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东晨
作为国际冲突研究的重要课题,针对恐怖主义的安全治理不仅包含传统的军事对抗,还逐渐延伸至国际传播领域,涉及信息、知识和价值等方面。①Cristina Archetti,“Terrorism,Communication,and the War of Ideas:Al Qaida’s Strategic Narrative as a Brand”,ICA of Singapore,June 2010.因为恐怖组织也在采用不同的工具通过各种渠道来向国际公众传播信息,这一点与国家行为体相一致。②Gabriel Weimann,Terror on the Internet:The New Arena,the New Challenges,Washington DC: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2006.
随着传播理念的革新、传播技术的进步以及国际环境的改变,国家行为体的国际传播一直处于变化和发展之中。那么,作为非国家行为体,恐怖主义的国际传播经历了怎样的演变历程?其现况和特征又如何?
恐怖主义是什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学者、政府决策者甚至是记者在各自的领域,如政治学界、安全形势和媒体报道中,都下了各式各样的定义。随着国际冲突愈加复杂化,以及历史、认知、逻辑、宗教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对恐怖主义的界定莫衷一是。针对这些分歧与差异,学者们很早就开始总结恐怖主义定义问题。2003年,国外学者对三部关注恐怖主义的业内顶级期刊上出现的七十多种定义进行统计和分析,整理出使用频率最高的关键词:暴力斗争(violent struggle)、对平民使用暴力(violence against civilians)、恐惧和焦虑(fear and anxiety)、政治目的(political goals)③Leonard Weinberg,Ami Pedahzur,and Sivan Hirsch-Hoefler,“The Challenges of Conceptualizing Terrorism”,Terrorism and Political Violence,Vol.16,No.4,2004,pp.777-794.。他们得出与斯密特(Schmidt)和扬曼(Jongman)相似的结论,后者在所著的《政治恐怖主义》(Political Terrorism,1988)一书中引用了109种不同的恐怖主义定义进行分析与总结④张家栋:《恐怖主义与反恐怖:历史、理论与实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页。。综合上述关键词和主流说法可以对恐怖主义做以下定义:针对非战斗人员①有学者认为“平民”这个说法有误导性,因为对非战斗值勤的军事人员的袭击也应该算是恐怖主义行为。因此人们更喜欢用“非战斗人员”而非“平民”一词。参见罗伯特·杰克逊,乔格·索伦森:《国际关系学理论与方法(第四版)》,吴勇等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20-221页。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胁,通过将特定对象置于恐惧和焦虑之中,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暴力斗争的策略和思想。
研究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演变历程采用何种路径?传播学奠基人之一拉斯韦尔(Lasswell)在其论文《传播在社会中的结构与功能》(1948)提出了著名的“5W”模式②陈先红:《公共关系学原理》,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5页。,界定了传播学的研究范围和基本内容,即传播主体、传播内容、渠道、传播对象和效果。
第一,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主体经历了由个人向组织、由无政府主义恐怖组织向多元化恐怖组织的演变。虽然学界普遍认为广义上的恐怖主义由来已久,包含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政治恐怖暴力③参见张家栋:《恐怖主义的概念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3期,第37-42+78-79页。,但严格意义上能证明恐怖主义传播带有跨国性质的事件最早出现在1858年1月14日。