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红
每一枚香梨都是库尔勒的形象大使和代言人,是一个最贴近世俗需求的文化符号,这里的阳光、河流、土壤、盐碱、草木、白云、蓝天及淡淡的沙尘,被一枚枚香梨带到远方,及远方的远方,每一位食客都感受到来自西域的香甜,这种香甜不同凡响,他们似乎能感觉到树叶、根系、淡淡的花朵和梨的生长,呼吸着树汁的清香,身不由己对这些追赶河流的果实心生爱恋。
孔雀河,醉倒在香风里的汉子
在天山和塔克拉玛干沙漠之间
一条走了又走的路
千年,或更长
东方和西方,两粒沙相逢
执子之手。漠风的背后
你热衷收藏阳光、盐碱和雪水
白露为霜的秋
你伫立河岸
挑起一枚枚灯盏
照亮一座城
一座城的人把你嫁出去
你征服谁,谁就会记住
你带香味儿的名字
——香梨
我劝你,千万别在新疆人面前赞美哪里的水果甜。
下一秒,也许你会被新疆人眼里的不屑与嗤之以鼻伤害。但请你相信他们不是有心的。如果你想在万千人之中辨认新疆人,很容易,拿出当地水果让他品尝,就像安徒生童话里放在厚褥下测试谁是真正公主的豆子。如果是地道的新疆人,只需一口,肯定大呼小叫:这也叫甜,比我们新疆的差远了!
我再劝你,听到这样的话,千万别争辩。新疆人的身体里含了太多的糖分,性格是胆汁质的,热情豪爽直率,他们或她们会为家乡的骄傲据理力争,绝不是虚张声势。
新疆水果的甜美的确世界无双。如果新疆人不以此为傲,那他热爱新疆的诚意便令人怀疑。
假如秋天是挎着篮子的丰收女神,那么中原的篮里装的是麦子,南方是稻米,东北是大豆、高粱、玉米,新疆则是装满了瓜果,红黄绿紫,挣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形态饱满丰富到无与伦比;色彩烈艳到超凡脱俗;甜蜜馥郁到啖食难忘。
新疆地处干旱地區,这里太阳辐射强,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是这里瓜果特别甜的主要原因。“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库尔勒的香梨没有渣。”假如把新疆的瓜果写成一首散文诗,让阿肯弹唱,三天三夜也唱不完。仲秋时分,白露过,寒蝉未鸣,夜风清凉,天干地燥,这个季节最适合吃梨。那就让我单说说香梨的好吧。
香梨,顾名思义是有香味儿的梨子。香梨,香妃,安息茴香,这些缀以香字的名称似乎都与西域有关。如果把众多的梨美人聚齐君前,香梨一曲胡旋舞,六宫粉黛无颜色。香梨饱满多汁儿,绿色的皮儿脆薄如纸,朝阳的一面染上阳光的颜色,淡淡的红晕,美人含羞,惹人怜爱。一枚梨是水的露珠,一弹即破,放在显微镜下看,当牙齿咬破皮的瞬间,似跳水运动员从十米跳台跃入水中,嘴角四周溅起层层水花。等你吃完一整只香梨,便能体会到王者的尊严感和满足感,唇齿间的清香暗度陈仓,身体各个层面的细胞欢天喜地地开门迎接。
时间指向1986年9月,邓小平同志在人民大会堂宴请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此次访华,为1997年香港回归问题进行谈判。在邓小平同志强硬坚定的态度下,撒切尔夫人有些招架不住,心情沉郁。宴会期间,服务员端上来了一盘新鲜香梨,小平同志挑选了一枚香梨递给了撒切尔夫人,请她品尝,以缓解过于凝重的气氛。
“very nice ,very nice!”
