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苑
西方受众研究中的迷研究(fan studies)已超过30多年历史,在媒介融合的背景下,迷群已融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研究领域,是将迷群作为文化现象予以负面批判还是正面阐释;是按照网络社群、电视迷、动漫迷、音乐迷等媒介分类进行研究,还是以“星球大战粉”、麦当娜粉、世界杯粉、漫威粉等现象级单一族群进行研究,等等,都因媒介融合的背景发生改变。更重要的是,随着技术门槛的降低,专业文本和迷群创造的业余文本之间的差距在缩小。费斯克强调的迷的文本生产力(textual productivity)随着技术差距的减少得到充分解放,构成跨媒体叙事的文化共同体。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预言,由全球迷群参与的社会共同体(alternative social community)将发挥功能,使社群民主图景研究有新的方向(Jenkins,2012)。
迷群文化研究在西方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受早期文化研究的影响,政治-经济学分析模式、生产主义分析模式以及阶级分析模式是支配迷文化研究的主要模式。在20世纪80-90年代,文化研究学者曾将迷群作为积极受众、草根创造者等重要概念的诞生地,但迷群依然是依附于商业文化在早期马克思主义的生产模式下被关注。“粉丝文化在商业文化的阴影下……本身就是对商业文化的一种替代。”(詹金斯,2012)在这这三十年研究中,迷群文化研究大致经历了三次转向。
首先,20世纪70年代后“葛兰西转向”,该转向最重要的是葛兰西对阶级本质主义的摒弃,“粉丝就是文化消费行为中的狂热分子和过度消费者”(陶东风,2009),这样的理论预设被打破。看待迷文化的二元对立的单一视角得以打破,性别、种族、代际关系等进入迷文化研究视野。其次,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的“编码/解码”理论使迷文化中受众的意识形态的介入和参与受到重视。“霍尔提出三种解码过程:倾向式解码、协商式解码、对抗式解码……使传媒研究的关注点转向多元的受众”(胡翼青,2015)。第三次转向,则由迷文化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亨利·詹金斯掌控。迷文化研究在詹金斯的理论体系中继承文化研究的道路,开辟跨媒体叙事的研究新路径。
詹金斯继承英国文化研究的遗产,他认为迷文化研究的重要根源之一,是伯明翰学派代表草根文化对精英阶层文化的创新和抵抗(Jenkins,2014)。詹金斯的突破力是用“创造性的读者论”完全颠覆被动读者论,提出“迷文化是一个参与文化,该种文化将消费的经验转化为新文本、新文化和新社群。”(Jenkins,1992)其中跨媒体叙事是他最为关注的迷群文化的核心活跃区。
依附于科技融合发展的文化融合在全球开展,粉丝早已脱离“亚文化”的从属地位,突破阶级、文化领域和社会所属,学术迷(aca-fan)以及迷群向线下转变,讨论群组、专题网站、主题贴吧等线上集群呈几何倍增;同时,媒体融合让真实世界中的讨论小组、COSPLAY、游戏族群和兴趣同好的各类活动在各地上演。针对这种情况,文化研究中的消费-抵抗的思路已显过时,对制作者、黑客、博主、游戏等类似DIY文化的成果已无法适用。
詹金斯在1988年关于《星际迷航》(Star Trek)的文章认为,粉丝通过对已有文本的再生产,抵制主流媒体的文化控制。到1998年,詹金斯已能牢牢抓住参与式文本的文化模式这一主题,将迷群研究从“过度消费的沉溺的消费主义模式中的为了反抗精英阶层的‘个体’”这一刻板印象中解放,在《迷群理论化研究:粉丝,亚文化和身份认同》中指出,迷群不应只被当作亚文化的一种,而是文化模式的再现(Harris,1998)。通过个体的粉丝(个体消费主义分析)向迷群(粉丝社群研究对象)的转变,迷群渗透到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各个角落,成为对社会动态的映射。詹金斯在2007年出版的著作《融合世界中的迷文化身份认同和群体研究》认为,西方迷文化研究经历三个发展阶段(wave)(Jenkins &Gary,2007)后,参与性社群和联盟(participation and affiliation)等成为迷文化研究的中心议题。
