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
世人常怨当今国人不出哲学家,但殊不知,不是世上真无哲人,而是缺乏报道哲人之媒介。媒体的眼光总是聚焦于演员明星、有权有钱的所谓成功人士,而真正的哲人常常唯有学识与思想,在普遍地以“娱乐至死”的手段来赢利的媒体界谁还能对一个真正学者的学识和思想感兴趣呢?!不过,不久前与我们永别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梁存秀(笔名:梁志学)先生,微信和报纸对他的不幸离世,却出人意料地做了大幅的报道和追悼。这从一个方面反映出,像梁先生这样的真正的哲学家还是赢得了国人最为崇高的敬意!从而也表现出了民间对于真正的学者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期盼与敬仰!这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季给学者带来的一丝宽慰的暖 意!
说实话,梁志学先生并非一位站在时代浪潮之上人人知晓的教授,而是深藏书斋默默做着自己喜爱学问的学院派哲学家,对于他的离世,我们都有一种特别的悲痛涌上心头。本来,去年(2017年)11月18号在清华大学召开的全国德国哲学专业委员会成立大会,梁先生之前是准备参加的,他后来为大会只提交了一个简短的致辞,让郭大为教授代为宣读,从这时起我们就已经知道他已经病得非常严重,难以跨过这一难关了。但即便如此,2018年1月15号早上从微信群中得知他于清晨逝世的消息,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确知这已经是事实之后,竟然无法遏止地嚎啕大哭起 来。
我并非梁志学先生的亲炙弟子,但可以说自从开始学术工作就一直得到先生的指导和关爱。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上大学时,我就对德国古典哲学情有独钟,那时康德的著作被翻译为中文的并不多,我最早认真读的原著并非康德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而是梁志学先生翻译的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把我引入到德国古典哲学中来的,最初只是这本书中的两段话。一段是谢林在实践哲学体系的演绎中说的:
普遍的法治状态是自由的条件,因为如果没有普遍的法治状态,自由便没有任何保证。没有得到普遍自然秩序保障的自由完全是不可靠的,并且就像在我们现今的大多数国家中所看到了那样,是一种纯粹的寄生植物,它通常按照必然的矛盾,逆来顺受,以致个人根本不得确保其自由。这种情况是决不应该有的。自由必须以一种制度作保证,这种制度就像自然秩序那样昭然在目和不可移易。然而,这种制度却只能由自由来实现……①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 梁志学、石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44页。
这一段话实际上代表了“改革开放”的80年代中国的现代精神,它带给我的一个基本感受就是,“先验唯心论”并不可怕,并不“唯心”,但它是如何从“先验哲学”推演出这么具有“现实性”和“进步性”的思想这一问题,就成了我进入德国古典哲学之门的敲门砖。另一段是《先验唯心论体系》中几乎是最后的话:
艺术对于哲学家来说就是最崇高的东西,因为艺术好像给哲学家打开了至圣所,在这里,在永恒、原始的统一中,已经在自然和历史里分离的东西和必须永远在生命、行动与思维里躲避的东西仿佛都燃烧成了一道火焰……我们所谓的自然界,就是一部写在神奇奥秘、严加封存、无人知晓的书卷里的诗。②同上书,第276页。
这样优美的文字、深刻的思想带给当时喜欢美学与艺术的我们的,绝不仅仅是惊喜,而是一种盼望,盼望见到译者,如同见到作者本人那样。因为只有这种相见,才能释放出对于一位久违了的心灵知音的相知相惜的渴望。
而我跟梁志学先生的相见一直到1987年4月份张世英先生在湖北大学举办的改革开放后我国第一次大型的国际哲学研讨会“德国哲学中人的主体性问题”时才成为现实。当时我是张世英先生招的硕士研究生,正在研究伽达默尔的艺术经验释义学,所以对梁先生参会感到异常的兴奋。第一次见面,梁先生给我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目光炯炯有神、声音响亮、特别健谈,对德国哲学中的概念能给我们做出明晰的解答。特别是谈到做学问的经历,他就特别自豪于能做一个什么职务也没有的纯粹学者,这给当时我们这些年轻的硕士们以强烈的振奋。他告诉我们,他六岁就参加了儿童团“干革命”,马上提高嗓门说“我九岁就是团长啊!儿童团团长”,说完哈哈大笑,舌头伸出嘴外。他继续得意地告诉我们:“可是,自从大学毕业工作后,我连一个教研室主任都没有干过!哈哈哈哈。”
这种印象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了,以至于以后每次跟梁先生交谈,都暗自期望他舌头伸出嘴外哈哈大笑的神态出现,因为这是他最天真、最神气的时刻,这既是他向我们展示其化解生活中的艰难、纠结和矛盾而明智的欢笑,同时也是他针砭时弊、笑对人生、臧否人物的得意欢笑,因而具有一种生灵活现的哲学力量。
在梁志学先生身上,我们真正感受得到黑格尔所说的“追求真理的勇气,相信精神的力量,乃是研究哲学的第一条件”。做学问具有求真的勇气,敢于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遇到实际的困难和阻碍时,他不会悲观而真能相信精神的力量。实际上,梁先生的一生像他那一代人一样充满了坎坷和不幸,是在各种“运动”中度过的。在他被打成“右派”后,一度生活异常艰苦。他与沈真老师重组了家庭,各自带着自己先前的子女,工资根本不够用,而作为“右派分子”文章根本不可能发表,这时,他为了赚点稿费补贴家用,取了一个笔名“梁志学”以取代“右派分子” “梁存秀”之本名,乃至现在大多数人只知“梁志学”不知“梁存秀”。这时,他爽朗的笑声再次响起。这个名字正是他一生志向的表达:专心治学,学界栋梁!
