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佐之
提要: 自“鵝湖之會”以來綿歷七八百年的“朱陸異同之辨”,是考察理學史、朱子學史的一條最具“原生態”的發展脈絡。留存至今的“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數量宏富,彌布四部,是研究“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基礎。這些專門或主要討論“朱陸”、“朱王異同”議題的文獻,以專書與單篇兩大類型存在。通過集聚文獻而形成“雲數據”平臺,來俯瞰歷史上的“朱陸異同之辨”,自必會獲得諸多新的認識和有益啓示。
關鍵詞:朱陸異同 歷史文獻 朱陸異同之辨 歷史衍變
古信州今上饒下轄鉛山縣北十五里有山名“鵝湖”,鵝湖山峰頂有佛寺亦名“鵝湖”。鵝湖寺歷史上曾因是唐代高僧大義禪師的道場而盛名一時;又因地處浙、皖、贛、閩四省交通孔道,旅人往來止宿,林下幽勝,留下不少“鵝湖”詩篇,如陸游詩:“夜宿鵝湖寺,槁葉投客牀。”“我亦思報國,夢繞古戰場。”*陸游《劍南詩稿》卷一一《鵝湖夜坐書懷詩》:“夜宿鵝湖寺,槁葉投客牀。寒燈照不寐,撫枕慨以慷。李靖聞征遼,病憊更激昂。裴度請討蔡,奏事猶衷創。我亦思報國,夢繞古戰場。”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916,917。然而,真正使“鵝湖”之名昭著青史的,還當數南宋孝宗淳熙二年朱子與陸象山兄弟的那次會講與辯論,史稱“鵝湖之會”、“朱陸異同之辨”。朱子與會講召集人吕祖謙,原本想通過會晤面談,促成雙方彌合分歧,會歸於一,可惜“鵝湖論道”不僅未能如其初衷,反令異同之迹日臻彰顯,裂痕暴露無遺,論戰逐步升級,雖二賢萎謝亦不得落幕;嗣後朱、陸弟子門生,與後世宗朱闡朱、朱攻朱之人,猶孜孜於“支離”“簡易”、“正統”“異端”之爭,緣朱陸而朱王,聚訟紛紜,愈演愈烈,雖改朝易代而不能止歇。發生於公元1175年的“鵝湖之會”,無疑是驚動當時、影響後世的一大學術事件;發端於“鵝湖之會”的“朱陸異同之辨”,絶對是理學史上最富爭議的一大學術公案。綿歷七八百年的“朱陸異同之辨”,實與朱子學史糾纏始終,至如明正嘉間陽明學之勃興,清乾嘉時考據學之大盛,此等近世學術史上的重大轉型,也都與“朱陸異同之辨”脱不開干係。或許也正因爲有象山、陽明這樣强大的理論對手存在,朱子學發展歷史纔呈現如後來那般曲折與精彩。由此看來,“朱陸異同之辨”或許是考察理學史、朱子學史的一條最具“原生態”的發展脈絡。
“朱陸異同之辨”在理學史、朱子學史研究中的特殊意義,當然不是現在的新認識,自民初以來即多有關注與研究。舉其犖犖大者,如早先的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朱子新學案》、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近頃之湯一介《中國儒學史》、龔書鐸《清代理學史》、岡田武彥《王陽明與明末儒學》等。既如此,又何必重提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呢?坦率地説,這是因爲在執行“朱子學文獻整理與研究”計劃的文獻調研過程中,發現了大大超出經驗之外的“朱陸異同”歷史文獻,遂發覺“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既有研究,原來還大大存在繼續拓展、進而更新的可能。歷代“朱陸異同之辨”留下大量“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是“朱陸異同之辨”歷史存在的證據,也是“朱陸異同之辨”歷史研究的基礎。惟其數量宏富,彌布四部,漫無統紀,搜檢尤難。文獻若不能足徵,研究勢必受影響。既鑑於此,遂不揣簡陋,撰此小文,特將搜檢獲知的“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既爲總體概述,再作分類描述,並憑藉文獻“雲數據”平臺,俯瞰“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曝獻不盡成熟之私見。卑之無甚高論,第爲同道追蹤利用“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提供些許便易而已。
