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向来擅长以“冷静回望”的姿态来书写中国历史的严歌苓,在《妈阁是座城》中将目光聚焦到当下社会中的灰色地带,敏锐地发现当代中国飞速发展的经济浪潮中,隐藏在繁华都市里日渐扭曲的情感和荒芜的人性。小说鲜明地表达了都市人的生存境遇、女性人生的困顿与和突围,以及人性的失落与救赎。
【关 键 词】 严歌苓;赌场;女性;人性
【作者单位】王颖,西安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01.026
人民文学出版社和香港天地圖书出版社分别在2014年、2015年出版了当代著名小说家严歌苓的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带领读者走进那个陌生、神秘同时又充满诱惑的妈阁赌城。严歌苓用她细腻、婉转又充满力量的笔触将现代人的人生百态完整地映射在一个赌城中。
《妈阁是座城》描述了赌场女叠码仔梅晓鸥与房地产大亨段凯文、木雕艺术家史奇澜以及初恋情人卢晋桐四人之间纠缠多年的恩怨情仇。向来擅长以“冷静回望”的姿态来书写中国历史的严歌苓,这一次将目光聚焦到当下社会中的灰色地带,敏锐地发现当代中国飞速发展的经济浪潮中,隐藏在繁华都市里日渐扭曲的情感和荒芜的人性。《广州日报》在《妈阁是座城》的评论文章中这样说道:“小说埋伏了诸多迷局,细致有力地呈现了人物性格、性别、情感、善恶等多重角力,将笔触探入人性幽微曲折之处,直至最后为读者揭开人性的谜底,出乎意料,令人唏嘘。”
严歌苓旅居美国多年,因此,她的文学作品中充满了对东西方文化的特有见解和独到阐释。对社会底层和边缘人物的细致描写饱含她对复杂人性的理性思辨和对社会现状的批判意识,鲜明地表现了都市人的生存境遇、女性人生的困顿与突围,以及人性的失落与救赎,这使《妈阁是座城》具备了较高的出版价值。
一、赌场中演绎现代人生存境遇
赌场这个地点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严歌苓的小说中。 1998年,她就发表过中篇小说《拉斯维加斯的谜语》,讲述中国教授老薛因为偶然的机会开始赌博,最终彻底沉沦在灯红酒绿的拉斯维加斯的故事。严歌苓曾说,这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是真实的,人的道德和尊严在金钱面前不堪一击。这给她带来极大的心理冲击。值得注意的是,老薛是一个从相对封闭的中国来到拉斯维加斯,光怪陆离的赌场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对赌博的沉迷更多的是一种被动接受,他的悲剧根植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被欲望所征服的个体失控。
但是到了《妈阁是座城》这部小说,中国已经进入高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小说的时空背景已经完全置换到当下的全球化语境。严歌苓通过描写梅晓鸥与三个男人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不仅展现了当下中国人的生存境遇,也饱含她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忧虑与困惑。所有来妈阁的人从通过海关的那一刻起,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早已不会像老薛那样,为光怪陆离的景象而震惊,他们对赌博的沉迷更多是出自人类最原始、最纯粹的欲望。
梅晓鸥的祖上梅大榕因为赌博散尽家财,最终魂归大海,以致他的妻子梅吴娘宁可亲手掐死自己的骨肉,也不让子孙重蹈覆辙。梅晓鸥作为侥幸存活的一支梅家血脉,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个体,她先天带着赌博的遗传基因而又本能地敌视和排斥赌场,对赌博迷恋而又痛恨的情感在她的身体里交织碰撞。赌博如同宿命般存在于她的生命中,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
梅晓鸥与卢晋桐在赌场相识相爱,虽然得知他是有妇之夫,仍然飞蛾扑火般地全心投入;她一次次地选择相信段凯文,直到家财散尽;她和史奇澜纠缠多年,被伤害到体无完肤仍对这个男人心存幻想。如此看来,梅晓鸥又何尝不是一个赌徒,她拿自己的青春去赌原本就脆弱的感情和人性,最终输得一败涂地。
围绕在梅晓鸥身边的这三个男人,无一不是才华横溢、身价不菲,他们都是各自领域中的顶尖人士,是社会大众眼中的精英阶层。然而,无论是通过考上名校实现“鲤鱼跳龙门”的段凯文,还是白手起家一路摸爬滚打换来功成名就的史奇澜,在面对金钱的巨大诱惑时,都将人性中最自私、最丑恶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让人不得不怀疑,过去的他们只是披着一件华丽的外衣,面对金钱所展现的虚伪与丑陋才是他们最真实的一面。最终,他们或债台高筑、穷困潦倒,或才华尽失、苟且求生,或妻离子散、黯然离世。其实,这所有的后果都是他们亲手酿造的,因为他们的贪欲永远得不到满足,正如小说中所写:“人的欲望总比运气多那么一点儿,如人渴望获得的比获得的总多那么一点儿。”这样的故事和人生每天都在妈阁重演,无数人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最终都逃不脱倾家荡产的命运,将原本光明美好的未来在赌桌上虚掷。
