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陆人文哲学语境的民族音乐学
——马克斯·皮特·鲍曼讲座的解读

2018-01-23 23:39管建华
人民音乐 2018年3期
关键词:音乐学鲍曼跨文化

■管建华

鲍曼(Max Peter Baumann,1944—)原德国维尔茨堡大学音乐研究所教席教授,曾经担任世界民族音乐学研究领域具有广泛影响的学术刊物《音乐世界》(The world of music)主编25年,世界著名的柏林“国际比较音乐研究所”所长3年,世界权威音乐辞典“历史与当代音乐”(MGG)以及“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的多个词条撰写人。自1990年主编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学术丛书《跨文化音乐研究》(Intercultural Music Studies),(IMS)他的学术研究遍及五大洲二十多个国家,长时期进行世界范围的音乐田野考察,以其广阔的视野和深邃人文学科知识的洞察,提出了一种全球性框架流动的“世界音乐”研究,扩大了各种音乐类型的相互影响和交流的研究。另外,出版专著多种,对世界音乐研究的论文约五百篇。

2017年12月4—8日,马克斯·皮特·鲍曼教授在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举办了五场讲座。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许多著名美国民族音乐学家到中国讲学,如胡德、恩克蒂亚、内特尔、安尼·西格、赖斯等等教授名家。这些名家有许多论文也经常刊载于鲍曼主编的《音乐世界》(英文)季刊之上,同时这些名家也到访过中国。而当今德国民族音乐学的状况如何,它与美国民族音乐学有何差异,它对中国民族音乐学将有何启示。这也是我们所期待的。

在2016年10月29日南京艺术学院召开的“东方音乐文化国际学术论坛”开幕式上,原定由鲍曼的主题发言:“丝路多样音乐的跨文化途径与当代隐喻”,因故,鲍曼没能到场,其主题报告由他人代为宣读。他的报告指出:在最为集中的“丝绸之路”时期,是什么塑造了对不同文化发展的辩证性理解?当文化间的传递发生在两个或几个种族、文化以及音乐风格之间时,最基本的协作机制是什么?在从由西向东、以及由东向西的交流中,是什么暗示了多样化的种族、文化、以及历史的痕迹中的同步性和同时性?当代的想象以及与他们有关的横穿亚欧的丝绸之路和海洋之路的多样的音乐表达,在我们现代的交叉文化话语中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很明显,鲍曼的民族音乐学提出了一种全球性框架流动的“世界音乐”研究视野。

一、一种全球性框架流动的“世界音乐”研究视野

在鲍曼讲学之前,我通过鲍曼的博士麻莉与他多次沟通,确定了来华讲座的题目。

此次,鲍曼在南京艺术学院的五个学术讲座的题目是:1.比较音乐学面面观;2.论欧洲艺术音乐对罗姆人音乐的接受;3.宇宙论、音乐与理解——以玻利维亚安第斯高原的分解旋律为例;4.“世界音乐”作为跨文化的策略;5.跨文化动力与音乐行为中的文化多样性。以下是5场讲座的大致内容。

1“.比较音乐学面面观”讲座主要探讨的是1880年后作为音乐学延伸出的比较音乐学。

比较音乐学的宗旨是,对“欧洲之外的民族”及“无文字流传的文明”中的音乐进行描述并展开研究,其深受文化圈理论的影响,从而认为:通过对异文化的音乐探究,可以照见欧洲艺术音乐的前世。直到20世纪30年代,音乐记录、音系整理、制定声学标准、乐器分类仍是学者们的研究重点,他们试图通过比较的方法揭示不同文化在发展过程中的关联性。比较音乐学家萨克斯、霍恩博斯特尔1933年到了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音乐学自经历了向民族音乐学的范式转折(文化中的音乐),一大批区域和民族音乐的研究和田野调查纷纷问世。着眼于将人类全球史和音乐全球史的知识融合在一起,近来学界又在讨论“新比较音乐学”的内涵问题。这一新学科试图跨越学科界限,将跨文化比较、人文和自然科学方法和当代文化理论纳入研究计划之中,以期将传统比较音乐学中的宏大问题与当今广泛的民族音乐学专门知识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重新联系在一起。

