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祥
(广西社会科学院 当代广西研究所,广西 南宁 530022)
在清末民初的历史舞台上,陆荣廷(1856—1928,原名阿宋,或称亚宋、特宋,接受清政府招抚后改名荣廷)是一个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作为旧桂系军阀的首脑和南方地区最大的军事实力派,他在当时的一系列政治军事活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因而历来深受研究者关注,相关的研究成果已不在少数,但仍有值得探究的问题。譬如,陆荣廷在光绪二十年(1894)接受清政府招抚后,长期在广西边防军中任职,其间发生两起与其职位升迁和身后历史书写密切相关的中法越南边防交涉事件,但这一史实并未为研究者发现。本文以前人未曾留意的档案等相关史料,发前人所未发之覆。
陆荣廷在中法战争(1883—1885)前后曾在广西边境龙州一带聚众落草,接受清政府招安后,其部属被编入提督苏元春统辖的广西边防军,分为两营。后来,由于“能立功,元春又益以三营”,陆荣廷得以升任五营分统①孟森.广西边事旁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10;4,10.。时至20世纪之交,广西边境地区渐生变乱,迅速蔓延全省。清政府多次谕令地方督抚剿办,但收效甚微。光绪二十九年(1903)三月,因广西“匪患日炽”,清廷调署四川总督岑春煊署理两广总督,督办广西军务②岑春煊.乐斋漫笔[M].北京:中华书局,2007:23.。岑春煊抵任后,鉴于广西边防形势紧张,边防军积弊深重,奏请调遣湖北编练的武建军,由道员郑孝胥统领开赴龙州驻防,同时对原属提督苏元春统领的广西边防军进行裁汰改编③孟森.广西边事旁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10;4,10.。
郑孝胥率武建军于光绪二十九年八月抵达龙州,接办边防。在此之前,清廷允准岑春煊之请,命郑孝胥以四品京堂候补督办广西边防事务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29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214.。郑孝胥在周视边地后,深感武建军兵力单薄,不足布防,遂奏请将陆荣廷统领的旧边防军“荣字军”(以下简称“荣军”)留下,与武建军共同防边,两军合计不足5000人,分别驻扎于边地各处。当时广西边防共设对汛十二所,除水口关、咘局、平而关三所对汛由武建军驻防外,其余九所由“荣军”驻防。后来,由于武建军水土不服,郑孝胥令“荣军”换防水口、咘局两关,武建军只留平而一关①孟森.广西边事旁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24-25;25.。水口关位于龙州县境之西,陆荣廷接受招抚前曾在此落草,劫杀法人,法国人颇为畏惧,因此“荣军”换防水口,即引来法国人的抗议。对此,《广西边事旁记》中留下了关键的记述:
荣军换防水口,由陆荣廷自驻。法使宣言外部,边军中有陆亚充,故著匪,今虽善战有功,然水口关内外,系往时稔恶地,居民惊疑,请易防他所便。事下边防,孝胥以军中调遣不容外人喙,拒不应。陆亚充者,荣廷匪中名也,外部译作刘和盛。岑春煊闻刘和盛善战,思引为腹地用,劝孝胥因徙之,且以解法人纷。孝胥不欲揭荣廷前恶,不言所以。春煊至今思刘和盛,不知即柳庆立功之陆荣廷也。②孟森.广西边事旁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24-25;25.
