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韦
1888年11月26日,尼采在写给保罗·杜森(Paul Deussen)的信中说:“我的重估一切价值,借助‘敌基督者’这个主标题已经完成了。”①Friedrich Nietzsche, Sämtliche Brief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8 Bänden (KSB), hg.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inari,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München: Walter de Gruyter, 1988, Bd. 8, S.491—492;亦可参见Friedrich Nietzsche,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änden (KSA), hg.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München: Walter de Gruyter, 1988, Bd. 15, S.187。以下引文简写为KSA并标注卷号和页码。众所周知,《敌基督者》是尼采计划写的《重估一切价值》四卷本里的第一卷。②KSA15, S.174—175.第二、第三卷应该是“敌哲学”和“敌道德”,而第四卷则应是尼采对自己教义的阐释。也就是说,《敌基督者》只是价值重估的起点和前奏。任务才刚刚开始,怎么尼采就宣称他的价值重估完成了呢?
“Musarion版尼采全集”的编辑维茨巴赫(Friedrich Würzbach)认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的所有作品,都是《重估一切价值》的组成部分。①维茨巴赫:《尼采的哲学“主楼”》,参见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维茨巴赫编,林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页。依据维茨巴赫的这种说法,尼采宣称他的价值重估任务已经完成就是可理解的。因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除《敌基督者》以外,尼采还写了《善恶的彼岸》 《道德的谱系》 《瓦格纳事件》 《偶像的黄昏》 《瞧,这个人》等作品;这些作品囊括了他对“哲学”“宗教”“道德”的所有看法。显然,尼采再没有必要写什么“敌哲学”和“敌道德”来自我重复了。
本文试图从“敌基督者”入手,将尼采晚期作品看成一个整体。进而以“自然”为视角来重构尼采对虚无主义的理解和克服,以及他对西方基督教传统和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并最终认为,尼采通过价值重估和积极的虚无主义给未来哲学奠定了基础。
在《敌基督者》一书中尼采说:“我在迄今为止人们最清醒地追求‘德性’和‘神性’的地方,最强烈地感受到了人之败坏。”因此,他试图要揭开“遮掩人类败坏的帘幕”②KSA6, S.172.。学界通常认为,尼采1883年冬季读了布尔热(Paul Bourget)的《当代心理学随笔集》之后,才开始使用“颓废”一词。③参见中译本《尼采著作全集》 (第6卷),孙周兴、李超杰、余明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213页,脚注1。颓废后来成为尼采晚期思考虚无主义的核心。“颓废” (décedence)是个法语词,它源自拉丁语decadentia,意思是衰败、没落和死亡。在《敌基督者》中,尼采将“所有寄托人类最高期望的价值”,都称为“颓废的价值”④KSA6, S.172.,并认为,颓废无非是权力意志的缺乏和生命力的衰退。而虚无主义则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⑤KSA12, S.350.。也就是说,最高价值(理念、上帝)的去价值化就是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是一个价值贬值的历史性过程⑥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731—732页。,最高价值被设定之后,虚无主义就开始了。而颓废则既是虚无主义的原因,又是虚无主义的结果。人们因为生命力衰退,才需要设立一个最高价值;而最高价值设立之后,生命的颓废又会进一步加深。尼采对颓废和虚无的思考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之上:(1)颓废与虚无者是谁?(2)什么导致了颓废与虚无?(3)如何应对和克服颓废与虚无?