2.论欧洲艺术音乐对罗姆人音乐的接受。

讲座提到的罗姆人(Roma)即通常所说的“吉普赛人”,他们是没有国家的民族,然而他们却有悠久的历史、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他们的境遇可与犹太人相提并论。今天的罗姆人远离他们远古的故乡印度,遍布各大洲,生活在不同的国家里。在欧洲,其总人数约为一千二百万,在德国居住着约八万罗姆人。自1996年起,加入德国国籍的罗姆人被官方认作少数民族。成百上千年间,他们被称为“茨冈人”(吉普赛人),受到歧视和迫害。今天我们要做的是消除偏见,正视罗姆人丰厚的文化遗产,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在当下文化多元性的大语境下,罗姆人的音乐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例如匈牙利吉卜赛音乐以及众多的音乐世家等等。从音乐史来看,就内容而言,可以分为两个领域:一方面是罗姆人自身内部的传统音乐;另一方面则是欧洲艺术音乐中对罗姆人音乐的接受和偏见,表现在歌唱剧、歌剧、轻歌剧和“吉卜赛曲风”之中。讲座的首要主题是“欧洲艺术音乐中反映出的吉普赛主题”。

3.宇宙论、音乐与理解——以玻利维亚安第斯高原的分解旋律为例。

鲍曼认为,“理解”发生在由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构成的时间延续性之中,它受制于人们对历史、社会共存和导向的象征性表述。其中一个例子就是玻利维亚的节日马丘·丁库(Machu Tinku),究其根本乃一展现某种对立互补关系的展演理念。这种互补关系通过排箫ira和arka的分解旋律技巧来展现,与之配合的是舞蹈表现形式,分别做蛇形和圈形运动,以及相应的反向运动。将互补行为用具有象征意味的方式再现出来,极具仪式化,将殖民时期之前的记忆文化表现出来的同时,这种表演也在不断更新,节日融入了基督教元素,将共同记忆的未来作为行为范式一并吸纳进来。在融合性的表演中,理解才得以展开,理解意味着融通于自身与他人的世界认知之中,贯彻意义和含混。这里的“他者”被理解为“自身”潜力的激发,对于“整体”的理解(不仅是跨越人的还有跨越文化的理解),只有在将两极对立理解为互补的对话中才变得行之有效。

4.“世界音乐”作为跨文化的策略。

鲍曼认为,原则上,文化多样性的聆听要求对对方持有开放性,几十年来,这种开放性对那些尤其是在音乐中的,规范式的理论和学校课程越来越提出新的挑战。今天的音乐课建立在学生不同聆听经验之上,很大一部分受到社会传媒以及不同相关移民背景的影响。与之对应的差异和多样性是音乐的多种社会化。使用一种规范式的教材也许会使学生变得沮丧失望。聆听、学习和理解不同的音乐经验要求一种新的注意力,它将音乐的认同结构不仅在内部的,而且在间性的和跨文化的语境中极富对比式的主题化。通过对世界不同文化中多样和多元音乐的聆听经验,认同结构自身被塑造成为了主题。

5.跨文化动力与音乐行为中的文化多样性。

“过渡文化”早已取缔了理论话语中陈旧的本质主义中的关于“真正的”“事实的”或者“真实性的”崇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对于个人和个别的群体或者组织者自身来说,理论纲领不再出现在一个规范了的,确定的音乐行为中了。观点的多样性显示出,不仅在音乐的表现形式,而且重要的是,在作为交流手段的,不同的音乐实践和理论反思中,实际是“持续不断的定义革命”。非常不同的并存和同时性,涉及音乐的叙述和交流实践等等,都建立在当前的地方和全球的话语上以及它们的内部,间性和跨文化间的观点上。差异与跨差异的混合物暴露出每一个文化动力的流动特征,最后这些也都涉及到了认同的标志上,例如“自身”“陌生”“他者”或者“新的”音乐和音乐风格。这些,一方面在展演中影响到听的界限,另一方面仅仅在听的界限也被超越。在音乐的文化大潮中,尤其是全球化的加剧,带来了跨文化的进程。多种不同音乐风格的跨越,杂交和交织中(杂交文本)诞生了全新的,后民族化的音乐种类。讲座中将利用多种视听范例描绘这一范式。

