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向枝头催笛韵梅丛花外度箫声
——张维良笛箫艺术人生

2018-01-23 23:39余峰
人民音乐 2018年3期
关键词:国乐艺术

■余峰

在音乐圈,在国乐界,在笛箫领域,张维良可谓从事传统国乐尤为引人瞩目的特别案例。且不论他与生俱来的专业天分,从他后天习得养成的人文意识以观,其对身后想望追求的那份坚挺与执着,就足以展示作为一位国乐大师所拥有的那份才情、学识、灵性。关于张维良的才华,不是那种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的出众,而是源于灵性与悟性超拔于人的卓越。圈内共识:古代竹林七贤因遁世而流传千古,而当代从不张扬的笛箫先师冯子存、赵松庭等,也可称得上传之南北的伯乐园丁与遁世之师。然,张维良之才,却另有一番景象。

在今天这个可谓“乐经云亡,诗教式微,精力爨摧”①的时代,学术浮躁和物质诱惑导致了艺术圈的各种乱象。专家、权威、高手、奇才数不胜数,但未必真实,更谈不上有大成就,关键是怀才者拥有怎样的智慧和修为,能在圈内外获得怎样的学术认同与社会至尊。众人皆知,专家是吹出来的,权威是挣扎出来的,高手是训练出来的,奇才是折腾出来的。国乐圈多数人之所以未有大成就,其死穴均在于把从业的焦点置于形而下之器物微调与炫技演绎一面上,忘却了在时空流程中自我心性的艺术涵养与文化多样性的创写体悟。而张维良在笛箫艺术方面已经展示给世人的瞩目成就和足以给一门艺术或一个学科的未来期待,都将证明,一个可能成为真正的国乐大师,必须具备的才情与人生态度选择的重要。

“出世”与“入世”

屈指可数,算起来张维良庚龄已逾60,人生能有几个60?他坦然认可,60年家道哺育了他,60年学路锻铸了他,60年心力磨砺了他。然而,在这不算长的年份里,凭借他对笛箫艺术的挚爱与追索,已创获积累了丰厚的学术成果与高回报率的社会资源,这足以把其垒成一座巅峰并供其后半生安享。然,张维良并非所想,相反,他具有相当的自我砥砺和督导的涌力。从文化心理学一隅观之,社会中常人都具有补偿意识,这种补偿其实就是一种心理预设的时空“移位”,即为达到自己心理预先设定的人生目标,凭自己先天之优与后天之长,伴同辈共舞并超越他人的一种心理适应机制,使命感与个性强的人,寻求补偿的愿望就愈大。如:司马迁受宫刑撰《史记》,孙武受剜膝成《兵法》之典故,可谓俗讲的十年寒窗修正果,先忍极酷方有幸补偿心态的极佳注脚。而张维良的自我砥砺却给予了恰恰反向的选择。正如他讲:“人生就是奉献,就是不断地给予,奉献的源泉一部分来自于先天自我心灵的哺育和后天习得的文化型塑,一部分也来自于个性张扬之彪炳春秋的盛誉冀望。”②这就使得张维良一直行走在笛箫艺术的探索之路上,甚至没有时机回眸一望自己心路留下的痕迹和人生片段。在这条探索之路上,他追求的是自我人生境界的拓展,一路行走没有本身的困惑,而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越走越独行,觉得自己已踏入一条无人领航、规则无定、随者渐少的困境。