既爲討論“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是必先予釋義。與“廣義的朱子學”定義相應,此所謂“朱陸異同”歷史文獻,顧名思義,乃指包括朱、陸生前身後,一切與“朱陸異同之辨”相關的歷史文獻,時限上自“鵝湖之會”,下止清代終結。這是一個界義限定在“朱陸異同”範疇之内的概念,凡若僅涉朱子、象山、陽明學説而無關朱陸、朱王異同之辨的文獻,則一般不在討論之列。例如清陳澧《東塾讀書記》有“朱子書”一卷,只是申述朱子學術思想,如云“朱子自讀注疏,教人讀注疏,而深譏不讀注疏者”,“朱子從學於李延平乃早年事,其時已好章句訓詁之學矣”,“朱子注《大學》《中庸》名曰《章句》,用漢儒名目,以曉當時之以爲陋者”等,*陳澧《東塾讀書記》卷二一,《續修四庫全書》,116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2002年,頁636—649。基本不直接涉及“朱陸異同”議題,故不以“朱陸異同”歷史文獻視之。但如此定義“朱陸異同”歷史文獻,雖劃出概念邊際,仍感覺難以捉摸,故試就其文獻内涵之大概,析分四類: 是非優劣的評述、思想觀點的論述、歷史衍變的追述、世態輿情的記述。兹分述如下。
其一,所謂“是非優劣的評述”,大多是對“朱陸異同”、“朱王異同”是非優劣比較的總體性評判。例如清初關中大儒李顒答人問“朱陸異同”曰:
陸之教人,一洗支離錮蔽之陋,在儒中最爲儆切,令人於言下爽暢醒豁,有以自得;朱之教人,循循有序,恪守洙泗家法,中正平實,極便初學。要之,二先生均大有功於世教人心,不可以輕低昂者也;若中先入之言,抑彼取此,亦未可謂善學也。*李顒《二曲集》卷四《靖江語要》,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頁36。
紫陽之言,言言平實,大中至正,粹乎無瑕,宛然洙泗家法。陸、王矯枉救弊,其言猶藥中大黃、巴豆,疏人胸中積滯,實未可概施之虚怯之人也。*李顒《二曲集》卷一一《東林書院會語》,頁98。
這是被標籤爲“王學大師”的李顒,對朱子與陸王之學的總體評價。再舉二例,一是元初的劉壎,一是明嘉萬間的駱問禮。劉壎主張會同朱陸,但總體上以爲陸高於朱,其曰:
聖賢自堯舜累傳,而達乎孔孟;自孟氏失傳,而竢夫宋儒。故有周、張、二程濬其原,而周則成始者也;有朱、張、吕、陸承其流,而陸則成終者也。*劉壎《水雲村稿》卷三《陸文安公祠堂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5册,頁361下。
他是把陸象山視爲南宋理學的“成終”者。駱問禮身處王學崛起的萬曆年代,然其學“守紫陽之垣塹,仰攻金谿力而且堅”,品評朱陸學術高下自有一説:
故學一也,朱譬則大成之樂,金聲玉振,條理具備,而陸則雲和之鼓,謂樂弗得弗和則可,謂鼓可以盡樂,不可也。朱譬則由基之射,巧力俱全,發無不中,而陸則孟賁之力,謂力爲射者之所不廢則可,謂力足以盡射,不可也。朱譬則四時元氣,周流寒暑,而夏蟲不可以語冰,陸近之矣。*駱問禮《萬一樓集》卷四一《朱陸同異論》,《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174),北京出版社影印,1997—1999年,頁513下。
駱氏之意,是朱之學能“盡”陸,而陸之學不能“盡”朱。值得注意的是,駱問禮並非明代理學名家,理學史書寫還從未給過他位置,但他對朱陸學術的這一總體定位,卻頗具參考意義。後來李光地比喻説:“佛家有經師,有法師,有禪師。經師是深通佛經,與人講解。法師是戒律精嚴,身體力行。禪師是不立文字,參悟正覺。儒門亦似有此三派: 鄭、賈諸公,經師也;東漢諸賢壁立萬仞,法師也;陸子靜、王陽明,禪師也。程、朱便是三乘全修,所以成無上正果。”*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一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725册,頁264上。與駱問禮的比喻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其二,所謂“思想觀點的論述”,大多是對“朱陸”、“朱王異同”核心議題的針對性論述,如“尊德性道問學”、“無極太極”、“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等。清初王弘撰《正學隅見述》就是十分典型的一個例子。王弘撰字無異,號山史,陝西華陰人,“年近五十,始歸正學”,《正學隅見述》是其“皈依”理學後的第一部著作。此書專就“格物致知”、“無極太極”兩大“朱陸異同”核心問題發表己見,嘗自序其旨曰:
弘撰愚不知學,唯讀古人之書,以平心靜氣自矢,罔敢逞其私臆,而久之有是非判然於吾前者。蓋嘗有見於格物致知之訓,朱子爲正,無極太極之辨,陸子爲長,賢者之異,無害其爲同也。今掇其旨要,著之於篇。*王弘撰《正學隅見述自序》,《王弘撰集》,上册,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頁489。
