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寶
提要: 作爲著名歷史學家和敦煌學家的向達與著名畫家的張大千,由於敦煌而結緣並結怨。1942年,向達因參加西北史地考察團到達敦煌,此前張大千已率親友在敦煌臨摹壁畫。由於對敦煌石窟藝術保護、研究、臨摹的不同看法和態度,雙方發生了矛盾。向達在1942年12月的《大公報》上發表了《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對張大千在敦煌的行爲作了批評和指責。向與張的矛盾或衝突,首先是是非之爭,即張大千在臨摹壁畫時對敦煌藝術的破壞,作爲學者的向達要保護敦煌,反對、制止這種破壞。其次,也有考察期間經濟、生活等特殊情況的因素,同時還應該是學術觀念之爭。他們之間的學術之爭,涉及了當時的學術理念、生活狀態、學術團體與個人、學界與政界的關係。
關鍵詞:向達 張大千 敦煌藝術保護 學術觀念差異
向達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張大千是著名的畫家,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都是一流的專家,由於敦煌,他們結緣、結怨。1942年,向達因參加西北史地考察團到達敦煌,此前張大千已率親友在敦煌臨摹壁畫。當他們在敦煌相遇後,由於對敦煌石窟藝術保護、研究、臨摹的不同看法和態度,雙方發生了矛盾。向達在1942年12月的《大公報》上發表了《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下簡稱《管理》),對張大千在敦煌的行爲進行批評和指責,從而引發了向達與張大千的矛盾。向達與張大千的矛盾是敦煌學術史上的一樁重要公案,長期以來聚訟紛紜,有必要利用新公佈的檔案資料,在重新釐清事實的基礎上,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作出比較客觀公正的評價。
1941年5月底,張大千帶着夫人楊宛君、次子張心智來到敦煌,從事敦煌壁畫的臨摹。當張大千在敦煌的考察、臨摹、記錄工作進行四五個月後,他對敦煌石窟已有了大致的了解。爲了更多地臨摹壁畫,他請畫家謝稚柳和學生劉力上、蕭建初也來敦煌加入臨摹。爲了比較全面地探討敦煌藝術,他還給洞窟重新編了號。
1942年,向達參加了由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和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合組的“西北史地考察團”赴敦煌考察。當向達剛到敦煌時,與張大千的關係還是融洽的,也没有什麽成見和矛盾。向達是1942年10月9日晚到達莫高窟的,在10月11日晚致曾昭燏的信中首次提到張大千:“張大千亦已會到,此君住千佛洞年餘,僱十餘人爲之描畫,於壁畫年代推究,不無可取之處,並發見唐人書壁莫高窟記及上元二年畫工題記,皆可貴也。”*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頁378。向達在第一次敦煌考察中,從1942年9月離開四川到1943年5月期間,給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的曾昭燏先生寫有多封信,詳細述説了考察中的見聞、收穫和感受。在曾昭燏先生的遺物中發現了向達的信件二十九通,經家屬同意後,以向達《敦煌考古通信(二十九封)》爲名,刊於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編《文教資料簡報》總第107、108期(1980年11、12期合刊)頁1—56。後來榮新江先生徵得《文教資料簡報》編輯部同意,並據曾昭燏先生侄孫曾寧提供的影本做了校對,以《敦煌考古通信: 致曾昭燏信》爲名收入《向達先生敦煌遺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頁371— 412。本文所引向達致曾昭燏信以《向達先生敦煌遺墨》爲據。從此信可知,向達對張大千還是比較認可的。1942年12月,國民黨高官何廉赴西北考察時,在千佛洞還將向達“介紹給張大千。當我們在那裏時,張請我們大家吃飯,我們分享了他的廚子烹調的佳餚”。*何廉《何廉回憶錄》,朱佑慈等譯,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頁232。
但在隨後的調查中,多次見到張大千在洞窟中臨摹壁畫時,對洞窟壁畫不加保護甚至爲臨摹而破壞時,爲人耿直、脾氣倔强的向達就無法忍受了,他針對張大千的行爲於11月5日撰寫了《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長文,並寄給曾昭燏。
在11月5日向達從莫高窟致曾昭燏的信中說:
惟近日在此耳目聞見,深覺目前千佛洞最急迫之事,爲收歸國有,正式在此設立管理機關,此實爲刻不容緩之舉。蓋張大千氏以一江湖畫家,自去歲以來,舉室遷居此間,僱用喇嘛四人,益以子侄學生之助,終日在此臨摹北魏隋唐五代壁畫。臨畫本是佳事,無可非議,而此輩對於壁畫,任意勾勒,以便描摹,梯桌畫架,即擱壁上,是否損及畫面,毫不顧惜。並即以洞窟作爲家人卧室,鎮日上鎖,觀者裹足。而最足令人憤恨者,爲任意剝離壁畫一舉。千佛洞各窟,往往有爲北魏隋唐原開、經五代宋元人重修者,畫面偶爾剝落破損,原來面目,因此暴露一二。張氏酷嗜北魏隋唐,遂大刀闊斧,將上層砍去。而後人重修時,十九將原畫劃破,以使灰泥易於黏着。故上層砍去後,所得者仍不過殘山剩水,有時並此殘山剩水而亦無之者。如張氏所編三〇二號窟,窟外經宋人重修,張氏將宋畫剝去,現唐人所畫二天王像,遂續將此窟門洞宋人所畫一層毁去,下乃一無所有,而宋人畫已破碎支離,不可收拾矣。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夫千佛洞乃先民精神所聚,爲中國藝術上之瓌寶,是國家所有,非地方個人所得而私。張氏何人,彼有何權,竟視千佛洞若私産,任意破壞,至於此極?此而可忍孰不可忍!因以三日之力,寫成《論敦煌千佛洞之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一文,約近萬言,主張將千佛洞收歸國有,交由中央研究院或中央博物館一類之學術機關管理,在此設立千佛洞管理所。對於研究千佛洞藝術應注意之點,亦略陳鄙見。千佛洞如不收歸國有,設立管理機構,張氏在此更二三年,將毁壞殆盡,不可救藥矣。文今隨函附呈,伏懇左右爲仔細斟酌,文辭主張如有不妥之處,即請痛加删正(第四段迹近蛇足,如覺不妥,可以完全删去,將題目稍爲改正。文中有數處,亦行删去。一切請不必客氣,予以教正爲感爲幸),交孟真、濟之兩先生一看。如覺可用,請找人另抄一份,一寄重慶《大公報》,一寄昆明《雲南日報》,能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全國美展前後發表更佳。希望能引起社會注意,使千佛洞收歸國有,托付有人,不致竟葬送於妄人之手,豈不幸甚!(用真名或“方回”筆名發表,請代爲斟酌。並請孟真先生函介《大公報》。)離川時本自約不寫一字有關敦煌文章。此是宣傳文字,與作研究論文不同。左右或不致笑其出爾反爾也。*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80—381。信中的“孟真”是傅斯年,“濟之”是李濟,詳下。
在給曾昭燏的這封信中,向達詳細敍述了張大千有關破壞敦煌壁畫的行爲,即“任意勾勒”;“梯桌畫架,即擱壁上”;“以洞窟作爲家人卧室”;“任意剝離壁畫”。其中以302號窟爲例,重點控訴了張大千剝離壁畫的行徑。最後主張,“將千佛洞收歸國有”,不致“葬送於妄人之手”。這實際上就是《管理》一文的主旨。
在給曾昭燏的信中,向達還附有“致李濟、傅斯年書”,其中也有大致相同的文字:
張大千氏以一江湖畫家,盤據此間,以歷年餘,組合十餘人,作臨摹工作,……(《管理》)文亦寄交曾昭燏先生,請其轉陳求教。如以爲尚有可採,擬懇孟真先生代爲介紹,送登重慶《大公報》;另覓人重抄一份寄昆明《雲南日報》(抄費若干,請從昆明寄達薪水中扣除)。以能在十二月廿五日全國美展開會前後刊登爲最好。文中如有不妥,並祈賜予刊正,幸甚幸甚。*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83—384。
作爲西南聯大教授的向達,爲什麽將敦煌考察期間的見聞、感受,包括《管理》一文,都寄給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的曾昭燏和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傅斯年、李濟呢?
