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升为学历程与元末新安理学之趋向

2018-01-24 00:05:10
安徽史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四书圣贤新安

朱 冶

(华中科技大学 历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4)

新安学者朱升(1299—1370年),不仅以元末明初辅佐朱元璋的事功著称,在学术上也造诣深厚,是新安理学的重要代表。[注]朱升传记见《明史》《明代名人传》:《明史》卷136,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929—3930页;L.Carrington Goodrich and Chaoying Fang,eds.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1368—1644,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6,pp.348—350.朱升的研究可参见王春瑜:《论朱升》,《学术月刊》1980年第9期;刘尚恒:《朱升事迹编年》,《文献》1982年第3期;张海鹏、刘尚恒:《论朱升的从政和退隐》,《安徽史学》1984年第4期;周晓光:《论元末明初新安理学家朱升与郑玉》,《中国哲学史》1994年第2期;解光宇:《论朱升理学思想及其价值》,《安徽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朱升的为学经历与学问转变,体现了元末新安学术从羽翼程朱到体认圣学的重要转向。朱升在元明思想史上的价值及意义,近年来日益得到学术界的关注和提揭。[注]系统论述元末新安理学的转变,可参见刘成群:《元代新安理学的四个“转向”》,(台湾)《汉学研究》29卷第4期,2011年12月。顾永新将朱升《周易旁注》放在“五经四书”衍生与通俗化的脉络下进行考察,并综合考述元、明旁注类经学文献,值得参考,氏著:《经学文献的衍生和通俗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67—487页。然朱升学术思想的形成过程,材料较少,不易建构。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文集、方志、经学著述等材料,检讨朱升思想形成与转变的动态过程,并通过朱升对经学撰述体例思考与抉择的重要例证,展现元末明初思想转向的脉络与内在理路。

一、新安师友

朱升学问以至正元年(1341年)为分界线,可大致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四十岁以前,朱升的求学范围主要在家乡徽州。他的前期思想深受徽州学术传统和著述体例浸染,具有元代新安理学的一贯特色。徽州地区古称新安,为朱子故里,当地学者常以“生文公之乡,读文公之书”而自律,以“有光于紫阳夫子之阙里”而自期。[注]陈栎:《上许左丞相书》,《定宇集》卷10,《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6页;汪克宽:《万川家塾记》,《环谷集》卷5,《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0册,第699页。新安儒者赵汸(1319—1369年)即称:

新安自南迁后,人物之多,文学之盛,称于天下。……其学所本,则一以郡先师朱子为归,凡六经传注、诸子百氏之书,非经朱子论定者,父兄不以为教,子弟不以为学也。是以朱子之学虽行天下,而讲之熟、说之详、守之固,则惟新安之士为然,故四方谓“东南邹鲁”。[注]赵汸:《商山书院学田记》,《东山存稿》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第287页。

“东南邹鲁”之誉,并非赵汸个人所许,实际上是徽州地区的文化标识,广为学者颂说。而赵汸所言,实际点明了新安学术的重要特点,即以羽翼、补备朱子学说为其经典研习旨归。

朱升成长于元代新安理学的繁盛发展时期。他是休宁人,幼年时从学乡里老儒江敏求、金圣谕。[注]朱升:《祭先师江敏求先生文》《祭先师金圣谕先生文》,刘尚恒校注:《朱枫林集》卷8,黄山书社1992年版,第128—129页。早年的经学训练,主要得益于同在休宁的著名学者陈栎(1252—1334年)。陈栎之学,既来自其父陈源长家学,又学于朱熹三传弟子黄智孙。朱升由此上接朱熹学统,被《宋元学案》列入“沧洲诸儒学案”。[注]黄宗羲撰,全祖望补,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70“沧洲诸儒学案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354、2360页。

朱升从学陈栎的经历,可由文集等资料加以复原。概言之,朱升自延祐二年(1315年)到至顺三年(1332年)间在休宁珰溪学于陈栎,所学内容主要为科举考试之业。朱升求学期间“剖击问难,多所发明,栎深器之”。[注]朱同:《朱学士升传》,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卷76《行实》,《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6册,第268页。尽管年龄差距近五十岁,然陈、朱师徒情谊深厚,朱氏自称“升事先生二十余年,谊莫厚焉”。[注]朱升:《勤有堂记》,《朱枫林集》卷6,第100页。朱升至顺三年致信后辈时,曾慨叹“离师而荒,旧业坐耗,真所谓悠悠者”[注]朱升:《送程仲本之龙川侍亲序》,《朱枫林集》卷4,第63页。,表明他在此之前已离开陈栎学馆。