无论是当年被动看到世界另一面的老薛,还是今天主动走进赌场的赌徒,在没有走进赌场之前,他们的人生存在千百种可能,然而,从他们走入赌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们和百年前的梅大榕一样的悲剧命运。严歌苓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已经不再对赌博给人带来的毁灭性打击感到震撼,因为她明白,赌场里一次次一掷千金的豪赌,从来都不仅是筹码和金钱的交易,还是一场场关于情感和人性的博弈,在看不见的地方不停涌动。赌场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它裹挟着一股神秘又强大的引力,一旦踏入,任何人都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妈阁不仅是一个赌场,而且是一座没有出口的城池,梅晓鸥和与她纠缠半生的男人被困在这里,演绎着都市人的生活境遇。但他们不过是城中人的一个缩影,这些人在赌桌上输尽筹码,在赌桌下输尽人生。严歌苓的描写看似闲散自由,实则惊心动魄。
二、在困顿中突围的女性人生
严歌苓的文学生涯,始终不曾离开对女性的观照。她以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书写中国女性的命运,体察她们的生存境遇和情感世界,把探究女性的笔触深入广阔的民间大地,在宽广的民间和历史的缝隙中塑造一批紧贴中国传统民族之心的“地母”形象。从扶桑、小渔、田苏菲到王葡萄、小姨多鹤,严歌苓所塑造的女性都带有明显的母性特质,她们以自己强大的生命力在干涸的土地上绽放坚强的生命之花。借助这些女性的成长历程,她记录了中国女性在漫长的历史黑夜中所遭遇的灵与肉的困顿和苦难。这些女性面对命运的磨难与不公,用自己柔弱的力量和喑哑的声音在男权社会里痛苦挣扎与突围,也暗含着一个国家和时代的沧桑变迁。endprint
严歌苓没有像过往那样回望历史,她在《妈阁是座城》中选择聚焦当代人的孤独处境和生存困境,直面人性在金钱诱惑下所表现的丑陋与贪婪。赌场从来都是一个以男性为绝对主导的场所,但即便是在这样的男权世界中,严歌苓依旧为女性书写。她形容梅晓鸥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干上了这个血淋淋的行业”,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鲜明的女性形象。相比严歌苓过往塑造的女性形象,梅晓鸥不再具有“地母”般的神性特质,而是更加真实也更加现实。叠码仔是赌场里的特殊职业,他们是寄生在赌场与赌客之间最卑微的个体,艰难地在夹缝中求生存。身为一个女性叠码仔,梅晓鸥拥有天然的优势,与赌客之间存在难以言说的暧昧。所以,在面对生活和工作的困境时,她不得不同时面对一系列复杂的情感和欲望。梅曉鸥一面在赌桌上扮演洒脱、豪爽的叠码仔角色——游走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间,尽最大可能地平衡各方关系;一面在儿子面前极力伪装,扮演善良慈爱的母亲角色——她从不把客户带回家,也从不让儿子看到自己在客户中八面玲珑的形象。作为一个女性,梅晓鸥在生活中的挣扎与困守、撕裂与逃离都那么让人纠结迷惘。
《妈阁是座城》的序言写到,梅晓鸥的祖上梅吴娘曾经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没有男人的梅家,到了梅晓鸥这一代,她同样被作者赋予强大而鲜明的母性特质。但是相较于严歌苓过往塑造的那些能够包容一切的伟大女性形象,梅晓鸥则是一个将自己囚禁在复仇和博爱两难困局中的人。梅吴娘抗争的血液在她体内流淌,看着男人在赌场中血本无归,她感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但女性的悲悯之心又让她产生救赎他们的渴望。叠码仔在旁观者眼中是一个嗜血、冷酷的职业,梅晓鸥因为天然的母性本能一次次违背职业原则,仇恨和同情在她心里共同滋长,让她感到痛苦不堪。直到梅晓鸥发现自己的儿子也开始悄悄玩起赌博游戏时,她愤而火烧公寓,远走加拿大,彻底离开了妈阁这座充满诱惑和罪恶的赌城。梅晓鸥爆发的强烈母爱,穿越五代人和曾经挽救梅家的梅吴娘相遇了。她不仅与过往的爱人,而且与曾经的自己和赌场彻底作别,避免儿子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而且实现了自身对命运的艰难反抗和超越。
严歌苓笔下的女子,总是挣扎在自我与时代的双重压迫中,她们对命运的反抗与突围,体现了全体女性对命运的迷茫与抗争。梅晓鸥从来不是一个在情感上占据主导权的女性,她艰难地在一个灰色、杂芜的夹缝中生存,直到最后一刻终于实现人生困局的艰难突围,用自己身体里潜藏的母爱力量,使积蓄在人性中的善良和美好战胜了贪婪和仇恨,完成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情感救赎。当男性在金钱面前将人性堕入无尽深渊时,梅晓鸥用她女性的柔软与坚韧,让人性之美在绽放欲望之花的土地上闪烁微弱的光芒。
