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振源
2017年年底,由留美剧作家朱宜编剧、南京大学教授吕效平导演的《杂音》在南京江南剧院上演。其实早在此首演之前,我便已在《戏剧与影视评论》[1]上读过它的剧本,也在南京大学的小剧场里看过它的试演。该剧故事并不繁杂:在美留学的李苏为了争取舞台演出机会,不惜编造父母双亡、饱受迫害的身世;恰逢此时,李父李母一同赴美,要为女儿和他们在纽约买下一个家。戏剧的内在张力由此铺陈开来。结局也在意料之中:李父李母失望回国,李苏独自漂泊他乡。然而这并非一部教人不要撒谎的剧作,事实上,李苏的谎言有其崇高的目的:她不为钱不为名,她只希望凭自己的力量站上舞台,去享受表演时那种“爱”的快感。卑污的谎言与高洁的艺术,构成整部戏剧的第二重张力。这重张力并不能通过人物的自由选择而简单克服:戏剧开始时,李苏要么在谎言中登上艺术的宝座,要么在坦诚里失去艺术的荣光;到剧末,我们又发现了反转,即便李苏疯狂地向各路媒体坦白身世,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艺术成就。我们发现,谎言与艺术、手段与目的之间也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必然性仅仅是意识形态自行设定的“规律”,这意味着要实现目的,只能接受意识形态的主宰。个体自由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张力,正是本剧的第三重张力。最为关键的在于,这二者并不以二元对立的形式呈现在个体的面前:李苏直到最后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不自由,相反,她恰恰认为离开家庭,是她自由追逐艺术梦想的开始。奋力展翅的艺术精灵哪怕已被折断两翼,仍然沉浸在自由翱翔的幻象当中。这,便是我在《杂音》舞台上看到的命运悲凉。
一
对于现代人来说,要形成独立的社会人格,就必须走出以自然血亲为基础的家庭。李苏便是怀揣着这样的愿景赴美留学。她相信自己有表演的才华,她希望可以凭借自身的努力成为一名演员,她也极其厌恶自己的艺术成就成为“家族的装饰品”。自信,自爱,自由,成为独立的个体,仿佛早已是这个社会理所应当的事情。然而,现实却给人迎头痛击。李苏既非美国公民也没有绿卡,便无法加入演员公会,也因此屡屡试镜被拒。不过,她旋即掌握了得到认可的秘诀——她谎称自己跟剧中女主有着同样的悲惨身世。其中的逻辑不难理解。既然该剧作在美国深受欢迎,那么该女主的身世必然也能得到美国主流社会的同情。果不其然,凭借这个谎言,李苏不仅获得了表演机会,还一跃成为人权问题的代言人,彻底圆了镁光灯下万众瞩目的舞台梦。由此看来,社会自由的要义恐还在“社会”二字,得不到社会的认同,没有必要的社会身份,“自由”终究不过空中楼阁罢了。
李苏只想得到美国主流社会的“认同”,却从未想过社会将她“认同为什么”。其实答案早在她首演前的电视采访里,就由剧作家乔许给出了答案:“我们应该抬起头,看看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作为身处精英阶层的美国白人,乔许的“我们”从未将李苏囊括在内,她永远属于“世界”的那一端。“抬起头”的乔许“看”到,“世界”充斥着压迫和不公,“海滩别墅度假的白人”应该去替李苏这种“沉默的大众”发声。这不是一种平视的目光,而是一种俯视的怜悯;这不是青年黑格尔设想的两个平等主体间的相互认同,而是斯皮瓦克描绘的上层“代表”贱民发声:精英阶层以自身为中心,在想象的界域勾勒出“世界”的蓝图。