詹金斯认为参与文化在电子媒介时代(digital media)是与艺术、文化、政治、教育和宗教等多领域相关联的(Jenkins & Carpentier,2013),不仅如此,迷群通过融媒体平台的扁平延展、跨媒体同人写作构筑的平行宇宙(alternate universe),正形成全球迷群的参与文化。“我参与,我存在”正是融媒体时代的迷群样本。“无论设施变得如何高度静谧复杂……融合发生在消费者的头脑中,通过与其他人的社会互动来实现。”(詹金斯,2012)詹金斯的“融合”研究聚焦于在媒介变迁环境中人们作为网络化社会一员是如何消费媒体的;或者说,新技术的引入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公民参与和影响社会的方式。
研究迷文化特别是迷群文化共同体的参与文化的目的,是凸显全媒体时代中的集体意义建构(collective meaning-making)和流通的过程。在跨媒体叙事中,这种集体意义的融合将会改变宗教、法律、政治、广告甚至军事运作的方式,迷群在融合情景下显示出各方面的价值力。知识产权保护、公民社群的运作,Web2.0时代商业模型中“情感经济学”逻辑中,迷群是最好的研究对象(Roth & Flegel,2012)。尽管詹金斯称不想看到迷群研究失去原有的自我认同的研究视点,完全沦落于媒体政策或功利化视角研究,但行为主义者认为,迷群作为群体的特征,是处于深刻人口变化(demographic shifts)的美国社会对民主社会的某种“公民想象”(civic imagination)。
迷文化研究的对象具备创造并赋予符号化意义的能力,文本和意义跨越国家、宗教、政府、教育、文化等方面的屏障,将共同的激情和兴趣链接牢固的社会关系,形成公共领域。在以下几个迷群研究的固有领域,跨媒体叙事的变化使研究价值得以重估。
首先改变的是迷群身份。孙绍谊教授在《电影理论和电影批评:文化转型与知识分子的角色问题》中介绍参与文化概念和“学者粉”(acafan,半学者/半粉丝)(孙绍谊,2008)。事实上,詹金斯的官方博客直译就是“一个学者粉的自白”。詹金斯认为,一名通俗文化粉丝获得的知识和体验对他的影响不亚于一名通俗文化的学者对他的影响。与学者粉对应的粉丝学者(fan-scholar)在各个领域兴起。中国网络语境中的“知乎”和“博物君”是其中的代表。
迷群身份在业余的爱好者(fan)和专业领域的学者(aca/scholar)间身份转变的原因之一,是应对媒体融合的叙事传播。简单地说,粉丝由盗猎文本的“游牧者”,变为信息的“狩猎者和采集者”。媒介的发展让被文化学者认为是民俗文化和亚文化领域的“消费者”,有能力参与到媒体内容的生产、运营和传播中。成本低廉的摄像机和数码相机等摄录设备,首先帮助普通人进入影像制作过程;电脑软体为后期处理和制作本来专业化的设备降低门槛;互联网为受众广泛传播提供途径。上世纪60年代,伴随西方著名科幻电视剧《星际迷航》( Star Trek) 出现的航迷(Trekkies)已具备杂志、艺术品、书信、服装、纪念章、集会等各类文化产品的生产能力。迷群不仅消费大众文化,还开始创造属于自己意义的文化资本。草根文化的自我表达和创造力被激发。尽管在电子时代(digital era)传播的核心科技力并未掌握在普通人受众,迷群却可以通过意义的生产加入到参与式模型(access to the means of cultural production)的建构中。
另一个身份转向的原因是迷群相处的关系模式变革。早期的文化研究中的迷群对象设定为言情小说读者、肥皂剧受众、身着皮衣的朋克少年。1990年代开始,以《星级迷航》、《神秘博士》(doctor who)等科幻粉丝(science fiction)兴起,《科幻迷研究》等著作出版(Jenkins & Tulloch,2005),优惠券收集者(coupon collectors)、流行音乐爱好者、各类庆典的迷群文化以及对职业摔跤和肥皂剧入迷的受众都纳入研究范围。这种转向亦是媒介融合的结果。迷文化研究的受众呈现多层次领域(multiple subfields)发展(Ford,2014)。在《理解迷群》中,迷文化学者定义“媒介粉丝”(media fandom)的指称,正式将研究视角由媒介切入(Duffett,2013)。