受德国激进革命者卡尔海因茨《谋杀》(Der Mord,1848)一文的影响,意大利人奥西尼在巴黎街头行刺了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拿破仑三世,虽未成功,却是现代恐怖主义演变史上第一例经秘密的跨国策划而实施的带有明确政治目的的恐怖案件。④余建华:《关于世界恐怖主义早期历史演进的探析》,《史林》,2015年第2期,第184-194+222页;Martha Crenshaw,Terrorism in Context,Pennsylvania: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5,p.38.但随着大众传媒的兴起和跨国传播工具使用难度的升级,个人在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影响力受限,传播主体最终演变为以恐怖组织为主。对于大部分恐怖组织来说,恐怖事业中一个明确的目标是吸引人们的关注。俄国民意党(Narodnaya Volya)早在1881年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前,就曾发起公共关系运动,宣传沙皇政府的压迫政策以求得到欧洲社会的同情。⑤莫拉·康威:《恐怖主义与大众传媒》,朱美荣译,《国外社会科学文摘》,2005年第1期,第39-41页。作为当代恐怖主义的国际传播主体,恐怖组织的发展紧跟四次恐怖主义浪潮⑥四次恐怖主义浪潮分别是无政府主义浪潮、反殖民主义/民族主义浪潮、意识形态浪潮和宗教极端主义浪潮。参见张家栋:《现代恐怖主义的四次浪潮》,《国际观察》,2007年第6期,第62-68页。的冲突性质的演变。目前活跃着的恐怖组织总体上表现为多元化,主要可以分为:民族主义型恐怖组织、意识形态型恐怖组织以及宗教极端主义型恐怖组织。⑦意识形态型恐怖组织,也称极端主义型恐怖组织,包括极左与极右型恐怖组织。宗教极端主义型恐怖组织也包括邪教恐怖组织,如日本奥姆真理教。参见张家栋:《恐怖主义与反恐怖:历史、理论与实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4-137页。
第二,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内容经历了由恐怖主义行动化向恐怖主义社会化演变。19世纪中叶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无政府主义是当时恐怖主义的主要思想动力,借助科技进步和文化价值的发展,推翻专政统治的思想得以进入国际传播领域。谢尔盖·涅查耶夫(Sergei Nechaev)是俄国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推动了恐怖主义策略的形成。他认为需要一种新的交流方式来使比较懒散的民众接受新的思想和信号。⑧Sergei Nechaev,“Revolutionary Catechism”,Retrieved,1971.这种新的交流方式正是意大利共和主义者卡洛·皮萨凯因(Carlo Pisacane)提出的“以行动作宣传”(propaganda by deed)。⑨参见余建华:《恐怖主义的历史演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页。随后相当长的时期内,暗杀国家首脑、绑架、投毒和劫机等恐怖事件频繁发生,尤其在1968到1969年出现的恐怖活动高潮①参见李湛军:《恐怖主义与国际治理》,中国经济出版社,2006年,第44页。中,恐怖组织的行为被媒体广泛报道,迫使政府和民众留意他们的政治诉求。“以行动作宣传”的传播策略及其指导下的恐怖活动,体现出国际传播内容的恐怖主义行动化(operationalization)且继续存在。但“9·11”事件发生至今,国际传播内容的恐怖主义社会化(socialization)呈现上升趋势。一方面,许多恐怖组织意识到大众传媒的重要地位并开始根据媒体的关注点来谋划恐怖活动,甚至建立并利用公共关系系统向媒体传播大量的素材。②Gabriel Weimann,“The Theater of Terror”,in Raphael Cohen Almagor,ed.,Basic Issues in Israeli Democracy,Tel Aviv:Hapoalim,1999,pp.247-264.另一方面,恐怖组织主动通过在互联网上发布消息、发行杂志等方式动员他们的支持者和潜在支持者。“基地”组织阿拉伯半岛分支重要头目安瓦尔·奥拉基(Anwar al-Awlaki)曾利用互联网直接向欧美地区的潜在支持者发送包含极端思想的信息,并和其他成员通过发行英语杂志《激励》(Inspire)以期与西方读者直接沟通甚至劝服他们举行、加入暴力活动来支持宗教极端主义。③安瓦尔·奥拉基是美籍也门裔,精通英语和阿拉伯语,2011年9月30日也门国防部证实其死亡。安瓦尔在网络上非常活跃,拥有“网络本·拉登”的绰号。参见Michelle Shephard,“The powerful online voice of jihad,” https://www.thestar.com/news/world/2009/10/18/the_powerful_online_voice_of_jihad,登录时间:2017年11月15日。他的恐怖主义社会化方法直接引发了2009年美国胡德堡陆军基地枪击案和阿卜杜勒圣诞节炸机行动。与恐怖主义行动化相比,恐怖主义社会化反映出当今恐怖组织力图把握信息传播主动权、直接接触国际公众、劝服公众以获得认同的特点和趋势。