另一方面,我们还要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偏偏是李苏获得了被怜悯的资格?不是因为她的演技真的有多好,而是因为她恰好有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这无疑让她的故事显得更为真实,无疑更能迎合美国观众的异域想象。戏剧的反讽由此充分展现:李苏一心想着摆脱血亲族裔的束缚,却从未想过那正是她得以被认同的前提。李苏自以为离开了家庭,事实上她的出身才是她在美国社会立足的可能。尽管她同父母断绝了自然意义上的家庭关系,却被社会意识形态投入隐性的家庭牢笼。
二
有人认为,李苏的命运源于她的谎言,倘若她诚实一些,未免不能出人头地。这种解读恐难以触及本剧的精妙之处。事实上,谎言与堕落,犯罪与惩罚,那些古典主义构想的“必然联系”,正是这部反思现代性的戏剧所要彻底解构的东西。一方面,我们可以从现实的社会后果来理解。李苏的谎言其实并不高明,乔许早就发现,一个“买菜只去高级超市、买衣服都在高级百货”的人根本不可能是落难的孤儿,可他却无所谓地耸肩表示:“关我什么事!”甚至于李苏在情绪激动下向媒体承认自己撒谎之后,得到也只是淡定的回复:“亲爱的,我不在乎!”没有人关心李苏是不是撒谎,他们只关心这是不是个可以带来现实收益和关注度的热点话题。流行的社会意识形态在主导着一切:今天你撒谎可以上位,明天你撒谎未必能上位;今天你坦白或许失去机会,明天你坦白或许无有损失。在现代市场的逻辑下,惩罚的裁决权早被金钱从伦理手中夺去,艺术的评判权也早已让位于资本主导的意识形态。在这点上,编剧朱宜比起剧中人李苏要清醒得多,她明白艺术绝不是内封闭的自足界域,而是同社会意识形态水乳交融。艺术的精灵并不活在真空当中,那双挥舞的翅膀只是假象,真正负它遨游的是我们所看不见的流行之风。
另一方面,古典主义寄希望于人们心灵深处的道德壁垒,同样也被无情地打破。结局并不以李苏遭受内心的煎熬而落幕。她诚然因为与父母断绝关系而伤心懊恼了片刻,可很快她便振作起来,利用父母留下的钱财买下乔许的房子,依旧若无其事地准备剧场的排练。整部戏剧以李苏一个人在舞台上的落寞伫立收场,她没有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我想出人头地,在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回家。”孤独的李苏并不是自我放逐他乡的俄狄浦斯,而是彻底离开家庭步入市民社会的爱弥儿。她有更正当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要悲伤:艺术是她的生命,还有什么比生命更为重要的呢?那些阻拦她实现艺术理想的人,难道不更应该受到道德的谴责吗?李苏是值得同情的。她对艺术的向往,一如苏格拉底对哲学的坚守,一如亚伯拉罕和约伯对上帝的虔诚。事实上,古典主义的思维方式并没有桂冠落地,土崩瓦解的只是古典的实体价值。哲学对诗的优位,上帝对尘世的超越,统统在现代性的车轮下烟消云散。残余下来的,是纯粹的、空洞的思维形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着,每个人的梦想都应当受到尊重!当艺术被李苏视为最高的价值砝码时,家庭、诚实等等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尽管抛弃它们会遭遇痛苦,可这难道不正是个人成长和实现自由的一部分吗?难道我们不该相互尊重彼此最为真挚的梦想、以及为此而付出的艰辛努力吗?