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一边吃一边忍不住赞叹。这位在世界政坛上叱咤风云的铁娘子,轻而易举被一枚小小的香梨征服,顾不得政治家和女人的矜持,接连吃了三个。
当年撒切尔夫人吃的香梨就产自新疆库尔勒。库尔勒背靠南天山,比邻塔克拉玛干沙漠,是划分南北疆的地标性城市,自古以来一直是贯通南北疆的必经之路。如果乘汽车从北疆抵达库尔勒,一线中通的感觉尤为强烈。汽车出塔什店向上攀爬至天山尾闾一座不高的岭,向南俯瞰,绿浪层层叠叠簇拥着林立的楼群,雾霭轻笼,库尔勒城若隐若现如梦似幻,仿佛海市蜃楼。深入城市的中心,你立刻会被这座城匠心独运、大气磅礴,端庄秀丽而又刚柔相济的气质深深吸引。库尔勒既有水的妖娆灵活,又有山的崔嵬嵯峨,雌雄同体。孔雀河穿城而过,含有丰富矿物质的天山雪水潺潺流下,滋润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孔雀河在库尔勒人眼里还是一条神奇的河流,库尔勒香梨就是沿着这条河流,从铁门关峡谷一直追赶到铁克里干,直至孔雀河消失的地方。仙袂飘飘的孔雀河像天山下凡的仙女,而迤逦孔雀河两岸的香梨树是她的亲密爱人,从不离其左右。香梨独爱孔雀河浇灌的土地,为此情愿生生世世追随。孔雀河水意志坚定,向着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香梨一路收集河水遗留在大地上的诗词和记忆,创作一曲经久不衰缠绵悱恻的爱情长歌,点亮满树的灯笼,为一条河的归路壮行。
凭果农多年的经验,他们说沿孔雀河两岸15公里的范围内生长的香梨最为与众不同,而在此范围内,沙依东园艺场和铁门关一带的香梨更是极品中的极品,香梨掉地粉碎,这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所有的梨类中独一无二的。除此范围以外的香梨,虽说也叫库尔勒香梨,品质却大相径庭,皮厚核大,东施效颦,外地人真假难辨,只有吃过许多年香梨的当地人能够区分。
香梨的糖分含量高,梨汁粘手,我住的小区路两边全是香梨树,小区梨树和其他花木一样,不为求其果实,主要是春季赏其花。站在路边的香梨树每到秋季,照样结它的果。香梨多了也没人稀罕,行人来来往往,熟透的香梨不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粉身碎骨。路面上,一团一团香梨落地的甜泥,踩着粘脚。香梨是库尔勒乃至新疆和全国难以复制的特色产品,是库尔勒仅次于石油的支柱产业,种植面积近百万亩。
香梨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皇家贵族,农业,土地开发、水利、劳务、储存、保鲜、运输、娱乐等行业的二十多万人为它服务,他们的今世的命运幸福和这颗小小的果实紧密联系在一起。库尔勒市兴建的数百家保险冷库,就是香梨产业兴盛的见证和标志。香梨,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效益,使库尔勒一派繁荣景象。每到秋季,垛满了成箱的香梨,一辆一辆车满载香梨驶出城市,每一枚香梨都是库尔勒的形象大使和代言人,是一个最贴近世俗需求的文化符号,这里的阳光、河流、土壤、盐碱、草木、白云、蓝天及淡淡的沙尘,被一枚枚香梨带到远方,以及远方的远方,每一位食客都感觉到来自西域的香甜,这种香甜不同凡响,似乎能让人感觉到树叶、根系、淡淡的花朵和梨的生长,呼吸着树枝的清香,身不由己地对这些追赶河流的果实心生爱恋。
玄奘所著《 大唐西域记》开篇所述阿耆尼国(旧时焉耆)“东西六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六七里。四面据山道险易守。泉流交带引水为田。土宜穈黍宿麦香枣蒲萄梨柰诸果”。焉耆居孔雀河上游,由此证明,香梨的种植历史至少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相传,古代有一个叫艾丽曼的姑娘,为了让乡亲们吃上梨子,她不畏艰难,朝东翻越99座山,到过99个地方,骑死99头毛驴,引进99株梨树,在当地栽植。其中只有一株梨树与本地的野梨树嫁接成功。当梨树上结的梨子成熟时,香气浓郁,随风飘散,乡亲们高兴地称它为“奶西姆提”,意思是喷香的梨子。