書中對何以朱子“格物致知”之訓爲正,陸子“無極太極”之辨爲長,均有長篇大論,兹不贅引。又如《大學》“改本”、“古本”問題,此一因錯簡而生的文本之爭,曾導致北宋以來理學内部的義理之爭,後又成爲“朱王異同”之辨的一大關節。朱子用二程改本,又爲“格物”補傳,以爲其“格物窮理”説的經典依據;陽明不滿朱子《章句》,主張恢復《禮記》古本,實爲其“致良知”説張本。明隆慶元年馮柯撰《求是編》,其中《大學古本》一篇,即專論此核心議題。馮持論也很特别,認爲“朱子之改正則是,朱子之補緝則非”:
致知格物之傳,本未嘗缺,但簡錯爾。朱子以己意補之,則因其錯而謂其缺,固非也。陽明見其補之非也,遂削之而復古本,則因其不缺而謂其不錯,亦非也。至如董槐、葉夢鼎諸公,欲移經文“知止”以下二條之説,與夫近日蔡介夫欲移“物有本末”條於“知止”之上之説,則世之學者類喜言之。然經文一章,吴草廬所謂“玉盤無缺”者也。以傳簡之錯,遂割不錯之經文以補之,則欲以補其瘡而先剜肉以爲瘡矣,尤非也。以愚考之,朱子之改正則是,朱子之補緝則非。今但據其所改正,以“聽訟”之釋本末者,爲釋格物致知,則節次分明,意義周密,不必補,不必復,不必移,而傳自完矣。*馮柯《求是編》卷三《大學古本》,張約園《四明叢書》影印明萬曆福建學道崇正堂《重刻貞白五書》本,1940年。
此類文獻在“朱陸異同”歷史文獻中占據相當比例。
其三,所謂“歷史衍變的追述”,主要是指那些追溯、評議“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文獻。舉晚明曾異撰《送長樂諭劉漢中先生教授廣信序》爲例,序曰:
信州鵝湖,古朱陸辨論同異處也。自孔子之世,教學大明,而及門不免有本末之訟,是以或支或簡,雖大儒亦互諍其所是。朱陸固訟於道中,所謂不失和氣而相爭如虎者,其於聖門,則亦師、商之互爲嚌啜,而游與夏之相商也。其角立起於門士篤信其師説,深溝高壘,而不肯相下,而流至於尋聲之徒,目不辨朱陸何人,閧然而佐鬥,而腐儒里師,狥傳注而反之者,執而問之,亦不知作何語,無自衛之力,而適足以招侮。蓋自弘正以前則朱勝,隆萬以後則陸勝,嘉隆之間,朱陸爭而勝負半,然其下流莫甚於萬曆之季。至於今日之後生小子,發蒙於傳注,齎之糧而倒戈,實則非有所深然於陸,并未能有所疑於朱者也,第以爲世既羣然而排朱氏,吾亦從衆而擠之擊之,不如是則無以悦衆從俗焉耳。蓋昔之爭者,起於過信其師學,而今之附和而詬先儒者,求一能疑之士且不可得,所爲愈爭而愈下者也。*曾異撰《紡授堂集》卷一《送長樂諭劉漢中先生教授廣信序》,《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163),頁472下。
曾異撰字弗人,福建晉江人。此序因送友人劉漢中赴任廣信教授而作,由鵝湖而契入“朱陸異同”之辨。曾氏雖享名文苑,但就學術而言,不過是閩中理學圈中普通一員,然序文對明弘正以來“朱陸異同”衍變態勢,以及明末士人盲目從衆心理的分析,卻相當明白精到。*陸隴其《三魚堂賸言》卷一一:“舟中看山曉閣《明文選》,見曾異撰弗人《送劉漢中教授廣信序》云: ‘信州鵝湖,固朱陸辨論同異處也,自弘正以前則朱勝,隆萬以後則陸勝,嘉隆之間,朱陸爭而勝負各半。’説得明白,然曾意卻是要調停于朱陸之間。”文淵閣四庫全書本,725册,頁615上。另如曾國藩《覆潁州府夏教授書》,則主要是在臧否諸家“朱陸異同”之説:
姚江宗陸,當湖宗朱,而當湖排擊姚江不遺餘力,凡涇陽、景逸、梨洲、蘇門諸先生近姚江者,皆徧摭其疵痏無完肌,獨心折於湯睢州。……睢州致書稼書亦微規攻擊姚江之過,而於上孫徵君鍾元先生書及墓誌銘,則中心悦服於姚江者至矣。蓋蘇門學姚江,睢州又學蘇門者也。當湖學派極正,而象山、姚江亦江河不廢之流。蘇門則慎獨爲功,睢州接其傳,二曲則反身爲學,鄠縣存其錄,皆有合於尼山贊《易》損益之指。……乾嘉間經學昌熾,千載一時,阮儀徵、王高郵、錢嘉定、朱大興諸公倡於上,戴東原、程瑶田、段玉裁、焦理堂十餘公和於下,羣賢輻輳,經明行修。……天下相尚以僞久矣,陳建之《學蔀通辨》阿私執政,張烈之《王學質疑》附和大儒,反不如東原、玉裁輩卓然自立,不失爲儒林傳中人物。惟東原《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排斥先賢,獨伸己説,誠不可以不辨。姚惜抱嘗論毛大可、李剛主、戴東原、程棉莊率皆詆毁程朱,身滅嗣絶,持論似又太過。無程朱之文章道德,騰其口舌,欲與爭名,誠學者大病。若博核考辨,大儒或不暇及,苟有糾正,足以羽翼傳注,當亦程朱所心許。若西河駁斥漫駡,則真説經中之洪水猛獸矣。*曾國藩《曾文正公書札》卷一一《覆潁州府夏教授書》,《續修四庫全書》,1538册,頁225下—226上。