对于“治学”,他的严格与认真是众所周知的,我的学业进步也一直是在他的严格要求中开展的。1989年我考到武汉大学杨祖陶先生的门下,选择以研究谢林做博士论文后,杨祖陶和陈修斋两先生为我专门申请到了1000元人民币去北京复印德文版《谢林全集》和国外研究文献,我一到北京就找到梁志学先生,询问他该印哪个德文版和哪些研究文献最好,他毫不犹豫地告诉我,当然是Manfred Schröter版!这次,他还没等我明白究竟,就对我“哈哈哈哈”大笑过了。复印件取到手之后,我简直傻眼了,这竟然是一套12卷本的德文“花体字”版!当时读谢林的著作,拉丁体的德文都感觉费劲,何况是花体字版的!我后来知道国际通行引用的是谢林儿子主编的1856—1861年的拉丁体版《谢林全集》,一直没有搞懂梁先生为何独爱Manfred Schröter版(他翻译的《先验唯心论体系》也是这个花体版),便在之后一次与他见面时直接问他为什么。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说,如果一个研究孔子思想的德国人来到中国,他只能看懂简体版的《论语》,看不懂繁体版的文献,对隶书文字一点也不认识,你会认为他真懂孔子吗?并说,我们研究德国古典哲学,不能让德国同行觉得我们只是看他们二手的材料,我们必须力争跟他们用的是相同的“史料”。后来我在德国听课时,花体版文献对我毫无障碍,确实感受到了德国教授刮目相看的眼光时,这时才真正理解了梁先生对于学生的苦心。同时也理解了,为什么梁志学先生每次去德国开会,都会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非常认真地撰写论文,力争与德国同行讨论相同难度的问题,他正是因此而赢得了德国同行的高度尊敬。
这种尊敬,确实是因为梁先生对于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具有与德国同行不相上下的独到思想和独立见解而赢得的。梁先生经常说,我们做哲学研究,不能像一些不读原著的学者那样以“联想法”搞科研,必须建立在自己对经典的准确翻译和理解之上,有了这样的基础,我们就不怕自己德语发音不准的缺陷,勇敢地在德国同行面前表达我们真切的理解。所以他不仅严格训练他的研究生们翻译原著的能力,而且对于我这样的学生会毫不留情地指出翻译上的问题。我曾经把自己翻译的谢林《论人类的自由本质》和《布鲁诺对话》两部译稿寄给他指导,他给我写信说,我们这个世道虽然许多人不重视翻译工作,翻译也不算工作量,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就是有人偏偏把自己一辈子搭在翻译事业上,哈哈哈哈。所以我们要让他们尽管不重视,但无法不重视!同时让我把诸如“观念的东西”“实在的东西”中间的“的”字去掉,就是“观念东西”和“实在东 西”。
我们的德国古典哲学研究之所以能发展进步,实际上是与梁志学、杨祖陶等一批老先生坚持原汁原味地翻译经典名著并带领他们的学生认真翻译经典名著直接联系在一起的。梁先生不仅在翻译的环节认真把关,相互校对,而且他对出版社的校对和印刷厂的排字工人都亲自指导。2001年我获得德国洪堡基金去北京歌德学院取护照时,正是6月份的大热天,我打电话给梁先生说去家里看望他和沈真老师,梁先生说,我们在“四季青养老院”改稿子呢,你过来聊聊吧。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转车去了位于郊区的养老院,他告诉我,正在为《费希特著作选集》第五卷修改稿件。他说,之前为了让出版社快点出版,缩短出版流程,自己每天都泡在商务印书馆,像亲自督阵的将军那样,看管好出版的每个环节,他甚至亲自跑到印刷厂指导排字工人的工作。我一边听着他讲述《费希特著作选集》出版过程中的各种故事,一边陪着他在樱桃地里摘樱桃。他说他们几乎每年夏天都住到郊区养老院,吃饭在食堂很方便,自己还能集中精力做翻译。他之所以仅仅靠五万元的科研经费翻译出版五卷本《费希特著作全集》,还有费希特哲学的研究文集,创造出学界的神话,靠的就是这种艰苦的工作作风和对两袖清风、自由自在的生活的享受。