當1941年組建西北史地考察團時,朱家驊是中央研究院代院長、葉企孫是總幹事、傅斯年是史語所所長、李濟是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主任、曾昭燏是總幹事。*據朱正編注《傅斯年集》所附《傅斯年簡要年表》: 1940年蔡元培去世,傅斯年除主持史語所所務外,又兼代中央研究院總幹事,9月朱家驊代中央研究院院長。1941年9月,傅斯年辭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兼職。由葉企孫任總幹事。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年,頁523。在中央博物院籌建之初,中博與中研院“兩處機構在行政、人事設置上多有重疊。尤其是考古工作,與中研院史語所在學術研究及業務發展上關係密切,很難完全畫清界限”。*南京博物院編《南京博物院八十年院史(1933—2013)》,2013年·南京,第100頁。另一原因是“李濟同時兼任史語所三組主任和中博院籌備處主任”。*岱峻《李濟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頁194。1929年,傅斯年將史語所的工作範圍改爲三組: 歷史爲第一組,語言爲第二組,考古爲第三組。1934年,將社會科學研究所的民族組改歸史語所,列爲第四組,並命名爲人類學組。參閲李濟《傅孟真先生領導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幾個基本觀念及幾件重要工作的回顧》,原載李濟《感舊錄》,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67年。此據王爲松編《傅斯年印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年,頁110。而向達作爲西南聯大的教授,是被中央研究院和中央博物院籌備處聘請並代表中央博物院參加考察,由此我們就理解爲什麽向達一直與朱家驊、葉企孫、傅斯年、李濟、曾昭燏聯繫並不斷給他們寫信彙報考察進展。正是這一原因,向達也就將《管理》一文寄曾昭燏,並請傅斯年推薦發表。而曾昭燏、傅斯年認爲向達正在敦煌進行的考察是中研院和中博院派遣的,他的《管理》一文,也是代表中研院和中博院,即是其職務作品,所以曾昭燏、傅斯年盡力幫助參與,如油印、寄送、解釋説明、推薦、寫按語等。*詳見劉進寶《向達敦煌考察的身份問題研究平議》,《中華文史論叢》2016年第2期,頁341—378。
向達將《管理》一文寄給曾昭燏時,在信中就請“仔細斟酌,文辭主張如有不妥之處,即請痛加删正”;在給傅斯年、李濟的信中也説“文中如有不妥,並祈賜予刊正”。當曾昭燏和傅斯年收到向達的《管理》一文後,可能考慮到向達的有些提法過於直率,尤其是對張大千破壞敦煌壁畫的控訴,雖然有理,但對解決問題而言並非有利。這可能也是純粹的學者與學術領導人(管理者)考慮問題的區别: 純粹的學人只從學術層面考慮,追求的是學術的徹底性;學術領導人在追求學術徹底性的同時,還要考慮如何有利於問題的解決,即要考慮協調妥協性。正是從有利於問題的解決這一主題考量,傅斯年就對張大千的《管理》一文進行了删改,尤其是將原稿中的兩頁,即頁25—26對張大千描寫不好的一大段完全删除了。被删除的文字是:
現在在此作研究和臨畫工作的學術團體,有西北史地考察團和教育部的藝術文物考察團,私人有張大千先生。西北史地考察團作的是測量照相和記錄的工作,藝術文物考察團和張先生是專門臨畫。其中規模最大的自然要數張先生: 張先生舉家在此,請了四個喇嘛幫忙,加上他的子侄學生,一共二十幾個人。用最好的布和絹,最好的西藏顏料,焚膏繼晷的在這裏臨摹北魏以及隋唐五代的壁畫。到過千佛洞的人,總可以看見一位一部大鬍子五短身材而腰腳都甚硬朗的中年老者,成天在那些洞窟鑽出鑽進,有時後面隨着三五個拿着斧頭凳子。這些隨着的人以及那位老者滿頭滿身都是灰土,卻依然談笑風生的,那就是張大千先生。大約又是剝離出了一堵唐畫或者一段有年號的發願文了,所以那樣高興。他在這裏已經住了一年多,對於千佛洞顯隱闡微,發潛德之幽光的處所實在不少。二十號窟(伯氏號數一六)樂庭瓌和他夫人女兒的供養像以及題名就是他剝離出來的。在三〇二號窟外面天王像上他題道:
辛巳八月發現此復壁有唐畫,命兒子心智率同畫工□□李富,破三日之功,剝去外層,頓還舊觀。歡喜讚嘆,因題於上。蜀郡張髯大千。
去年陰曆十月,他在千佛洞最高最險的三〇五號(伯氏號數六三)唐索勳所建窟外面天王像的壁上題七絶一首,詩云:
凍筆頻呵疑不融,墨痕暗淡記萍蹤。他年好事傳佳話,絶壁衝寒識此翁。
這位老先生的風趣於此可見一二,我對於他那種孜孜不倦的精神,除去敬佩之外,更無别的話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所藏“中央研究院”檔案中有此文(卷號三九三·002122),標題爲“傅斯年友人所著《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據筆者查閲,原稿共三十三頁,大多是一張二頁,也有個别是一張一頁,如“傅斯年謹案”就是一張一頁。但估計不是向達原稿,應是抄件,因爲前有“傅斯年謹案”(發表時改爲“傅斯年識”),字體與正文前幾頁一致。正文似不是一人或一次抄寫,因墨迹不同,字體也略有差異。正文上也没有作者姓名。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19已據歐陽哲生提供的影本加上了發表時被删除的此段。
在删改《管理》一文的同時,傅斯年還寫了“按語”:
斯年謹案,此文爲友人某君所著,頃自敦煌寄來者,於敦煌文物之原委,歷歷如數家珍。蓋此君乃今日史學界之權威,其研究中外交通,遍觀各國所藏敦煌遺物,尤稱獨步也。今日發展西北,爲全國上下一致之目標。敦煌雖屬史迹,然爲吾國千數百年民族美術之所寄,不可獨遺。而四十年來,敦煌遺物,毁於外人,毁於道士,毁於劣官,今僅存壁畫耳。往昔北京政府未加注意,是其可鄙。若此僅存之壁畫,又於今日毁於摹臨者之手,豈非政府之責歟?故甚盼主管者迅即制止一切毁壞之事,速謀保管之法也。至於保管之法,本文作者提議,由學術機關爲之。此恐不便,蓋保管本行政之責任也。今日固尚有古物保管委員會,然無經費,不聞有何工作,或難負此事之責任。敦煌壁畫者,中國千數百年畫法之博物院也。似應由教育部(或會同内政部)組織一保管機關,慎選主持之人爲之。若夫保管技術,及監理責任,則宜立一委員會,其中須有精研佛教美術者,古建築者,敦煌文物者,及建築工程師等,學術機關宜有人參加耳。保管修理之法既定,此後依近代博物院之原則,供給一切有資格之研究者以各種便利。庶幾千年文物可以無損,且可以刺激藝術界之新風氣。若如今日之狀態,任人以大刀闊斧剝宋元壁畫,由喇嘛匠人塗黑北朝隋唐壁畫,豈僅藝林之大不幸哉!兹值全國美展盛會期間,謹以此文介紹國人。
傅斯年識
經過傅斯年删改和撰寫“按語”的向達《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一文,由曾昭燏等人油印了幾十份,分送有關單位和人員。同時傅斯年還於1942年12月5日專門發佈了致新聞界及藝術界的公開信:
西南聯大教授向達先生,研究西北輿史之學有年,爲“敦煌學”之權威,中外人士所共聞曉。近應西北史地考察團之請,往敦煌考察,以其平昔之所學與近日親履其地所見所聞者,草成一通俗之文,名《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寄至弟處,於千佛洞之歷史及其價值,並有詳細之討論,思想周密,徵引博洽,誠爲今日旅行敦煌尤其治敦煌學者所必讀之文。至其描寫之生動,文筆之流美,猶其餘事。弟不忍獨賞,故屬人爲郵(油)印,兹檢一份寄呈,希貴報分日節出篇幅,爲揭載全文,尤望於十二月廿五日全國美術展覽會開幕前後能全部刊出,庶引起社會之注意,於向君所建議者能予以同情而促其實現,則受賜者多多矣。*《傅斯年致新聞界及藝術界》(抄件)(1942年12月5日)檔號: III: 1271,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1年,頁1366—1367。
在信後還附有傅斯年開列寄送名單:
《雲南日報》、陳布雷三份、陳樹人(中大美術系,顧校長轉)、徐悲鴻、宗白華、大鬍子、程滄波、衛聚賢,教育部: 陳、顧、余、劉、張道藩、蔣廷黻、朱、葉、王、甘肅省政府、《大公》、《中央週刊》、中央圖書館、戴季陶、陳果夫、王雪艇、農、政、閻、張、古物保管委員會。
在向達撰寫《管理》一文前後,已有人對張大千在莫高窟臨摹壁畫中對洞窟的破壞有所披露。
1941年10月初,國民政府監察院院長于右任在甘寧青監察使高一涵及甘肅省軍政官員的陪同下,視察河西走廊來到敦煌。由於張大千和于右任有深交,他就陪同考察。10月5日,恰逢中秋佳節,于右任借張的暫時住所設便餐招待當地有關人員及隨行者。參加者除張大千外,還有高一涵、考古學家衛聚賢(中央大學歷史系教授)及秘書張庚田、李祥麟等人。這樣,張大千的考察臨摹就得到了于右任的支持,同時還談到了組建“敦煌藝術學院”的事宜。
10月15日,中央通訊社刊發于右任講話的通稿,大標題即名《監察院長于右任在蘭州公開倡議迅速建立敦煌藝術學院,由名畫家張大千予以主持》。10月26日,重慶的《中央日報》、《新華日報》,蘭州《西北日報》,成都《新新新聞》均發表了此消息。1941年12月14日,于右任回到重慶後即向國民政府呈交一份正式提案,要求盡快建立敦煌藝術學院,並建議由教育部負責籌畫。
當考古學家衛聚賢陪同于右任在敦煌考察回到四川,在成都公開演講時,就講到了張大千在敦煌臨摹壁畫有破壞之舉。爲此,四川省立博物館館長馮漢驥和華西大學博物館館長鄭德坤於1941年12月20日聯名給李濟寫信,敍説了所聽聞的情況及希望政府有關部門制止張大千的破壞行爲:
衛聚賢先生自敦煌考古歸來,在成都公開演講……惟對於彼(張大千)所采取之方法,弟等尚有意見,不敢苟同。……竊以大千先生之繪畫,固爲藝林所推重;然對於古物之保存方法,如何始可以將原物於剝取之後亦能永存不壞,似尚未計及,故在臨摹壁畫之時,剝去一層即毁壞一層,是則對於張先生個人在藝術上之進展甚大,而對於整個之文化,則爲一種無法補償之損失。以愛好古物而損壞古物,當非于先生及張先生本意,想閣下亦必不以此舉爲然也。甚望先生能用中央博物院或中央研究院名義,或轉告教育部及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從速去電制止,勿再繼續進行破壞,並電當地負責行政長官加意保護,或暫時將各洞封閉,一俟戰事平息以後,集合各地考古專家,用科學方法層層取出,共同研究,庶幾敦煌殘餘可得保存,對於文化有所貢獻。不知尊意以爲如何?專此函達,敬頌撰安。*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頁1342—1344。另外,胡素馨《從歷史語言研究所藏向達手稿論其對敦煌學的影響》之附錄[載樊錦詩、榮新江、林世田主編《敦煌文獻·考古·藝術綜合研究: 紀念向達先生誕辰11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簡稱樊錦詩等主編《敦煌文獻·考古·藝術綜合研究》)]也有摘錄,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頁49—51。
由此可知,對張大千在敦煌臨摹壁畫對石窟藝術的破壞,不僅僅是向達一人有看法和意見。
可能是考慮到張大千和于右任的關係,尤其是揭露張大千破壞敦煌壁畫的主要行爲——剝離張編第20號窟(敦編第130窟)的壁畫,于右任是在當面的,再加上于右任的政治地位,要發表向達批評張大千的文章,需要給于右任一個説明和解釋。同時勸解張大千或要求其離開敦煌,也需要于右任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傅斯年和李濟就在發佈致新聞界及藝術界公開信的同時(12月5日),專門給于右任寫信説明了原委。同時還附寄了向達的《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一文油印本和《馮漢驥、鄭德坤致李濟》的信。
爲便於説明,現將傅斯年、李濟給于右任信件的主要内容轉引如下:
右任先生院長賜鑑: ……去年年底,濟接四川省立博物館館長馮漢驥、華西大學博物館館長鄭德坤兩君一函,謂衛聚賢君自敦煌考古歸來,在成都公開講演,有云: 敦煌千佛洞現尚保有北魏、隋、唐、宋、元、明、清歷代壁畫,張大千先生刻正居石室中臨摹。惟各朝代之壁畫,並非在一平面之上,乃最早者在最内,後來之人,於其上層塗施泥土,重新繪畫,張大千先生欲遍摹各朝代人之手迹,故先繪最上一層,繪後將其剝去,然後又繪再下一層,漸繪漸剝,冀得各代之畫法。馮、鄭二君認爲張先生此舉,對於古物之保存方法,未能計及,蓋壁畫剝去一層,即毁壞一層,對於張先生個人在藝術上之進展甚大,而對於整個之文化,則爲一種無法補償之損失,盼教育部及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從速去電制止。斯年等得此函後,對於馮、鄭兩君之意見,深表同情,惟以張先生剝去壁畫之舉,馮、鄭兩君未嘗親見,僅憑衛君口説,或有失實,深恐有傷賢者,故未敢率爾上塵清聽。以後間接聞之教育部派員前往者,亦作同樣説法,斯年等亦未以奉陳。本年夏,西北史地考察團組成,延聘西南聯大教授向達先生參加,向君爲史學界之權威,其研究中西交通史之成績,又早爲中外人士所共曉。九月間,由渝飛蘭,西至敦煌,頃接其來函,謂在千佛洞視察一過,並與張大千先生相識。……向君認爲此種舉動,如尚任其繼續,再過二三年,千佛洞壁畫將毁壞殆盡,因草成《敦煌千佛洞之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一文,寄來此間,斯年深覺向君此文,關係重大,埋没可惜,故油印廿餘份,分送有關藝術之友人。文中未提名指斥張大千先生,蓋願國寶之保存,非求私人之爭執也。竊念張先生藝術名宿,潛心摹古,造詣之深,固當爲今日藝術生色;然敦煌千佛洞爲我國無上瓌寶,舉世共知,似不能因一二人興趣之故,加以毁傷,即欲研究北魏、隋、唐古畫,亦當先會同國内外考古學家及化學專家,研究出一妥善辦法,壁畫剝離之後,上下層均可完全無恙。在此辦法未籌出以前,寧可任北魏、隋、唐古畫隱於宋、元畫之下,萬不可輕率從事剝離,以致兩敗俱傷。按,張君自剝自題,足徵並不諱言此舉。然則張君亦非有意爲害,特缺少保管古物之見識耳。……