千年的时光里,梨树经过了多少人双手的抚摸,游走了多少人家,甜了多少人的肚腹,已成为扑朔迷离的历史残片,人类很难确定香梨的具体种植时间,但香梨是西洋梨和东方梨嫁接、驯化而成是不争的事实。香梨可以说是东西方文明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交融并蓄最甜美的例证。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库尔勒香梨种植面积很少,散见于居民的庭院里。20世纪五十年代末,沙依东园艺厂成立,在位于新疆库尔勒市西郊十公里处的孔雀河畔,采用现代嫁接栽培技术,大范围种植香梨,这是香梨走向世界的发端。周边的农民遂效仿之,他们放弃棉花、玉米、小麦等农作物,改植香梨树,把新的生活希望系于小小的果实之中。
恰爾巴格,维吾尔语“四个花园”的意思,这里是库尔勒市的香梨主产区之一,20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香梨园大小不过二三十亩,改革开放之后开始成规模地种植,如今,已发展到几十万亩。在这里,最早的梨树已经有一百多年,绝大多数的梨树生长了二三十年,正进入结果的旺年。尽管今年风灾严重,且遇病害,香梨减产,壮年期的香梨园仍然硕果累累。
在上户乡的卡拉苏村,我有幸得见五十年前种植的香梨园。几十棵梨树主干粗壮低矮,要两人围搂合抱,枝干似条条虬龙,苍劲有力,形如绿塔,宝塔层层悬挂一枚枚香梨,像一个个银铃。树下,铺着艾德莱斯绸的长桌,摆着西瓜葡萄香梨和热气腾腾的茶,村民们环桌而坐,弹琴唱歌,男女老幼跳着欢快的麦西来甫,凉风徐徐,传递着丰收的诗意。
如果你恰巧三月底四月初来到梨城库尔勒,建议你顺着孔雀河一直往下走,你会看到千树万树梨花开,雪白的梨花如云似雾,铺展在广阔的大地之上,那是花的海洋。清气过,枝摇曳,万顷花浪翻涌,美出了浩荡之势,空前绝后。人在花下走,云在天上飘,香气袭人。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细细观察梨花,或一枝独秀,或相互簇拥,婀娜多姿。每朵花有五个圆满的花瓣儿,围着中间的花蕊,每个花蕊头顶褐色的点点,像宣纸上的几点墨,点缀着梨花更加娇俏。
梨花堆雪压枝低,
游人儃佪醉迷离,
梨城三月芳菲暖;
清风明月共欢喜。
置身花海怎么能不欢喜。人间的不如意十有八九,烦事缠身,短暂脱离事外,心的外壳一点一点被花香融化。噢!原来,这就是活在人间所爱的精髓。
世界上但凡稀有的物种,无不娇贵,动植物皆是如此。香梨被誉为果中圣品,它的娇贵不亚于大熊猫。从春到秋,从出生到结果,时间有多漫长香梨树有深刻的体会。排除各种意外,一棵梨树要长七八年之久才挂果,十五年方进入盛果期,太不容易。
说起香梨树的金贵,可不比南方插一根棍子都能长成大树。香梨树不是靠种子植活,也不能扦插,农果农们要把每一棵精心挑选的梨枝“下嫁”给其它梨树,在梨与梨的交融、叶与叶的磨合中成熟,变美。香梨开花和挂果的季节,也是库尔勒的风沙季。风沙发动一场一场特洛伊战争,只为一睹梨花的美貌。好在果农们早有准备,安排香梨园周边杨树以高大伟岸的身躯阻挡风沙。香梨的皮儿娇嫩,哪怕树叶轻轻扫一下,也会在它嫩如婴儿的皮肤上留下褐色斑点,卖价就不好了。像五官姣好的女子脸上长了麻子,在靠脸吃饭的时代,谁还去关心你有什么样的内涵。果农们每年要精心修剪香梨树,使每一棵树学会低调,错落避让,尽量贴近地面,减少风对花和果的影响,让每一个树枝和果实充分接受阳光的照抚。香梨园里,我发现几棵间杂着的砀山梨和苹果梨,酸梨。九月中旬,香梨已采摘完毕,而这些杂梨成熟的果实仍挂在枝上,树下掉落一地,竟无人理睬。它们是香梨树的丫鬟,专为的香梨花授粉服务,因为香梨花的花期短、梨花授粉能力差。砀山梨个头大,像小孩人的脑袋,吃一个管饱。尝过之后,觉得这些梨子也挺好吃,梨树背负着使命不同,果实也分出了高低贵贱。