在尼采晚期著述中,“敌基督者”可以分为以下四种类型。
第一,犹太教统治阶层。众所周知,正是犹太教统治阶层促成了基督之死。对于这些人而言,基督是现有秩序的挑战者和反叛者。挑战者和反叛者的死亡在统治阶层看来无疑是件喜闻乐见的事情。耶稣接受了他的死亡(而且是近乎耻辱性的死亡,即被钉在两个强盗中间)。“他不反抗,不为自己的权利辩护,面对最坏的事情,他不回避哪怕一步,甚至,他要求最坏的事情。”①KSA6, S.207.耶稣通过接受死亡,实践了他的理念:“不发怒,不追究责任……甚至不抵抗恶人,而是爱他”②Ibid.。尼采认为,耶稣本人是超越于怨恨情感之上的,他自由且优越。③Ibid., S.213.然而,他的门徒却并非如此。耶稣门徒无法宽恕这一死亡。他们希望借助上帝的末日审判,来对敌人进行报复。报复和审判与福音的宽恕精神截然相悖。门徒在怨恨情感的支配下背离了耶稣基督。
因此,第二种敌基督者的类型就是基督门徒。基督门徒试图将“基督之死”解释为,无辜者(耶稣)通过受难来为有罪者(世人)清偿债务。这与基督不追究罪责的理念格格不入。基督通过人神一体,否定了犹太教里上帝与人之间的鸿沟,从而也就否定了旧约圣经中的“罪责” (原罪)这个概念。因此,基督是作为“福音而生活”的。也就是说,基督通过人神一体,通过爱和宽恕,为生命寻找到了一条废除罪责和债务的路径。然而,耶稣门徒却把人神一体当成是基督的特权,从而在精神上再次回归了犹太教。罪责和债务非但没有被废除,反而被加强了。基督门徒的代表是保罗。保罗无法接受基督已死这个事实,他通过肯定基督的复活,为当时濒临解体的基督教团体提供理论支持。就此而言,后世所谓的基督教其实就是保罗教,所谓的基督徒其实就是保罗徒。④保罗派基督教(Pauline Christianity)20世纪以来逐渐受到学者的关注。罗伯特·埃森曼(Robert Eisenman)认为,保罗派基督教中和了早期基督徒的激进性,因而更符合罗马当局的口味。托尔斯泰(Leo Tolstoy)、阿蒙·海纳西(Ammon Hennacy)等学者则认为保罗篡改并败坏了基督的教义。无论如何,保罗在基督教历史上的“奠基性”地位是显而易见的。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提出了基督复活的重要性。他认为,如果相信人不能够死而复生,那么基督作为人之子也就不能够死而复生。但是,如果基督不能够死而复生,那么:(1)我们所传和所信就是枉然的(《哥林多前书》15:14)⑤“若基督没有复活,我们所传的便是枉然,你们所信的也是枉然。”《圣经》 (和合本),《哥林多前书》15章14节,以下仅在文章标注章节。;(2)凡是为神迹做见证的人都是骗子(15:15);(3)世人依然是有罪的,因为罪没有得到赦免和清偿(15:17);(4)所有信仰基督的人去世之后就不是长睡,而是彻底的死亡(15:18);(5)指望基督来获取安慰之人,将是世上最可怜之人(15:19)。因此,必须坚信,基督复活是上帝权能的见证。世人因为亚当的原罪而有死,因为基督的赎罪而有活(15:22)。基督复活是世人复活的例证和样板。基督之后,世人将依据自己的次序复活(15:23)。由此可见,基督之死被保罗虚构成为一种永福、一种关乎未来的承诺。也就是说,基督已死、福音已死这个厄音被掩盖了。“福音”从一种超然的生活方式,演变成了一种无法兑现的奖赏和许诺。保罗像其他门徒那样,不愿意接受耶稣被钉十字架的现实,他最终选择了谎言和欺骗。尼采称保罗为“仇恨逻辑上的天才”①KSA6, S.215—216.“他在仇恨,仇恨幻想和坚定的仇恨逻辑上,是个天才”。。他为了复仇,把基督福音改造成了保罗厄音(Dysangelium)。保罗是一个厄音传播者(Dysangelist)。他“虚构了一个原初基督教的历史”②KSA6, S.216.。之后的传教士继承并发展了保罗的虚构传统,并希望借此来满足他们的权力欲。③Ibid.“保罗的需求是权力,而教士则想借助保罗继续追求权力。”基督试图通过人神一体来消除上帝与人之间的鸿沟,这一努力被保罗彻底摒弃。人神之间的分离再次被凸显了出来。就此而言,保罗与钉死基督的人是同谋,他们分别从精神和肉体上消灭了耶稣基督。因此,基督之后,再无基督教或基督徒。