《广西边事旁记》是孟森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春在广西边防督办郑孝胥幕府时所作,同年七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该书主要取材于郑孝胥公署中的“公私签奏、函牍、批答”,并参以孟森个人的所见所闻,故其所载较为可信③孟森.广西边事旁记之序目[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孟森所云“陆亚充者,荣廷匪中名也”,盖“陆亚充”系陆荣廷原名“陆阿宋”的音译。据孟森所述可知,外界将“陆阿宋”译作“刘和盛”。因此,外界所称的“刘和盛”即是陆荣廷。这是目前所发现的史料中唯一揭示这一“秘密”的记载。
现存的清末中法越南交涉档案中,有若干件提及“刘和盛”其人,这些档案涉及两起中法之间围绕中越边防事务展开的交涉事件,但并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孟森在《广西边事旁记》中记述了第一次交涉的简略经过,而其中一些重要的历史细节则被忽略了。第二次交涉发生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底,文献中未有记述。因此,还需要结合相关档案史料进行分析,才能明了这两起交涉事件的来龙去脉及其中所隐藏的历史信息。
“荣军”于光绪三十年(1904)五月十七日换防水口,陆荣廷亲自接防④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946;955-956.。同月,柳州降兵陆亚发等发动兵变,引发柳州、庆远地区大规模变乱。岑春煊苦于广西内地诸军不足倚赖,致电郑孝胥商调边防军赴柳庆助剿,经反复协商,最终于七月确定由陆荣廷率“荣军”三营并另募两营赴援柳庆。七月二十四日,陆荣廷向郑孝胥请求“暂赴水口”,同月二十七日由水口返回龙州⑤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946;955-956.。恰在此时,法国向清政府提出抗议。此即《广西边事旁记》所提及的由“荣军”换防水口引起的交涉事件。
清政府外务部于七月二十六日收到法国驻华公使吕班的照会:
对方既然敢这样说,显然是有备而来。李陆峰不再啰嗦,铿然一声,拔出佩刀。手下如听号令,齐刷刷拔出刀来。李陆峰左臂朝马车一挥,为字营一干人迅疾分为两组,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李陆峰认定,重要嫌犯裴主事一定是藏进了马车,就等着溜号。
照得本国查若于中越边界地方平静安谧,首于交谊和洽,则时常慎重维持,早在贵爵洞悉,是以本大臣今将参将刘和盛近已派往水口窒碍情形奉达贵爵。溯查该员刘和盛,昔曾为匪首,缘于光绪十六至二十年内在于目下所派之处极力攻扰,虽经降服有年,暨于目下剿匪事宜似可称谓奋力,然令伊仍往旧扰之地,则交界越民未免惊疑。况本国边界驻营既已酌撤数处,又一面前充官兵,即素称无赖遇机勾匪,滋事人民亦复回归水口,在越民尤为疑惧。本大臣查如此情形,想若能迁调该员刘和盛不在该处一带,实为相宜办法。相应照请贵爵烦为体查可也。①郭廷以,王聿均主编.中法越南交涉档第7册[M].“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4493;4494.
吕班的这一照会证实了陆荣廷于光绪十六年(1890)至光绪二十年间在水口的活动确曾给法国造成相当程度的困扰,故法国对陆荣廷一直颇为畏忌,要求清政府将陆荣廷调离水口。照会同时反映出陆荣廷接受招安后在边境“剿匪”中颇有立功表现。不过,吕班在照会中称陆荣廷为参将,这并不准确。陆荣廷于光绪二十九年八月经岑春煊奏请,获清廷批准“以守备补用”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朱批奏折第48辑[M].北京:中华书局,1985:861.。郑孝胥于光绪三十年七月、八月、九月下发的公文中对陆荣廷的称呼分别为“统领荣字军陆游击荣廷”“统领荣字军陆守备荣廷”“统领荣字军各营陆守备荣廷”③郑孝胥.督办广西边防函电存稿[A].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清代(未刊)上谕 奏疏 公牍 电文汇编第37册[C].2005:17332,17340,17342;17275.。按照清朝官制,参将为正三品,游击为从三品,掌防汛军政,充各镇中军官,守备为正五品,掌营务粮饷,充参将、游击中军官④赵尔巽等撰.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3389.。因此,陆荣廷当时之职衔应为游击衔补用守备而非参将。
外务部在收到吕班照会的次日(七月二十七日)即致电岑春煊,将吕班的照会告知于岑:
法使照称中越边界平静和洽,时常慎重维持,今将参将刘和盛派往水口,情形窒碍。该员曾为匪首,光绪十六年至二十年内在该处极力攻扰,虽经降服有年,目下剿匪可称奋力,然令仍往旧地,则交界越民未免惊疑。若能迁调刘和盛不在该处一带,实为相宜办法等语。法使请将刘和盛他调,亦彼此相安之意。希即查明酌办并电复。⑤郭廷以,王聿均主编.中法越南交涉档第7册[M].“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4493;4494.
外务部的这一电文显示,清政府出于维护边境安定,避免与法国冲突、引起纠纷的考虑,主张将陆荣廷调离水口,其实质是对法国妥协。
岑春煊在接到外务部电文后,即将电文转发于郑孝胥。郑孝胥于七月二十九日收到岑春煊转发的电文,得知外务部正在讨论吕班提出的商调“刘和盛”之事⑥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956;957;960.。对于法国提出的要求和外务部的主张,郑孝胥坚决反对。他在次日给岑春煊的复电中说:
请复法使曰:水口一带伏匪尚多,刘和盛通晓匪情,故饬密为搜捕,乃为两国边界长久安静起见,现正办理得手,应俟该处伏匪渐清,自当调派他处。查法使措辞虽婉,微侵边防之权,胥未能即从所请也。⑦郑孝胥.督办广西边防函电存稿[A].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清代(未刊)上谕 奏疏 公牍 电文汇编第37册[C].2005:17332,17340,17342;17275.