詹金斯曾在采访中提到中国字幕组现象。以美剧《越狱》为例,字幕组在海外录制最新一集的美剧,翻译字幕、时间轴校对、嵌入字幕、压缩片源并通过网络传送给各地粉丝,专业程度高的工作只需要数小时,并且完全是义务。学者将这类迷群称为“由大量粉丝志愿组成的,工作零酬劳但享受和分享的组织” (Terranova&Tiziana,2000),特点则是违背资本运作规律但自愿输入的劳务模式。
迷群是因爱好、兴趣和实践而聚集的媒介粉丝,跨媒体叙事和参与文化的交汇使文化研究中传统的“收编VS抵抗”二元立场不再成立。媒介工业和迷群间由兴趣爱好的汇集,演变为既有冲突、批判、挑战,又有合作甚至雇佣的方式(陶东风,2009)。从文本的盗猎者——文本的展演者——文本的制造者,迷群身份正在切换。
迷群文本的故事讲述采取新的生产关系,通过集体创作,刺激和增强受众认知癖(epistemophilia),构筑通俗的文化主义世界,俗称“共享神话”。
以《骇客帝国》为例,詹金斯用跨媒体叙事(transmedia storytelling)一词专指《骇客帝国》多文本整合的宏大叙事规模。《骇客帝国》构成横跨多种媒体平台展现的故事:电影、小说、漫画、游戏、主题公园,原作者、读者、制作人与观众、创作者、解释者身份交融形成“表达回路”。这种有机生态的文本协作叙事,打败传统好莱坞的精彩叙事,让碎片化的信息在不同媒介的渠道中流转,并通过热情的迷群补充,形成强有力的情感纽带(詹金斯,2012)。迷群不需要详细如维基百科的完整信息或参照标准,跨媒体叙事抓住的正是如有机体一般,让群体参与从而绑定的能力。
另一位迷文化研究学者约翰·费斯克也曾强调迷群的文本生产力(textual productivity)如何在新媒介技术的刺激下得到充分解放。英国著名社会学家阿伯龙比和朗赫斯特根据消费者的媒介使用技巧与文本生产力的程度不同绘制了一个光谱:“消费者—迷—信徒—狂热分子—小规模制造者”(张晨阳,2011)。融合背景下的迷群文化进一步指出“原型故事”的内核。迷群对文本的生产力正如针对原型故事的集体的合作和阐发的过程。迷群通过电影或电视的原材料——故事,也就是某种原型,打造自己社群的资源。
由全世界粉丝共同参与创造的迪斯尼、星球大战、指环王、漫威宇宙等 “共享神话”,正是神话学家坎贝尔口中的“神话原型”。其意义在于,首先,迷群跨越媒介构建属于自己的独特艺术世界,它对文本的生产力突破衍生品局限,由迷群规范中制作的粉丝文本“由更大的粉丝社群的社会规范、美学管理、阐释规则、技术资源和技巧能力所塑造”(詹金斯,2012),因此粉丝不光拥有从大众文化攫取、借用的残留物(remnants),还拥有媒介提供的符号性原材料打造的自己的文化。其次,全球年轻人正通过通俗文化文化更好的互相了解,正如前人可能会选择高雅艺术逃避孤陋寡闻。迷群的成员以这种传播方式构筑自身的价值观念、自我认同(身份、性别、政治等)以至对未来的期望。至此,迷群眼中的通俗文化主义世界得以构筑完成。
随着云技术、跨屏传播和新颖的用户界面被不断开发,工具层面的整合已成规模,但迷群生产力解放,是属于内容层面的跨越和流动。如何将中国的自身价值观和传统文化融合到政治、经济、文化意义的流动中,创造能够在全世界传播的共享神话,形成反向的传播流动,迷群研究应该会给于我们启示。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迷群文化共同体的趋势,是其由消费主义产物向公民参与的仿政治模式转变。学者曾从私有化探讨迷群消费,谴责其基于消费主义倾向,并认为这是公共领域收缩的原因。但用集体智慧构建文本宇宙的迷群,彰显出民主与参与的图景,部分以仿政治模式的体系运作着。
首先,迷群正努力创造自身文化形式的“无力精英”阶层。大众媒体的商业性让任何对迷群活动的讨论皆带上功利主义色彩。让西方学者意识到“参与并不仅仅只是商业价值”的是日本学者阐释亚洲独特的御宅族文化(Otaku)及其风靡全球的原因(MizukoItode,2012)。日本学者提到的动画字幕组(fansubbing world)案例让秉承消费主义观念的西方文化研究学者受到冲击。为何如字幕组般的迷群工作高效、无偿劳动但目标统一?如何形成身份认同和文化融合?如何形成类政治团体的运作方式?亚洲独特的迷群文化使迷文化有了新的转向。