第三种敌基督者的类型是宗教改革者和启蒙者(即所谓的“自由精神”)。这些人虽然对基督教进行了批判,但是他们自身依然有着较为明显的宗教色彩。在尼采看来,路德、莱布尼茨、康德、黑格尔,甚至后来的叔本华、瓦格纳等都属于此类。④参见《善恶的彼岸》 (KSA5) (第3卷),45—62节;《敌基督者》 (KSA6),第61节。他们身上都有着一种批判的不彻底性。尼采将整个德国哲学史和文化史定位在与基督教的若即若离的关系之上。他认为德国人对待任何事情都持半吊子(Halbheiten)态度,甚至他觉得半吊子都是过于表扬了,他们离半吊子还差那么一点,因为他们最多只能做到八分之三(Drei-Achtelsheiten)⑤KSA6, S.252.。这意味着,他们对基督教的批判也只能够坚持八分之三,其余八分之五都是在跟基督教暗送秋波。德国人的“八分之三”主义会使一切价值重估成为徒劳。尼采自称是瑞士人,显然他是将自己排除在德国人之外的。他把价值重估视作文艺复兴的遗产,而将自己视作这一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他认为,马基雅维利、蒙田等人虽然在文艺复兴时期从不同角度开启了价值重估的任务,但是后来的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却中断并且歪曲了这一任务,上帝被打扮成理性的样子,再次堂而皇之地统治起了世界。因此,价值重估的任务尚未完成,价值重估还有待继续。这也就意味着,所谓的宗教改革者依然有待被改革,而所谓的文化启蒙者也依然有待被启蒙。
因此,第四种“敌基督者”的类型就是改革“改革者”、启蒙“启蒙者”的重估一切价值之人。尼采认为,只有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自由精神。在他们面前,前三类人都是颓废者。真正的自由精神不仅是基督的敌人,更是前三类敌基督者的敌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犹太教、基督教(包括基督本人)以及后来的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都是人类“去自然化” (Entnatürlichung)或脱离自然的产物,而真正的自由精神则要促使人“回归自然”①KSA6, S.150.和“转化回自然” (zurückübersetzen in die Natur)②KSA5, S.169.。
在尼采那里,“去自然化”与人生命力的衰败有关。 《敌基督者》一书第25节里,尼采试图通过“去自然化”来理解犹太人的衰败。他认为犹太人的衰败可以分为如下五个阶段:(1)列王时期。上帝是自然神而不是人格神。祭祀上帝体现了犹太民族的自我肯定。 (2)先知时期。上帝被人格化,与犹太人的自然经验相脱离。 (3)教士时期。上帝被道德化,进一步脱离自然,变成了一个纯然的概念。(4)篡改历史时期。罪责和救赎成为历史的主题。教士通过伪造犹太历史伪造了自然,并使得上帝与自然相对立。 (5)基督教兴起时期。基督教通过否定“选民”观和“神圣民族”观,摧毁了犹太民族最后的优越性(上帝与犹太民族相对立)。尼采认为,从列王时期到基督教时期,犹太民族随着“去自然化”进程的不断深入,生命力逐步衰败颓废。宗教不再体现犹太人的自我肯定,相反,宗教通过否定“神圣民族”观而否定了犹太人。
在尼采看来,犹太教士、基督徒甚至包括基督本人,都是犹太民族衰败颓废的产物。对于这一衰败进程而言,基督不仅是“福音” (他提供了一种新的“人神一体”的生活方式),还是“政治犯” (他进一步加深了犹太人的衰败)。因为,犹太教的神圣民族观以等级制为基础。基督反对等级制,从而就动摇了犹太传统的根基。基督走向十字架是为了赎自己的罪,而不是为了赎世人的罪。犹太民族的衰落不仅与犹太教脱离自然的历史进程有关,更与随后的基督教平权运动有关。基督尝试改造犹太底层(边缘人、低贱者、有罪者)的任务失败了。低贱者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高尚,有罪者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无辜。相反,低贱者和有罪者的基数却因此而变得更多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因为有罪而成为不高尚者)。罪的普及使基督教找到了一条拉平生命的捷径。生命因为有罪而低贱,又因为低贱而相同。人从未如此的逆反自然。就此而言,宗教改革与启蒙运动不过是基督教平权运动的深化和延续而已。平权运动的结果不是出现什么平等的自由人,而是会出现“一种渺小化的、近乎可笑的物种,一种畜群动物,某种友善的,病恹恹的和平庸的东西”③KSA5, S.83.。生命的畜群化和平庸化,是人“背离自然”和经受“平权运动”洗礼之后所呈现出来的时代性症状。那么,导致这一症状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或者说,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人“背离自然”,落入到颓废和虚无的泥潭之中?