显然,郑孝胥之所以在电文中拒绝将“刘和盛”调离水口,其根本原因在于吕班提出的要求侵犯了清政府的边防主权,郑孝胥不愿因此对法国妥协退让。孟森所称“事下边防,孝胥以军中调遣不容外人喙,拒不应”,即是指此。也正因此,郑孝胥在电文中并未将陆荣廷即是“刘和盛”这一秘密告知岑春煊。揆诸实情,身为边防督办,陆荣廷隶属其下,且郑、陆交谊匪浅,郑孝胥对陆荣廷必定十分熟悉,必然知道法使所称“刘和盛”者即是陆荣廷⑧《广西边事旁记》根据郑孝胥的公函写成,孟森既然知道这一秘密,郑孝胥也必然知道。。但他在给岑春煊的复电中并未揭穿“刘和盛”的真实身份,且在日记中虽然多次提到“刘和盛”,亦未揭露这一秘密。他在电文中所云“水口一带伏匪尚多,刘和盛通晓匪情,故饬密为搜捕,乃为两国边界长久安静起见,现正办理得手,应俟该处伏匪渐清,自当调派他处”,实则是掩人耳目的藉词。事实上,陆荣廷早已于七月二十七日离开水口返抵龙州,并于八月初三日前往南宁办理赴援柳庆的准备事宜,至九月即率军北上柳庆助剿⑨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956;957;960.。可见,虽然郑孝胥与岑春煊在此前已经商定调陆荣廷赴援柳庆,并且陆荣廷已经离开水口,但郑孝胥不愿对法国示以妥协退让,未将实情告知岑春煊,而故作此番饰词。此举对“刘和盛”的真实身份也起到了掩饰的作用。
八月初三日,外务部收到岑春煊的回复电文:
从电文来看,岑春煊采纳了郑孝胥的意见。八月初五日,外务部将岑春煊的复电转复吕班②郭廷以,王聿均主编.中法越南交涉档第7册[M].“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4494;4495;4531;4531-4533.。法国应是收到了有关陆荣廷离开水口、内调柳庆的消息,所以未再提出异议,此次交涉即告结束。但岑春煊由于不知道陆荣廷即是“刘和盛”,仍有所顾虑,希望将“刘和盛”内调,他在八月初六日致电郑孝胥,提出“刘和盛仍宜早调,以免借口生事”③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957;980;981.。其中原因正如孟森所说:“岑春煊闻刘和盛善战,思引为腹地用,劝孝胥因徙之,且以解法人纷”。④孟森.广西边事旁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25.不过,郑孝胥对此并未作答复,而且在同日便将有关“刘和盛”的电文抄付《外交报》,意欲引起舆论的关注⑤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957.《鹭江报》对此曾报道,见《鹭江报》第80期,光绪三十年九月初五日(1904年10月13日),第12页。。由此可见,郑孝胥仍然不愿意在边防事权上对法国妥协退让,同时也是因为“不愿揭荣廷前恶”,故“不言所以”⑥孟森.广西边事旁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25.。
法国对陆荣廷接防水口一事向清政府提出将其调派他处的抗议,因陆荣廷内调而告结束,但法国对陆荣廷驻守边境及升迁动向始终保持着戒心和密切的注意。光绪三十一年,陆荣廷由于率军参与平定“柳庆变乱”立功,经岑春煊向清廷保荐,“以都司尽先补用,并加副将衔”⑦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第5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8:5313-5314.。“柳庆变乱”平定后,陆荣廷多次请求回归边防,郑孝胥因此致电与岑春煊商议。岑春煊欲以“荣军”作为填防之用,并且有意让陆荣廷办理交涉事务。然而郑孝胥认为:“填防诚为妥协,惟陆系招安之员,不宜令办交涉,恐尚须熟筹耳。”⑧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957;980;981.其后,岑春煊复电同意郑孝胥的主张:“只令陆统兵,不令交涉。”⑨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3:957;980;981.最终,陆荣廷于光绪三十一年八九月间自柳庆回防边地,法国获悉后即向清政府提出抗议,引发中法越南边防事务的又一次交涉。
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外务部收到吕班来函,其中称:
昨准越南署督咨文内将中法边界西历十月间情形转达前来,本大臣查所报各情,如有不无益闻者,相应译抄纪略一通,函送查阅。且本大臣曾向贵爵文提之副将林蕃东又名刘和盛一员,此次纪略内因该员所称一节,犹当专为注意可也。⑩郭廷以,王聿均主编.中法越南交涉档第7册[M].“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4494;4495;4531;4531-4533.