三
个体至上而又相互认同的多元主义,在尼采看来无非是上帝死后末人们的惺惺相惜。可惜尼采从不去追问,这群末人为什么现实地勾肩搭背?亚当·斯密和黑格尔早就试图解答这个问题。他们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整这一切,这使得人们在追逐自身利益的同时能够促进社会利益的最大化。但是,这二人走得太急,以致盲目地把西方社会的局部等同于世界总体。老年马克思费尽心思才将这错误扭转过来。在他看来,勾肩搭背的恐不是尼采看低了的末人,而相反是狠毒残暴的强盗。他们对内盘剥流离失所的劳动力,对外开展野蛮的殖民扩张。持续增长的财富掩盖了血与火的掠夺,营造出梅尔维尔单身俱乐部式的潇洒与体面,也为李苏那种纯之又纯的艺术梦想铺平道路。也正如同马克思不在《资本论》里对现实的资本家和地主课以道德上的谴责,本剧对于李苏这一形象的批判同样不是道德上的,甚至不是鲁迅“怒”与“哀”并存的笔法。剧中“戏剧构作”的台词隐含着《杂音》作者朱宜的盘算:“它给了观众全能视角,把所有真相都铺展在观众眼前,但是同时我们却得眼睁睁地看着剧中人承受种种隔阂。”而要表现出这种隔阂,就必须跃出斯密们的以偏概全,就必须让异域真正的声波震碎自我迷恋的镜像。
李先生和李太太来了!他们既是剧内冲突的主体,也代表着剧外朱宜对于当前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回击。按照朱宜的同门温方伊的追溯,《杂音》在创作之际,正是以充斥着这种西方中心主义的舞台剧《极乐世界》为对手。后者通过精心编排材料,像《杂音》中的乔许那样将中国打造为暗无天日的地狱国度,随后再以西方普世主义的口吻为此指明一条应然之路。[2]在《杂音》剧中,所谓的普世终究不过虚妄。艺术固然是李苏的梦想,对家国的眷念不也是李先生和李太太的梦想么?两者以绝对不可调和的冲突贯穿戏剧的始终,到剧末李先生还是李先生,李苏还是李苏,两代人谁也没有说服谁,而是分道扬镳不相往来。说到底,“离家”这一隐喻所包含的,绝不仅仅是个体社会人格的完善,它意味着一种社会关系对另一种社会关系的取代,意味着某种价值体系对另一种价值体系的胜利。黑格尔别出心裁地将这种胜利粉饰为天经地义的自然历史进程,而《杂音》所试图为我们揭示的即是这一所谓规律的荒诞与残酷。它以21世纪的活生生的现实回应着前人的傲慢: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还远未成为地上行走的神灵,历史终结的种种论调更是可笑的虚妄。
四
以纯粹的艺术对抗偏颇的制度,以本真的存在对抗异化的现实,这也是50年前现实地弥漫在欧洲大陆上的“杂音”。在那场号称“五月风暴”的运动中,激进的学生们走上街头,反对家庭、反对学校、反对一切束缚他们理想的桎梏。以50年后的目光看来,这场左派的狂欢却终究促成了右翼政府的掌权,更为日后各种明左实右的“新社会运动”埋下伏笔。当初阿多诺的警告无疑最是切中要害:完全去权威的、纯粹“自由”的劳动力,恰恰是现代生产体系所孜孜以求的东西。[3]整部戏剧也是如此以李苏的独白收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自由与独立既是李苏的梦想,也是那个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对其中每一个成员的规训;因为不除尽个体身上旧有的社会关系,就不可能使它们无可选择地接受资本的主宰,就不可能将它们完全纳入资本运行的体系当中。在此意义上,《杂音》不仅仅是对西方右翼保守主义的回击,它还蕴含着后“68”时代对西方左翼文化抵抗运动的反思。
在《杂音》呈现的世界里,单纯来自西方社会内部的真正批判已然变得不再可能。这透过剧中成名作家乔许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方面如前所述,乔许对社会现实的批评完全被资本所绑架,他对欠发达地区的关注、为弱势群体的摇旗呐喊,成为各大媒体吸人眼球的招幌。这不禁令人想起《黑镜》(Black Mirror)里面的Bing。当他站在全世界观众关注的舞台上以死相逼,要声嘶力竭地批判那个影像世界的虚假性时,迎来的是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可结果却是,他自个儿就成了“网红”,成为直播平台牟利的景观。诚然,“68”导师马尔库塞的艺术抵抗论洋溢着理想主义的乐观;可现实的晚近资本主义的运作规律却更贴近于詹明信所言:它建立在对各种差异的包容之上,哪怕是因为反对它而带来的差异。