朱升早年学习“经术举子业”的成绩优异。陈栎曾将朱升等人的经疑考卷送给明经书院山长胡炳文(1250—1333年),参选明经书院举行的科举模拟试。胡炳文评价:“详观陈子文及朱兄经疑,虽置魁亦可也。前在郡庠得观朱兄之文,惧其失之太多,今能简净如此,可喜可喜。”[注]⑩胡炳文:《答定宇陈先生栎》,《云峰集》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745—746、746页。既见胡炳文对朱升的欣赏之意,也显示他学习举业的进展和成效。

元代新安学者的学术联系紧密,为当地后学提供了可资取法的丰富资源。陈栎、胡炳文、胡一桂等新安理学代表人物,彼此往来交游,后辈学者也得以访求多师,形成了开放、积极的学术风气。[注]参见史甄陶:《元代前期的徽州朱子学——以胡一桂、胡炳文和陈栎为中心》,台湾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朱升之学,即深受胡炳文、胡一桂等的影响。胡炳文曾提及朱升期望来访问学一事。⑩ 胡一桂亦“同郡赵汸、朱升及远近皆师之”。[注]胡士贤:《双湖先生行实》,《双湖先生文集》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32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43页。胡炳文、胡一桂两人皆擅长《易经》。胡炳文承袭胡斗元家学,撰有《周易启蒙通释》等。胡一桂继承胡方平家学,亦撰有《周易本义附录纂注》《周易本义启蒙翼传》等书,被称为“得朱氏原委之正”者。[注]《宋元学案》卷89“介轩学案”,第2980页。朱升在师从陈栎期间,已耳闻目睹了“二胡”的著作,并与其多有交游,这对他的经学思想之型塑有深入影响。

朱升的同辈好友中,亦不乏好学精思之士。同门倪士毅(1303—1348年)长年潜心于教学与著述,经学造诣深厚,常与探讨学问。日后以《春秋》学名世的赵汸,实际是朱升的晚学后进,曾与他同至江西访学。倪士毅、赵汸均对朱升学问的演进有重要影响,是朱升中年学术转向的重要线索。

二、杭州之会

至正元年前后,是朱升思想转变的重要阶段。他与倪士毅杭州之会,与赵汸同访黄泽,均发生于此年。前者促使朱升深入反思元代新安理学的著述体例和形式,后者则扩充他所传承程朱理学的思想内涵。两者互为表里,共同为朱升学问的发展转化提供了契机。

朱升至正元年乡试之际,与同门倪士毅在杭州相会,于经学研撰多有交流。朱升的经学撰著以“旁注”体裁著称。然学者鲜少注意的是,至正元年以前,朱升致力于当时盛行的“纂释”体裁经学书籍之编纂。杭州乡试之时,朱升与倪士毅发现对方均在编写《四书》“纂释”。这看似巧合的“偶然事件”,实则彰显元代朱子学者的研究共趋。至正元年倪士毅携带刚写就的《四书辑释》书稿至杭州,求教于诸位友朋:

至正辛巳秋,会同门友人朱允升名升,谓前是亦有此志,因出具《中庸纂释》稿本见示,《大学》《语》《孟》则未尝下笔。志之合也如此,遂相与议定凡例,嗣是更加订正。[注]倪士毅:《重订四书辑释凡例》,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明正统十年建阳进德堂补修本《四书通义》。顾永新对此亦有论述,见氏著《经学文献的衍生和通俗化》,第504页。

倪士毅《四书辑释》不仅完成,且交由建阳书坊刊刻出版。朱升的同类著作,却只写好《中庸纂释》这部分。两人的著作“默契”,既来自宋末以来程朱理学的发展脉络,也受元代新安理学传统的直接影响。

自南宋朱熹殁后,其高弟门人的用功重点,在于对朱子《文集》《语录》《语类》等的纂辑。到了宋末元初,朱子遗文和讲学遗言的编纂已告段落,治朱子学者的著述方向自然发生转变。元代学者开始转向为程朱经典增益疏解的纂辑工作。[注]朱鸿林:《丘濬〈朱子学的〉与宋元明初朱子学的相关问题》,《儒者思想与出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02—204页。此即“纂释”体经学著作兴起的内在原因。“纂释”又称“纂疏”或“集疏”,是以经文和朱熹注释为本,逐句附以朱子《语录》及诸家疏解的经典著述形式,特点在于“重采择”而“少阐发”。