另外,鲍曼此行也到浙江音乐学院与陕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作了题为“历史与跨文化视阈下的丝路音乐传统”的讲座。鲍曼认为,当下关于“世界音乐的全球史”也就是所谓的“世界上所有的音乐”的讨论正越来越多的受到跨国合作理念的影响。与以往对国家的音乐史的书写和区域民族专著不同的是,这里尤其关注的是跨国和跨文化的新的协作观点。从这种意义上说,联合国大量的丝路项目也可以理解为是对跨文化对话的支持。希望音乐学的未来合作在已有的“丝路音乐传统的全球史”中也将展开。事实上丝路和海上丝路的形而上的意义,涉及到的是当代的多元全球化发展道路,跨文化的输出和数字化时代的现代叙事。越来越多的比较观念在宏观,中观和微观的层面上显现出来。讲座从大的宗教和丝路的世界观叙事的语境出发,展示音乐,音乐团体和研究机构的组织结构,一方面肯定了历史交流的联系,另一方面显示了跨文化交互的基础。

二、欧陆人文哲学引导的民族音乐学研究

欧陆人文哲学主要指20世纪以现象学与解释学为思考路径的哲学,主要是德国哲学与法国哲学。它与英美的科学哲学或分析哲学思考路径不尽相同。现象学的“将本质悬置起来,直接面向事情本身”与“主体间性”,伽达默尔解释学的“理解是存在的基本形式”的本体论和“理解与相互理解”,强调在哲学中对话或交谈的中心地位,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这些哲学思路引导了鲍曼的民族音乐学研究,体现在讲座中。

讲座1是《比较音乐学面面观》,是从当代学术思想视角来展开的。鲍曼首先提到的是,“谁在观察这个世界?”正如福科所言:“谁在说?”因为,文化的观察有不同的视角,有不同的理解,不同文化有不同的“音乐”概念、不同的说法,相互理解有利于解决冲突、协调关系。鲍曼认为,采用伽达默尔的“语言游戏”来展开具体的概念,更能反映文化间对话的视角以及有利于跨文化协同。19世纪音乐学的创始者之一阿德勒与早期比较音乐学,以数学测量音乐的方式影响了音乐研究,也成为音乐书写文本为主音乐史的文献记录呈现方式,阿德勒与汉斯立克交往甚密,汉斯立克的音乐自律论也影响到阿德勒的音乐学概念,但仅仅以音响记谱分析的研究是脱离语境的。这种脱离语境的音乐分析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孔斯特的民族音乐学和梅里亚姆的音乐人类学便开始突破,鲍曼认为这是音乐研究范式的转折。早期音乐学与比较音乐学都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声学、物理学、客观作品分析的音乐学为基础,而人文科学的研究方法以民族、语言、社会、心理等方面的调查为基础。新的比较音乐研究是注重语境、动态、过程和行为方式,从单一的、简单的比较、客观区分性研究到多元性音乐的研究,从思辨到文化经验性的研究,从体系转向个别文化音乐的研究,从主体对客体的研究到主体与主体的对话。没有科学统一的、本质的音乐理解,因此,谁在观察“音乐”与福科所讲“谁在说”都具有了不同文化身份音乐经验的印记,“音乐”只有“发生在理解中的视域融合”(伽达默尔),以此,我们才能获得相互尊重、理解和交往。