在全球多元共创的今天,张维良对中国传统器乐前景一直有着无限的期待,他说:“国乐发轫于传统,今天是传统历史的延续,笛箫这古老的乐器,定能吹出属于古今、雅俗、中西文化互溶之新声,国乐艺术的未来没有止境,选择了必须坚持。”③这显然是张维良艺术观或人生哲学的真实表述。诚然,一个以一生奉献、创悟为使命的国乐大师,肯定要近人情、亲自然、拒俗性、远物欲,聆听心灵,韬光养晦,张维良的选择与言行正是对这一启示的释义。如他从京城闹市移居郊外陋室,正是烙上这一人生哲学印记的自我砥砺与督导之举。假如把移居郊外陋室作为一种精神表征进行分析,有两种作态值得小觑:一种是遁世,一种是“矫揉造作,骗骗自己”④附庸风雅的假遁世。前者显然是淡泊名利、避世隐居、自我修行之世外高人的人生选择,这个选择是寄托在对人、道有着深邃入骨的体悟基础之上的,称之为出世。而后者则是一种情感混沌、情绪浮躁的入世,其入世的前提是,不愿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社会乱象,遭遇点点波折和打击,附着想不开、看破红尘之念,行出家之举,至于淡泊名利和自我修行不过是逃避现实的托词而已。在我看来,张维良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而是行走于入世与出世之间。

或许是在北京、东京、米兰、柏林的大街上;或许是在书房、教室、音乐厅;或许是在地摊、小餐馆、大酒店;我们时常能见到一个身着T恤短袖,肌体硬朗,棱廓方斫,有着当代气质的国乐大师——张维良。他教书育人,关注乐坛,到地球各角巡演;偶尔也接受同行、红颜之邀,从郊外陋室到京城闹市的国家大剧院听听“洋乐”,或亲自驾车接女儿、女婿及亲朋好友归国回家,以酒代茶摆洗尘宴之痛饮,醉后挑灯听乐,梦回吟箫助兴;或对国乐传承之弊端发抒己见侃侃而谈,往往奇思妙想如泉涌,这大体是他的入世。

然而,更多的时间他则深居于寂静、简陋的郊舍和隐秘的“苇子坑”。他,看云层乌蒙渐渐袭来,听蝈蝈造次与北风凌厉;他,察大自然风月阴晴与明晦之妙;他,思国乐传承之历史大系;他,撰笛箫技艺之“二十四况”;他,或在夕阳余辉中漫步养身,在弱光柔室内闭目寻找“第六感”,一旦悟道显灵,急奔其宽大乐室一吐静穆之心绪,寄竹筒气柱与狼毫笔端,在指尖肉垫与粒粒音符的嬉戏之间,泼墨如泻而收拾成章。这里没有任何喧嚣与骚扰,只有“大音稀声”。时间在隧道两极终端的多维空间中悄悄对流,此时,能听见的只是“暗物质”和“天使粒子”承载的乐思幻像,是音波呈现之“量子纠缠”的人魂瞬息,这就是张维良想望并一直沉醉的出世。总之,入世与出世,张维良都是率性而为,率真之举,绝非刻意。此淳朴坦荡、旷达笃厚之真性情是其先天所得,常人无法效仿。

“多变”与“不变”

列子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生生,不化者化化。”⑤诚如是言,人生的一切多变,离不开不变,正如枝叶绿美,离不了根茎躯干之养,唯有善守初衷,方能逢时而举。

张维良与笛箫为伴整一甲子,一生学路,于哲学、历史学、文学、美学、音乐学、教育学、作曲理论等无所不涉,对前人创造的优秀技艺成果无不悉心攻研,他广交朋友,尤其是各类名家,从他们那里吸取智慧、经验和精神力量。说张维良“多变”,正是指他博采众长聚一身乐风多样性之表征,他有别于时下流行的,许多乐人引以为荣的某种“固化模式”与“俗套”。 从其案头堆置有序的叠叠光盘,以及在全球出演的各场音乐会实况以聆赏,不难品味其乐音:时而通透时而圆润,时而古韵时而今气,时而华彩时而简淡,时而厚满时而空灵,时而理性时而诗情。难得的是无论何种气息与指法,他都拿捏得相当精纯到位。这就是一位大师在“乐”的世界中游刃有余的多面素养所致,但,却又并非故作姿态,而是情之所系,心之所悟,乐之所致,音之所表。既然风格、个性是音乐家人格素养和情感、情绪的外化,怎么可能是千篇一律的课堂教学与固守划一的机械操作呢?也许张维良的“多变”正是“大师”气概的流露,也是其登顶昆仑之颠的必由之径,行至此境,全凭他的天赋加勤奋,悟性加韧性。