元代徽州是“纂释”体著述集中涌现之地。至正元年以前,朱升的新安师友基本完成各经的“纂释”工作。其师陈栎,延祐三年编成《书经蔡传纂疏》,次年又编《四书发明》。胡一桂《周易本义附录纂疏》《诗集传附录纂疏》早在泰定四年(1327年)已刊刻出版。胡炳文《周易本义通释》延祐六年刊刻,其《四书通》亦于天历二年(1329年)刊印。[注]谢辉:《胡炳文〈周易本义通释〉版本考略》,《山东图书馆学刊》2015年第6期。新安学者汪克宽(1304—1372年)元统二年(1334年)编成《春秋胡传附录纂疏》,其书于火灾中焚毁,至正元年又完成重编。

被视为“《六经》之阶梯”的《四书》“纂释”著作,更是渊源有自。汪克宽对宋元以来《四书》“纂释”传统有精炼概述:

近世儒者惧诵习之难,于是取朱子平生之所以语学者,并其弟子训释之辞,疏于朱子注文之左。真氏有《集义》,祝氏有《附录》,蔡氏、赵氏有《集疏》《纂疏》,相继成篇。而吴氏《集成》最晚出,盖欲博采而统一之,但辨论之际未为明备,去取之间颇欠精审,览者病焉。……同郡定宇陈先生、云峰胡先生睹《集成》之书行于东南,辗转承误,莫知所择。乃各摭其精纯,刊剔繁复,缺略者足以已意。陈先生著《四书发明》,胡先生著《四书通考》,皆足以磨刮向者之敝。而陈先生晚年且欲合二书而一之,而未遂也。[注]汪克宽:《重订四书集释序》,《环谷集》卷4,第683—684页。

这展示了元代《四书》学“叠床架屋”的传承与发展情形。在陈栎、胡炳文之前,已有《四书集义》《四书纂疏》《四书集成》等多种“纂释”著作。陈栎晚年欲集此类书籍之大成,将胡炳文《四书通》逐条编入《四书发明》之中,未及完成。元统元年(1333年)陈栎卒后,倪士毅继承师志,继续此工作。他于至元五年(1339年)编成《重编四书发明》,并在建阳书商的建议下,更名为《四书辑释》。至正元年杭州之会,朱升得知倪士毅之书不仅完成且已付梓,遂放弃再撰《大学》《论语》《孟子》“纂释”,转而帮助倪氏修改、完善。朱升为修订《四书辑释》所做的贡献,倪士毅记载:“得以详悉讲究,遂再定凡例,欲又更定此书。”[注]倪士毅:《至正辛巳冬答坊中刘氏锦文书》,明正统十年建阳进德堂补修本《四书通义》。而朱、倪两人的好友赵汸,也为修订《四书辑释》助力良多,修正后的《重订四书辑释》还将赵汸列为“同订”。总之,正是新安师友的传承和合力,成就了集宋元“四书学”之大成的《四书辑释》,它随后成为明代官修《四书大全》的主要底本,进而影响深远。

杭州之会,对朱升的理学转向有重要意义。正是在深入“纂释”体经学著述的基础上,朱升开始反思此类著作割裂经文、繁复冗杂等弊病,为其至正四年以后转向“旁注”群经的著述行动埋下伏笔。值得一提的是,朱升、倪士毅之会,另有后续。至正元年朱升协助倪士毅修订《四书辑释》,至正十年倪氏之子又承诺为朱升旁注《论语》和《孟子》二部,此时倪士毅已卒。倪氏之子被称为“能传士毅家学”者,曾答应朱升“稿成,即来商之”,却最终未能成行。[注]朱升:《论语孟子旁注序》,《朱枫林集》卷3,第33页。从“纂释”到“旁注”,此亦见元代新安学术之更迭与互动。

三、同访黄泽

自中年以后,朱升开始积极访学江西等地名儒,学问得以兼容并蓄,融会诸家。至正元年秋试过后,朱升与赵汸同去江西,问学于知名学者黄泽(1259—1346年)。[注]朱升访学黄泽时间,《新安文粹》《新安文献志》《(弘治)徽州府志》等载为至正三年,然据赵汸行状、文集等材料,可证两人实于至正元年同访黄泽,参见朱冶:《朱升事迹编年考证一则——访学黄泽时间考》,《华中国学》第11卷,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这段“不成功”的求学经历,却对朱升学术思想的最终形成有关键作用。

