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韬
(北京大学 哲学系宗教学系,北京 100871)
明代各地藩王对道教之崇奉,具有重要的社会影响。靖江王(以下简称“靖藩”)作为明帝国在西南地区的重要封藩,在其府邸所在地及周围区域建有众多道教宫观祠庙,阖境之内,香火绵延。笔者认为,对明代靖藩及该地区的道教信仰与崇祀活动进行具体研究,可以呈现这一时期以藩王为代表的明代宗室社会精英对道教信仰的长期制度化支持以及这种重要的宗教模式背后所具有的社会、政治、文化根源。
一
明初,朱元璋为拱卫皇室,建立了分封宗藩的制度。藩王作为明宗室在地方上的最高代表,是具有一定封地和财政、政治、军事权力的社会精英。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将其侄孙朱守谦封为靖江王,藩国位于广西省城桂林①(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一一八[M].北京:中华书局,1999:2390.。自洪武九年(1376)朱守谦正式“之藩桂林”,至南明永历四年(1650)藩国结束,靖江王共传袭十三世,国祚延续将近280年,几乎与有明一代相始终,也是中国历史上传袭时间最长的藩王。
靖藩与其他藩府类似,“以宗室之亲,为国藩辅”②杜海军辑校.桂林石刻总集辑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3:540;642、677、465.,拥有一定的军事力量,常年获得大量财赋和赏赐,但基本不参与地方行政事务。因此,享有优厚俸禄的靖江王家族,热衷于崇道礼佛、修仙祈福、览胜赋诗。从史籍、方志、石刻等相关资料来看,历代靖江王兼信佛道,其中庄简王朱佐敬、昭和王朱规裕、安肃王朱经扶、恭惠王朱邦苧、康僖王朱任昌等几位靖江王对道教的崇奉尤为突出。靖江王及靖藩宗亲多有道号,例如昭和王朱规裕自号“朱真人”,恭惠王朱邦苧号“澹仙道人”“味玄道人”,宗室朱邦芦号“靖藩爱云道人”等③杜海军辑校.桂林石刻总集辑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3:540;642、677、465.。他们往往将崇道修仙与寄情山水结合起来,多选择广西境内自然风光最为优美的山川岩谷作为栖真修道之所。据史料记载,桂林城北叠彩山碧霞洞一带在元代为桃园,环境幽静,果树成荫;入明后,靖江王宗室朱镇山至此修道,在碧霞洞修建栏阁、龛堂,更名为“仙鹤洞”,自号“瞻鹤道人”,“洞分两层,下层稍宏扩,上层祀真武神,洞口刻二鹤……朝士题赠皆勒诸石”①(清)蔡呈韶等修,胡虔等纂.临桂县志卷三[M].嘉庆七年本.10.。后其子又将此洞更名为“瞻鹤洞”,继续崇祀真武神。这种将山体岩洞的自然空间与道教祠祀的神圣空间、诗赋碑刻的人文空间相结合的模式,在桂林地区是较为常见的。桂林城西之南溪山刘仙岩,为宋时道人刘景的栖真处,相传刘景在岩洞中数十年,得吐纳之术,事修炼之功,乘风御气,多著灵异,寿一百一十八而化;明代靖江王仰慕其仙道之风,将刘仙岩修葺为佑圣观,赐给香田,以赡羽流②(清)金鉷.广西通志卷四十三[M].四库全书本.。
此外,靖江王及其宗室还经常在府邸举行道教斋醮活动。正德十四年(1519),靖江安肃王朱经扶在独秀山南麓设醮焚修,“命匠糚塑三仙,永远供奉”。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曾于崇祯十年(1637)五月入藩城北门,在其游记中记载了王府内设置礼忏坛,有僧道进行焰口、斋醮等宗教活动③(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卷三上[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01.。嘉靖年间,靖江恭惠王朱邦苧染病卧榻,其妃滕氏亦曾为之祈醮④杜海军辑校.桂林石刻总集辑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3:597.。
二