此類文獻雖爲數不多,卻證明歷史上對“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關注早已存在。
其四,所謂“世態輿情的記述”,主要是指那些反映“朱陸異同之辨”社會世態或政治背景的歷史文獻。如清計東《耆舊偶記》一文,記述康熙十一年間理學諸老爭辨“朱陸異同”軼事,堪稱典型。《記》曰:
當今海内耆舊尤重長安者,蘇門孫徵君鍾元先生、京師孫侍郎退谷先生、王尚書敬哉先生、沛縣閻孝廉古古先生、崑山顧隱君寧人先生。今康熙十一年,徵君年九十一,侍郎年八十,尚書年七十一,孝廉年七十,隱君年六十。徵君之學從象山、陽明入,而踐履篤實,生平於大節無所苟。侍郎之學以朱子爲宗,於五經俱有纂述注疏,自行其意。尚書湛深經術,尤工文章及古近詩體。孝廉喜任俠,與徵君少壯時意氣相類,晚游九邊,好談兵及經世方略。隱君專精經傳訓詁及五音四聲之學,考訂詳慎,爲侍郎密友。……十一年秋,飲酒侍郎家,獨隱君亦在坐,語及徵君之學宗陸背朱非是,作數百言。次日,吾友宋學士招予偕孝廉飲。别六年矣,孝廉兩目益爛爛有光射人,神氣益壯健,相見甚歡。因語及兩孫先生論學同異,孝廉張目叱咤曰:“孫給事耶,是何得與蘇門山中人同語!”因讕語亦作數百言。罷酒次日,復聞隱君向客稱閻孝廉過當。又次日,學士問予曰:“兩日何所聞?”予笑曰:“兩日但見諸老人論學,八十歲老人詆九十歲老人,七十歲老人詆八十歲老人,六十歲老人又詆七十歲老人也。”*計東《改亭文集》卷九《耆舊偶記》,《四庫存目叢書》(集部228),濟南,齊魯書社影印,1994—1997年,頁653上—下。按:“王尚書”即王崇簡,字敬哉,宛平人。明崇禎進士,順治初選庶吉士,歷侍讀學士,擢禮部侍郎,尋進尚書加太子太保,卒謚文貞。所著有《青箱堂詩文集》。“宋學士”即宋德宜,字右之,長洲人。順治乙未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屢遷左都御史,歷吏部尚書,進文華殿大學士,卒謚文恪。參見《大清一統志》卷九《順天府人物》、卷五七《蘇州府人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74册,頁187下;475册,頁141下。
計東字甫草,號改亭,江蘇吴江人。生於明天啓五年,卒於清康熙十五年。順治十四年舉順天鄉試,後以江南奏銷案被黜。康熙十一年,計東年四十有七,《記》中孫徵君奇逢、孫侍郎承澤、閻孝廉爾梅、顧隱君炎武諸老,與王尚書崇簡、宋學士德宜等,皆其師長一輩的名碩大儒,而所記諸公論辨“朱陸異同”事狀,皆其現場親聞目睹,聲形兼備,活靈活現,相當真實地還原了清初“朱陸異同”之辨的“學術生態”。
以上是對所謂“朱陸異同”歷史文獻内涵的大致劃分,然非絶對。以下更作進一步文獻揭示: 按文獻體制,分“朱陸異同”歷史文獻爲“專書文獻”與“單篇文獻”二大類;按文章體裁,分單篇文獻爲“專論”、“書信”、“語錄”、“論説”、“札記”、“記”、“序”、“傳志”、“案語”、“試策”、“奏疏”、“詩”等十二小類,並分述於下。
“朱陸異同”歷史文獻,一以專著形式存世,是謂專書文獻;一以文章形式存世,是謂單篇文獻。兹首揭專書文獻,次説單篇文獻。
“朱陸異同”專書文獻,概指專門或主要討論“朱陸異同”、“朱王異同”問題的撰著。惟稍涉其事者不入其列,如陸隴其《讀朱隨筆》、夏炘《述朱質疑》等書,雖有闢金谿、姚江條目若干,但整書並非專論“朱陸異同”,故不以“朱陸異同”專書視之,但擇取其相關單篇而已。“朱陸異同”專書必因“朱陸異同之辨”升温至一定熱度才應勢而生,雖相比於“朱陸異同”單篇文獻出現時間晚,傳世數量少,但所傳達的文獻意義卻十分重要。
先是明弘治二年,自稱“獨喜誦朱子之書,至行坐與俱,寢食幾廢”的程敏政,“集以往朱陸同異論之大成”,著《道一編》六卷,是現存最早的“朱陸異同”專書。繼而正德四年,餘干張吉“惡近世儒臣”“始殊終同”之説,“取象山語錄反覆玩味,有可疑者韻而訂之”,成《陸學訂疑》二卷。正德十年,又有朱子鄉人程曈撰《閑闢錄》十卷,專闢“始異終同”之説。正德十五年,乃有陽明夫子“專取朱子議論與象山合者”,編訂《朱子晚年定論》一卷,爲其“朱陸同歸論”正式定説。嘉靖十二年,東莞陳建著《學蔀通辨》十二卷,斥程、王之説“援陸入朱”。隆慶元年,慈溪馮柯撰《求是編》四卷,辯駁“《傳習錄》之可疑者”,並及“朱陸是非”、“朱王同異”諸題。至崇禎間,又有安福王尹撰《道學迴瀾》八卷,“於王守仁《朱子晩年定論》則反覆掊擊”。明清易代,專書之作更是層出不窮。清順治十八年,錢塘秦雲爽撰《紫陽大指》八卷,於“朱陸異同”持調停兼采之立場。