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三大家”诗学论析

2018-01-23 15:56高小慧李英英
殷都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中州王铎诗学

高小慧,李英英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450001)

王铎、薛所蕴、刘正宗为顺治时期较为重要的台阁诗人。他们诗文相交二十余年,相互唱和,共倡风雅,大力提携后进,参与诗学论争,在明清之际的诗坛上有着较大影响力。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之《桴菴诗五卷》条称:“所蕴与同里王铎以学杜标榜,复与刘正宗唱和,称‘中州三家’。”[1](P27)刘正宗虽非中州人士,但其所在地山东安丘与河南相邻,亦属中原一带,三人同属北人,交游唱和频繁,“中州三大家”由此得名。三大家在诗歌取材、气韵、格调方面,与李、何诗学主张一致,继承了前代诗学中的积极部分,在批判与继承中构建出新的诗学理论,以指导自身的诗歌创作。三大家诗学的形成,不仅身受中州传统诗学思想的影响,而且也鲜明地呈现出了他们作为一个文学群体的地域意识和时代特征。

一、尊古宗杜,博大深厚

我国古代文学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任何一个文学家进行创作,都是在前代文学的基础之上,“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陆机》文赋)、“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对前世优秀的文学遗产进行学习和借鉴。中州三大家亦推古准今,作品底蕴深厚。王铎学识渊广,以六书为己任,“鸟迹壁书,夏铭秦刻,梵净佉卢,三元八会,莫不穷究宗祖”[2](P1103),对文字追根溯源,体悟古代文字文化的博大精深,其学“博而敏”,为诗歌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基础。刘云《淡友轩文集序》谓薛所蕴“博雅好古学,无所不窥,而必折衷以六经、孔孟之旨,故虽用物弘,而取精多,粹然一出于正,通籍三十余年,为海内风雅之宗。”[3](P11)薛所蕴“出经入史,含吐诸家”[3](P9),注重研读古籍,以丰富自身的创作。其藏书颇多,而半皆诗,自汉魏至元明诸家集选无所不有。彭志古跋《桴庵诗五卷》谓:“与人言诗则亹亹,自朝至夕,虽盛暑严寒无厌,尝与觉斯先生雪夜论诗立庭中,至五更谈尤高不倦,夫子于诗如此,其好之笃,而学之精也。”[4](P211)薛所蕴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尤热衷于诗,汲取诸家精华,以成一家之言。薛所蕴与刘正宗倡言:“古体非汉魏晋宋不取材,近体则断自开元、大历以还。”[3](P41)对古学的尊崇极大地丰富了他们的文化积淀,从而创作出内蕴深厚而博大的诗篇。

“诗学杜陵,盖中州诗教自王铎、王鑨、薛所蕴皆如此。”[5](P890)三大家尤为推崇杜甫之诗,其诗歌创作皆承袭杜诗风范。杜诗享“诗史”之誉,成为后世诗人难以逾越的高峰,自唐以后,学诗者多师法少陵。王铎所作“七言似少陵”(吕维祺《文集序》)[6](P30),其诗雄浑深厚,如张镜心言:“夫为少陵,不必摹少陵,而浑雄沉着,亦可自信。”[6](P39)崇少陵,不能仿其形式,而应注重诗歌内蕴。在明末清初特殊的历史环境中,王铎不得不承受家园被毁、亲人离散之痛,他将忧国忧民的情怀融汇于诗歌中,使得诗歌底蕴深广,内容充实而富于高度。薛所蕴之诗亦具少陵气象,钱谦益为其作序:“独计少陵以文遇主,负海内重名,此桴庵所同也。弃官流落兮拾为资,至于衣不盖体,孺弱饿死,此少陵所独也。而读桴庵古近体诗,其善陈时事,转变不测,一似石壕、新安之睹。”[4](P208-209)历经“安史之乱”,杜甫目睹了国家残破、叛军横行的景象,感时伤事,写下了以“三吏”“三别”为代表的不朽诗篇,深受后世之人的景仰。薛所蕴于鼎革之际备受战乱之苦,面对离乱不堪的故土家园,他抒写时事,在诗歌中展现所见、所闻与所感。相似的人生境遇,相似的内心感慨,薛所蕴之诗自然而然地延续了杜诗风貌,彭志古《跋》称其诗“悲壮似杜甫”[4](P212),甚为贴切。方拱乾则言:“近世作诗谁不言学杜,若行屋者,诚得力于杜,而以己意作杜者也。”学杜成为一种风尚,这正是由易代之时战乱不断的历史现实造成的,而行屋以自我性情作诗,表达自己的真实感触,从而写出真诗。薛所蕴《刘宪石逋斋诗序》:“五七言近体或杜或高岑,……七言歌行少陵之意为多。”[3](P41)刘正宗之诗如《在昔》、《济上行》等也颇具杜诗风范。对杜诗的尊崇乃是中州三大家共同的信仰。