傅斯年 李濟謹上 三十一年十二月五日*《傅斯年、李濟致于右任》(1942年12月5日),載《傅斯年遺札》,頁1340—1342。胡素馨《從歷史語言研究所藏向達手稿論其對敦煌學的影響》之附錄(載樊錦詩等主編《敦煌文獻·考古·藝術綜合研究》,頁49—51)也有節錄,將其擬名爲《傅斯年、李濟函于右任解釋張大千事》。
在傅斯年開列的三十份寄送名單中,教育部就有部長陳立夫等四人,這除了教育部的地位重要外,主要的原因是當時正在籌建中的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直屬教育部,而敦煌藝術研究所的主要任務就是對莫高窟的保護和管理,因此當傅斯年將《管理》一文油印本專門寄送于右任先生後,爲了問題的解決,傅斯年還於12月17日給教育部長陳立夫寫信並附上了給于右任的信,希望盡快解決此一問題:
立夫先生部長左右: ……兹有一事奉陳,向達先生今日史學界中前數名之人物,其人立言作事絶不率尔。兹往西北,寫來一長信,並寫成論述敦煌原委一長文,道及敦煌壁畫爲張大千先生所毁壞之情形,張君縱欲成個人之名,遂剝毁宋元之壁畫,而塗黑北朝唐代之壁畫。敦煌壁畫,乃自五胡至明代中國畫法之大觀,此樣大觀,今亦繆存此處矣,豈可容張君毁之?弟於是上書于右任先生,請其制止張君此等行動(信稿付上),但保管敦煌史迹與美術,實爲大部之責,此事除應由大部派員長住調查,並請張君速走外,其長久保存之法,似當由大部計及,或與内政部商之,要使其有效耳。今日第一事爲停止張君之毁壞工作,第二事即爲如何保管之法。事關千餘年之文獻,吾公必速救之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函教育部長陳立夫,説明向達來信,並詳述敦煌破壞情形,認係教育部之責,請予制止”。臺北,國史館檔案019000001390A。轉引自車守同《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時代背景與史事日誌》(下),新北,擎松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頁121。筆者又據複印件進行了核對,並校改了個别文字。
傅斯年給陳立夫所寫信的口氣,與給于右任的有所不同,直接出現了“豈可容張君毁之”的詞句,這與向達信中“張氏何人,彼有何權,竟視千佛洞爲私産”的口氣相類似。這除了教育部是籌建中的敦煌藝術研究所的上級單位外,還因爲陳立夫與張大千之間不像于右任與張大千之間有比較好的私交。
《管理》一文的寄送,應該是曾昭燏先生操辦的。其寄送的範圍,除了傅斯年公開信中所列名單和于右任外,應該還有一些。如1942年12月21日曾昭燏在李莊致李濟信中説:“向覺明敦煌一文,重要的都已寄出去了。成都方面還要麽?如要,還可以寄點來。”*“1942年12月21日曾昭燏在李莊致李濟信”,此信原件藏于南京博物院資料室[標號24],此據南京博物院編《曾昭燏文集·日記書信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頁515。另如向達在莫高窟收到曾昭燏寄來的《管理》油印本後,曾於1943年1月2日給曾昭燏的信中説:“拙作油印,復乞寄重慶美專校街一號陳叔諒先生一份,請其轉陳布雷先生爲盼。”*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88。再如1943年1月13日向達在莫高窟給曾昭燏寫信説:“十二月七日及十八日兩次手教,俱於一月十日遞到山寺,並承賜寄油印本拙作一份,諸荷删正,感謝感謝。……拙作油印本如有多餘,乞寄昆明龍泉鎮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湯錫予先生一份,至懇至懇。”*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88。
向達在給曾昭燏寄送《保管》一文時,就希望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全國美展前後刊出。在前引傅斯年致新聞界及藝術界的公開信中,也“尤望於十二月廿五日全國美術展覽會開幕前後能全部刊出,庶引起社會之注意,於向君所建議者能予以同情而促其實現,則受賜者多多矣”。*《傅斯年致新聞界及藝術界》(抄件)(1942年12月5日)檔號: Ⅲ: 1271,載《傅斯年遺札》,頁1366—1367。
將《管理》一文推薦給《大公報》發表時,傅斯年不僅寫了“按語”,而且報社編輯或傅斯年還曾做過小修改,如“兹值全國美展盛會期間,謹以此文介紹國人”,在原文中没有,是發表時加的。另外,原稿中的“廿”發表時都改爲“二十”了。
經過删改後的《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一文,署名“方回”,分上中下三次在《大公報》上連載,其中(上)載1942年12月27日第三版,(中)載28日第三版,(下)載30日第三版。
當向達於1942年到達敦煌時,張大千一行和王子雲率領的教育部“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也在千佛洞。張大千等人居住在莫高窟上寺,向達住在上寺隔壁的中寺,王子雲一行則住在稍微遠一些的下寺。
從現有資料看來,向達與王子雲率領的“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的關係比較融洽,而與張大千一行的關係則比較緊張,其原因可能與前述向達對敦煌藝術的看法,尤其是在《大公報》發表的文章有關。
向達的《管理》一文在《大公報》上連載後,著名歷史學家賀昌羣先生即予以回應。他在1943年1月7日重慶《大公報》第三版上發表了《敦煌千佛洞應歸國有贊議》一文,回應向達的倡議。
賀昌羣先生在文中説:
《大公報》12月27日載方回先生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問題,這“方”先生是我一個好朋友,所以我們知道關於此事他是具有充分資格的建議人,無論從文化學術各方面看。我們十分贊成他這番建議,我們希望政府也同樣尊重這個建議。他的話已經言盡意至,本不用再加申説,但我們爲了更加促起政府的注意,知此事爲千百年國家文物之所繫,非一二人之私言,所以願借報章的地位,希望輿論界亦加以贊成,使其能比較普遍地爲國人所了解,不單對於敦煌千佛洞如此,便是别的有關國家文化學術的古物遺迹,亦應同樣具有這種意義去保存和管理。
