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玫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无衣》,是《诗经》“国风”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以其简洁而有力、明快而复沓的独特节奏突出。在2009年至2016年,由黄健中、丁黑等执导的历史电视连续剧《大秦帝国》中,把这首诗谱曲,作为剧中秦国的军歌,剧中,这首歌激励着蛰居黄土高原的弱秦化茧为蝶,蜕变为强秦,彪显着即使是弱小时期的秦,骨血中也流淌着彪悍和不屈。
对于这首古诗,其创作目的和创作背景一直有几种说法:有在《毛诗序》中提到的“《无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战,亟用兵而不与民同欲焉”,这是以“刺”为目的,以累年的征战之苦,不体恤百姓来否定秦君;有认为此诗是秦哀公应楚臣申包胥之请,出兵救楚抗吴而作,是秦哀公征召秦民从军,士卒相约之歌;也有认为《秦风·无衣》是秦人攻逐犬戎时,用以表现兵士们团结友爱、同仇敌忾、偕作并行、准备抵御外侮的精神(正因为这种解读,据说盛行于民国时期三大民间帮派之一——在四川的“哥老会”的成员就称“袍哥”,表示之间的关系是同一袍色的哥弟),还有认为这首诗只是一首很单纯的表达友情的睹物思人诗作而已。
如此众多的解读,确确实实让我们感受到董仲舒说的“诗无达诂”。但在《秦风·无衣》的众多解读中,还曾有一个弱弱的声音:《秦风·无衣》可能是一首儿歌。
在“360百科”中搜索《秦风·无衣》,得到的鉴赏中,描述了这样的一个场景:一个还没有到年龄的秦国孩子对于当兵打仗的父兄的羡慕,这首诗是这个年纪尚幼的孩子在被戏谑后的请战书,以此回应了秦国的尚武精神。但查阅资料,除此之外,几乎就没有类似的说法了。
这里,笔者想从儿歌的角度,来对《秦风·无衣》作不一样的理解。但在不一样的理解中,实际上也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首先,从语言的表达效果所显现的心理特点来看,《秦风·无衣》作为一首儿歌来解读是可以成立的。
在《秦风·无衣》诗词的复沓吟唱中,一共出现了三种服饰:“袍”“裳”“泽”,“袍” 和“裳”可以对应为斗篷、战裙,这两件服饰为外穿的,可以一眼看到,但是“泽”则是内衣,一个人在服饰攀比时,可以把内穿的隐私性质的内衣翻现出来,很明显的这是一种比较幼稚的行为,可以想见这攀比时的孩童气息。
如果我们把在“360百科”中关于《秦风·无衣》这个情景的解释完整演绎出来,应该是这样的场景:既不是农忙,也不是征战时节,兵民一体的秦国成年男人,修整着自己的战备行头。而年幼的男孩羡慕地围观着,男人们半撵半挑逗着这些围观的孩子,同时也在炫耀着自己成年人的权力和力量。
首先据高敏1978年在《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版)》上发表的《关于秦时服役者的年龄问题探讨——读云梦秦简札记》的观点可知,在春秋时期,秦国服役者的年龄起点为15岁。也就是说这些备战的男子,有很多是与围观的幼童在年龄上相差无几的“大人”,围观的幼童对于这些以“成人”面目出现的“大人”敬畏之感很难产生,这里存在着有长者不老,戏者无惧的可能。而且在孩童四五岁年龄段,存在着一种类似幼儿期的叛逆心理,既艳羡但又绝不服气!他们已经能听懂别人的挑逗,却往往不甘被戏弄,总会把自己能攀比的一切拿将出来抗击这些戏弄,所以不惜把“泽”(内衣)都翻将出来。也只有不服输又还没有羞涩之感的“初生牛犊”般的幼童,才会有如此“决绝”的比拼[1]。
其次,还可以从秦国的尚武传统来理解,《秦风·无衣》可以是一首儿歌。
