粽子,举行书店全体干事会,邀请宋云彬列席。会后有余兴,宋云彬“自告奋勇,歌昆曲《惨睹》一支”。由此可见,在那时,宋云彬已习有昆曲,且可当众一曲了。1940年2月7日,为农历除夕,国新社邀请聚餐,开明书店也由漫画家沈同衡等来邀,去吃年饭。宋云彬先赴“开明”,再应国新社之邀赴新生菜馆。餐后的联欢会上,宋云彬扶醉“歌昆曲”,“醉态毕露”。那时,国难当头,在困顿中,借此消愁吧。1949年3月2日,在由香港乘船北上途中,心情舒畅,以昆曲传情,宋云彬与叶圣陶“合唱《天淡云闲》一段”。这心境,与拍曲《惨睹》,就有天壤之别了。而叶圣陶之善昆曲,在历来介绍他的文章中所未之见。
1951年6月7日晚7时,时在北京,张允和、王汉华来到宋寓,“唱昆曲,由沈盘生吹笛。”宋云彬唱了《牡丹亭·游园》。6月14日,张允和和她的三妹张充和又来到宋寓,张允和的《惊梦》《番儿》,“甚可听。”以宋云彬从不媚俗的为人与他对昆曲的欣赏水平,这“甚可听”,是相当高的评价了。王汉华唱《思凡》,宋云彬以昆曲的行家,有评论,“嗓音甚好,惜咬字未到家。”他自己一歌《游园》《惊变》,有自评,“哑嘶不成声,大可懊丧也。”这次昆曲雅集,王伯祥、王芝九、蒋仲仁、刘薰宇、计志中、卢芷芬、吴甲丰等“均来听曲,颇热闹,九时半方散”。1951年11月30日,赴卢芷芬之宴,陆联棠、周振甫、王伯祥夫妇、胡墨林(按,叶圣陶夫人)、刘薰宇、张允和、沈盘生均在座,餐后,沈盘生吹笛,宋云彬歌《游园》一折,“居然上笛,喉音甚亮。”一改前次嗓音的嘶哑,他也感到是“怪事”了。在那时,作为一代知识分子,是有着相当丰富的业余生活的。这反映出那时政治生活宽松,人们的心情轻松、愉悦。
作为文史大家,宋云彬对昆曲中的读音咬字是颇有研究的。1959年4月27日,在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时,会间休息,与一代昆曲名家韩世昌谈昆曲,宋云彬问韩世昌《牡丹亭·惊梦》一折“迤逗的彩云偏”之“迤逗”一向是否唱作“拖逗”?韩世昌笑着答复:“从前赵子敬教我唱作‘拖逗’,吴瞿安教我唱作‘移逗’,我没有法子,只好在赵先生面前唱‘拖逗’,在吴先生面前唱‘移逗’。”这引来宋云彬的打趣:“赵吴两先生都在场的时候,你怎么唱呢?”韩世昌以大笑回应。这在昆曲史上留下一段趣话。他以文史学家的功底,又以编辑朱起凤《辞通》的学识,告诉韩世昌说:“应该唱‘拖逗’,此双声连绵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