香梨树下杂草丛生,我以为可散养些鸡,鸡吃草,香梨长,互不影响。果农们笑了,笑我无知。這些杂草并非可有可无,它们是梨树的护卫,这种草是虫儿的美味,有了草,它们就没有必要爬那么高的梨树,香梨树便减少虫害,少打药时冬天落雪,匍匐的草也给树根多加一层棉被。采摘香梨得戴手套,摘下香梨后先包一层软纸,再套上泡沫袋,轻拿轻放,不敢有半点马虎。储藏更讲究,温度控制上下偏差不能超过0.2℃,每一步都得小心伺候,不可掉以轻心,否则,香梨很快腐烂变质。
在香梨园里巧遇从加拿大请来的土壤专家,他挥舞铁锹,挖开一棵树根,诊断树的发育健康情况,之后要对土壤进行分析,配方营养,提高梨树的免疫力,也就是说,梨的健康从梨树健康抓起。为提高库尔勒香梨的天然品质,如此大费周章非常有必要。一枚香梨众星捧月,千呼万唤始出来,使现实的香梨,接近于理想主义。
谁能解释,花蕊只是孕育果实的温床,还是自然亘古的呼唤?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奥秘?否则,怎么可能几十年前,梨花的香味悄然叩开一个小女孩的心房,让她冥冥之中循着梨花的古老密码逶迤而来。
同学的爸爸是一位开大车的司机,我小时候常去她家玩。有一次。听他爸说起南疆有个叫库尔勒的地方盛产香梨,本地人唤作“奶西姆提”,维吾尔语意思是喷香的梨。梨子有小孩拳头大小,甜若蜂蜜,脆如冰块,掉落在地会摔得粉碎。呵,此果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荒滩戈壁上长大的我,想裂脑袋也猜不出它在舌尖上是啥感觉。隐藏在岁月深处的谶语,像一颗生长在迷宫的洋葱,层层包裹,层层回旋,层层展露那神秘的答案。1990年的一天,当我走出库尔勒火车站,望着成箱、成筐的香梨摆在街道两旁,成片成林的梨园在秋阳中闪闪烁烁,香风阵阵袭来,我猛然意识到,原来几十年前幻想过的味道一直在这里等着我,这是味道对一个生命注定的安排。梨园翻腾起绿浪,拍打着我的激动的心岸。这土地多么香甜!这就是被人们称为梨城的库尔勒!从此,爱上这座城市,毅然作别故乡、跨越天山,拖家携口来此定居,一住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光阴里,我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根深蒂固,守望着梨城我美丽的家园。生活在梨城,香梨同样滋养了我的孩子。刚来库尔勒时,五六岁的儿子一口气能吃掉八九个香梨,真担心撑坏了他的小肚皮。后来,年年吃,吃多了,嘴变得越发挑剔,喜欢母梨肉质的细腻,厌弃公梨的果核渣糙,分得出正宗还是伪劣。香梨吃不完,储存起来,冬季,从菜窖里取出表皮泛黄的香梨,咬一口,清凉甜爽,沁入心脾。在天干地燥的冬天吃着甘美的香梨,真是无上的享受。也有许多人喜欢把香梨做成梨酱,抹在烤得焦黄的馍馍片上,好吃极了。再不然加上甘草、贝母、冰糖熬成梨膏,遇到伤风咳嗽,温水冲喝几勺,不用吃药便可痊愈。
千禧年之后,城市快速发展,一栋比一栋高的楼房,在梨城迅速地蔓延。有一天,我坐车走遍了这座城市,猛地发现,高楼竖起道道密不透风的墙,阻隔了花香、月亮与星光,城里,再也找不到那海浪般汹涌的梨树,它们悄然退缩到城市的边缘。一时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沉重和失望:没有香梨园的城市还叫梨城吗?
第二年,我沿孔雀河一路往下游走,一扇一扇打开农村阔广的地域之门,惊喜地看见,戈壁深处,香梨树非但没有萎缩,反而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荒漠的版图蔓延。每一棵树都起立于孔雀河,用原始而单纯的表达,奉献一滴滴水的甜;每一棵梨树都以平静的容颜,诠释不可侵犯的尊严。那一刻,我懂了,植物对抗恶劣不屈不挠的毅力,有时甚至胜于人类,我们不能仅仅把它当成取之不尽的财富,也应当视为一种精神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