二、尊崇七子,合理扬弃

尽管清初文士对前明诗学批判甚多,但其矛头指向的是诗派流弊。以李、何为首的七子倡导“诗必盛唐”,其诗学主张对中州诗坛影响深远。中州三大家皆在京城为官,身居高位,其中刘正宗权势尤为强大,且作为贰臣,他们经历了易代之际颠沛流离与故国覆灭的深重灾难。基于朝代交替的历史现实,自身的政治地位及所处的政治环境,他们在诗歌创作中追求开阔而宏大的诗境,难以接受公安、竟陵或浅薄或幽深的诗歌境界,且他们与李梦阳、何景明同处中原之地,受地域文化的熏陶,因而倡导七子诗风,尤尊李、何。

方拱乾为薛所蕴《桴庵诗》作序:“中州诗率推何仲默、李空同。……行屋殆骎骎驾两子上,而为中州诗坛冠矣。”[4](P205)他将薛所蕴推为中州诗坛之冠,虽有过誉之嫌,但对于李、何二人在中州诗坛的引领作用,却言之为实。王铎作为三大家之首,亦宗七子。王铎尤为痛恨世人诋毁二李,尝谓:“彼实未尝读古人书,不见古作者,而妄诋二君。且其地位之相去,不啻百尺楼上下,又安得率易置雌黄也夫!崆峒、于鳞,超然复古,则左、马、子美后一人!”可见真的是像何吾驺所云:“即其遐览乎后世者,明惟崆峒、于鳞。”(何吾驺《文集》序)[6](P29)

薛所蕴《刘宪石逋斋诗序》云:

诗自宋元迨明初而不振实甚,李献吉、何仲默起而还之古。自后七子互为鼓吹,而沧溟赤帜孑孑海内大将之坛。仲默,吾中州人;献吉虽系籍庆阳,实生长大梁,亦吾中州人;沧溟山左,则宪石同里。今竞为新声者,枯澹浮艳之习中于人心,非以气格矫之不能返之正而归于风雅。觉斯先生大昌明此指,其为空同有余,予固不敢望信阳,宪石集出,其于历下何多让焉?[3](P41)

自元至明初,诗歌这一文学形式处于低迷状态,直至七子崛起,力挽诗坛衰败之势,才使诗坛大振。薛所蕴于诗序中肯定了前七子之李、何在振兴明代诗风上的巨大功绩,同时强调他们和自己皆为中州人,李攀龙则与刘正宗同处山左,体现出浓厚的乡邦意识,也表明了同为北人的三大家的诗学风尚。

因地缘优势的存在,七子诗风的醇厚雄浑,中州三大家在一定程度上推崇七子。然而,在七子摹拟之法深受诟病的文化环境中,三大家也对摹拟之病加以痛斥。薛所蕴《曹峨雪诗序》:“明李、何、王倡为雄丽高华之什,后学转相摹效,如衣冠饰土偶,面貌具存,意味索然,于风雅一道何居?此袭之为痼疾也。”[3](P44)若一味仿效前辈诗作,仅能习得外在形式,却缺乏诗歌内蕴。薛所蕴认为作诗必须“意到笔随”,不应承受“仿效凑泊之苦”。刘正宗亦言:“假古貌以自文者,皆不足于理者也。”[3](P14-15)文人创作必须“各肖其须眉,不必相借,乃为至文”[3](P14),必须体现作者自身的独特性,抒写真情,才能成就不朽之作。

三、标举高格,意蕴深远

文人于诗重格调,格调乃诗歌风貌与气势。明朝中叶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七子沿袭盛唐气象,诗境阔大,但因摹拟之病受到批判,其后公安、竟陵诗派崛起。尽管公安、竟陵对性灵的追崇将诗歌从摹拟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主张抒一己之情,但其诗风或浅细,或幽深,格局狭小,深受指摘。中州三大家与李、何均为中原人士,同具北人固有的粗犷豪放的性情,其诗风受到七子的感染。同时三大家尝尽战乱之苦,深有感慨,能够直面广阔的社会生活,诗歌题材广泛而醇厚,表现出纵横驰骤的气度。