康熙初,大興孫承澤輯《考正朱子晚年定論》二卷,斥陽明《朱子晩年定論》“不足爲據”。康熙六年,孝感熊賜履撰《閑道錄》三卷,“力闢良知之學,以申朱子之説”;復於康熙二十三年著《下學堂札記》三卷,亦專爲“朱陸異同”而發。康熙十五年,華陰王弘撰撰《正學隅見述》一卷,謂“格物致知”説當以朱子所注爲是,“無極太極”説當以陸九淵所辨爲是。康熙十七年,平湖陸隴其撰《學術辨》一卷,“凡上中下三篇,皆辨姚江之學”。康熙二十年,大興張烈撰《王學質疑》一卷,“攻擊姚江之學”,末附《朱陸異同論》。康熙三十八年,絳州成撰《朱陸異同書》一卷、《辨陸書》一卷,辨朱陸異同,斥陸氏之妄。康熙五十二年,江都朱澤澐撰《朱子晚年定論辨》一卷,復於雍正十年撰《朱子聖學考略》十卷,“詳敍朱子爲學始末,以攻金谿、姚江之説”。又康熙間,錢塘王復禮撰《三子定論》五卷,稱朱、陸、王三子“不諱學禪”,“虚懷可證”,“出處相合”,“原無可議”,“不妨同異”。雍正九年,臨川李紱撰《朱子晚年全論》八卷,稱“朱子與陸子之學,早年異同參半,中年異者少同者多,至晚年則符節之相合”。又雍正間,連城童能靈撰《朱子爲學次第考》三卷,“與朱澤澐書大致皆互相出入”。至道光十一年,歸安費熙撰《朱子晚年定論評述》一卷,謂“《定論》一書誠非後學所可妄議”,復爲姚江伸張。需要説明的是,上述成二種專書,原是答友人問“朱陸異同”的書信,《辨陸書》係答翼城師清寰,《朱陸異同書》二札未詳答何人。書札始經弟子抄錄傳揚,嘗傳入京師,爲魏象樞激賞,乃千里寄書,贊其“接文清之淵源,考亭之正派”。後弟子編纂刊印先師遺著《冰壑先生全書》十三種,書札易名《辨陸書》、《朱陸異同書》,按例作叢書另種處理,故歸入“專書”一類。
以上所述僅爲傳世可睹之“朱陸異同”專書,亡佚未傳者尚未計入。據《郡齋讀書附志》著錄,宋時尚有“《無極太極辨》一卷”,雖未詳編者,但知是“朱文公、陸梭山、象山往復論難之書也”。*晁公武、趙希弁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附志》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頁1212。另據文獻記載,宋末元初,有吴汝一“考朱子書,凡言論旨趣與陸子同者爲一編”,名曰《筦天》;有劉壎“取象翁文集手鈔焉,且復取晦翁語錄,摘其推尊文安者著於篇端”,名曰《朱陸合轍》;*劉壎《水雲村稿》卷五《朱陸合轍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5册,頁374下—375上。有龔霆松“於四書集陸子及其學者所講授”,名曰《四書朱陸會同舉要》。*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二一《龔氏四書朱陸會同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03册,頁286下—287上。又《千頃堂書目》著錄明人著述,有郝敬《閑邪記》二卷、張恒《學辨撤蔀》一卷、何棟如《道一編》五卷、連城璧《朱陸參同辨疑》等。*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頁309上—下,310上。察其書名,頗疑似“朱陸異同”專書,惜亡佚無傳,難考其詳。又據明駱問禮《新學忠臣序》云:“今欲明聖學於斯世,而不先辨程朱與陽明先生之是非,未有不波塵於異説者,顧世方重異陽明,不知與其爲陽明之佞婦,不若爲之忠臣。偶訪郭學博,得林次崖《四書存疑》,爲錄數條足以訂證《傳習錄》而發揮聖學者,名之曰《新學忠臣》,以授諸生。”*駱問禮《萬一樓集》卷三六《新學忠臣序》,《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174),頁459上—下。據清陳梓《傳習錄辨跋》云:“錢塘王嗣槐著,康熙丁丑鏤板,共四卷。尊朱子,闢陽明,以通俗語解釋辨駁,使人易曉良知家陽儒陰釋之詭幻,無可逃遁,誠紫陽之功臣也。”*陳梓《删後文集》卷一二《傳習錄辨跋》,《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九輯,28册,北京出版社影印,1997—2000年,頁73下。據清費熙《朱子晚年定論序》云:“《定論》一書,坊間舊有評本,係震川某氏所訂,惜其評語與前後所附見者,徒沿王學流弊,於朱子所以立説與王子所以表章之故,俱未有見及。”*費熙《朱子晚年定論序》,上海圖書館藏清光緒十九年刻本《朱子晚年定論》卷首。可知亡佚失傳的“朱陸異同”專書,宋元以降,尚多有之。