第三,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渠道经历了由传统媒介向现代媒体、互联网的演变。大众传媒出现之前的恐怖主义国际传播只能依靠口碑以及“小册子、海报和集会”④参见王逸舟:《恐怖主义溯源》(修订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3页。,随后电报的发明和大众报刊的兴起使得恐怖主义行动化能够为更广泛的公众所知晓。伴随着20世纪70至80年代现代媒体,尤其是电视的发展和普及,数个引起国际媒体大规模报道的恐怖事件迫使学者们开始研究大众传媒与恐怖主义之间的关系。⑤Moran Yarchi,“Terror Organizations’ Uses of Public Diplomacy:Limited versus Total Conflicts”,Studies in Conflict & Terrorism,Vol.39,No.12,2016,pp.1071-1083.韦曼(Gabriel Weimann)认为那些恐怖活动是精心策划的戏剧性产物,其目的不是直接的人员伤亡,而是为了通过大众传媒出现在“世界舞台”。⑥Gabriel Weimann,“Media Events:The Case of International Terrorism”,Journal of Broadcasting & Electronic Media,Vol.31,No.1,1987,pp.21-39.许多恐怖组织通过媒体渠道进行谈判,甚至对自己在媒体报道上的表现产生兴趣。⑦Moran Yarchi,“The Effect of Female Suicide Attacks on Foreign Media Framing of Conflicts:The Case of the Palestinian-Israeli Conflict”,Studies in Conflict & Terrorism,Vol.37,No.8,2014,pp.674-688.如今,恐怖组织广泛利用日益发达的互联网向公众发布他们的状态并传播态度。互联网相比于其他传播渠道,其监督、过滤和审查机制较弱,给恐怖主义国际传播提供了便利。在伊拉克和叙利亚活动的恐怖组织甚至可以将与政府军战斗的记录,通过社交平台实时地分享给他们远在西方的“粉丝团”(fan base)。⑧Gary Lafree,“Terrorism and the Internet”,Criminology & Public Policy,Vol.16,Issue.1,2017,pp.93-98.毫无疑问,如何利用互联网已经成为了恐怖组织传播工作中极其重要的议题。
第四,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对象经历了由特定受众向普遍公众的演变。恐怖主义国际传播活动按职能可分为三类:组织建构型(如教义宣传、人员招募)、行动指挥型(如成员训练、经费募集、活动策划)和公共关系型(如媒介导向传播、主动传播)。①此处对“三类恐怖主义传播活动”进行了概括,原分类表述参见石小川等:《大数据背景下恐怖主义信息的新媒体传播研究:关键问题与重要议题》,《湖北社会科学》,2016年第12期,第195-198页。组织建构型传播活动的对象是恐怖组织成员和潜在成员;行动指挥型传播活动的对象是组织成员、支持者、“独狼”(lone wolf)②“独狼”恐怖主义也称“个体”恐怖主义。“独狼”不隶属或受命于某个国际恐怖组织,但在恐怖组织的极端思想蛊惑和煽动下,选择人群聚集的“软目标”,自发策划、准备和实施恐怖袭击行动。参见严帅: 《“独狼”恐怖主义现象及其治理探析》,《现代国际关系》,2014年第5期,第47-53+64页。等。显然,这两类传播活动发生的范围和直接目的限定了对象的构成。与前两类传播活动对象的特定性相比,公共关系型传播活动的对象是可以通过大众传媒工具接触到的公众,体现显著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更能够引起社会恐慌、扰乱公共秩序、危害人民安全;同时制造传播效应,驱动公众倒逼政府,实现政治目的。③郑博斐:《全球化背景下国际恐怖主义组织的传播转型》,《信息安全与通信保密》,2017年第4期,第23-28页。公共关系型传播活动如今在恐怖主义国际传播中的核心地位,离不开发达的大众传媒工具和恐怖组织日益成熟的公共关系策略,其发展到一定阶段甚至能够吸收前两类传播活动的职能。④对“公共关系型传播活动”的表述和概括参考了学者对“现代恐怖主义的公共关系功能”的相关研究,参见姚志文:《现代恐怖主义的传播转向》,《云南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第114-117页。总之,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对象早已突破了有限的特定受众,转向普遍公众,这与传播内容由恐怖主义行动化向社会化的演变是同步的。