王铎认为作文最怕俗气,为避俗气而“莫读宋元书”,同时指出:“文喜凌驾,不喜怒骂鹿莽之凌驾;喜虚婉,不喜浅薄无味之虚婉;喜奇峭,不喜迂阔谬僻之奇峭;……喜沉厚,不喜无名理不珑瓀之沉厚。”[6](P656)他尤不喜“浅薄无味”“迂阔谬僻”之文,而追求内蕴深厚、境界高远的作文之道,于诗亦如此。其深厚、高远之旨正是三大家所追求的诗歌境界。觉斯誓不作卑弱一派,蒋德璟序曰:“其诗赋沉雄虚古,各体有则,不作晚唐宋元人语,……于以扫荡廓清,一除浅弱。真雄帅提戈,摧坚捣阵,弘健不怕。”[6](P37)宋元之文被视为“嫩调弱俚”之语,与庙堂诗人的宏大志向大相径庭。王铎倡言:“文不可不苦,不可太苦,太苦则恐涩晦凿拗之气来矣!文不可不甘,不可太甘,太甘则恐平熟习套,浅薄率易之病丛矣!”[6](P657)作诗亦需把握一个合适的度,既不能字句雕琢,使得文辞生硬,又不能落入俗套而无本色与内蕴,即“不可降格以偕俗,改度而求工”。[6](P659)诗歌的深度体现着诗人思想的高度,“皮毛之文,不可以语深奥之藏”,诗文“有神、有魂、有魄、有窍、有脉、有筋、有节、有腠理、有骨、有髓”。[6](P658)诗人将高远之志寄托于诗中,文如其人,读者在对诗歌的解读中亦能窥见诗人的志向与追求。王铎深得作文作诗之道,“人惟有胸襟高旷,志趣玄远,落笔便脱,便独越”,“文耐年深者,其理胜,其味厚”[6](P659),胸怀宽广,志向高远,才使得诗歌境界高深,诗风醇厚,耐人寻味。

诗歌要有深厚的内蕴,“徒骋繁辞,无复深意,不可以垂永久”。[3](P10)薛所蕴《曹峨雪诗序》:“大约意到笔随,不袭前人面貌,而性情语出,即高浑澹远,一往悠然之致,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3](P44)薛所蕴提倡性情之文,追求“高浑澹远”之致,以“格高思深、苍秀古雅、浑然元气”[3](P45)之诗为真诗。他与刘正宗爰定一约:“气必于浑,格必于高,有一篇一语为气格病者,必规于玉趋玉步之改而后已。”[3](P41)他们追崇盛大的诗歌气势,以及高亢而雄浑的诗歌风貌。

四、关注现实,诗关世道

综观历代文人诗作,或以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取胜,或以独特的自我情怀受人颂扬。处于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文人,总会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深有感触。中州三大家由明入清,亲历了朝代更替带来的种种灾难,且都身居庙堂之上,因此他们的诗歌指向生活现实,指向经世济民的崇高情怀。与前朝摹拟、浅俗、幽晦之风相比,他们对现实的观照体现了“诗言志”的诗歌传统,显示出三大家自身具备的忧国轸民的崇高人格。

中州三大家的诗学充满现实关怀和忧患意识。王铎强调“诗乃人哀乐饮食之事”[6](P232),作诗要以真实生活为基础,要深入浅出地描写生活,将深刻的情感融入平凡事物中,而无需凌驾于现实之上。作诗不仅要立足于日常生活,还要志向高远,境界宏阔,正如其《袁石愚诗序》:“诗之名何哉?读书不深不能诗;读书深矣,胸次不磊落,空饰章句,无志天下事,则亦不能诗。”[6](P233)有志于天下事正是文人志士一致的追求和坚定的信念,王铎心系民生之艰,其诗亦能为人称道。“诗之道,关世道”[6](P234),诗与国之兴衰密切相关,诗人将自己对国家的深厚情感寄托于诗歌之中,因国之昌盛而意气风发,因国之衰颓而殚精竭虑,字字句句皆凝聚着诗人的理想和抱负。“夫诗以察风俗,审王化,系国家之盛衰。”[6](P234)诗人必须胸怀宽广,要有“兼利天下”之志,以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明清之际文人深受战乱之灾,“所遭兵火,窜奔蠖伏,心郁壹而形屈竭”[6](P241),王铎虽已为官二十七年,仍生活困顿,这正是由残酷的历史现实造成的。文人托诗言志,但处在复杂的社会现状之中,他们的才华与能力难以施展,王铎言:“士有蕴藉抱奇,不得志于世,往往尽心力于文字间者,以言之可恃以久也!”[6](P636)虽居于官位,心系苍生,却未能改变民不聊生的现状,因此诗人以笔墨排遣内心郁结的无助之感。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及其内心志向的抒写,一方面表现了诗人意欲解救民生之苦的宏图大志,另一方面则是诗人不得志人生的体现。