讲座2为《论欧洲艺术音乐对罗姆人音乐的接受》。鲍曼通过细致地研究,展示了约八十五部作品所受到罗姆人音乐的影响和个别音响实例,包括李斯特、勃拉姆斯、拉威尔、柯达伊、萨拉萨蒂等的音乐作品。根据印度学者的研究,罗姆人(Romanies)之所以也被称为吉卜赛(Gypsy),是人们误认为他们来自埃及(Egyptian),从发音上可以看到“吉卜赛”是“埃及”的派生词。他们的音乐、舞蹈和民间传说被人们浪漫化,是同一性民族,但没有国籍、政治权利或自由、书面历史等等。①并且,不同国家对他们的称呼都不统一。他们的音乐曾经对匈牙利和西班牙产生了重大影响。作曲家李斯特认为匈牙利的音乐实际上是吉卜赛音乐,尽管巴托克和柯达伊强调匈牙利音乐与吉卜赛音乐在节奏和旋律的差别,以突出匈牙利音乐的独立性,但古代文献清楚地记录了匈牙利负有盛名的吉卜赛音乐家在宫廷和民间的存在。按照李斯特的说法,“没有人能像吉卜赛人那样精美地演绎匈牙利的卡达喜舞,他们柔和、悦耳、神秘、悲痛的音乐转眼间能变成战歌或者卡达喜舞强烈、疯狂和充满激情的旋律。”②这段话对吉卜赛民族音乐个性的生动描写,对于中国音乐爱好者可以在李斯特的钢琴作品“匈牙利狂想曲”和萨拉萨蒂的小提琴作品“流浪者之歌”中体悟到。西班牙作为民间音乐最为丰富的音乐,主要是因为包括吉卜赛人影响在内的各种外国影响与它结合在一起。吉卜赛人多数居住在安达卢西亚地区,而安达卢西亚在西班牙音乐中具有支配地位。③西班牙吉卜赛民间歌曲如同印度歌曲一样,无法按照西方固定记谱和键盘或键式乐器演奏,优美的音声和印度人所称的“声音曲线”流动滑音的使用,这种声音曲线似乎像江河的水一般波动,可急速翻滚,也可平息在静止的湖面,飞溅在瀑布的上空。吉卜赛的音乐不仅陶醉了整个欧洲人民,它更受到那些已经有一定东方音乐传统的国家最热烈的欢迎和接受。④鲍曼的讲座对我们所学的欧洲音乐史或西方音乐史固化的观念具有很大的冲击力,其凸显了一种全球性框架流动的“欧洲音乐史”的研究。

讲座3为《宇宙论、音乐与理解——以玻利维亚安第斯高原的分解旋律为例》。鲍曼认为,理解外文化的音乐,往往会以本文化或自己的知识投射到对象上。因此,要注意“理解是对话,是互补行为”。但西班牙人将印第安人作为原始文化,其理解缺乏过程、缺乏平等对话。理解过程包括:观察、提问、记录和阐释,也包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理解。观察还是理解?是戴着何种眼镜来观察?印第安人的宇宙观有阴阳思维结构,这影响到他们音乐舞蹈表演的列队、乐器排箫的分类、乐器声部分类的组合,等等。因此,音乐术语与宇宙观的关系是不容忽略的。鲍曼的思路与德国学者洪堡特的“语言-思维-世界”的理论或“语言世界观思想”、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思路相谋,充分显示出鲍曼民族音乐学研究的欧陆人文哲学语境。

4.《“世界音乐”作为跨文化的策略》。鲍曼提到了四种策略:一是文化移入策略。如音乐创作中将外来音乐元素、风格纳入作品,或将中国乐器纳入西方乐队来表演;所罗门群岛的原生态音乐以西方乐队编制的表演,玻利维亚原生态音乐与交响乐团演奏,德国巴伐利亚的融合乐队,等等,引起很多讨论;二是双向文化的策略。两种音乐中自由的切换,或采用文化并置和双重乐感的策略;三是文化间对话策略。这要强调对话的平等性,书面文本的静态与口传音乐的动态,民族音乐遭际古典音乐形成跨界模式;四是跨文化策略。跨文化是穿越时空,如印度音乐家可以脱离它的语境到国外进行表演。当今网络世界,文化隔离逐渐示弱,很可能形成传统的超越和边界的突破,也会形成多层次的文化语境。