“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二分是人“背离自然”的缘由。试图从自然世界(感官世界)背后发现出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理念世界),这是理性物种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事业。然而,巨石注定会再次滚落下来。真实世界(理念世界)也注定会“自行贬黜”,失去效用,因此,虚无主义似乎是理性物种不可避免的命运。
在《偶像的黄昏》一书“‘真实世界’最终如何变成了寓言”一节里,尼采总结出了六种思想类型,并试图由此来概括古希腊以来“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二分的演变史(或虚无主义的演变史)。
第一,柏拉图主义哲学。柏拉图借“洞穴隐喻”区分出了洞穴内的影像世界和洞穴外的理念世界,将洞穴外的理念世界设定为真,而将洞穴内的影像世界设定为假,并认为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影像世界之中,整日与虚假的意见为伍,唯有受过教育的智者、虔诚者和有德性者才能够抵达真实世界。由此,柏拉图设置了三组对立:真实世界(穴外)与虚假世界(穴内)的对立;真理与意见的对立;哲学家与民众的对立。哲学家以真理为真,民众以意见为真。尼采将柏拉图的这种真理观总结为一句话:“我,柏拉图,就是真理。”①KSA6, S.80.也就是说,哲学家(柏拉图)、真理、真实世界本质同构,与民众、意见、虚假世界相对立。尼采认为,且不论哲学家的真理与民众的意见哪个更真,“求真意志”的存在却是真的。也就是说,无论是哲学家,还是民众,都得信某物为真。哲学家的“求真意志”与民众的“求假意志”其实是同一个意志,即人自我说服、自我欺骗的“生存意志”。柏拉图用“求真意志”与“求假意志”的不同,来区分哲学家与民众,规定了“求真意志”比“求假意志”的价值更高,真理比意见的价值更高。在区分虚假世界与真实世界的同时,他还坚信“真实世界”是可以抵达的。
第二,基督教哲学。基督教区分了上帝之城与俗世之邦。将上帝之城视为真(无罪),而将俗世之邦视为假(有罪)。上帝之城作为真实世界(无罪世界),是一个被许诺出来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可以抵达的世界。基督教将柏拉图哲学的“求真意志”改造成为“求救赎的意志”,从而将“自我欺骗”推向了极端。尼采认为,求真首先要具备“理智上的诚实” (intellektuelle Rechtschaffenheit),诚实是求真者的首要德性。无论是柏拉图哲学还是基督教哲学都缺乏这种德性,他们所追求的都是信以为“真”,因此,民众与哲学家之间的对立是虚拟出来的对立,其本质不过是两种信仰之间的对立。在柏拉图哲学那里,生命之所以能够求“真”,是因为生命本身就分享了“真” (理念);然而在基督教哲学那里,生命本身不能够分享“真” (上帝),生命是“真” (上帝)的欠缺,偷食禁果,有了智慧,是生命远离“真” (上帝)的原因。将有罪等同于“真”的欠缺,将有罪者等同于失“真”者,这是基督教哲学的特色。
第三,康德哲学。康德将世界分为现象(Erscheinung)和物自体(das Ding an sich)。现象是人类头脑加工过的意识表象(可经验),因此可以被认知;而物自体则是没有被加工过的客观实体(不可经验),因此只可以被思考,不可以被认知。康德认为,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是关于现象的知识。因为知识作为一种观念,不仅要能够被信以为真,还要能够被证明为真。现象界的知识是可以被证明为真的知识。而关于物自体的“知识”却无法被证明为真,只能被信以为真,因此它不属于知识的范畴,而属于信仰的范畴。