三、对失落人性的艰难救赎
有人曾说严歌苓的小说“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这个比喻很恰当,如果将这句话用在妈阁的赌场世界同样有着难以言说的贴合。从表面上看,《妈阁是座城》的情节是围绕一群掮客和赌徒之间畸形的关系展开的,但从深层次看,这部小说是严歌苓对丰富而复杂的人性的进一步理解和观照。梅晓鸥和三个男人在风云变幻的赌桌上翻云覆雨,巨富与赤贫往往就发生在一瞬间。在跌宕起伏的命运中,爱也就变得无比虚无,他们之间所谓的情感从来都敌不过赌桌上的筹码,真正的较量仍是潜藏在内心深处人性的善与恶。
面对当代社会尽情释放的物质欲望,严歌苓通过《妈阁是座城》表达了自己深深的忧虑,赌场在这里不过是她选择的一个媒介,透过赌场可以窥探人性的丑恶与贪婪。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人的本身就有恶毒的潜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着一个赌徒,当他嗅到铜钱腥气,就会把赌徒从千百年的沉睡中唤醒。”事实上,让段凯文、史奇澜和卢晋桐千金散尽的不是妈阁赌桌上陈旧的纸牌,也不是梅晓鸥与其他掮客的言语诱导,而是他们心中永远无法满足的贪欲。正如前文所说,在《拉斯维加斯的谜语》中,老薛的悲剧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社会文化下受到强烈刺激的结果,这种改变并不具有普遍性,这个故事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但在《妈阁是座城》中,严歌苓把以段凯文、史奇澜和卢晋桐为代表的一群赌徒对赌博的狂热看作人性中一种最神秘和原始的基因,它埋藏在人的内心深处,一种难以克服和超越的欲望。在文化和历史逐渐趋同的时代语境下,严歌苓不再把人们对赌博的沉迷看作某种特定历史文化的产物,而是将其看成一种普遍的人性因子。因为人性中本就存在无数肮脏和丑恶,隐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而执迷不悟的赌徒最能将这些阴暗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妈阁的确是一座城,它甚至不必建起坚固的围墙,就能将人困在里面。在这里,道德的底线会随着欲望的增长而一步步后退,直到灵魂被彻底吞噬。面对那些深陷赌博泥沼的人,要谈堕落很容易,想谈救赎却很难。曾经意气风发的段凯文妻离子散,年轻有为的卢晋桐英年早逝,他们艰难的自我拯救和梅晓鸥爱的救赎都是艰难而无力的。最终,这三个与梅晓鸥的生命纠缠不清的赌徒,只有史奇澜真正得到了救赎。小说的后半部分逐渐将重点转向梅晓鸥与史奇澜之间微妙关系的发展和变化。梅晓鸥终究是一个善良的女性,只要看到一点希望的光茫,就能使爱与怜悯的女性本能复活。史奇澜这个曾经才华洋溢的艺术家终于在梅晓鸥温柔和关爱的感染下,彻底挥别赌桌。为了让自己和妈阁之间再无任何牵绊,他与梅晓鸥将彼此之间的情谊停留在友情之上。史奇澜曾经苦难的灵魂最终得到救赎,让这段满是伤痕的岁月有了一点温情和美好,也让终日演绎冷漠和悲情的妈阁赌城焕发出微弱的人性光芒。
《妈阁是座城》看似是严歌苓对现代社会的物欲和人性所进行的批判,但是她最终把主题落在“人性的救赎”上,让作品体现出一种坚韧的诗意,也使得读者在冰冷的深渊中看到了一丝微弱而又温暖的光芒,这是她作为一个女性小说家一贯的选择和表达,也是小说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
严歌苓用自然流畅的语言和细腻强烈的情感描绘了独属于自己的文学地图。在她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在特定的时代语境中每个人强烈的主观情感,也不难体会到大时代下小人物命运的离合悲喜,她的每一部小说都饱含生命的张力,具有极强的故事性和画面感。近些年来,从《少女小渔》《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到《芳华》,严歌苓的大量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在海峡两岸暨香港获得了巨大的反响,她的名字也逐渐成为票房的保障。《妈阁是座城》在不久的将来也被搬上银幕,相信这会为它的出版增添一些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严歌苓. 妈阁是座城[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2]严歌苓. 妈阁是座城[M]. 香港:天地图书出版社,2015.
[3]李芬芬. 从拉斯维加斯到妈阁——论严歌苓两部小说的时空差异与链接[J]. 名作欣赏,2015(8):124-125.
[4]刘传霞,陈淑瑞. 论严歌苓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J]. 小说评论,2015(4):189-19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