诗人要回归现实,必然抒写真情,表达自身对生活与现实的真实感慨,即不执拗于摹拟和格调而作诗。“夫诗,性情之文也。古人于身事君亲之际,有所感慨悲悼,不能直告语于人,则讬之乎诗。”[3](P43)薛所蕴认为诗歌是古人表达情感的载体,作诗要有感而发,而诗人的情感则来自对自我遭遇与社会现实的认识和体悟。他盛赞“六经”乃古人自抒其所得之作,而“《诗》三百篇尤为性情之书”[3](P44),不以雕绘为工。其《刘蓼生诗序》:“因叹世道升降,古今人不相及,盖非一端,古人学问醇备,故人品为真人品,事功为真事功,文章为真文章,即徵为声歌,发乎情,止乎则……故心声于诗,而诗亦为真诗。”[3](P45)无论是真文章,还是真诗,必不能“假窃袭取”,而应遵循作者之意,要“抒其悲歌感慨之志”。刘正宗亦强调真情在诗文创作中的重要性,其《澹友轩文集叙》云:“行屋此刻直抒胸臆,平奇浓淡,备起伏开阖、经纬错综之法,意必准诸情,言必泽诸雅,蕴籍渊涵,雍容逸宕,实有一种真气贯乎其间。”[3](P15)

中州三大家身逢乱世,遭受患难,主张经济诗文。“卅年中间,世局倾洞,兵戈寇盗,星蚀日赤,山坼河涸,狼虎在牢,崩奔骇怪,于是乎极而变矣!”[4](P203)面对山河破碎的现状,他们关注社会民生,提倡经世济民。马之骏倡言“辞章关乎气运”,尝评王铎诗:“下洒淫哇尖弱,于嘉隆之后,可不谓诗道主盟、六义功臣哉?以此生心,无害于政;发为昌言,以匡时定国;以此挽运,世道光亨丕变,其有兴乎。”[6](P31)王铎胸怀经国济世、匡救时弊之志,其诗作多语关国计,且直言:“诗与文,皆以载道。”[6](639)文辞承载着作者的思想和愿望,王铎志存高远,将自己对天下苍生的热忱寄托于诗歌中。他为薛所蕴诗文作序:“虽苦学持茹有年乎,何以驯臻此境欤,得非其经历嵚崎,凡郁于心,发于魄与力,结厚德,书忧国轸民,合风合雅,根干不革,动泄不失,毋乃偩之而出耶?即此是诗,即此是经济诗文!”[4](P203-204)诗人历经坎坷,将悲壮之思寄托于诗中,呈现出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具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因此被赋予“经济诗文”之称。钱谦益亦称“薛学士桴菴以文学经济为一世所宗”[4](P206),并将薛所蕴之诗与杜少陵相较,认为薛所蕴诗歌善陈时事,关注现实,其诗颇具杜诗风范。王铎与刘正宗均视诗文为不朽之业,王铎以诗赋文章为“不朽之物”,刘正宗则言薛所蕴“有志于不朽之业”。立德立功立言谓古人之三不朽也,中州三大家忧国轸民的情怀可谓“德”,其诗文著作可谓“言”,德是一种内在精神,而言则是德的载体,建立在个人品德基础上的著作才能经久不衰。

由于臣仕两朝政治污点,中州三大家的诗歌和诗学成就并未得到后人的重视。他们以诗唱和,共倡风雅,文学成就斐然。中州三大家成长于中原地区,受到地域传统文化的浸染,历经易代之痛,远宗杜诗,近承七子,以诗歌表现社会现实。作为一个文学群体,中州三大家在明末清初的中州诗坛乃至整个诗歌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因此笔者不揣浅陋,撰此小文,求教于大方之家。

[参考文献]

[1]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

[2]钱谦益.牧斋有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薛所蕴.淡友轩文集[M].济南:齐鲁书社,1997.

[4]薛所蕴.桴庵诗五卷[M].清顺治刻本.

[5]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王铎.拟山园选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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