第五,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效果经历了由制造恐惧心理向促成认同与服从心理的演变。两种效果的差异来源于恐怖组织对公众舆论(public opinion)采取的立场和方法论的改变,但都服务于恐怖组织最终的政治目的。早期的恐怖主义国际传播主体没有传播主动权,在与国家行为体的非对称斗争中,选择通过制造恐惧心理来获得媒体接近使用权⑤在现代社会,新闻界在冲突的传播中占据中心位置,冲突各方为追求自己的利益而努展开传媒接近使用权和事件意义阐释权的激烈争夺。参见西蒙·科特:《新闻、公共关系与权力》,李兆丰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以图对话机会。此时,公众舆论被认为是攻击的目标,用于营造恐怖气氛挑战政府的统治权威。当今许多恐怖组织能够熟练地借助大众传媒工具,一方面传播恐怖信息影响公众舆论,倒逼政府改变政策,公众舆论被视作与国家行为体对话的工具,但在性质上与“攻击目标”无异;另一方面,部分恐怖组织传播自身价值观促成公众舆论的认同与服从,力图在国际社会获得支持,进而追求与国家行为体同等的“合法性”身份。
通过梳理演变历程,可以概括当今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新特征:
(1)组织专业化。在组织结构转型的同时,恐怖组织运用传播技术和策略的专业水平也在日益提高,甚至组建专业的宣传部门。
(2)媒介升级。恐怖组织没有摒弃制造恐怖事件的传统,但传播手段从吸引大众传媒的有限关注发展到主动利用发达但缺乏监管的互联网,背后是传播媒介的明显升级。
(3)身份建构。全球化和文化多样性造成的思想冲突,给处于反恐战争高压下的恐怖组织提供了契机。它们有的放矢地美化恐怖行为和组织宗旨,即阐述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和价值,影响国际公众对它的身份认同,实现建构有利身份的目标。
这三个新特征之间的关系值得探讨。媒介升级显然是组织专业化的前提,但这两者与身份建构的关系尚待明确。如果媒介升级是身份建构导向的充分条件,组织专业化服务于身份建构,那就意味着恐怖主义国际传播发生了转向。那么当代恐怖主义国际传播是否转向身份建构?
纵观恐怖主义传播史,恐怖主义早在19世纪中叶就实现了严格意义上的跨国传播,但直到20世纪60年代末才受到传播学者们的广泛且深入的关注。①20世纪60年代末,恐怖主义开始进入传播学者们的视域,客观上反映出恐怖主义国际传播在大众传媒兴盛的背景下发生了转向。参见胡联合:《西方传媒与当代世界恐怖主义的泛滥》,《国际新闻界》,2000年第4期,第32-36页;何晶:《从国际传播的角度审视恐怖主义》,《国际新闻界》,2003年第4期,第31-35页;姚志文:《现代恐怖主义的传播转向》,《云南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第114-117页。大众传媒的兴起开拓了国际冲突的新领域,恐怖组织与国家行为体之间的非对称较量从此有了新方法。在这之前,恐怖主义的国际传播主要依赖跨国行动,针对政府权威展开恐怖袭击来营造恐怖氛围,挑战统治者,这种行动化方法在无政府主义浪潮(19世纪80年代至一战前)和反殖民/民族主义浪潮(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中被充分利用。
但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大众传媒尤其是卫星电视的快速普及,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目标(target)开始由政府权威转向公众舆论。采用恐怖威慑的手段获得媒体接近使用权,恐怖组织借助公众舆论的力量谋求与政府对话并倒逼政府改变政策。例如1972年发生的“慕尼黑惨案”,曾经鲜为人知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其分支“黑九月”在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上杀害11名以色列运动员,使得1976年1月时已有67%的美国公众知晓巴解组织。②Alexander Yonah,“Terrorism, the Media and the Police”,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2,No.1,1978,pp.101-113.西方媒体的大规模报道引起了国际社会对巴勒斯坦问题的高度关注,提升了巴解组织的国际地位,其政治诉求得以列入联合国议程,联合国安理会甚至邀请巴解组织参加关于中东问题的讨论。在这次会议后,巴解组织在许多欧洲和发展中国家获准开办了办事处。