在回應向達的建議時,爲了呼吁盡快將千佛洞收歸國有,賀昌羣還將莫高窟的保護提到了國家和民族的高度:“歷史上一個没有歷史記載的民族,無論如何强大於一時,終必至於滅亡”;“一個民族國家的統一與綿延,全靠他自己的歷史,中國之所以能有今日,可以爲例。”*賀昌羣《敦煌千佛洞應歸國有贊議》,載重慶《大公報》1943年1月7日第3版。另《賀昌羣文集》第三卷也有收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頁200—203。
賀昌羣及時發表的回應文章,應該是學術界對向達關於敦煌千佛洞收歸國有建議回應的一個縮影。
前已述及,于右任於1941年底向政府有關方面提交了《建議成立“敦煌藝術學院”案》,1942年2月,此建議案在《文史雜誌》上全文發表。1943年1月18日,國民政府行政院通過決議: 設立敦煌藝術研究所,隸屬教育部管理。當日《新華日報》即發了簡訊:“行政院通過設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由該部聘請高一涵、常書鴻、張大千等七人爲該所籌備委員會委員。”*《新華日報》1943年1月18日第2版。不久,教育部正式行文公告: 聘請高一涵任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主任委員,常書鴻任副主任委員,王子雲任秘書兼委員,張維、張大千、鄭西谷、張庚由、竇景椿等五人爲委員。
由於敦煌閉塞,交通不便,信息傳達比較慢。因此1943年1月18日政府關於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消息及其籌備委員會名單,向達是一個月後從賀昌羣的信中知道的,因爲籌備委員中有張大千,所以1943年2月28日向達在莫高窟給曾昭燏的信中説:“據賀君昌羣函告: 負千佛洞保管之責者,即有某氏在内,夫復何説!總之,達已盡其在我。可告無罪矣。”*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92。這裏的“某氏”,顯然是指張大千。在此向達肯定不明白: 他寫文章揭露破壞壁畫的就是張大千,怎麽保管洞窟的管理機構中還有張大千?
據向達1943年1月2日在莫高窟給曾昭燏的信中説:“拙作承爲删正,使不致有攻訐之嫌,君子愛人居德,此之謂也。良朋箴規,謹百拜以謝。”*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87。這裏的“删正”,應該就是删除對張大千有批評的那一段,所以纔説“使不致有攻訐之嫌”。
作爲一個有正義感和純粹的學者,向達在撰寫《管理》一文時,從幾個方面談了張大千對敦煌壁畫的破壞,但除了以302窟爲例説明外,其他方面並未展開,即使已論述的這部分也在發表時删除了。而要給政府有關部門和學界一個交待,就需要更詳細的證明材料。因此,向達就將張大千所剝離的壁畫列表説明。1943年1月13日向達在莫高窟給曾昭燏寫信説:“張氏所剝離諸窟,當爲列一詳表,少遲即可寄奉。惟以無照相機及膠片,攝影之事恐難辦到耳。”*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88。1943年1月22日致曾昭燏信中説:“《敦煌千佛洞各窟剝離剜損略表》,兹寄上乞詧。《西征小記》一文亦草就,並隨函附陳,伏祈教正。”*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90。2月15日致曾昭燏信中説:“《西征小記》、《千佛洞諸窟剝離剜損略表》及岷州廟六朝石刻拓本,想先後可達記室矣。”*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91。向達所列《敦煌千佛洞各窟剝離剜損略表》,目前未能見到。如果能夠找到此表並按圖索驥,張大千當年剝離壁畫的行爲可能就更加明確了。
向達在《大公報》發表的《管理》一文,雖然删除了揭露張大千破壞壁畫的一段,但字裏行間仍然能看到對張大千的批評和不滿。同時,發表時雖然用了“方回”的筆名,但從文章内容和傅斯年所寫按語,尤其是在四川油印、寄送的《管理》一文和傅斯年等人的信中,都説明作者是向達,因此明眼人都知道作者是誰。再加上向達是一個純粹的學者,與畫家的張大千在行事風格上有所不同。因此,在四川的曾昭燏、傅斯年、李濟等人也不免擔心向達的安全,在敦煌還没有看到《大公報》上的《管理》一文時,可能就寫信提醒向達,因此,向達於1943年2月15日在莫高窟給曾昭燏的信中説:“個人在此,安全無問題,張某當不敢有何妄動。尚祈諸友好釋念爲荷。”*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91。
二十天後的1943年3月7日,向達在莫高窟給曾昭燏寫信説:“張大千近來想已見到《大公報》所刊一文。自達於城中歸來後,態度劇變,惟諒其不敢有他。達自知應付一切,諸公不必爲我慮也。”*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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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濟得知向達與張大千的矛盾,尤其是向達遭到大千門人及一批官員和畫商的攻擊後,作爲西北史地考察團的倡導者和借調向達的始作俑者,李濟感到責任重大。他想知道向達揭露的問題真相如何,中央博物院該如何保護學者反映問題表達意見的權力,1943年夏天,當得知中央研究院社會所所長陶孟和要到甘肅一帶進行社會調查,遂委托陶孟和了解敦煌的情況。*參閲岱峻《李濟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頁205。
6月30日,陶孟和在蘭州致函傅斯年、李濟,就所了解的向達與張大千的矛盾作了説明:
孟真、濟之兩兄: 别後爲念。弟於廿四日抵此。在蘭已一星期,關於敦煌事日未聽到許多,兹撮要奉聞。企孫兄處乞即以此函相示,不另作函。弟對敦煌事本無關係,然既來此,有聞須相告也。
一、 向覺明在《大公報》上所發表之文字發生了影響,教部曾有電查辦。張大千曾向向質問,向以文示之,謂並無毁傷張之意。張云余不識字,遂未讀。兩人頗爲水火云。
二、 因此之故,張遂不能留敦煌,頃已到蘭,弟日前亦晤到。彼攜帶畫稿甚多,據云二三年畫不完,其已成者將在此陳列,此亦愛藝術者所要求。張在敦煌開銷頗大,蓋彼收入極多,每成一畫,在成都可得萬元以上,任何機關或個人均不能與之比擬。彼若回敦煌,須在二三年後。
三、 教部所設之敦煌藝術研究所,最初籌備時設委員若干人,主任爲高一涵,副主任爲常書鴻,此所即將正式成立,常即爲所長。一涵謂常爲一老實人,人極好,並謂關於保管事務此後即爲該所負責。此所並不擬包辦一切,甚願各方面共同合作。常以經費關係,日内將來渝設法。
四、 向覺明君爲人頗unsocial,*岱峻《李濟傳》將其譯爲“不合羣”。某君竟稱之爲有神經病。一切均守秘密,不肯告人或示人。向君行踪一説已離敦煌,月初可抵蘭。一説已由萬佛峽回去,尚未來蘭。
……