桂林府城东的城隍庙,建于宋代,至明代有常住道士焚修,弘治六年至八年(1493—1495)靖江端懿王朱约麒令护卫指挥许良进行了修缮⑤(明)林富,黄佐.嘉靖广西通志卷三十三[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414-415.。据方志记载:“城隍庙,在府东隅,宋淳熙间敕赐嘉佑额,本朝弘治中重修。皇明混一之初,既尝褒封天下诸郡邑城隍,隆名高爵,异数不一而足。寻正其号,惟曰‘城隍之神’者,事以礼也。广右有城隍庙,岁久敝坏,弘治癸丑同香火道士具启于靖江王,殿下慨然曰:是恒所为主其祀,与山川并礼神也。神以庙宁,庙之修,毋伤民力,百尔材木之需,其悉取诸府中。又顾谓护卫指挥许良曰:汝其董厥工。……历乙卯告成。”⑥(明)林富,黄佐.嘉靖广西通志卷三十三[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414-415.这次修缮所用的资材,皆由靖江王府支出,尽量避免了因大兴土木而劳民伤财的弊端。
嘉靖四年至五年(1525—1526),靖江王府再次对城隍庙进行修葺。据明人郑琬《重修桂林府城隍庙碑》记载:“嘉靖丙戌春正月,适靖江王府重修桂林府城隍庙宇成,王储遣其内使来语主事琬曰:自我王以藩屏任重,夙夜焦劳,不幸至于有疾,我母妃徐氏忧情迫切,遣使分祷于宗庙、山川、社稷,愿以身代。又以桂林府城隍祀典所在,复遣使往祷于神之庙,且议修建以答神贶,遂捐金具材用,命工正所人匠从事,自去年乙酉十月为始,为日凡百有五十,规模气象,视前有加……”⑦(明)林富,黄佐.嘉靖广西通志卷三十三[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414-415.次修缮亦由靖江王府“捐金具材用”,并且这次重建是在靖江安肃王朱经扶病重的背景下进行的,王妃徐氏及世子朱邦苧(即后来的靖江恭惠王)遣使往祷,并重建庙宇以答神恩,希望为朱经扶祈求安康。
三
靖江王城内独秀山的玄帝庙宇,香火极盛。独秀山(今名独秀峰)为靖江王府后山,在府内北缘壁立。据嘉庆《临桂县志》记载:“真武阁,在独秀山,明靖藩建。”⑧(清)蔡呈韶等修,胡虔等纂.临桂县志卷三[M].嘉庆七年本.77.明人张鸣凤在《桂胜》中引《靖江府图》云:“其上则玄武阁,次则观音堂、三官庙,山半则灵官及山神祠,皆其所礼神处。”⑨(明)张鸣凤.桂胜[M].万历十八年刻本.7.独秀山顶的这种神祀组合,反映了靖江王推崇道教、并奉佛道的信仰倾向。万历年间,靖江康僖王朱任昌将独秀山顶的玄武阁增修,更名“玄帝祠”⑩(清)汪森.粤西丛载校注[M].黄振中,吴中任,梁超然校注.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161.。
此外,独秀山西麓的太平岩(又名独秀岩、西洞、雪洞),也是靖江王礼神之所。据靖江庄简王朱佐敬《游独秀岩记》载,此地原为南朝宋文学家、始安太守颜延之读书岩,正统九年(1444)夏六月,朱佐敬至独秀岩游玩,见岩上刻有“先圣鲁司寇像”,又觉此地“幽邃衍迤,旁则竹树,人世不关,尘嚣难到,诚可招羽仙、来佛驭而成刹宇也”。同年冬,朱佐敬在洞内塑造玄帝、雷祖、天师并观音等像供奉,“期皆永镇兹藩,而有以昭于时也”①杜海军辑校.桂林石刻总集辑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3:434-435;583-584.。然而,此岩年久倾圮,遂至封塞湮没,直到嘉靖十三年(1534)孟冬,自号“澹仙道人”“味玄道人”的靖江恭惠王朱邦苧稽案旧志而游览至此,“见兽入其隙,逐而开之”②(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卷三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01.。据明人潘恩《太平岩记》载,在重启此洞的过程中,“董役中官得太平通宝钱一以进,王喜,遂以‘太平’名岩……又名福真洞,旁有仙鹤”③(清)谢启昆.嘉庆广西通志卷九十四[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4793.。徐霞客在其游记中也记载道:“独秀之西,有洞曰西岩,即太平洞……洞上篆方石大书‘太平岩’三字。夹道西碑言:西岩自元顺帝刻像,其内官镌记后,即为本朝藩封。其洞久塞,重垣闭之。嘉靖间,王见兽入其隙,逐而开之,始抉其闭而表扬焉。命曰‘太平岩’。”④(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记卷三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01.相传岩内旧有靖江恭惠王朱邦苧绘刘海蟾像一幅,因而太平岩又俗称“刘海洞”。太平岩内除了铸造神像、塑像和画像,还有“因岩为庙、因石为像”利用桂林自然地理条件的信仰实践模式,即利用喀斯特地貌岩洞既有的自然空间与岩石的易雕凿性,进行宗教造像和神圣空间的营建。朱邦苧本人所撰《太平岩供奉玄帝记略》云:
嘉靖癸巳孟冬月始复开,而更以名。事载在长史高楷碑记。虽因得钱以命名,亦可以上祝皇明永延亿万载太平之鸿基也。先是,予欲开岩之时,意犹未决,尝祷于玄帝,拜求灵签,得荷允许,始敢开辟。遂发诚心,欲立圣像于中,以为万年香火。由是日食辰斋,减其常膳之具,积资若干,爰命内使秦文而量其市铜,募工铸造圣像一尊,侍从六尊,庄严成像。以今甲午岁菊节之前二日,入岩供奉,期以永镇藩邦,而囗石之安,翊我皇图,而享无疆之休也。或者乃曰:“玄帝之神在上天也,神之宫阙在武当也。以巍峨之名,辉煌之殿宇,故神也,犹可以降其囗而居止焉。顾兹地之榛芜,岩之幽僻,其不依于此地也审矣。”予曰:“不然。神之灵在天下,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奚必名山胜境而后在焉?孔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是则人心之所在,即神之所在也。是举也,亦惟尽吾心焉耳,逮知地之榛芜、岩之幽僻,弗可以来神之依归耶?抑岂敢计神之在与不在耶?矧地虽榛芜,人迹罕到,岩虽幽僻,渎弗侵。神而有知,其弗择于此地也必矣,乌可以忏微之迹,间予囗念之诚心哉?”言者唯。予故述其梗概以识之。
皇明靖江十代王澹仙道人书。嘉靖十三年岁次甲午九月九日。⑤杜海军辑校.桂林石刻总集辑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3:434-435;583-584.
由此可知,朱邦苧对太平岩内的神龛殿堂进行了大规模的重修,命内使秦文置办黄铜、募集工匠铸造真武圣像一尊、侍从六尊,入岩供奉,希望神灵“永镇藩邦”。朱邦苧还曾与王府臣僚讨论了真武之神位于武当宫阙及桂林山川岩洞内的灵验关系,反映了其对道教神灵信仰的观念。
太平岩也是此后历代靖江王斋醮修炼的地方,后又与宗室将军及广西地方官员赋诗唱和,诗文刻于太平岩内石壁。每逢节庆之日,靖江王往往宴请宗室成员、广西地方官员于独秀山,赋诗唱和,并记于石,因而独秀山摩崖石刻多见这类诗文。太平岩洞口庙门为木结构建筑,洞内供奉的真武神像和六十甲子神像摩岩石刻群规模宏大。六十甲子元辰保护神,为道教信奉的六十位星宿神,每位神名都是用天干和地支循环相配而得,故称为“六十甲子神”。
四
通过考察明代靖藩对道教信仰的崇奉与支持,我们可以发现:靖江王宗室仰慕仙道、奉祀神灵的信仰活动,具有十分坚实的社会经济基础,这与其藩王宗室的特殊身份及优厚待遇直接相关。正是靖藩宗室特殊的社会政治地位,使其有足够的实力支持道教信仰活动。其次,从宗教信仰的动因来看,一方面是为了修炼升仙、祈求福佑,另一方面也具有强烈的社会政治考量——这种诉求在靖江王对城隍、真武等神灵的信奉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明初对城隍神的隆封、将真武神作为皇室之“护国家神”进行崇奉的策略,都成为靖江王倾向道教信仰的重要社会基础。而永乐至嘉靖年间“两广盗贼蜂起”①(清)谢启昆.嘉庆广西通志卷一百九十五[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9520.,“连年盗贼不息,地方扰攘”②(明)林富,黄佐.嘉靖广西通志[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168.,这也是靖江王崇奉城隍、真武神以祈求护佑的重要原因。靖江王修葺城隍庙时即深刻认识到:“广右地多夷寇,民罹荼毒,职保民者章甫武弁,同心共济,仁廉以附众,经略以威远。”③(明)林富,黄佐.嘉靖广西通志卷三十三[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414.真武玄天上帝更是具有“神武”的军事属性和护佑功能,可为“用兵之助”。因此,历代靖江王多崇祀真武神,“期以永镇藩邦”。靖江王及其宗室崇奉道教的具体模式,除修建土木结构的宫观祠庙、铸造神像供奉之外,还常常采用“因岩为庙”“因奇石为神像”的模式,充分利用桂林地区“山皆中空,故岩下多佳岩洞”④(清)谢启昆.嘉庆广西通志卷九十四[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4798.的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进行崇奉道教的信仰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