可见,此时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内容处于行动化向社会化交替的阶段——恐怖组织仍需利用恐怖活动(行动化)“制造新闻”以达到威慑公众舆论来影响政策(社会化)的效果。这种“行动化-社会化”方法的主流地位一直延续到“9·11”事件发生,全球反恐战争的发展在客观上迫使恐怖组织减少恐怖主义国际传播中的行动化,而互联网技术的进一步成熟提供了全新的传播渠道。在这一阶段,恐怖主义国际传播开始与恐怖活动相分离,逐渐聚焦国际冲突中的观念领域,以公众舆论为目标通过互联网影响认同(社会化),干预政府决策、培养公众对其有利的认同。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建构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转向历史模型,用以厘清历史上的转向情况,如图1所示。
图1 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转向历史模型
如果说第二次工业革命为恐怖主义的跨国传播提供了可能性,那么第三次科技革命促使恐怖主义国际传播在不到40年的时间里实现了两次转向。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第一次转向和21世纪初的第二次转向,高度依赖国际传播渠道的技术进步。正是由于大众传媒和互联网的兴盛,恐怖主义国际传播才可能并需要由行动化转向社会化。内容趋于社会化,目标直指公众舆论,效果趋于改变政策和身份认同,正反映出恐怖主义国际传播在这两次转向中逐步以身份建构为导向。显然,第三次科技革命所带来的媒介升级是恐怖主义国际传播以身份建构为导向的充分条件。
组织专业化服务于当代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身份建构吗?要解答这个问题,需要选择一个特征鲜明的恐怖组织作为研究样本,为此选择了当今活跃在中东地区的“伊斯兰国”。
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伊斯兰国”(ISIS或ISIL)趁势不断扩张,其势力范围曾一度覆盖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大片城镇和村庄,严重威胁全球安全。虽然2017年12月伊拉克政府宣布已收复“伊斯兰国”在伊控制的所有地区,但客观上残余武装分子所构成的安全威胁并没有完全解除。“伊斯兰国”之所以倍受关注,成为国际冲突研究的重要课题,是因为它作为一支宗教极端主义武装力量不同于传统的恐怖组织,颠覆了国际社会对恐怖主义与反恐战争的传统认知,不仅与最著名的“基地”组织决裂,还宣布领土目标与治理理念,建立起具有极高专业性的社会网络。①参见王晋:《“伊斯兰国”与恐怖主义的变形》,《外交评论》,2015年第2期,第138-158页。刘乐:《社会网络与“伊斯兰国”的战略动员》,《外交评论》,2016年第2期,第82-109页。
“伊斯兰国”非常重视国际传播,其媒体运作尤其是互联网攻势令人关注,显示出几近完备的传播策略和娴熟的运作技巧:借助社交网站功能诱导公众舆论、依托网络支付筹集资金、通过网络影音煽动恐怖袭击、利用精心编辑的电子刊物《达比克》(Dabiq)招募成员等。②这是“伊斯兰国”互联网攻势在四个层面上的表现和特点,具体细节参见柳思思:《“伊斯兰国”的互联网攻势及其影响》,《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2期,第32-39+63+65页。“伊斯兰国”针对中东地区公众开展的国际传播活动有着鲜明的意识形态特征,即冲击和否定现代民族国家体系。③参见许潭:《国际反恐新战场:应对“伊斯兰国”媒体宣传的挑战》,《外交评论》,2016年第1期,第82-103页;李捷,杨恕:《“伊斯兰国”的意识形态:叙事结构及其影响》,《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12期,第4-27+157页。其传播的信息可以分为五类:(1)强调与世界的斗争植根于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等各领域;(2)批判西方国家领导人,尤其是美国,同时也指责阿拉伯国家;(3)介绍外国领导人或国际组织对伊斯兰世界的负面言论;(4)公布被斩首的西方人质的信息;(5)呼吁全球范围内的个人和组织加入“伊斯兰国”事业。它的国际传播对象重点覆盖中东国家青年,利用社会不稳定因素煽动他们采取暴力手段攻击世俗势力,对象还包括域外国家的青年尤其是年轻女性④“伊斯兰国”编造快乐童话诱骗年轻女性加入后施暴,由叙利亚战地记者Ibrahim Issa报道,被中国媒体转载,参见http://www.pearvideo.com/video_1212081,登录时间:2017年12月1日。,号召他们加入“反抗家庭及社会权威”的行列。⑤参见周明:《恐怖组织的群体实体性与国际动员能力——基于“基地”组织与“伊斯兰国”的比较》,《社会科学》,2017第9期,第29-41页。“伊斯兰国”的国际传播取得了显著的效果,一方面从域内外招募了大量的成员,在全球大范围构建了分支机构,被中东地区极端组织所效仿;另一方面,极端思想冲击了根深蒂固的“国家”观念,其社会网络挑战了现代民族国家体系,恐怖活动严重威胁全球安全。