说张维良“不变”,是指他一切听从内在的情缘,面对博大的乐文化音响世界,他以敬畏的心态履行其初衷,因心生情,其情投入,以情感人。他所追求的是,融哲思、自然、诗意、音画于一体,展现一个超然于乐音界域之外,既有轮廓又有生命线条的音乐流动过程,这个音响世界和心象宇宙一样,周而复始。常说的“得心应手”,即心者思乐,手者功力,是思维与音技互融升华的心灵状态,更是中国笛箫艺术高级别心手相应的一种境界。在这一升华互融中,张维良既享受表达真美的愉悦和兴奋,也享受纠结的寂静和孤独,既然选择了以笛箫艺术为生命,自是心甘情愿,一以贯之。即使在多元万变的环境中,张维良也以其固守的精神,彰显着初始的那份执着。

张维良的“不变”还可从其“气韵”和“心欲”情结一隅寻轨迹。文献记载:“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⑥,这显然是把音声演绎与艺术审美视为核心价值的“气韵”说。又曰:“气韵得自天机,出于灵府”⑦,由此看,传统笛箫艺术的灵魂自是源于人的生命体验与修行。“气韵”是笛箫艺术修炼到极致状态的乐象表征,实践中,有如:陈仲子、冯子存、赵松庭、陆春龄等均有上乘表现。而张维良之“韵”,在于不是简单地“吹”出意外风情再拿捏归章,而是将气、指、心、情表述得“九九归一”,把自己内心体悟到的“全息物质”化为一种强烈的感染力,彰显出一股勃发的生命力;把笛箫艺术之乐性“随类赋彩”⑧;把音声传递出的情感信息和文化内蕴,作为“人”的情缘状态倾吐,“性”的生命形态着力。

“心欲”,似乎成了张维良自我人格和行为方式的心性延伸,与那种以学阀官话的人为狂想和生硬造作的无知虚饰,非同无论。张维良对自生的终极追望从不放弃,对自己的行为惰性也从不妥协,他从生活的点滴做起。即使工作至凌晨,即使再苦再累,即使只能“眯盹”那么一时半刻,他仍然像“机器人”一般,准时准点地拉足“陀飞轮”链条履行其已成习惯的晨练,以至家人都笑侃他是:“当天睡觉当天起。”

在张维良的创写与表述中,其间洋溢着各种生命形态符号的乐音之美,它们那么“多变”而又“不变”,自在地构建出人与自然生命相融的有形之音,无声之乐。然而,张维良清楚地知道:“变的只是音乐观念、创作风格、表演形式;不变的是信守的情缘与民族文化归属”⑨,而多变与不变根本就是艺术创造的双刃剑,是形成独有艺术品格必不可缺的创写法则。

“传统”与“传续”

笛箫文化在中国的传衍,数来已是八千余年。有过骨笛、荀勖、八音、丝竹等历史符号的积淀、汰洗与赓续,可谓深厚。

60年前,张维良咿呀坠地,被家乡春夏秋冬之精、气、神所涵养,国运、故里、家道之传韵无不浸染着他,吴侬软语,江南清秀之精气魂魄,条条江河致源头活水,已经天生注定地溶入他血脉之中,并将伴随着他的艺术人生,成为他守恒不变的勇力。称张维良为传统文人,不如谓其今声释古之当代学者。从其创写的心路看,他的乐像构图既不是“不学为人,自娱而已”⑩的翻版,也不是以纯自然明志的“澄怀观道,卧以游之”⑪的状态显征。在其60甲子N度春秋的艺术创演中,他追求的是传统与我并存,时序与空灵无冲突共构。