5.《跨文化动力与音乐行为中的文化多样性》。鲍曼认为,音乐行为中的文化多样性存在于文化内部的话语、文化间对话的和跨文化的话语,它们可以形成跨文化音乐交流的动力。如德国一些城市就存在多种音乐形态和多种音乐观念的交叉与混合。目前,全球化有五个景观可以投射到音乐上,民族景观、媒体景观、技术景观、经济景观和意识景观。如中国春节晚会电视节目的“千手观音”就可以涉及到这五个景观。当今,技术的发展从磁带到CD、MP3、网络以及“云”技术,更加推进了音乐的传播。掌握技术,而不是技术控制文化。传承是一种有意义的坚守,同时,多语才能、多重乐感都在涌现。音乐将是多样存在,而不是一种纯粹的存在。世界音乐将是促进人类和平共处的一个学科,它将促进对话和跨文化的创造。

三、中国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以及音乐学所需要思考的问题

鲍曼的讲座引起我较强共鸣的、值得我们去学习和探究的是中国音乐学需要思考的三个论域:跨文化音乐研究、音乐术语的语言体系与宇宙观以及欧陆人文哲学伦理学的论域。

(一)跨文化音乐研究论域

此次鲍曼来南京讲学时赠送给我两本跨文化音乐研究专辑,《当今坦桑尼亚音乐》(19辑,2016),另一本《当今中国音乐》(21 辑,2017)论文有李海伦(Helen Rees)《中国传统表演艺术的现状——文化政策与实践》,梅嘉乐(Barbara Mittler)《傲慢与偏见:对中国音乐与权利的重新思考》,雷雅德(Alexander Rehding)《从茉莉花至 Moo-Lee-Chwa:一件约于1796年的音乐史事》,奥米德布尔津(Omid Burgin)《古琴在今日中国呈现年的样貌:从渴望复古,到文化礼仪,再到复兴运动》,刘长江(Frederick Lau)《天外之声,迷人天使:浮华的中国女子民乐》,高文厚(Frank Kouwenhoven)《中国音乐也能摇摆》,宁二《柔软的刀子:过去10年中国的新民谣及创作歌手》,唐漓江《中国皮影戏的即兴创作与协作》,石汉思(Johannes Sturm)《音乐类型的兴起和衰落:黎锦晖的儿童歌舞剧在时间的境况下》,杜咏霏《当今秧歌:中国民族舞蹈之一》,黄泉锋《维吾尔族音乐的原生态表演与全球跨文化音乐脉络》,钟适芳《谁在这里歌唱?中国作为祖先的家和异国》。

鲍曼主编《跨文化音乐研究》,其目的是为了在全球化的语境中重建“新比较音乐学”。这一新学科试图跨越学科界限,将跨文化比较、人文和自然科学方法和当代文化理论纳入研究之中。目前在中国,由北京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中国文化书院跨文化研究院与欧盟跨文化研究所共同主编的《跨文化对话》从1998年创刊以来已出版37辑(2017年),主编是乐黛云教授和李比雄教授(法国)。我经常阅读《跨文化对话》受益匪浅。正如欧盟跨文化研究所所长李比雄所说:“一个更新的天下理论可能有助于为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混乱局面找到一条解决之道。”⑤这个更新的天下理论与鲍曼的“新比较音乐学学科”相似。这种天下理论就是一种全球性框架流动的“世界文化”研究。乐黛云认为,这种理论“替换性”的思路可以帮助我们“撕破那种线性的逻辑”,“脱离那种目的论的时间和黑格尔式的历史愿景,而去考虑一种新的、开放的时间经验和历史经验。”⑥反观中国音乐学界,在“跨文化音乐研究”和“跨文化对话”论域方面相对薄弱、相对停滞。这也受制于学科的分科科研与教学体制,教学与研究中国音乐史论的学者不关注西方音乐史论,或反之,也不关注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学、哲学、艺术、文化的史论,不似文学、哲学、文化研究是“接通”的,在音乐学界似乎存在一种知识“种族隔离”的障碍。在当今全球化语境中,如李比雄所言:“如何去协调不同的知识、历史以及相关的‘语言’(和概念)游戏模式,如何去对待这些不同的模式。