在此,康德体现出了他与柏拉图的不同。康德把真理问题变成了人的认识问题。随之,哲学家与民众、教育者与被教育者、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外在关系,就变成了自己与自己之间的内在关系。柏拉图以来的教育问题变成了个体的自我认知、自我教育和自我启蒙的问题。而真理与意见之争也变成了个体在认知阶段上的纯粹与非纯粹之争。既然“物自体”是人无法经验到的“本体”,这就表明了在康德那里,真实世界或“事物自身” (die Sache an sich)“无法达到,无法证明,甚至也无法许诺,因此,它只能是一个安慰、一个义务、一个律令”①KSA6, S.80.。在尼采看来,康德哲学虽然继承了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的二分传统,但是“真实世界”被笼罩在怀疑主义的浓雾之下,“理念” (物自体、道德律令)在康德严格的现象论和不可知论中被精致化了,变得比以往更加苍白。
第四,实证主义哲学。实证主义哲学认为不可观察和经验的知识不是真知识,因此为了追求知识的客观性,就必须要先搁置对“真实世界”的追问,用实证的方法来研究现象。看上去这似乎是康德的严格现象论的翻版,实质上却大有不同。康德认为,“真实世界”虽然不可知,但它是知识和道德的基础,因而是有效用的。实证主义哲学则认为,“真实世界”能否抵达、是否有效,这个问题是个伪问题。因为重要的并不是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的区分,重要的是已知世界(被经验实证的世界)和未知世界(未被经验实证的世界)的区分。“真实世界”是否能够抵达,我们目前并不知晓,但“真实世界”尚未抵达却是一个事实。“尚未抵达”、尚未经验的,“就是未知的”②Ibid.。未知的东西又如何能够给我们提供道德上的安慰,又如何能够具有约束力,让我们为之尽义务负责任呢?基于此,实证主义否定了神学和形而上学。它把神学和形而上学视为生命进化处于初级阶段的产物,而把科学实证视为生命进化处于高级阶段的产物;进而又把能够用实证的方法回答的问题视为真问题(科学),把不能够用实证的方法回答的问题视为伪问题(伪科学)。由此可见,实证主义虽然延续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的理性乐观主义,但是它已经对“真实世界”的建构(理念、上帝、物自体)感到厌烦。它宁可将研究范围局限在经验世界,宁可把经验世界(此岸世界)视为“真”的世界,也不愿意把精力花费在虚无缥缈的“彼岸世界”之上。尼采认为,实证主义将理性“科学”化即意味着理性在近代已经显露出疲态。第五,“自由精神”。“真实世界”不仅无法抵达,而且还没有效用,丧失了约束力。因此,它就变成了“一个无用的、多余的理念”①KSA6,S.81.,所以还不如把它废除掉。“真实世界”被废除的过程其实就是价值重估的过程。在《快乐的科学》一书第125节中,尼采曾经借助疯子之口将“真实世界”被废除的现象总结为“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不是说上帝衰老最终不得不离我们远去,而是说上帝这个理念对我们不再有用了。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自由精神”杀死了上帝,然而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我们谋杀了上帝,却还寄希望于上帝,希望他还能够起到应有的效用,能够具有道德约束力。这无疑是痴人说梦。于是尼采刻意安排了疯子跑出来警告说:“上帝死了!上帝不会再复活了!是我们把他杀死了!”②KSA3, S.481.“上帝死了”意味着“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二分的漫长演变史临近终结。形而上学传统、基督教传统也自此失去效用。