其次,迷群共同体的仿政治模式。迷群具备从确定目标、选定决策者、发展组织策略、教育和鼓励支持者、应对影响组织的行为并采取利益最大化的行动——这一系列完整的构架和执行力。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有机体形态和政治体制的构建高度相似(Jekins,2014)。如全球范围的“哈利波特联盟”(Harry Potter Alliance),面向国外极客的组织“极客战队”(Nerd Fighters),关注世界种族平等和发展的“种族运动联盟”(Race Bending Movement)(Lopez,2011)等,他们都在以类似政治团体的方式运动。
最后,迷群活动也体现出强烈的政治诉求。巴勒斯坦人因领土被占领组织的游行活动特意装扮成为《阿凡达》中同样因领土被抢占而被迫反抗的纳威(Na'vi)星球人的模样(Cameron2009);穆斯林组织在全球创作《快乐》(Happy)音乐录影带,带着漫威超级英雄面具的年轻人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在真实世界中实践信仰的英雄神话;电子时代的埃及年轻人积极聚集在一起,因为共享的游戏和信念;工会组织运用《星球大战》和《饥饿游戏》的人物和形象筹集资金(Gray,2012)。
全球范围内同步发生的迷群线下活动(offline activity),正呈现一种全新的民主想象(civic imagination)。“在我们改变世界之前,参与者必须相信改变是可能的,必须能够呈现出他们改变后世界的模样,进而让他们感知到自己就是变革的推动者。”(Jenkins,2014) 集体智慧凝结在一起不是对知识的占有——占有是相对静止,集体智慧是获取知识的社会过程——它是动态和参与,不停地验证和重申团体的社会纽带。
迷群文化是否能够成为我们对公共领域研究的重要对象?在20世纪初科幻迷群兴起时,学者已经认为迷群是某种公共领域的形态演变;在第二次和第三次女权主义运动中,女性书写团体(female writing community)社群和亚洲定义的同人女团体的兴起和发展,都被认为是媒介时代理解女权运动的关键的研究点;全世界范围的LGBT运动和酷儿理论(queer theory)重要理论场也同样在迷群中找到切入口。“迷群,或者粉丝社群,多元社会发展和融合中,正以政治哲学辩论和社会变革讨论的另类空间的重要意义而存在。”(Jenkins, 2014)
迷群创造的文化共同体更像是当代文化的神话原型,“试图在理性的非理性之根中,意识的无意识之源中重新发现救治现代痼疾的希望,寻求弥补技术统治与理性异化造成的人性残缺和萎缩的良方。”(叶舒宪,2011)这种原型在通俗文化研究中,就是由迷群创建的“共享神话”。因为志趣相同自然而然聚集的迷群社群,通过意义与知识的合作生产、问题解决的共享、创作自身文化文本,打造一个参与文化的王国。拥有长期政治传统的参与文化,是基于言论自由和集体决策的模式,迷群在参与文化内部分享着彼此坚信的原型神话,在积极响应商业模式同时,转换为理解世界和分享价值观的资源。
詹金斯在与迷群互动的官方博客中坦言,西方迷文化研究急需引入东方视角。而风靡全球的日本动漫文化、中国的字幕组现象、各类在亚洲的迷群组织等,不仅是詹金斯所言的东方样本,也是理解我们所处时代中身份认同、种族融合、女权主义等议题的切入口。中国拥有各领域最大范围的迷群,目前的迷文化研究着眼于媒介融合或青年身份的虚拟社群,迷群身份的转换、生产力的解放以及仿政治模式的运作方式,都向我们指出该领域从线上到线下实体活动的转移。如何理解并运用线下迷群的活动?如何在媒介融合中运用参与文化的方式进行集体表达?而中国迷群又将呈现如何的能量?这些问题因为迷群文化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而变得更具现实意义。传播媒介和文化研究者有理由、有必要继续借鉴、了解国外相关理论资源,观察其新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