吕班在来函中同时照录了法国驻越南总督致法属各部的《呈报中越边界情形纪略》,内称:
据驻高平游击官禀称,水口对汛都司官唐卸事,已派副将林蕃东又名刘和盛接任。此员经本督于十月二十日准驻京公使咨开,该公使询商中国外部后,旋准照覆以该员林蕃东俗名亦称刘和盛,前曾为匪,归服后尚称立功,故授以末职,然中国政府并无,或委任,或调补郑总兵(指郑孝胥,笔者注)所遗缺任之意等语。查以上所禀,该员调补水口都司,似与外部所称授以末职之意未免两歧。⑪郭廷以,王聿均主编.中法越南交涉档第7册[M].“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4494;4495;4531;4531-4533.
由档案中所云“林蕃东又名刘和盛”“林蕃东俗名亦称刘和盛”,可知“刘和盛”这一译称是“林蕃东”的“又名”“俗名”,因此,“林蕃东”应是陆荣廷原名的另一译称,这也是先前学术界所未曾注意的。根据吕班的来函,并结合前文所述,可以推知,清政府确有调补陆荣廷为水口对汛都司一职的意图,法国人听到了风声。法国驻越南总督在十月二十日就此咨会吕班,吕班因而“询商”清政府外务部,外务部告以因陆荣廷“归服后尚称立功,故授以末职”。然而吕班认为,清政府对陆荣廷并非只是“授以末职”,而是有委任他职甚至是接替郑孝胥之职的意图。直至此后水口对汛都司卸职,法国驻高平游击官禀称清政府已派陆荣廷接任,法国驻越南总督再次咨会吕班,将中越边界西历十月(中历九月)间情形转达吕班,认为清政府将陆荣廷调补为水口对汛都司,违背了关于对陆荣廷只授以末职的承诺,吕班因此致函清政府外务部提出抗议。
在接到吕班来函后,外务部于十二月初一日致电岑春煊,将吕班的函意告知岑春煊,要求岑春煊“查明电复”①郭廷以,王聿均主编.中法越南交涉档第7册[M].“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4531-4532;4533.。至十二月十一日,外务部收到岑春煊复电:
刘和盛现在边防,只责令缉匪,并未调补都司。伏匪所畏惟此人,为边地必不可少者,是以仍令回防,至对汛交涉之权,仍在边道。请转复法使。②郭廷以,王聿均主编.中法越南交涉档第7册[M].“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4531-4532;4533.
此时郑孝胥已辞去广西边防督办之职,故岑春煊在接到外务部的电文后,未将其事与郑孝胥商议,看来岑春煊此时已经知悉法使所称的“刘和盛”即是陆荣廷。分析其电文可知,在陆荣廷回防问题上,岑春煊尚能有所藉口,坚持不让,但在关于陆荣廷升调水口对汛都司、办理交涉事务问题上,不得不对法国妥协。十二月十五日,外务部根据岑春煊的回电函复吕班③郭廷以,王聿均主编.中法越南交涉档第7册[M].“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3:4531-4532;4533.。由于法国的反对,清政府最终未将陆荣廷调补为水口对汛都司,亦未授予其对汛交涉之权,法国达到了其目的。
此次交涉透露出值得重视的信息,即法国方面的态度对陆荣廷的升迁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清政府虽然没有就陆荣廷回防之事向法国妥协,但在对待陆荣廷的升调和处理边防交涉事宜上,不能不考虑法国的态度和反应。“柳庆变乱”平定之际,郑孝胥与岑春煊就陆荣廷回防边境之事进行的商议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岑春煊意欲将“荣军”作为填防之用,并令陆荣廷办理交涉事务,郑孝胥虽然认同以“荣军”作为填防之用,但同时认为陆荣廷是招安之员,不适合办理交涉事务。岑春煊最终同意了郑孝胥的主张——只令陆荣廷统兵,不令其办理交涉。这其中显然有着对法方态度的考量。至于岑春煊在光绪三十一年十二月发给外务部的电文中所云“只责令(陆荣廷)缉匪,并未调补都司……至对汛交涉之权,仍在边道”,则明显是对法国的妥协。从交涉事件中可以看出,法国对陆荣廷的升迁动向始终格外注意,对陆荣廷可能升任水口对汛都司一事十分反感,其原因在于陆荣廷早年曾在水口一带与法国为敌。正因如此,陆荣廷虽然在光绪三十一年二月因岑春煊推荐获得副将衔,并承诺以都司尽先补用,但最终未能获任水口对汛都司一职。这些反映出清政府在中越边防事务交涉中处于弱势地位,在有关问题上不得不对法国作出让步。
前文所考有助于订正陆荣廷研究中的舛误。章太炎在1934年所作的《勋一位耀武上将军两广巡阅使陆君墓表》(即《陆荣廷墓表》,以下简称《墓表》)中对陆荣廷的生平事迹有简略的追述,其中对陆荣廷所涉及之边防交涉事件亦有提及:
(中法议和后)君(陆荣廷)率义勇乐从者五百人入越南隩地,与法兰西军抗……凡数年,法兰西人甚苦之,私请边帅苏元春徙其军入关,而约不得任以方面大将,元春许之。君归自健字前营管带,累迁至荣字军统领。岑春煊督两广,以君剿山寇功,奏授广西右江镇总兵。事闻,法兰西公使以前私约赴清廷抗议,清廷下其事春煊。春煊复曰:‘中国任将领,非他国所得可否。且为患越南者陆阿宋,今所请授总兵者陆荣廷,陆荣廷非陆阿宋,不得妄摭相冒。’法兰西使语塞。阿宋者君小字,在越南时称之,故法兰西与苏元春结言但称陆阿宋也。①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章太炎全集第5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30.