第六,虚无主义。无论是在形而上学传统中,还是在基督教传统中,真实世界的存在都是虚假世界的存在的基础和依据,真实世界被废除了,那么也就意味着虚假世界的存在没有意义了。“我们把真实世界废除了——剩下的是什么世界呢?或许是虚假世界?……不!随着真实世界的废除,我们同时也废除了虚假的世界!”③KSA6, S.81.需要注意到的是,虚无主义并不是伴随着真实世界的废除而突然降临的;不是说一旦“上帝死了”,我们就陷入到了虚无主义之中;而是说真实世界的价值一旦被设定,虚无主义就开始了。虚无主义的历史其实就是“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的二分史。它与人类“去自然化”进程同步。
当真实世界和虚假世界被废除之后,理性主义就行至末路。人必须要做出选择,要么超人,要么沉沦。尼采用三句话来概括这一状况:(1) “最长谬误的结束”;(2) “人类的顶点”;(3) “查拉图斯特拉的开始”④Ibid.。“最长谬误的结束”表明一切形而上学和宗教的慰藉都不再起作用了。人们意识到,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的二分是反自然的,追求最高价值,无非就是在追求虚无;“人类的顶点”则表明人这一物种不再具备进化和提升的空间,人要么把自己提升到人之上(超人),要么从顶点处沉沦下来;“查拉图斯特拉的开始”则意味着生命对沉沦(颓废和虚无)的克服,预示了“价值重估”和“未来哲学”两大任务的开始。
在《敌基督者》一书的开篇,尼采说,“这本书属于极少数人”①KSA6, S.167.。号称为“少数人”写作,不仅是一种招揽读者的修辞技巧,更是在暗示,克服虚无主义是少数人的事业。要克服虚无主义,首先就需要价值重估。在尼采的晚期思想中,“价值重估”和“未来哲学”是最值得重视的两大哲学任务。从“价值重估”这一任务出发,尼采就会被理解为一位批判性的哲学家;而从“未来哲学”这一任务出发,尼采则会被理解为一位建设性的哲学家。如何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如何从尼采的哲学批判性进入到他的哲学建构性,这一直以来都是尼采研究的重点和难点。
在《善恶的彼岸》一书中,尼采把价值重估视为未来哲学的前提和序曲。价值重估的目的在于“寻找同类”②吴增定:《尼采与柏拉图主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页。吴增定认为,在《善恶的彼岸》一书中,尼采有两大使命:“价值重估”和“寻找同类”。这一见解无疑是正确的。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解释这两大使命之间的关系。。“寻找同类”不仅是要寻找先行者,更是要寻找同行者。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不是为了教育他人招揽追随者,而是为了寻找同类。在这一方面尼采与苏格拉底不同。苏格拉底被判处有罪,理由之一就是他引诱和败坏了雅典青年。尼采倾向于认为,通过引诱的方式不能够找到真正的同行者(同类),而只能够找到追随者。查拉图斯特拉之所以要寻找同类,是因为克服虚无主义(或者说“超人”),不是一个人的事业,而是关系到人类文明之未来的集体事业。因此,尼采让查拉图斯特拉告诫信徒说,“我奉劝你们,离开我,要提防查拉图斯特拉”③KSA4, S.101.。只有相互独立,方能结伴同行。让信徒离开自己,提防自己,是因为查拉图斯特拉作为“自由精神”,要“价值重估”,要抵制“偶像”崇拜。而让信徒追随自己,或者说,把自己设立为新的偶像让信徒去崇拜,与查拉图斯特拉的“自由精神”相违背。“唯有你们彻底否认我的时候,我才会重返你们身边。”④Ibid.