一方面,目的论的、线性的历史模式已经因为西方在军事和政治方面的霸权的扩张而延伸至整个世界,另一方面,西方的霸权,就其文化-政治方面的宰制地位而言,又看起来属于过去,那么,我们今日的处境又到底为何呢?……所谓新政治秩序的替代性模式,是否意味着非西方哲学、政治、文化模式以及概念的苏醒?在国际这一层面上来看,这些模式是否是普遍有意义的、普遍可操作的?……跨文化研究在互惠知识方面进入了一条新的道路,打开了一个新的篇章,即:通过一种不同的时间和历史经验,一种身处不同文化时间和历史经验去对大写之历史做一思考。”⑦对于全球音乐的未来,中国作为大国崛起,如果不加强跨文化音乐的对话与研究,如何去面向未来,如何能在全球语境中发出中国音乐学独到的声音?

(二)音乐术语的语言体系与宇宙观的论域

20世纪欧陆人文哲学以及英美科学哲学都出现了“语言学转向”,语言不再是传统哲学讨论中涉及的一个工具性的问题,而是成为哲学反思自身传统的一个起点和基础。鲍曼的“宇宙论、音乐与理解”正是涉及到音乐术语的语言体系与宇宙观的论域。每一种语言体系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宇宙观。正如语言学转向路径中德国学者洪堡特所讲:“一个民族无论如何不能舍弃的,那就是它的语言。因为语言是一个民族生存所必需的的‘呼吸’,是它的灵魂之所在。通过一种语言,一个人类群体才得以凝聚成民族,一个民族的特性只有在其语言中才完整的铸定下来。所以,要想了解一个民族的特性,若不从语言入手势必会徒劳无益。”⑧如果将“宇宙论、音乐与理解”的思路转向中国的宇宙论、音乐与理解,我们对中国音乐或许会有更新的理解。数学家、哲学家怀特海在跨文化比较中认为:“中国思想视过程为终极,西方则视事实为终极。”⑨法国中国研究协会主席、著名汉学家和哲学家于连认为,中国的宇宙观是一种“过程观”,古代汉语中虽然没有“过程”这个词,但“过程”的思想渗透在古汉语中的“道”“变”“易”“神”“化”等词汇中。⑩由此,在中国音乐中“曲牌”在不同语境的音乐运用中,是“变化的过程”,其过程与阴阳构成的宇宙观相一致。而西方“音乐作品”的运用中,强调的是“永恒的客体”,其客体与几何构成的宇宙观相一致。中国的“阴阳”强调运动和变化;西方的“几何”强调静止和永恒,其文化中“经典”⑪(Canon,即卡农,它不限于音乐,最早出现在公元前5世纪的雕塑“卡农”,后又出现在建筑领域,在成为“圣经”的卡农就具有经典的含义,因为圣经的诵咏是一个字都不能变,音乐的卡农出现在12世纪后,巴赫的创意曲、赋格曲模仿声部的进入大都以低四度卡农的方式)的概念就是追求精确性、不变性。“经典”可以在西方餐饮文化中得以理解,如麦当劳、肯德基都是“经典”,他们按照统一、精确的操作,各地的味道绝对相一致。但中国的餐饮文化,任何菜谱、饮食如水饺、包子的味道各地各个餐馆都没有绝对一致,中国的民歌、说唱、戏曲等发声风格都不会像歌剧发声那样“经典”,保持一致性。这或许更能说明中国艺术“品味”的“有机宇宙观”和西方艺术审美的“机械宇宙观”的差别。中国的曲牌演奏、饮食操作讲究语境,音乐风格、饮食是与有机体生命相关联的,它是作为生活、生存和生命过程的系统;西方音乐作品的演奏、麦当劳、肯德基的操作讲究精确,音乐作品风格、饮食的经典与科学精确计算相关的,它是追求技术演绎的制定。