傳世的“朱陸異同”專書雖爲數不多,但對明清“朱陸異同之辨”影響極大。如《道一編》、《朱子晚年定論》、《學蔀通辨》、《朱子晚年全論》等,後世論戰激辨大都由此挑起,故亦爲學者所熟知,研究所常用,其他專書則未必有此“知名度”,但其中不乏頗具價值、值得關注者,如朱澤澐之《朱子聖學考略》。朱澤澐字湘陶,號止泉,寶應人。其學宗朱子,認爲朱陸異同之辨聚訟至今不得定論,實由未能真知朱子學術思想之“真精神、真門徑”所致,無論宗朱一脈抑或王門弟子,皆不能免此之弊:
王學突興,特宗象山,以無善無惡、直透心體,立爲宗傳,至指朱子之學有洪水猛獸之禍。自是以後二百餘年,天下學者多惑其説。間有宗朱子者,又不得朱子聖學次序之精微,但以習見習聞之説駁之,不獨無以服彼之心,折彼之氣,反使執吾之説,以相訾謷,幾成聚訟,無有底止。是以遷延至今,學脈不歸於一,良可嘆已。……宗朱子者,於朱子聖學之極致本原既未究悉,至於朱子早年、中年、晚年,所以屢造益深,疑而悟、悟而精進之故,又未嘗留意,徒襲文字語言之粗迹,以闢彼虚無誕妄之邪説,使朱子斅學一片真精神、真門徑,不顯於後世。是以學彼之學者,其徒轉盛,而朱子之學,反晦盲否塞,湮鬱不彰。此其罪,豈僅主張異説者獨任其咎哉!*朱澤澐《朱子聖學考略序》,《四庫存目叢書》(子部20),頁503下—504上。
《朱子聖學考略》一書,即按此理路編撰: 通過對朱子著述全面、系統的文獻考察,釐清朱子學術思想的發展脈絡,從而廓清朱陸異同聚訟紛紜的“迷霧”。與明代以來“朱陸異同”專書的“情緒化對峙”相比,《朱子聖學考略》更具“實事求是”的理性色彩。而與此研究理念、方法相近的,還有同樣編撰於雍正年間的童能靈《朱子爲學次第考》等。此等“朱陸異同”專書的出現,或不失爲“朱陸異同之辨”在清代深入發展,在學理上更上一層臺階的標誌。錢賓四先生論辨“朱陸異同”,特别强調打破門戶樊籬,在全面考訂朱子學文獻的基礎上,對朱子學術思想作系統研究。讀其《朱子新學案》,尤覺印象深刻,他説:“考論朱陸異同,有一絶大難端首當祛除,即傳統門戶之私見是也。就理學内部言,則有程朱與陸王之門戶對立。就理學之對外言,則有經學與理學之門戶對立。從來學者立論往往爲此兩重門戶之見所束縛,而未能放眼以觀,縱心以求。而朱子之學術思想,遂未能有人焉攬其全而得其真,此誠中國學術史上一大可惋惜之事。”“今若於朱子學術思想大體系,及其歷年進展軌迹,有所認識,則對於後來明清諸儒有關朱陸異同之討論,其所取於朱子《文集》與《語類》者,宜有一較新鮮較適當之解釋與闡明。而對明清兩代所紛爭競辨之朱陸異同一問題,各執一辭,懸而不決者,庶可獲得一更近情實之結論。”*錢穆《朱子新學案》叁之二《朱子象山學術異同》,第三册,北京,九州出版社,頁388,389。考諸“朱陸異同”歷史文獻,乃知近人錢賓四先生與清人朱止泉先生的見識相當契合,研究結論亦庶幾一致。舉此一例,是想證明“朱陸異同”專書的文獻研究價值,尚大有待開掘利用的空間。
“朱陸異同”單篇文獻,概指專門或部分討論“朱陸異同”、“朱王異同”問題的單篇文章。若純論朱子或象山、陽明學説,則不在其内。單篇文獻分散在經史子集各部,但以子部儒家類與集部别集類著述爲主。若按文章體裁區别,擬可分成“專論”、“書信”、“語錄”、“論説”、“札記”、“記”、“序”、“傳志”、“案語”、“試策”、“奏疏”、“詩”等十二小類。
一曰“專論”。此所謂“專論”,是指那些徑以“朱陸”題名的單篇文獻,如李光地《朱陸折疑》,章學誠《朱陸》、《書朱陸篇後》等,並不拘文章體式,論説、序跋、書信、劄記、語錄均有,唯因此類單篇文章的出現,亦必是“朱陸異同之辨”深化之反映,故特爲拈出而與“專書”相應。就目下查考所知,“朱陸異同”專論最早見於宋末元初劉壎著述,如《隱居通議》之《朱陸》、《水心論朱陸》、《朱張吕陸》,《水雲村稿》之《朱陸合轍序》。明代則有亢思謙《慎修堂集》之《朱陸同異辨》,唐順之《諸儒語要》之《朱辨陸象山》、《陸辨朱晦庵》,海瑞《備忘集》之《朱陸》,駱問禮《萬一樓集》之《朱陸同異論》,姚舜牧《來恩堂草》之《吴澄論朱陸》,劉城《嶧桐文集》之《答巡江御史王雪園論朱子晚年定論》等。清人文章,若顧炎武《日知錄》之《朱子晚年定論》,張能鱗《西山集》之《朱陸異同説》,施閏章《學餘堂文集》之《朱陸異同略》,李光地《榕村全集》之《朱陸折疑》,胡煦《周易函書别集》之《朱陸陰陽形器之辨》,儲大文《存硯樓集》之《朱陸異同辨》,阮葵生《茶餘客話》之《朱王之學》,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之《朱陸》、《書朱陸篇後》,姚椿《晚學齋文集》之《陽明朱子晚年定論辨序》,夏炘《景紫堂文集》之《與詹小澗澧茂才論朱子晚年全論書》,李祖望《鍥不舍齋文集》之《朱陸異同論》,劉光蕡《煙霞草堂文集》之《與門人王伯明論朱陸同異書》,朱一新《無邪堂答問》之《答問朱陸入道》,唐文治《紫陽學術發微》之《讀朱子晚年定論》等。