尼采自称是一位“积极的虚无主义者”,那么积极的虚无主义者是不是“自由精神”?或者说积极的虚无主义者是不是价值重估任务的承担者?毋庸置疑,“积极的虚无主义者”依然是虚无主义者。也就是说,尼采依然处于虚无主义的框架之中,未能摆脱虚无。尼采把虚无主义当作“疾病”来处理。虚无主义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是“疾病”。所不同的是,消极的虚无主义只会加深这一病症,而积极的虚无主义则会克服这一病症。尼采将之称为“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①KSA12, S.410.。洛维特认为,尼采思想体系的开端是“上帝死了”,然后则是“上帝死了”所诱发的虚无主义,最后是“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②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61页。。如果把视野仅仅局限在“敌基督者”的范畴之中,那么洛维特的说法或许不无道理。但如果跳出这个范畴,从自然的角度来审视尼采的思想,那么尼采思想的开端就是人的“去自然化”进程,“上帝死了”和虚无主义都不过是这一“去自然化”进程中必然会出现的环节。重设一个最高价值,重设一位上帝,并不能够克服虚无主义。“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意味着虚无主义只能从内部治愈。尼采用一个否定和一个肯定来总结这一治愈过程。否定即“价值重估”,肯定即“未来哲学” (对生命说“是”)。
如果说积极的虚无主义者是一位向往健康的病人,那么“自由精神”就是剖析虚无主义这一病症的医生。尼采在称自己为积极的虚无主义者(病人)的同时,也称自己为“自由精神” (医生),也就是说尼采医患同体,既是病人,又是医生。他晚期发现无人能够治愈自己,自己的“病症”唯有自己才能够治愈。“价值重估”和“未来哲学”是尼采为虚无主义开出的两个药方。在这两个药方中,“价值重估”是前提和基
础。然而,“价值重估”应该如何开展呢?价值重估“必须是所有本能自发运动(die spontanen Bewegungen)的在场,新的未来的、更强大的运动”;“对已经实现的东西大胆……说是”;“从那些陈旧价值评估的懒散当中摆脱出来”③KSA12, S.370, 9[66].。尼采在此明确指出了,价值重估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否定(从传统评估体系当中摆脱出来),更是为了肯定(大胆“说是”)。之所以要大胆“说是”,是因为价值重估作为未来哲学的前提和基础,不能是纯然否定性和批判性的。而且价值重估是一种“spontane Bewegung”,“spontan”的意思是“自发的、自然的、本能的”,也就是说价值重估应该是一种基于本能的,从自身内部需求出发的运动,它和基于理性的外在规划(道德规范)无关。因此,价值重估首先就需要从外在的道德规范回归到内在的本能需求。尼采将之称为“回归自然”。但由于生命缺乏权力意志,颓废衰败,以至于比自然还要低贱,因此“回归自然”不是“退回到自然”而是“向上攀升到自然”④KSA6, S.150.。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讲了精神的三种变形:骆驼、狮子和儿童。①KSA4, S.29.这是尼采提出的精神从“脱离自然”到“回归自然”的三步骤。柏拉图主义者、基督门徒以及现代神学家要求人遵循“应该做某事”的道德戒律,把忍耐力奉为评价生命是否高贵的标准,于是精神就脱离自然变成了“负重的精神” (骆驼)。“自由精神”要求人遵循“我要做某事”的内在信条。把行动,而不是忍耐力,奉为评价生命是否高贵的标准,于是精神就从骆驼变成了狮子。狮子的任务不是“创立新的价值”,而是“创立新的自由”。②KSA4, S.30.因此,狮子要价值重估,要对传统的“负重” (道德义务)说“不”。说“不”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说“是”。因此,精神还需要从狮子变成儿童(回归自然)。“儿童意味着无辜和遗忘,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③KSA4, S.31.如果说狮子的神圣性在于说“不”的话(价值重估),那么儿童的神圣性则在于说“是” (未来哲学:对自然、健康、游戏的“肯定”)。精神只有经历狮子的价值重估阶段,才能够跟传统形而上学和基督教道德彻底决裂;只有经历儿童的未来哲学阶段,才能够真正回归自然,创造出新的合乎生命的价值。
“自然”无疑是尼采晚期思想的核心。尼采几乎所有的重要概念,比如说权力意志、永恒轮回、法、力、激情等都与“自然”有关;而另一些概念比如说语言、理性乐观主义、苏格拉底主义、禁欲苦行主义、虚无主义等则与“非自然”或“反自然”有关。立足于“自然”来重构尼采的晚期思想,重构他对基督教传统和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尼采。尼采将生命颓废和虚无的原因归结为“反自然”。“反自然”不是说人从“自然人”变成了“道德人”,而是说,道德的规范化和概念化导致生命需要、成长需要的缺失,人最终变成了非人。尼采倾向于把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理性主义传统和犹太—基督教的道德传统视为“反自然”的产物。而虚无主义则是“反自然”的最终结果。尼采称自己为“自由精神”和“积极的虚无主义者”。“自由精神”的任务是价值重估,而“积极的虚无主义者”的任务则是促成“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尼采通过提倡价值重估和积极的虚无主义给未来哲学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