朱升访学黄泽的过程,颇为隐晦和曲折,多数文献或不提此事,或一笔带过。举例言之,官方文献《明实录》仅载朱升“师同郡陈栎”[注]《明太祖实录》卷40,洪武二年三月庚子条,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807页。,《(弘治)徽州府志》则提到朱升“闻资中(今属四川内江)黄楚望讲道湓浦(今属江西九江),偕赵汸往从学焉”。[注]弘治《徽州府志》卷7《人物》,《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80册,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797页。就朱升访学的收获而言,廖道南(?—1547年)语焉不详,称其“既有得乃归,读书紫阳祠中”。[注]廖道南:《翰林院学士朱升》,《殿阁词林记》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52册,第186页。明代史料笔记《双槐岁钞》,则将朱升通晓术数之学归因于此次受经,称其“偕同郡赵汸受经,余暇遂得六壬之奥”。[注]黄瑜撰、王岚点校:《双槐岁钞》卷1《枫林壬课》,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页。

事实上,访学黄泽并非易事。朱升本意是与同邑程植(1315—?年)、赵汸三人同去访学,以示慎重和诚意。朱升曾致信程植:

黄先生虽健,但年已高。吾侪问学,固当循序,然亦不可缓也。鄙意欲得尊兄来此整理《春秋》之学,庶得秋间同往彼处,小子与赵兄同问《易》,而尊兄出名问《春秋》,诚为便宜。一人而请二经,又犯轻猎之罪故也。不审肯合此意否?[注]朱升:《与汊口程仲本简》,《朱枫林集》卷7,第117—118页。

信中所示“秋间”,即至正元年秋,“赵兄”,即后学赵汸。黄泽是远近闻名的学者,大儒吴澄(1249—1333年)评价其六经著作,“以予所见明经之士未有能及之者也”。[注]吴澄:《六经补注序》,《吴文正集》卷19,《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册,第206页。黄泽至正间已入耄耋之年,而程植、赵汸年龄相仿,却是小朱升十几岁的后辈。因此朱升提出同访黄泽的计划,实际有提携后进、共同进学之意。

对于赵汸而言,至正元年不是他首次访求黄泽之学。早在至元三年(1337年)十九岁时,赵汸第一次赴九江求学黄泽。此次求访,并不顺利。这与黄泽的教法有关,赵汸总结到:

其入门只是教人看许多疑节,后却自思之。……初受《春秋》,只令熟读《三传》,于《三传》内自有向上工夫。比请益,则立例使人思之。……然退而读本经,终是例断,不得许多书法异同,始且旁及他经。[注]③赵汸:《春秋纂述大意·寄宋景濂王子充》,《东山存稿》卷3,第257—258、258页。

由于黄泽教人重在深思自得,赵汸首次求学所得有限。[注]⑦吴兆丰:《元儒赵汸的游学、思想特色及其治学历程》,(香港)《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51期,2010年7月。于是第二次访学黄泽时,朱升应承与赵汸同去,期望访问多有收获。赵汸记载:

辛巳(1341年)秋归,朱文试回,疑小子辈年少学浅,故此老不轻授。即慨然同往,拟同受其易象之学。比之相见,颇喜朱文精敏。然问答之际,不易前规,大意与《行状》中谢李学士之说同。朱文先回,汸独留。③

“朱文”实即“朱升”。所谓《行状》,即赵汸为黄泽撰写的《黄楚望先生行状》,展示了黄泽婉拒朱升问学、赵汸得以从游的详细经过。赵汸此趟访学尽得黄泽《易》《春秋》学之精髓,他在黄泽身边留了两年,至正三年才结束求学。黄泽拒绝朱升从学的根本原因,可从黄泽《行状》中“谢李学士之说”得到解释。赵汸对黄泽拒收李泂(1274—1332年)为弟子一事有清楚记载:

先生雅自慎重,其学未尝轻与人言。以为其人学不足以明圣人之心,志不以六经明晦为己任,则虽与之言,终日无益也。学士李公溉之使还,过九江,请先生于濂溪书院。会寓公、缙绅之士,躬定师弟子礼,假馆庐山,受一经之学。又将经纬先生家,为子孙计。先生谢曰:“以君之才,辍期岁之功,何经不可明,然亦不过笔授其义而已。若予则于艰苦之余乃能有见。吾非邵子,不敢以二十年林下期君也。”李学士为之叹息而去。[注]⑥⑧赵汸:《黄楚望先生行状》,《东山存稿》卷7,第345、346、337页。