[4]乔许的经历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每一种差异,每一种主流声音以外的“杂音”,都是一次市场炒作与营销的机遇。它们都有固定的“套路”,它们可以被批量生产,早就失去了批判应有的锋芒。另一方面,乔许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批判被利用,他也不是不知道李苏的身世根本就是个谎言。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现在我40了。唯一会的就是写剧本,还有写剧本查资料时掌握的那些零零碎碎的知识。我如果不当编剧要做什么?”年轻的艺术家李苏和成名的艺术大师乔许,这两个形象的交汇构成了资本主义体系内部艺术精灵的命运轮回。在剧末,李苏买下了乔许的房子,也积累起当年乔许那般的名声。她是过去的乔许,曾经怀揣着纯粹艺术理想的乔许;乔许是未来的李苏,洞悉世事心灰意冷,可同时他又无可奈何。对艺术之爱也好,对艺术之坚守也罢,都不足以独自挑战宏大而隐蔽的资本逻辑。艺术家从来都不是无人身的抽象理念,他也需要衣食住行,需要维系自己作为一个现实的人的生活。高度分工的社会生产体系夺去了个体全面发展的可能,这使得人们不得不普遍过着乔许式的生活,哪怕对艺术的爱“不再有了”,也不得不为了谋生而继续创作。对意识形态的真正突破,绝不像“68”一代所设想的,只要推翻头足颠倒的社会机制就能万事大吉;不现实地建构起替代性的发展道路,所有一切的旧事物必将卷土重来。
《杂音》的作者很明白,要促成西方社会体制的真正变革,如今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外部的冲击。因此,李先生、李太太与逐步被纳入资本主义体系的李苏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直接呈现于舞台上的表面冲突,同时也是整部戏剧的内在张力,只因他们二人的到来,艺术与谎言的张力、个体与意识形态的张力,潜藏在资本主义体系下的种种荒谬与隔阂,才一一在观众面前展现。不过遗憾的是,两种意识形态之间的相遇,仍是以针尖对麦芒的外在碰撞收场。李先生和李太太虽然都有着坚定的国家信仰,却因无法理解李苏的信念,而只能停留于“美国人用多少钱把你买通”的诘问。对待另一位移民美国并认同美国价值体系的彼得,李先生也只能徒劳地与其进行“你被洗脑了”的口舌之争,甚至在第16场时与其发生同样徒劳的肢体冲突。单纯的外在碰撞虽同样无法造成意识形态的直接消解,但至少它为真正的批判提供了难得的契机。彼得作为美国普通民众的代表,前一秒他还在得意洋洋地向李先生展示中国女孩的“悲惨境遇”要说服对方,后一秒他将发现,这 “孤儿”竟是李先生自家的女儿。精英阶层的谎言展露无遗,意识形态的图景被撕开一道裂缝。彼得的未来如何,《杂音》虽没有作进一步描述,却更反映出它较之《极乐世界》的审慎。它没有去不假思索地裁定斗争的结果,而是揭示出这场斗争的复杂性与长期性。对于我们中国的观众来说,其中表达的警示是深刻的。一方面,我们不应囿于西方右翼那种盲目自大、对镜自舞的眼界,而应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视角,寻找人类真正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来打动人心。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该如同西方左翼那般空谈理想,而应探索足以替代西方日益异化和僵化的社会体制的新型发展道路。当有一天,彼得们真正能以包容的心态去接纳世界的事物,乔许们不再需要昧着良心故作姿态地自我营销,李苏们不再非得要远赴他乡才能实现艺术梦想,李先生和李太太们也不再需要为了孩子而跑到异国买房……到那时,艺术精英的自由展翼才不再是那喀索斯的顾影自怜,艺术才能绽放出她自身真正的魅力。
注释:
[1]朱宜. 杂音[J]. 戏剧与影视评论, 2017(5):78-120
[2]温方伊. 我们需要杂音——谈朱宜《杂音》[J]. 戏剧与影视评论, 2017(5): 75-77
[3][法]朗西埃. 对民主之恨[M]. 李磊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6: 33
[4][美]詹姆逊. 现代性、后现代性和全球化[M].王逢振等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5: 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