他时常说,他对费希特哲学感兴趣,并非全然是哲学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费希特出身贫苦,却一辈子为了德意志的民族事业、为了柏林大学的创建和发展,始终坚持自由和民主的立场,为人类的自由与解放而担负起一个学者的天职。费希特《论人的使命》和《论学者的使命》之所以能翻译得那么好,梁先生确实是把费氏的精神和使命融进了血液和学术生命中。在此意义上,梁先生的德国古典哲学翻译和研究,完全是他自身的生命之学问!这种学问之生命也是长青的。
所以,梁先生总是像青年一样,身上散发出一种战斗着的阳刚之气,他容不得有人在翻译事业上、在哲学工作上敷衍了事。他经常给我们讲的就是《黑格尔全集》翻译工作上的遗憾,后来在他出版新译的黑格尔的《小逻辑》 (人民出版2002年版)的“译后记”中,写下了几乎是他一辈子都耿耿于怀的遗憾:
1981年8月12日在北京成立了一个以王子野为主任委员、汝信和高崧为副主任委员的“黑格尔全集编译委员会”;9月10日这个委员会做出决定,由我修订贺麟先生所译的《小逻辑》……但我最后发现,这个编译委员会是一个徒有空名而不办实事的官僚机构;于是,我于1985年6月退出了这个编译委员会,把自己的工作转移到了编译《费希特著作选集》方面。
带着这种遗憾,在他主持翻译的《费希特著作选集》都出版完成了之后,梁先生又不顾自己已经快80高龄的现实,毅然担负起了《黑格尔全集》 (历史考订版)的翻译重担。他总是对自己身体的健壮抱有自信和信心。2005年我邀请他到复旦大学讲授“费希特哲学之精神”,结束后我送他回上海的儿子家,他在路上就跟我说:“你看,我走路比你都快,我干到90岁应该没有问题!他们让我退休,我就跟他们叫板:我们俩同时扛200斤的大米绕操场走五圈,看谁先不行谁就先退休,如何?哈哈哈哈。”梁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快人快语的老顽童,一切都为了在德国哲学上多做事,多拿出最优秀的成果。
后来在电话中当他得知我参加人民出版社张世英先生主编的《黑格尔全集》翻译时,他又很大度地跟我说:“好啊,你是张先生的学生,你就参加张先生的全集翻译吧。”还不忘开玩笑地说:“你信不信,我主编的肯定比你们的最终质量会高一点,因为我会坚持相互校对,而你们的团队不具备这个条件。但愿你翻译的比我们的好。哈哈哈
哈……”只是非常遗憾,2016年我们在湖北大学参加《德国哲学》30周年纪念会见面时,我翻译的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尚未拿到手,而2017年初出版后我打电话给梁先生说寄给他指教,他却说,“不急啊,我们今年会见面的,等见面时带给我就行。”谁知道,2017年底我们预期的德国哲学会议上的见面,他却不能来参加,而且在医院里已经不太能见人,说话也非常困难了,我们也不能去看他,以免影响他休息。这不得不留下了永恒的遗憾。
在梁先生去世这两个月内,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梁先生翻译的每一部著作都成为学界不可超越的经典,在梁先生去世后,具有对翻译、对学问这种精益求精情怀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对学界之浮躁和媚俗之风能大胆发声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在此情况下,我们的德国古典哲学从何处能找到一个标杆和典范呢?假如没有这种典范,哲学这种梁先生用生命来实践的自由的学问,将在何处生根呢?
梁先生自己曾这样概括他的一生:“抗日战争时期的儿童团员;解放战争时期的地下党员;极左路线时期的‘右派分子’;改革开放时期的启蒙教员。我曾给自己写过一个墓志铭:想说的不让说,让说的不想说。”我们虽然想跟梁先生说的话很多很多,但也就此打住,愿梁先生的在天之灵永远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