章太炎所撰《墓表》,是在陆荣廷离世六年后应陆旧部所请而作,对陆荣廷的生平事迹作了概述,被学术界和小说家们广泛征引。然而结合相关档案史料,详细分析《墓表》所记,可以发现其中实际上存在着不少错误。《墓表》中所述法国与苏元春结言不得委陆荣廷为方面大将之事,与外务部于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收到法使吕班的来函,以及外务部于同年十二月初一日致岑春煊的电文中所称中国政府对陆荣廷只许“授以末职”之语恰可相互印证,故此记载是可信的。《墓表》所记的错误之处在于:将岑春煊保举陆荣廷获得副将之衔误为奏授陆荣廷右江镇总兵之职;将陆荣廷在光绪三十一年获副将之衔、回防边境,与光绪三十三年(1907)获任右江镇总兵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相混淆。从《墓表》的记述来看,章太炎所述实际上是发生于光绪三十一年的由于陆荣廷获授副将衔、回驻边地而引发的中法越南边防交涉事件,但章氏将此事的起因误记为岑春煊奏请清政府授予陆荣廷右江镇总兵之职。事实上,陆荣廷获任右江镇总兵是在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33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320.清德宗实录卷585[M].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壬申.清实录第59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7:727.,而岑春煊已于该年七月开去两广总督一职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33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35.清德宗实录卷576[M].光绪三十三年七月癸巳.清实录第59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7:621.。陆荣廷获授右江镇总兵的直接原因,也并非如《墓表》所记是“以剿山寇功”,而是由于奉命镇压了镇南关起义。据《光绪朝上谕档》的记载,保荐陆荣廷升授总兵职衔的应是时任广西巡抚张鸣岐和两广总督张人骏,时间是在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33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91.。因此,章太炎所说岑春煊在两广总督任上奏请清政府授予陆荣廷右江镇总兵之事,实乃子虚乌有。如此,所谓法使就陆荣廷获授右江镇总兵一事向清政府抗议,清廷令岑春煊查复,岑春煊以“中国任将领,非他国所得可否。且为患越南者陆阿宋,今所请授总兵者陆荣廷,陆荣廷非陆阿宋”为由回复法使之事,也就值得怀疑了。对比前引档案可以发现,章太炎所述岑春煊回复法使之语,与郑孝胥于光绪三十年七月三十日就法使商调陆荣廷之事回复岑春煊的电文之语意颇为相近,皆云边防将领调派为中国内政,不容法国置喙。然而,岑春煊在发给外务部的电文中却并无此意。由此可见,章太炎应是将郑孝胥之语意误作岑春煊之言,移花接木,附会传闻,方才有此似是而非的追述。可见,《墓表》的撰作者章太炎对陆荣廷的生平事迹亦缺乏确切的了解。这表明,即便是在章太炎撰作《墓表》的20世纪30年代,人们对陆荣廷的某些事迹就已经知之不确了。
章太炎与陆荣廷结识于护国战争之时,至1924年陆荣廷寓居上海、苏州等地后,二人之间有所往来,故章太炎所撰《墓表》中的陆荣廷生平事迹历来被视为确凿史实。研究者对章氏所述不加细辨,而径直引以为据,对其中张冠李戴、穿凿附会之处不能有所矫正,易致以讹传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