赵汸开篇明意,指出“学不足以明圣人之心,志不以六经明晦为己任”是黄泽拒收其人为弟子的主因。文中“学士李公”,即官至奎章阁承旨学士的李泂,字溉之,山东滕州人,曾参编元代官修政书《经世大典》。李泂奉使过九江时,拜师黄泽却遭拒绝。究其原因,与其说是黄泽谨慎持重、不轻易授徒,毋宁说是李泂不符合黄泽以道自任的治学标准。

简言之,在黄泽看来,求取功名与精研深思不能并行。黄泽以北宋邵雍(1011—1077年)学问授受的典故为说,解释其学并非人人能传愿传。邵雍欲传授程颢、程颐先天之学,然程子得知邵子之学需二十年方成,则回答“某兄弟无此等闲工夫”。[注]陈长方:《步里客谈》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9册,第401页。黄泽“六经复古”之学,亦非常人可及。赵汸总结黄氏学问特点,“先生乃欲以近代理明义精之学,用汉儒博物考古之功,加以精思,没身而止。”⑥黄泽主张在精思程朱义理的基础上,尚要兼顾古注疏和名物度数的考订,以此方法研习六经,着实需投入大量心血。⑦因此,黄泽本人“决意归休,以六经绝学为己任”,穷毕生精力,不过是为经典研究提供了方法性的指导。⑧其高弟赵汸早年即得黄泽心传,终其一生也只是在《春秋》学的实践上有所创获。对于黄泽的经典研究而言,在元廷身居高位的李泂、立意仕进的朱升,从年龄到心态,确实皆不具备从学的条件。

虽遭到黄泽拒绝,朱升访学江西的经历却对其学问趋向影响深远。黄泽倡导经学复古,主张思而后得,显然对朱升有所触动。再则朱升亲炙黄泽之学,《易》学及《春秋》学思想得到提升。朱升对象数之学的重视,即来自湓浦问学。[注]参见黄泽:《易学滥觞》,《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4册。他又得黄泽《春秋》“著书大意”,“亦尝集诸家说为《春秋传》”。[注]赵汸:《与宋景濂》,程敏政:《明文衡》卷25,《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3册,第796页。另一方面,黄泽的经学思想经通过赵汸,持续地对朱升发挥影响。赵汸回休宁后与朱升交流频繁,赵汸晚年的重要著作《春秋属辞》,得益于与朱升的反复探讨,首刊时亦列朱升为“校正”。[注]参见吴兆丰:《元儒赵汸的游学、思想特色及其治学历程》,(香港)《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51期,2010年7月。

访学黄泽的经历,是朱升学问转向自得并最终成熟的关键要素。他随后数十年的政治生涯跌宕起伏,然学术研究却始终呈现出注重自得、兼收并蓄的特点,这与黄泽等学者的启发不无关系。朱升后于至正四年登乡贡进士,至正八年授池州路学正。他在元末明初辅佐朱元璋政权,成为明朝开国“启运之臣”。好友詹同在朱升洪武二年(1369年)归家时赠诗,仍对其求学黄泽一事有重点提及,诗曰:

楚望先生在湓浦,纂注六经书满楼。匡庐看云我舒啸,程门立雪君从游。龙虎榜中昔黄甲,凤凰池上今白头。谁知此日此相会,晨星落落令人愁。[注]詹同:《赠归新安诗》,《朱枫林集》卷10《附录》,第156页。

四、旁注与理学转向

至正元年江西访学过后,朱升教学乡里,并在教学实践中逐渐发展出“旁注”体裁的经学撰著模式。从至正四年(1344年)至其晚年归家,朱升笔耕不辍,为《四书》《五经》以及《孝经》《道德经》《孙子兵法》等皆撰有“旁注”。何谓“旁注”?朱升称:

愚自中年以经书授徒教子。每于本文之旁,著字以明其意义。其有不相连属者,则益之于两字之间。苟有不明不尽者,又益之于本行之外。学者读本文而览旁注,不见其意义之不足也。[注]朱升:《易经旁注前图序》,《朱枫林集》卷3,第34页。

经传连贯而下,经传之旁别有训解。经传、注释不相混淆,是“旁注”体例的首要特点。“旁注”中,经传大书,训解小书,以示区别;与“纂释”相反,“旁注”经传在左,训解在右,经传右侧第一行,是训释词意;第二行,是疏通义理。这两行训解,简约明白,《明史》评价其“辞约义精”。[注]《明史》卷136《朱升传》,第3929页。以文本阅读的角度来看,朱升书写体例的改变独具意义。古代读者已习惯从右向左通栏书写的“直下”方式。[注]参见陈伟:《“邪上”试解》,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代文本文化国际研究中心主办“写本及其物质性”国际研讨会,2018年4月。然“旁注”在经传右侧增加“旁栏”,一则强化了经传的连贯性,读者从右向左诵读经传,可以顺畅无碍,而不必看到大量的纂释。二则经传与训解的区隔更加显著,读者需要时即从左向右逆向查找相关训释,给读者带来直观的视觉差异乃至思维方式的影响。