从其得意之作《太湖春》一曲以析,音流乐像中透出的是:传统意境的山水鸣响和涓涓细流,慢慢汇成滔滔江水,流于江南一隅,倒灌湖域;起伏连绵的南方丘陵山岗,“林麓映带,洲渚迂回,江湖平远,烟雾溟濛”⑫,一派江南幽野秀色。这有国乐之“韵”,含国乐之“象”;这是以“吴语”为体、拿“竹器”为用;这是取“传统”为核、择“情怀”为表;这是其通过对江南水乡的温润幽深和对大自然的细致观察与体悟创写的一曲山水音画。

听《花泣》⑬之吟,可谓张维良对“人性心欲”至浓至深的情感表述。他将笛箫音画意象精神与实践理性融入明澈远阔的生命感悟,通过自择音声的表象,将“评弹”“丽调”“黛玉”“花落”有意地绢绣于无序的皴纸缝隙,用传统的“散板、运腔、紧打慢唱”等指、口、气、韵技法,衬出“花泣”主旨,直探造化之理和生命的律动,在乐象的叙事中隐现了传统也彰显了“人性”,是对“传统人欲”的极佳诠释。这里的“泣”,包含的内容之博——哀泣,愁泣,暗泣?啜泣,抽泣,垂泣?嗟泣,咽泣、雨泣?无需明示。正因如此,才能给聆者预留足够的情感释怀空间。真可谓:“泠泠如玉音,馥馥若兰芳”。⑭

而刚刚收卷的《乡梦》一阕四章,是张维良收尽古今中外乐音法则,不打草稿的神领之作。其乐像场景:气宇喧天、音腾乐雾,江南农家井然于湖河烟水之间的生活状态和一派祥和 的乐外市井,被张维良用其超群于世和溢满井喷似的“气韵”技巧描绘得栩栩如生。尤其是“浓、淡、厚、薄、重、轻、稀、密”等“气指八技”的全曲点缀,更使得其音频画面时因笛腔“气柱”的时长被颤音阻断而一泓清泉天上来;时因唇齿间短促有力的“三吐音”律动而聊发少年狂;时因构思的约定思绪漫游于“大字二组”的“动感地带”而亦有低落自觉处;时因一挥即出满园争宠的“全奏”响应而亦有纵情高亢时。其工尺五线、音谱律差、气柱指缝,流出的真情厚意与精神力度,表达了张维良内心世界对家乡的感恩,对自然与人及天人合一境界的向往。一阕一景观,一章一情怀,乡情、乡愁、乡梦尽付其中,实是张维良笛箫艺术造诣的极高凝炼。

张维良的笛箫艺术为国乐的未来摸索出了让乐界瞩目的“新意象”,也表现出了浑厚、执着的人文精神力量,更展现了一位简约、纯粹的笛箫艺术大师之真实风范和人格魅力。笛箫艺术既是山啸水吟,又是曲径通幽,人类之乐让张维良心手相应,迁思妙得⑮,然,吐音入境,造化于心灵之间,笛箫艺术精、气、神之大法,唯张维良等辈方能演绎至极!

①李叔同《国学唱歌集·序》,张静蔚编,《中国近代音乐史料汇编》,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版,第145页。

②③⑨笔者与张维良的采访记录。

④郭沫若《洪波曲——抗日战争回忆录》,贵州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⑤《列子·黄帝》,叶蓓卿译注,中华书局出版社2011年版,第243页。

⑥ 语出南北朝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刘勰《文心雕龙声律》。

⑦ 语出宋朝画家、文艺批评家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一卷一节。

⑧南朝画家谢赫在《古画品录》一文中提出的“六法”中的第四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

⑩语出魏晋南北朝画家、琴家、文艺批评家姚最。

⑪语出南朝宋画家、琴家、文艺批评家宗炳。

⑫贾德江《抱筋藏骨别立宇宙——仇传澄山水画视觉空间的转换》,摘自定西书画传播网。

⑬张维良心爱之作,2017年6月20日,在“第六届新绎杯华乐论坛”颁奖音乐会上由其再次释义。

⑭语出唐代韦应物《清都观答幼遐》。

⑮语出东晋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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