组织专业化是媒介升级的产物,更是恐怖组织为了应对国际冲突的新变化而选择的对抗路径。国际冲突在过去几十年里变化显著,其中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国际传播对不同国际行为体的作用足以撼动冲突的其他方面——军事、外交和法律等。①Boaz Ganor,“The Hybrid Terrorist Organization and Incitement”,in A.Baker,ed.,The Changing Forms of Incitement to Terror and Violence:The Need for a New International Response,Jerusalem:Jerusalem Center for Public Affairs,2012,pp.13-19.这主要归结于两点:一方面,国际行为体之间的不对称程度仍在加深,导致国家行为体与非国家行为体(尤其是恐怖组织)的冲突不断;另一方面,通讯技术的进步,特别是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得有关这些国际冲突的媒体报道数量膨胀且传播迅速。②Ami Ayalon,Elad Popovich,and Moran Yarchi,“From Warfare to Imagefare:How States should Manage Asymmetric Conflicts with Extensive Media Coverage”,Terrorism and Political Violence,Vol.28,Issue.2,2016,pp.254-273.组织专业化把恐怖主义国际传播上升到可以与国家行为体对抗的高度,在国际公众中争取到前所未有的部分话语权,也就是身份建构。
在“伊斯兰国”的国际传播活动中,组织专业化使其知名度远远高于传统的恐怖组织,不仅让国家行为体意识到恐怖组织的结构转型,而且以灵活多样的国际传播形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部分国际公众对恐怖主义乃至当下国际秩序的认知,进而影响他们对“伊斯兰国”的身份认同。组织专业化的目的就在于把握国际传播的主导权进而实现身份建构,如果仍是为了争取被大众传媒曝光的机会,那么它将失去“专业化”的应有之义。因此,当代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组织专业化最终服务于身份建构。
身份建构是当代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新特征之一;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转向历史模型确认了媒介升级是恐怖主义国际传播身份建构导向的充分条件;作为研究样本,“伊斯兰国”的国际传播活动表明了组织专业化服务于身份建构。简而言之,当代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确转向身份建构。这一发现足以引发对国际冲突和国家文化安全的思考。
恐怖主义国际传播的身份建构转向在客观上制造了当代恐怖主义进入低潮的假象——一方面,由于恐怖主义的目标逐渐转向国际冲突的观念领域,可观察到的恐怖活动发生频率在降低;另一方面,公众对于恐怖主义的认知与界定不可避免地受到意识形态冲突的影响,甚至在狭隘的视域内,恐怖主义等同于宗教极端主义。事实上,国际传播仍被恐怖组织当作挑战、破坏合法政府统治的工具,它们肆意威胁、攻击国际安全秩序,即使传播技术和策略升级,也改变不了其妄图破坏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本质。
这也使得国家行为体面临着愈加复杂化的国际冲突——现代民族国家体系正在被恐怖组织潜移默化地改变,国际公众对于民族国家的传统认知受到严重冲击,不公正的现有国际秩序助长着跨地区民众意识形态上的分歧。这将在全球化进程中给多民族国家带来更多不稳定的因素,尤其是那些存在意识形态分歧和历史遗留问题的国家,文化安全岌岌可危。这些新形势,无不反映出现有国际秩序的严重弊端。如何有效解决恐怖主义对世界安全的威胁,也正是我们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工程中无法回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