朱升并非经学“旁注”体例的首创者。宋末元初尚有李恕《五经旁训》、熊禾(1247—1312年)《易经训解》、韩信同(1251—1332年)《易》《诗》《三礼》《旁注》等数种。“纂释”与“旁注”的此消彼长,见证了宋元理学的发展脉络。在阐明程朱理学经典的最初阶段,学者尝试采用多种体裁,寻求传播和发扬程朱学说的合适路径。“旁注”“句解”“纂释”等经典诠释体例纷纷出现。“纂释”体例,因更利于科举考试研习所需,遂成元代盛行的经学撰述形式。而“旁注”体直至元末朱升时,才再度出现。

朱升于《五经》《四书》皆有旁注。他最早编写《尚书旁注》(1344—1345年),指导门生用其义例合撰《诗经旁注》(1344年始),自撰《大学中庸旁注》(1346年),协助池州人张璿编成《论语孟子旁注》(1351年),并编写《仪礼旁注》及《周官旁注》(1351年)。朱升晚年完成《周易旁注》《孙子旁注》(1370年),另撰有《道德经旁注》《孝经旁注》及《小学旁注》等。朱升还为蔡沈《书集传》做有《传辑》(1344年以后)和《补正》(1350年)。[注]朱升著述时间,据刘尚恒《朱升事迹编年》(《朱枫林集·附录》,第184—206页)及《朱枫林集》所载各书序言。这些著作现仅存《尚书旁注》《周易旁注》。

朱升于《周易旁注》用力最深,该书集合元代《周易》研究的众多成果,充分显示其学问兼容并蓄的特点。在吸收新安师友易学思想的基础上,朱升广泛采纳江西黄泽、吴澄、萧汉中,浙江夏溥,以及刘夏等学者的《易》说精华。他既向黄泽、吴澄学习象数之学,又客观看待大儒吴澄《卦序》研究的“未当”之处。[注]参见杨自平:《吴澄〈易〉学研究——释象与“象例”》,《元代经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上)》,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所筹备处2000年版,第269—301页。朱升后期尤为关心《周易》卦序问题,他求访并精研刘夏家传《易大业图》,最终取信于萧汉中《读易考原》之说,并将萧氏全书录入其《周易旁注》中。[注]朱升:《问刘尚卿先生大业图旨书》,《朱枫林集》卷7,第118页;《周易旁注前图序》,《周易旁注》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册,第186—187页。受赵汸的影响,朱升还接触到陆九渊三传、浙江学者夏溥的易学思想,他在《周易旁注》中对夏溥“读易十字枢”及“揲蓍之法”等论说亦多有引述。

朱升由“纂释”转向“旁注”,是学问成熟的体现。其学问转变,不仅源于程朱经传的“纂释”工作基本完成,已无继续用功的必要,也来自上述江西、浙江、安徽等地学者的相互交流和思想碰撞,以及赵汸等新安友人的砥砺夹持。在此基础上,朱升在教学和研究中,日益体会和反思元代新安理学的流弊,渐形成其对圣贤之学的深入认识。他为《大学中庸旁注》作序时指出:

先儒经解至矣,而犹未免云云者。先儒用圣贤功夫,故能因经文以得圣贤之意。学者用先儒功夫,而能因经解以得先儒之意几人哉?性质庸常,学力卤莽,父兄师友取经解而督之,读经与解离,不能以意相附。其弊也断裂经文,使之血脉不通,首尾不应,欲求其知味乐学不可得也。[注]朱升:《大学中庸旁注序》,《朱枫林集》卷3,第32页。

朱升清楚解释了宋元以来圣贤之学的层层相递,正阐明了北宋大儒周敦颐所言“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的志学方向。[注]周敦颐著、陈克明点校:《周敦颐集》卷2《通书·志学》,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2—23页。第一层即“先儒”之学,程朱为其代表。朱熹等人志向圣贤之学,朱子曾教人读书法:

圣人不令人悬空穷理,须要格物者,是要人就那上见得道理破,便实。只如《大学》一书,有正经,有注解,有《或问》。看来看去,不用《或问》,只看注解便了;久之,又只看正经便了;又久之,自有一部《大学》在我胸中,而正经亦不用矣。然不用某许多工夫,亦看某底不出;不用圣贤许多工夫,亦看圣贤底不出。[注]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4,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7页。

这便是朱升所说“先儒用圣贤工夫”的由来,也即朱熹格物穷理之学的本来面目。无论是或问、注解,甚至正经本身,都是求得圣贤之“理”的凭借。正如朱升所说,“得圣人之意”乃是目的,一旦豁然贯通,便可得鱼忘筌、得意忘言。以故朱熹强调“圣贤工夫”才是重点,朱升亦领会到了此处。

第二层“学者”之学,即指宋元后学羽翼程朱学说,尤以新安理学为著。新安陈栎被称为“朱子功臣”,胡一桂、胡炳文也被评价为“力肩正学,有功后进”者。[注]赵吉士辑撰,周晓光、刘道胜点校:《寄园寄所寄》卷11《泛叶寄》,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866—867页。他们已不再志向圣贤之学,而是志向羽翼朱子。因此朱升所谓“学者用先儒功夫”,即新安前辈们纂辑群言、增益朱子之说的做法。

然则朱子用圣贤功夫,旨在领会圣贤之意;宋元诸儒用朱子功夫,却鲜少能体察朱子之意。赵汸对此深有同感,称“大抵近世君子,多以辨析义理便是朱子之学,纂述编缀便是有功斯文,故于向上工夫鲜有发明,日用之间无所容力。”[注]赵汸:《答倪仲弘先生书》,《东山存稿》卷3,第250页。朱子的全体大用之学,在新安后学中并未得到发扬,他们只是沉浸于辨析文义、阐发义理等表面功夫。

“学者”之学,承上启下,尤为重要。第三层普通士子之学,乃受教于“学者”的一般读书人。如果学者不志向圣贤,只做些纂辑群言的工作,那么其门人弟子则更近于末流。朱升正是看到徽州诸师友弟子日渐偏离“圣贤之学”的倾向,遂提出旁注群经、删削群注,以期新安后学由此“知味乐学”,从而希圣希贤,重回对圣学真谛的追寻。

朱升旁注群经,正为救正元末新安理学末流之弊而发,实际与陈栎等学者的纂释传统相背离。在征引材料的全面度、先儒训释的原始性上,“旁注”无法比拟“纂释”。然“旁注”却使读者摆脱破碎化、片段化的经解训诂,通过完整的经典阅读,将重心转移到对圣贤之学的体认上来。朱升“旁注”崇尚简明,只在必要处加以训解,“融合先儒经解以顺附于经文,可离可合,有纲有纪,使读者止就经文考训诂,以求旨趣而已。”[注]朱升:《论语孟子旁注序》,《朱枫林集》卷3,第33页。朱升并不摒弃训诂。与被目为“训诂之儒”的陈栎不同[注]程敏政:《定宇先生祠堂记》,《篁墩集》卷17,《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2册,第298页。,朱升强调训诂只为辅助经传之用,不能有碍圣贤精义的阐发。以故,他在旁注经典时亦不忘警醒,“窃恐近于训诂,无当于精微之蕴”。[注]朱升:《朱枫林先生手书》,杨琢:《心远楼存稿》卷8,《四库未收书辑刊》第5辑第20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0页。至于如何融合先儒经解,朱升主张对先儒之说“再三玩索体认,以求真是之归”,此与赵汸“读书一切以实理求之,反而验之于己”如出一辙,乃是提倡致思自得之学。[注]朱升:《论语孟子旁注序》,第33页;詹烜:《东山赵先生汸行状》,《新安文献志》卷72,第209页。

总之,解构叠床架屋的朱子后学,还原经传之真,以求圣贤之学,是朱升之学的进阶次序及宗旨。而旁注群经,则是其思想表达的主要方式。朱升对其各经旁注的效果,颇为满意。如《尚书旁注》,他称“观者多喜之,以其注文附经,语意通贯,一读即了,无繁复之劳也。”《孙子旁注》亦“使词义畅明,阵势明白,而无徒读其书之患也。”[注]朱升:《孙子旁注序》,《朱枫林集》卷3,第36页。赵汸曾揭示经学著述与学问研修的紧密关系,称“若曰著述事体与反己之学殊涂,则亦未审其何所据依,以为折衷群言之本欤。”[注]⑧赵汸:《答倪仲弘先生书》,《东山存稿》卷3,第250、249—250页。朱升直至晚年仍用心旁注,正体现其学问的不断完善和发展。