秦国在春秋时期地处陕西和甘肃之间,地理位置与西北的少数民族戎、狄杂处。秦国祖先开始就是为殷商镇守西戎的部族,养马尚武为其特点,后来逐渐上升为贵族、诸侯。戎狄不仅曾是商周时期的入侵者,也是后来秦国腹背处的主要劲敌。秦与戎狄之间的战争记录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41年左右:“秦仲立三年,周厉王无道,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从周厉王、周宣王时代起,秦就与西戎有着不共戴天灭族杀祖的血海深仇。直到秦穆公在公元前623年,大举征伐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才对西戎有所控制。甚至一直到战国时期的秦惠王(公元前356年——前311年在位)死后,戎、狄等都仍是秦国最强劲的外敌,否则也不会出现历史上第一个太后——芈月(秦惠王的妾,秦惠王死后主政秦国三十余年),以自己为筹码(《史记》《战国策》等历史资料均有记载芈月与义渠王之间关系,义渠则是西戎的一支),换来了秦国近三十年政局的和缓[2]。可以说戎狄与秦之间自存在就一直有战争,甚至达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从土地到食物,一切都是引起他们战争的着火点。
相对于同一时期鱼米富庶,土地肥沃,外族侵扰不多的楚国、齐国等其他诸侯国而言,秦国不仅要面临地理气候条件上的挑战,还要应对劲敌,因此秦国从存在时起就主要依赖武力来夺取更多的物资,也依赖武力来捍卫获得的一切。秦国的尚武不仅是这一部族的传统,更是他们一切依赖的根基,是他们家、国的生存之源。所以,秦国绝不是在商鞅变法之后才开始尚武的。秦国男性对于战争的态度是从其家族、家庭的生存信息中得到,他们血液里就偾张着好战和无畏战死的荷尔蒙。在电视剧《大秦帝国》中,李立群扮演的魏威王曾问反过他的臣子:“你有听说过老秦人怕死的吗?”。在 “老秦人”这个族群的对外名片中,最显眼的标签就是“不怕死”!
成语“举鼎绝膑”的创造者,正是秦国的秦武王(公元前310年——前307年在位)。与大力士孟说比赛举周王室的“文龙赤鼎”,结果导致折断胫骨,气绝而死,死时仅仅23岁。这样的死法理论上确实有些愚蠢,但也很有可能就是秦人老祖宗流淌在他骨髓深处尚武的原始冲动所致。
朱熹在研究《诗经》时,曾著有《诗集传》,里面提到过“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 即是对《诗经》时代的秦人,其尚武传统的认可[3]。
另外,在同一时期出现《诗经》中的《小戎》,同为“国风”中的“秦风”,诗的主角是一个“思妇”,但却一扫其他诗词中常见的“思妇”的哀怨之情,《小戎》中的妻子虽然也表达了对出征西戎的夫君的思念,但更突出表现了她作为一个军人妻子的骄傲,从对自己丈夫战备的赞美:“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騧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軜。”到诗尾怀着对丈夫胜利后带来的更大的骄傲的憧憬:“厌厌良人,秩秩德音”,都洋溢着满满的骄傲。作为同被收入《诗经》都是“秦风”分类的作品,《小戎》表现的是秦普通家庭中尚武的普及,在秦国妇人眼中,出征的衣服、兵械、车驾,都是可歌可赞的珍物。由此可见对于战争,秦国妇女是理解且支持的。
正因为秦人有着尚武的传统,有着《小戎》中的妻子,有着从血液中流淌对武力顶礼膜拜的家庭,《秦风·无衣》是可以作为儿歌存在的,它进一步证实了春秋时期秦国整个民族尚武的精神。从诗中,可以揣测出这是一个家境还比较良好的幼儿,穿着由《小戎》中那样情怀的母亲为他缝制的与备战修整兵甲的士兵相同的“袍”“泽”“裳”,甚至连手里举着的玩具也是与士兵相同的“戈”“矛”“戟”,骄傲地领着一群与他一样年幼的孩童,嬉戏着涌进一堆正在洗晒缝补着军衣,修磨着军械的成年男子中,分享着只有秦人自己才懂的快乐……
这里解读的是《秦风·无衣》作为儿歌存在的可能性,也同样佐证的是春秋时期就已经尚武的秦国的血性。
正是因为有着前面上百年的尚武精神和传统存在,商鞅变法中的“奖军功”才有了最好的实行基础,更何况商鞅把军功获得的利益提高到最大化:从自己到家庭(乞庶子、累计赐田宅),从生前到死后(包括树墓制度:连最低级爵位的小夫都可以树墓一棵,来彰显自己活着时建立的风采),极大地契合老秦人曾经的尚武本色[4]。而到了秦始皇兵马俑中,看到的那些不着盔甲,赤裸上身的“死士”,就不足为奇了,他们不过是把秦尚武的精神发挥到极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