以上所陳,全屬真實與否,不敢説。然將來有一重要問題須考慮者,即各機關及各私人間之融洽問題是也。……*李檔38—6—3。此據敦煌研究院王慧慧女士從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複印件轉錄。岱峻《李濟傳》(頁205—206)有此信,但錯别字較多,並認爲收信人是李濟。車守同《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時代背景與史事日誌》(下)也有此信,認爲是陶孟和致傅斯年。實際上是陶孟和致傅斯年、李濟二人。頁180。
在傅斯年、李濟給于右任的信中就有:“我公國之元老,於開濟經綸之外,領袖羣倫,發揚國故,必不忍坐視千年珍貴之文物,日漸損壞。敢乞即電張先生,於其剝離壁畫、任意鈎勒,以致塗污,及將梯桌畫架靠壁擱置之舉動,加以勸止;並將已剝各件妥爲保存,交付國家。”
向達《管理》一文發表後,除了賀昌羣從學者的角度呼籲外,在當時的輿論界也産生了重要影響。據常書鴻記述:“曾記得該文(指《管理》)發表的時候,陪都正彙集了全國藝術界人士,恰值舉行第三届全國美展的前夕。許多美藝界人士,都非常親切地展望着西北邊塞的一角——那介乎三危、鳴沙二山之間的敦煌千佛洞。在那篇文章中,向先生對於當時千佛洞現狀的不滿,曾引起全國文化界的無限同情。這種同情,正如作者在文首所希望一般,後來真個‘逐漸化成輿論’了。”*常書鴻《從敦煌近事説到千佛洞的危機》,原載上海《大公報》1948年9月10日。此據敦煌研究院編《常書鴻文集》,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04年,頁253。
前已述及,傅斯年在給于右任寫信説明張大千在敦煌的活動並寄送《管理》一文後,又給教育部長陳立夫寫信,同時還附上了給于右任的信。傅斯年給陳立夫的信,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交往,而是史語所所長給教育部長的建議。因此,陳立夫接到傅斯年的信後,就批轉辦理。12月29日,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劉季洪就將調查了解的有關情況及草擬的處理意見上報:
奉交下(12月17日)傅斯年君來函,述及敦煌壁畫毁壞情形,詢之本部藝術文物考察團王子雲團長,據稱確爲事實。查該處藝術古物之保管,須常設專人負責,本部現有敦煌藝術研究所之籌設,則此後保管問題似即可責成該所辦理。擬催促該所籌備會副主任委員常書鴻君從速前往着手籌畫,在常君未成行前,擬先由部電甘省府,請其令知敦煌縣縣長,對於千佛洞壁畫及附近古迹負責保護,不得有任何損污破壞。至今後管理辦法,如照向達君所述各點辦理,所需經費不在少數(周匝起走廊及防風日及水浸),擬俟常君到後再行計畫報部核辦,傅君處亦擬先將以上各點函告……*“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劉季洪内簽傅斯年致部長陳立夫函‘本部藝術文物考察團團長王子雲君已來渝,關於張大千在敦煌工作情形,頗知其詳’”。臺北,“國史館檔案”019000001390A。轉引自車守同《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時代背景與史事日誌》(下),頁123。 劉季洪是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這裏的“高等教育司”可能是筆誤。
陳立夫收到劉季洪的報告後,恰好重慶《大公報》向達的文章已經發表,就立即給甘肅省政府主席谷正倫發了電報:
敦煌千佛洞壁畫藝術價值至爲高貴,近聞遊客畫士往者日多,恐或愛護未周,有所污損,擬請令飭敦煌縣政府派員妥爲保管,嚴禁塗污剝損爲荷。*“教育部長陳立夫電甘肅省主席谷正倫,請嚴禁莫高窟塗污剝損案”, 臺北,“國史館檔案”019000001390A。轉引自車守同《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時代背景與史事日誌》(下),頁124。
同時指示社會教育司劉季洪司長給甘肅省教育廳長鄭西谷發了密電:
近聞張大千君久留敦煌,摹繪壁畫,竟將原物剝損,渝《大公報》有文評論,各方甚爲注意,請速設法制止,並商請省府妥爲保管爲幸。*“教育部社會司司長劉季洪函甘肅省教育廳長鄭西谷,設法制止張大千破壞莫高窟壁畫”, 臺北,“國史館檔案”019000001390A。轉引自車守同《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時代背景與史事日誌》(下),頁124。
然後就將此事的處理情況於12月31日致函傅斯年予以説明:“至於遊客畫士對於壁畫不知愛護,任意損污,殊可痛恨,頃已電請甘省府速加嚴禁矣。”*臺北,“國史館檔案”019000001390A。轉引自車守同《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時代背景與史事日誌》(下),頁123。
由於傅斯年、李濟等學術領導人的奔走,教育部長陳立夫的積極支持,再加上于右任的同意或默認,甘肅省政府主席谷正倫就在1943年3月下旬致電敦煌縣長陳儒學:“張君大千,久留敦煌,中央各方,頗有煩言。敕轉告張君大千,對於壁畫,勿稍污損,免滋誤會。”*轉引自李永翹《還張大千一個清白——關於張大千“破壞敦煌壁畫”案的調查報告》,載《絲綢之路》1997年第2期,頁8。當敦煌縣長將省政府的這封電報轉給張大千後,張認爲這實際上就是“逐客令”,便開始準備撤離敦煌。
1943年4月3日向達在莫高窟給曾昭燏的信中説:“常書鴻來,謂教育部曾電張氏,命其離開敦煌云云。近聞張氏有於月底東歸之説,不知確否。”*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404。
從甘肅省檔案館所藏有關張大千與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檔案可知,張大千是4月22日離開敦煌的。*甘肅省政府給甘肅省參議會公函(教三卅七)《准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電復張大千在千佛洞並無毁損壁畫事實請查照的公函》。發函時間: 1948年1月28日。藏甘肅省檔案館,檔號: 014—002—0153—0017。
5月1日向達在莫高窟給曾昭燏的信中説:“達定於五月六日乘車赴安西,轉萬佛峽,在彼留一星期,至十日即返敦煌,整理結束一切。……張大千、常書鴻亦去萬佛峽,有安西駐軍派隊保護,安全無問題。”*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406。由此可知,此時向達與張大千的隔閡已經比較深了,雖然同在莫高窟,但既没有聯繫也没有可靠的信息,就連張大千離開敦煌也不知道。
學界和社會各界所指責張大千對敦煌壁畫的破壞,最主要的證據就是對張編第20窟(敦編第130窟)上層壁畫的剝離。向達在《管理》一文中也説:“二十號窟(伯氏號數一六)樂庭瓌和他夫人女兒的供養像以及題名就是他剝離出來的。”對此,張大千本人及其兒子張心智、同人蘇瑩輝、竇景椿都曾有過説明和辯解。如張大千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在臺灣對記者説:
(由於)白彥虎之亂的損傷,加上白俄爐灶的煙熏,使壁畫破壞剝落。當時于右任先生路過敦煌去看我,有騎兵第五師師長馬呈祥相隨,見牆壁破落處下層知有前代畫迹,我就對于先生説: 下層必然有畫。馬師長乃令其部下以石擊落上層燒毁的壁畫,赫然發現唐開元間晉昌郡太守樂庭瓌父子供養像,敷彩行筆,一派閻立德畫法,與154窟(敦編第332窟)武周氏所畫《維摩變》筆法脱脱相通。此窟蓋宋時重修,上敷石灰一層,將原來的壁畫遮蓋着。*轉引自賀世哲《對張大千“不曾破壞敦煌壁畫”之質疑》,《敦煌研究》2001年第1期,頁177。
既是敦煌當地名流,又是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的竇景椿先生,當年曾陪同于右任在莫高窟參觀,是這一事件的當事人。他在張大千去世後所寫紀念文章中説:
記得民國三十年夏間,我隨于右老由蘭州前往敦煌,爾時大千先生居留千佛洞,陪同右老參觀各洞壁畫,隨行者有地方人士,縣府接待服勤人員及駐軍師長馬呈祥等人,記得參觀到一個洞内,牆上有兩面壁畫,與牆壁底層的泥土分離,表面被火焰薰得黑沉沉的,並有挖損破壞的痕迹,上面的畫像,似爲清人建造。……但此洞原有畫像,欲蓋彌張(彰),從上面壞壁的縫隙中隱約可見畫像的衣履,似爲唐代供養畫像,大千先生向右老解釋,右老點頭稱贊的説“噢,這很名貴”,但並未表示一定要拉開壞壁一觀,當時縣府隨行人員爲使大家盡可能看到底層畫像的究竟,手拉着上層張開欲裂的壞壁,不慎用力過猛,撕碎脱落,實則亦年久腐蝕之故。果然底層的畫像出現,係唐代歸義軍節度使張義潮時期的供養像,堪爲研究歷史者之珍貴資料。*竇景椿《張大千先生與敦煌》,張大千先生紀念册編輯委員會編《張大千先生紀念册》,臺北,故宫博物院,1983年,頁472— 473。
四川作家李永翹依據諸人之説,更是極力爲張大千辯護:
第一,這兩幅壁畫早已腐朽不堪,被火煙熏得黑沉沉,上面原來畫的是什麽已根本無法分辨;第二,它們是在于右任及衆多的視察官員面前被敦煌縣府的隨行人員在不慎中拉掉的,故而當時在場人中並無一人表示出任何異議;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它們並不是由張大千給打掉的。*李永翹《還張大千一個清白——關於張大千“破壞敦煌壁畫”案的調查報告》,《絲綢之路》1997年第2期。
賀世哲先生根據相關材料及親身所見,並通過對以上諸人的説明、辯解的考辨後指出:
現在的問題是無論誰幹的,在當時那種混亂的歷史條件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這種行爲屬於破壞性的則是無疑的,否則我們現在還得給伯希和評功擺好,因爲他是始作俑者。*賀世哲《對張大千“不曾破壞敦煌壁畫”之質疑》,《敦煌研究》2001年第1期。
賀世哲先生提出張大千的“這種行爲屬於破壞性的”是無疑的,是符合歷史事實的。1927年的《中國學術團體協會與斯文赫定博士所訂全作辦法》*《中國學術團體協會與斯文赫定博士所訂合作辦法》,參見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彙編》第五輯第一編《文化》,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858—861。就是國人强烈的愛國主義和文物保護意識的産物。尤其是1930年國民政府制定、公佈了《古物保存法》後,*《古物保存法》,參見《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彙編》第五輯第一編《文化》,頁609—611。對於文物的保護更加得到了文化知識界的認同,特别是史學、文博考古界人士,自然認爲張大千的所作所爲就是對敦煌藝術的破壞。如前引向達致曾昭燏的信中直接説: 張大千“竟視千佛洞若私産,任意破壞,至於此極”?馮漢驥和鄭德坤給李濟的信中同樣認爲: 張大千剝去壁畫“對於整個之文化,則爲一種無法補償之損失”。傅斯年給教育部長陳立夫的信中更是義憤填膺:“敦煌壁畫乃自五胡至明代中國畫法之大觀,此樣大觀,今亦繆存此處矣,豈可容張君毁之?”
榮新江先生對有關向達與敦煌的材料進行了全面整理與研究,並對此問題提出了明確的意見:
張大千的行爲雖然看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卻違背了基本的保護文物法則和學術道德,不能相容於學者。……從40年代的向達到今天敦煌研究院的賀世哲,從學術的立場出發,都是難以容忍張大千剝離壁畫的行爲的。*榮新江《驚沙憾大漠——向達的敦煌考察及其學術意義》,《敦煌吐魯番研究》第七卷,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頁107。此文又見榮新江《辨僞與存真——敦煌學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沙知編《向達學記》,北京,三聯書店,2010年。
由以上所論可知,向達與張大千的矛盾或衝突,首先是是非之爭,即張大千在臨摹壁畫時對敦煌藝術的破壞,作爲學者的向達要保護敦煌,制止、反對這種行徑。
另外,也有考察期間經濟、生活等特殊情況的因素。作爲國家考察團歷史考古組主任的向達,在考察中由於經費原因,困難重重,這從向達與曾昭燏的通信中就可清楚。如向達1943年1月2日在莫高窟給曾昭燏的信中説:“有種事物在敦煌有錢亦無處購買,如木柴即其一端。張大千在此,俱自備駱駝,向百里、二百里外馱運。吾輩如何可以辦到!只求能對付過去,從所住寺中取用,大概可無問題。”*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87。另如陶孟和給傅斯年、李濟的信中就説:“敦煌物價貴得可怕,雞蛋一枚須六七元。河西出産本有限,加以近來駐軍與工業人口均在增加,故物價益漲。向君在該處極苦,至可佩服。”*李檔38—6—3。而作爲個人畫家的張大千在敦煌則可謂是呼風喚雨,如魚得水。據王子雲回憶: 張大千“來敦煌是得到當地駐軍馬家軍的支持,是有很强大的政治背景的”,他們的吃食給養也“是由駐軍供應,生活遠比我們闊豪”。*王子雲《從長安到雅典——中外美術考古遊記》,長沙,嶽麓書社,2005年,頁70。據國民黨政府高官何廉回憶: 他1942年底曾到西北考察,在莫高窟見到了張大千,“他是我所認識的‘資本主義’藝術家,不但偕妻子同來,帶來名廚,還雇了四個喇嘛爲他臨摹的壁畫着色。而且由於他很聞名,同時又是許多達官貴人的摯友,每隔一兩天便能用特務的馬車從敦煌運來新鮮的供應。相反,我遇到另一個知名人士——向達,一個來研究千佛洞歷史的史學家,情況就大不相同。可憐的向達,孑然一身,生活窮困簡單,住在爲一般旅客所安排的屋子裏,和我們的牀鋪擠在一起。我和他素來相識……離開時,我將帶到千佛洞的一切没用過的食物送給向達”。*何廉《何廉回憶錄》,朱佑慈等譯,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頁232。這種反差也可能是一個因素。