(三)欧陆人文哲学伦理学的论域

鲍曼讲座出现较多的词汇是“理解”。正如狄尔泰所言:“精神科学以体验、表现和理解之间的关系为基础,我们通过体验和理解去把握‘生活/生命’这个囊括了全部人类的整体,它不仅是精神科学的出发点,也是哲学的出发点。”⑫“理解”是生命与生活的实践,这种实践是以“善”的伦理学为导向的。如伽达默尔所言:“理解是道德知识德行的表现,也是道德判断的一种方式。”⑬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有一种伦理学贯穿于其中,他后期的实践哲学解释学是出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以“善”的伦理学为引导的实践哲学。无独有偶,当今北美音乐教育也提出了以“善”的伦理学引导的实践哲学。2006年12月,我邀请音乐教育实践哲学家韦恩·鲍曼来南京讲学,他专门有一篇《音乐:伦理的遭遇》的论文,提出了“音乐教育作为道德伦理事业”的命题:“音乐是一种社会的和跨学科的事业,基本原则是要对音乐之外的事物能够做出正确的反映,需要的是一种相互性、开放性、相互合作、相互尊重,有正义感;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就是一种道德伦理关系;音乐有助于形成个人的习惯和性情(包括同情心和理解);音乐体现着一种社会模式。”⑭

马克斯·皮特·鲍曼教授的讲座中也透露了一种以“善”为引导的伦理学对世界音乐研究,我们也感受到他孜孜不倦研究的“善良意志”。如他对早期欧洲音乐学对印度音乐节奏简单性看法以及“欧洲中心论”的纠偏,对罗姆人命运的同情和对欧洲音乐历史重要性的认识,对文化之间音乐的对话、协同、平等、交往等策略,都向往着一种世界和平、相互尊重和倾听的意愿。他讲:在德国有60到70名专业音乐研究者中,世界音乐的研究者是“少数民族”。之所以他能长期坚持不懈地研究世界音乐,其使命是为了让德国人民多多听到世界各种音乐的声音,理解人类文化行为的多样性,关注人类音乐文化的未来。他特别赞赏中国“一带一路”的发展策略,欣赏中国哲学“阴阳互补”能够包容他者的胸怀。他希望下一次来中国能够做一些田野调查的研究。

相对来讲,我们的音乐研究缺少通过体验和理解去把握生活/生命系统的音乐,更多的是以西方早期音乐学的研究范式——主观对客观的研究或者以科学方式如按西方音乐基本理论或者说专业音乐技术分析去说明生活/生命系统的音乐。

结 语

当今,随着新的后工业时期网络信息社会的来临,旧的民族工业逐渐消亡。新的后工业的建立已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活/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新工业所加工的原料已经不完全是本地的原料,许多是来自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全世界各地的消费,音乐的生产和产品也是如此。在经济和音乐文化方面,通过全球性的交流、交通和贸易网络以及消除国家界限所促进的区域性的经济、社会和音乐文化都变得四通八达了,也生产出了参与一种“世界音乐”或适应一种新形式的单一音乐的新需求,有人称其为“世界节拍”(world beat,即流行音乐)。但同时,生态多样性、文化多样性、音乐多样性又成为人类社会走向未来的共同关注,它关系到人类生活/生命/精神如何去进行新的建构。因此,马克斯·皮特·鲍曼教授的讲座所涉及音乐研究的论域是具有社会转型意义的,是值得我们中国音乐学者去深思和探究的。

①②③④ [印度]D.P.辛加尔《印度与世界文明》,庄万友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5 年版,第 265、300、301、303 页。

⑤⑥⑦ 乐黛云、李比雄主编《跨文化对话》(27 辑,卷首语),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跨文化研究中心,第22—23页。

⑧[德]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9页。

⑨⑩ 乐黛云、李比雄主编《跨文化对话》(27辑),第 374页。

⑪[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及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121页。

⑫何卫平《理解之理解的向度—西方解释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81页。

⑬[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848页。

⑭管建华《管建华自选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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