以上可见元末新安理学的转向,集中表现为新安学者反思“道统失坠”、回归“圣贤之学”的思想和行动。除朱升之外,赵汸、郑玉等新安学者也积极探寻新安理学的发展方向。赵汸对圣贤之学在元末的式微提出思考,称“圣学复明于近代,士始以知道为宗。久之又失其传,而学者益以空言自蔽。”[注]赵汸:《倪仲弘先生改葬志》,《东山存稿》卷7,第358页。与朱升一样,他提出“圣贤工夫”才是儒者用力所在,称“其所谓圣贤工夫,某工夫必有事实,决非虚言。然则苟不求其工夫所在,以实用其力,而遽欲苟附益于圣经贤传之间,皆朱子之所不许也。”⑧他同样批评朱子后学纂辑群言的做法,转而深入体认程朱义理,反求诸己,遂成《春秋集传》《春秋属辞》等名作。郑玉亦以“善学圣贤”为目标[注]郑玉:《送葛子熙之武昌学录序》,《师山集》卷3,《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7册,第25页。,反思“今人之学”,认为“是游心千里之外,而此身元不离家。所见虽远,而皆空言矣。此岂朱子毕尽精微以教世之意哉!学者之得罪于圣门而负朱子也深矣。”[注]郑玉:《与汪真卿书》,《师山集·师山遗文》卷3,第83页。他进而合会朱陆,撰著《春秋阙疑》等书。可见朱升、赵汸、郑玉等元末新安学者,彼此砥砺,均未局限于增益朱子之言,而能各有发明。这也令元末新安理学从“学者之学”回归“圣贤之学”的思想转向更具群体性。

结 语

元末儒者朱升的学问经历了羽翼朱子、会通兼容两个阶段。除频繁与新安师友的交游辩难,他还积极访学江西等地名儒。在教学及研究中,朱升深入反思元末新安理学有碍于圣贤精义阐明的弊端,转而探求发明朱子学的新方法。他最终转向旁注群经,用心圣贤功夫,以救正日益陷入辞章训诂、文义辨析的新安末流之学。

朱升的治学历程,体现了元末新安学术从羽翼程朱到体认圣学的转向。就研究方法而言,新安学者从增益群言,为程朱理学做“加法”,变为回归经传,为程朱理学做“减法”。就思想旨趣而言,新安学术从一宗朱子、羽翼朱子之说,发展为兼容并蓄、体认圣学真谛为旨归。

元末新安理学,确有回归圣贤之学的气象与特点。以往研究已阐明赵汸、郑玉等新安后学,积极问学江西、浙江著名学者,进而和会朱陆,从经义上发明、拓展朱子学内容的情形。不独朱升、赵汸等人为然,名不见经传的新安处士王廷珍(1278—1335年),晚年也总结其读书心得:“圣贤作经,意在言表,岂拘拘注脚者所可得其本旨。要当真体实认,见之日用常行间耳。”[注]郑玉:《处士王君墓志铭》,《师山集》卷7,第55页。此可见朱子全体大用之学在元末徽州的彰显。

较为遗憾的是,元末朱升等人反思和救弊程朱理学的行动意义重大,却影响有限。明初敕修《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仍采用“纂释”体裁编纂,并汇辑陈栎、胡一桂、倪士毅等新安学者的相关著述,对明代学术之发展影响深远。[注]参见朱冶:《明初〈四书五经大全〉取材及其成因考析》,《史林》2017年第6期。终明一代,朱升各经“旁注”却刊刻不多,流传不广。明末学者姚文蔚对朱升《周易旁注》不受重视的处境颇为感慨,“国初迄今二百余年,鲜有见而称述之者。殆不绝如线矣,岂不惜哉!”[注]④姚文蔚:《周易旁注会通叙》,《周易旁注会通》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5册,第488页。姚氏认为“旁注”体例不易阅读,为彰明书中易学思想,他“易古经而今经,易旁行而直下,不增不减而联络成章”④,恰与朱升旁注群经的初衷背道而驰。

猜你喜欢
四书圣贤新安
论陈普《“四书”讲义》中的“为学”思想
汉字故事之圣贤的寂寞
新安滩
境随心转是圣贤
张新安教授简介
新安滩
修身
新安讯士Q6155-E PTZ摄像机
喝茶聊天聊“圣贤”
上海商业(2016年22期)2016-06-01 12:10:15
朱熹的《四书》与“五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