當然,更重要的應該還是學術觀念之爭。在向達這樣的純粹學者看來,學術是第一位的,學者的使命高於一切,學者與畫家是不同的,承擔着不同的角色與使命。作爲雕塑藝術家的王子雲也有同樣的看法。認爲畫家與藝術家是不同的。在1943年1月公佈的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名單中,既有王子雲,也有張大千和常書鴻,王子雲回憶説,“我當時正在蘭州,看到這個名單後很不同意,因爲常一直是畫西洋油畫的專業者”,對雕塑藝術是外行,由他“來籌備這樣的工作似乎没有道理”。*王子雲《從長安到雅典——中外美術考古遊記》,頁71。王子雲對常書鴻是如此,更不要説張大千了。王子雲的看法,可以説是藝術家與專業畫家的分工所致。
向達所控訴的張大千破壞壁畫,主要是將“上層劈去,露出下層”。這樣上層的壁畫被破壞了,下層也保不住。作爲學者和藝術家,認爲這是絶對錯誤的,就是對洞窟壁畫的破壞。而作爲畫家的張大千,還没有這種認識,否則他就應該刻意地隱瞞。而張大千不僅没有隱瞞,而且還在剝離後的壁畫上撰寫題記,同時在書中將其記錄下來。如張大千于1943年初在莫高窟完成的書稿中,描述張編第20號窟説:
此窟爲唐晉昌郡太守樂庭瓌所建功德窟,至宋時重修,故今壁畫俱爲宋人手筆。清同治□□□年,敦煌有□□□之亂,莫高窟重遭兵火,甬道兩壁畫,幾不可辨。偶於殘破處,隱約見内層朱色粲然,頗以爲異,因破敗壁,遂復舊觀。畫雖於人重修時已殘毁,而傅彩行筆,精英未失,因知爲盛唐名手也!*張大千《莫高窟記》,臺北,故宫博物院,1985年,頁44— 45。
張大千在當時就記錄了剝離20窟壁畫的原因:“偶於殘破處,隱約見内層朱色粲然,頗以爲異,因破敗壁,遂復舊觀。”
張大千離開敦煌後,曾舉辦過幾次展覽,1944年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在成都展出,同年5月在成都出版發行的《張大千臨撫敦煌壁畫展覽目次》中,張大千記述説:
此窟爲唐晉昌郡太守樂庭瓌所建功德窟,至宋時重修,故今壁畫,俱爲宋人手筆。清同治時,敦煌有白彥虎之亂,莫高窟重遭兵火,宋壁殘闕,甬道兩壁畫,幾不可辨。(表壁)剝落處,見内層隱約尚有畫,因破敗壁,遂復舊觀。(内層)畫雖已殘損,而傅彩行筆,精英未失,固知爲盛唐名手也!窟内東壁左,宋畫殘闕處,内層有唐咸通七年(866)題字,然猶是第二層壁,兼可知自唐咸通至宋,已兩次重修矣!*轉引看自李永翹《還張大千一個清白——關於張大千“破壞敦煌壁畫”案的調查報告》,《絲綢之路》1997年第2期,頁7。
張大千在這裏没有任何避諱,直接説“見内層隱約尚有畫,因破敗壁,遂復舊觀”。
從張大千的題記可見,張大千本人不認爲這是破壞,否則他就會刻意粉飾或隱瞞,絶不會直言不諱記錄下來。故傅斯年、李濟致于右任的信中説“張君自剝自題,足徵並不諱言此舉。”
向達在寄送《管理》一文給曾昭燏、李濟、傅斯年的信中,就有張大千乃“一江湖畫家”之説。
向達的這種意識,在其他學者身上也有反映,如王子雲説:“我在千佛洞與張大千常有往來,他還特意請我吃他做的四川菜,並且還爲我畫了一幅步月圖的人物畫,只是我對於他這種摹繪古壁畫的方法很有異議。”*王子雲《從長安到雅典——中外美術考古遊記》,頁71。“對於敦煌壁畫的摹繪方法,我們與同住的張大千有所不同,我們的目的是爲了保存原有面目……而張大千則不是保存現有面目,是‘恢復’原有面目。”*王子雲《從長安到雅典——中外美術考古遊記》,頁70。就是到了二十世紀末,段文傑還持有大體相似的看法:
張大千先生的臨摹方法,作爲畫家研究遺産、探索壁畫的本來面貌,當然是可以的。但作爲文物複製出來,介紹給觀衆,只有新的没有舊的容易使人誤會,因此,我們的臨摹都要求以假亂真,不能隨意加工。*段文傑1989年7月1日致王子雲、何正璜信。原信圖片及錄文, 見陝西省美術博物館編著《雲開華藏: 陝西省美術博物館館藏王子雲作品及文獻集·文獻卷》,西安,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頁100—101。參閲劉進寶《段文傑先生與敦煌學學術史研究——以段文傑致王子雲、何正璜信爲中心》,載《敦煌研究》2017年第6期。
另如湯用彤1943年初致胡適信説:“又近來國人頗言開發西北,敦煌藝術遂常爲名流所注意,然其所成立機關之一,以于髯(于右任)爲護持,張大千爲主幹,西北古迹之能否長保,恐爲一疑問。”*《湯用彤致胡適》(1943年正月十九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册,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553—554。在馮漢驥、鄭德坤致李濟的信中,也有張大千“對於古物之保存方法,如何始可以將原物於剝取之後亦能永存不壞,似尚未計及”;“以愛好古物而損壞古物,當非于先生及張先生本意”。在傅斯年、李濟致于右任的信中也有“張君亦非有意爲害,特缺少保管古物之見識耳”。
我們説向達和張大千的分歧或矛盾更主要是學術之爭,這從向達處也能得到證明。如向達收到曾昭燏寄來的删改過的油印本《管理》一文後回信説:“張氏所剝離諸窟,當爲列一詳表……不過鄙意此事最好不打架,因剝離壁畫,勞、石二公在此,亦所不免,一旦反唇相譏,將何以對?故曰最好不必打架也。已往不究,來者可追,如此而已。”*榮新江編《向達先生敦煌遺墨》,頁388。
這裏所説的“勞、石二公”,就是西北史地考察團歷史考古組的勞榦、石璋如。*詳見劉進寶《向達敦煌考察的身份問題研究平議》。由此可知,在當時還没有石窟藝術保護條例的情況下,對敦煌藝術的保護是共性的問題,即只有非常籠統的《古物保存法》,而没有具體的條例可遵守。就如張大千在臨摹中對壁畫的破壞,甚至剝離壁畫,不僅傅斯年、李濟、馮漢驥、鄭德坤這樣的學術領袖和史學、文博專家,雖然認爲是對敦煌藝術的破壞,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也只能從道義上譴責,其目的主要是爲了保護文物遺産。作爲藝術家的王子雲,也不認爲張大千是有意破壞,而僅僅是“方法”不同、“缺少保管古物之見識”。就是向達先生本人,雖然對張大千的所作所爲非常憤慨,但也不得不承認,剝離壁畫這樣的行爲,就是西北史地考察團歷史考古組成員的勞榦、石璋如“亦所不免”。因此,在這裏譴責張大千,並非要給張大千一個罪名,而是通過學界、政界的共同努力,制止這種破壞行爲,其目的是“已往不究,來者可追”。
以上我們從思想與時代的角度,考察了向達與張大千在敦煌壁畫臨摹和敦煌藝術保護問題上的分歧、矛盾和衝突。通過對他們矛盾、衝突的背景、過程及學界、社會的反映可知,向達與張大千在敦煌石窟藝術保護上的矛盾和衝突,既是他們二人之間的學術之爭,還涉及到了當時的學術理念、生活狀態、學術團體與個人、學界與政界的關係。通過這一個案的探討,不僅有助於敦煌學學術史之建設,亦有助於理解近代學術之發展和知識分子羣體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