專論文章是針對“朱陸異同”議題的專門考論,其學術性較一般單篇文獻更强。如前舉明駱問禮《朱陸同異論》的論辨就頗與衆不同,他以孟子“惡於執一”爲理論依據,推出朱子執中“會其全”、象山執一“非中正”的結論:
朱陸之辨非一日矣,言其異者則曰“朱子道問學,陸子尊德性”,言其同者則曰“道問學者未始不尊德性,而尊德性者未始不道問學”。嗚呼,何其易也。聖賢之學與異端初非二道,而所以卒異,則聖賢會其全,而異端執其一焉爾。孟子曰:“所惡於執一者,爲其害道也,舉一而廢百也。”使其舉一而不至於廢百,聖賢亦何惡於執哉?惟其有所執必有所廢,此所以爲異端,而異端顧不自知,方自以爲得斯道之大原,而思以易天下,爲聖賢者不得不哀而號之,以幸其一悟,彼竟不悟,則固有任其咎者矣。朱子之學,會其全者也。德性則尊,問學則道,唐虞之精一,洙泗之博約,一也。而陸子則恃其資禀之穎出,謂天下事物皆其細,故吾惟正其本而木自舉。……以陸子穎出之才,雖執其一,不爲甚害,然要非中正之轍也。使東施效顰而鼯鼠學浮,則末將有不可救者。故朱子不得不以“道問學”語之,非謂德性之不足尊,補偏之劑也。不知者遂謂其道問學之功居多,而欲調停之者又爲著《道一》之編。《道一編》固《晚年定論》之始也。竊嘗考《中庸》“尊德性道問學”之《章句》,而得朱子用心之密矣。其言曰:“尊德性所以存心,道問學所以致知,非存心不能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不致知。”嗚呼,斯言也,豈其偏于問學者哉?*駱問禮《萬一樓集》卷四一《朱陸同異論》,《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174),頁514上—下。
此説似屬前未曾有,值得關注,而值得注意的還有駱問禮本人。駱問禮字子本,號纘亭,嘉靖四十四年進士,萬曆初任湖廣副使,復引退歸里,“韜光林壑者又二十餘年”。他生於王學熾盛的年代,長在姚江毗近之諸暨,卻未被潮流裹挾,堅信“學陸象山斷不若學朱晦庵之全”,且“與諸縉紳博士家辨難,百折不回”。《朱陸同異論》是他萬曆三年所撰《蕉聲石論》一組五篇論文之一,其他四篇爲《王文成公論》上中下及《陳檢討論》。*駱問禮《萬一樓集》卷四一《蕉聲石論序》:“部有大政,放諸司假,空衙寒雨,客偶過談。既去,蕉聲瀟瀟,終日不輟,悄然斂衽,爲著論五篇,名曰《蕉聲石論》。燕人之石,可以自玉而已,若以視人,則人之厭聽,將有不啻若予之於蕉聲者,可望掩口已也。時萬曆三年十月十有九日漏下三鼓,萬一居士序。”《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174),頁509上。此外,他還編著“朱陸異同”專書《新學忠臣》,並有《留别斗野李寅丈序》、《與許敬庵》、《復何知州》、《上趙司寇》、《簡徐覺齋》等單篇“朱陸異同”文獻傳世。就此而言,駱問禮堪爲萬曆間宗朱左陸、尊朱抑王的典型人物,不該缺席理學史的書寫。然而《明史》本傳卻無一字涉及其學,《明儒學案》亦不知何故竟無其名,後世研究更鮮有提及。是專論文獻宜有重新審視、認真檢討、深入開發之必要。
二曰“書信”。傳世的“朱陸異同”單篇文獻,以書信、語錄二種文章體裁出現最早、存數最多。蓋“朱陸異同之辨”初始,爭議論辯幾乎皆由師友間書信或師弟子答問來交流傳達,及至宋末元初,其他體式單篇文獻漸多,但書信、語錄仍是普遍常用的溝通表達方式,很多書信、語錄被輯入文集或單獨成編,仍占“朱陸異同”單篇文獻很大比重,其價值似毋須贅述。如朱子與象山辨“無極太極”,程敏政與汪舜民辨“朱陸早異晚同”,王陽明與羅欽順辨“朱子晚年定論”,陸隴其與湯斌辨“尊朱黜王”等理學史上緊要之事,他們之間的往返書信都是研究必引的重要文獻。然而尚未充分揭知和利用的書信文獻仍不在少數,如清初應撝謙的《與秦開地論紫陽大指書》、《再與秦開地書》、《與秦開地第三書》。《紫陽大指》撰者秦雲爽,字開地,號定叟,錢塘人。書成,托友轉請應撝謙序。撝謙字嗣寅,號潛齋,浙江仁和人,明諸生,潛心理學,躬行實踐,謹守朱子家法,不喜陸、王家言。應雖允爲書序,但並不滿意秦調和朱王的學術立場,只是礙於情面,序中不能盡意,遂繼以書函商榷,曰:“前《紫陽大指》吾兄命作一序,撝謙不揣,欲稍述吾兄發明先賢之意,而辭不别白,仍有未盡,及觀凡例,又微有同異,業已刻成,不便往復。今既擬共爲切磋,須悉所欲言,方無負同學。明知瀆聽,然始雖睽,而辨之明,則終必合,始有未立相持之門戶。”並質疑批評説:
近又有兩是騎牆之見,謂格物作窮理亦可,解作爲善去惡亦可,只要力行。夫言而不行,是謂“不誠無物”,只能自害,安能害人?妄言妄行,“果敢而窒”,此其疑誤後學,爲害也大矣。……且主敬之説,亦自有辨。主敬則凡言不敢輕發,凡事不敢輕爲,默而成之,亹亹孜孜,仍如無有,此所謂敬也。若如陸氏之空腹高心,妄自尊大,厲色忿辭,如對讎敵,其去敬也遠矣。……陸氏乃言“六經皆我注腳”,此其視聖人之氣象何如哉?陽明又從而祖述之,謂“舉世之儒,皆知而不行,由於格物之誤”。吾未見格物變解以後之士,皆勝於未改以前之人也。蓋道之不行,不繫於格致之改與未改,而道之不明,學術分裂則已百年於兹矣。*應撝謙《與秦開地論紫陽大指書》,上海圖書館藏清咸豐四年刻本《應潛齋先生集》卷七。并參見同卷《再與秦開地書》、《與秦開地第三書》。
秦開地獲信後並有回覆辯説,反諷應撝謙“不遵朱子之重居敬”,故應又致《再書》、《三書》,限於篇幅,兹不贅引。然則私密之書信往往比公開的序跋更能見撰者内心之真,由此可窺一斑。因《紫陽大指》而引發“朱陸異同”之辨,除應氏三書外,尚有陸隴其《答秦定叟書》二封。陸亦因“書中尚不能無纖毫之疑”,一再覆書質疑問難,而内有“再承手教,兼示以答中孚、潛齋、擴庵諸書刻本”云,*陸隴其《三魚堂文集》卷五《答秦定叟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325册,頁71上。是知秦氏猶與李中孚顒、董擴庵裕等時賢書信辨覆,且將答書刊印寄示多士,潛齋僅其一耳。
三曰“語錄”。師弟子問答是理學表達與傳遞思想觀點的習常方式,當初朱子與象山論辨,不在書信,即在語錄。“朱陸異同”語錄文獻有單刻行世如《朱子語類》者,統歸子部儒家類,今可見者尚有明吕柟《涇野子内篇》、崔銑《士翼》、黃佐《庸言》、柯維騏《柯子答問》、唐樞《一庵雜問錄》,清孫奇逢《孫子答問》、李光地《榕村語錄》、朱一新《無邪堂答問》等。有語錄收入别集者,如前舉李顒《靖江語要》即先刊單行,後由門人王心敬輯入《二曲集》。再若陸九淵《象山語類》又見《象山集》,孫奇逢《孫子答問》又見《夏峰先生集》等,故别集中“朱陸異同”語錄文獻尤多。*如元陳櫟《定宇集》之《答問》、許謙《白雲集》之《答或人問》、吴澄《吴文正集》之《答海南海北道廉訪副使田君澤問》,明夏尚樸《東巖集》之《語錄》、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之《問疑錄》、薛侃《薛侃集》之《雲門錄》《研幾錄》、吴道南《吴文恪公文集》之《語錄》、馮從吾《少墟集》之《語錄》,清雷鋐《經笥堂文鈔》之《答諸生問毛西河語》、朱一新《佩弦齋雜存》之《答陳生鍾璋問王陽明學術》、李棠階《李文清公遺書》之《語錄》等。另子部儒家類書中亦有存見,如清張沐《溯流史學鈔》,書名“史學”,實非史論,乃其講學之語,間雜書柬、問答語錄等。其中《敦臨堂錄》、《嵩談錄》、《燕邸錄》、《天中錄》、《游梁講語》等,均有“朱陸異同之辨”語錄。兹舉《燕邸錄》語錄一則爲例:
劉寺評介人問:“朱子與陽明異同?”曰:“功夫則同,言語則異。”問:“宜宗何家言語?”曰:“朱子能兼陽明,陽明不能兼朱子,自以朱子爲宗。但朱子言語亦須擇。”問所擇,曰:“先居敬而後窮理,如此類語是正宗,有悖此者,必係未深造時語。敬之一字,千聖嫡傳,吾輩今日居心處事,纔有一毫怠心,便有無限可悔處。”*張沐《溯流史學鈔》卷一一《燕邸錄》,《四庫存目叢書》(子部21),頁821上。
張沐字仲誠,號起庵,上蔡人,是清初與湯斌聲名齊肩的中原大儒,故有“起庵衍陽明之緒”之説,稱“先生之學與夏峰同出陽明,亦兼取程朱”。*徐世昌《清儒學案》卷三〇《起庵學案》,北京,中華書局,頁1131,1132。然觀此語錄,竟謂“朱子能兼陽明,陽明不能兼朱子,自以朱子爲宗”,則過往之論,不亦當另作考量乎?或者以爲語錄是“門人弟子所記錄,其中多不可信”,是説固無可厚非,但語錄亦“有書函文章所不能詳,而面談之頃,自然流露,暢竭無遺者”,*錢穆《朱子新學案》叁之二《朱子象山學術異同》,第三册,頁451。此錢賓四先生所見,特引之以供參考。
四曰“論説”。“朱陸異同”論説文獻大多是對理學基本議題的考辨,如吴澄《無極太極説》、王漸逵《性論》、來知德《心學晦明解》、沈懋孝《格物窮理辨》等;或縱論理學源流、儒釋之辨,如汪俊《學説》、薛侃《儒釋辨》、沈懋孝《道脈論》、程晉芳《正學論》、章學誠《浙東學術》等論説文章,常見載别集、儒學及經部《易》類《四書》類著述。*宋有史繩祖《無極而太極即易有太極》,元有吴澄《無極太極説》、王申子《先賢論无極太極》、劉玉《尊德性道問學説》,明有汪俊《學説》、薛侃《儒釋辨》、王漸逵《性論》、來知德《心學晦明解》、沈懋孝《格物窮理辨》、劉宗周《向外馳求説》、高攀龍《陽明説辨》、駱問禮《王文成公論》、沈懋孝《道脈論》、姚舜牧《論陸子靜》,清有王弘撰《論格物》《朱子晚年之悔論》、陸隴其《太極論》、熊賜履《太極圖論》、李光地《知行篇》、勞史《辯王門宗旨之非》、朱軾《太極圖説解》、朱澤澐《朱子格物説辨》、李紱《致良知説》、雷鋐《論太極圖説通書》《論格致傳義》、翁方綱《姚江學致良知論》、焦循《辯論良知論》、方東樹《辨道論》、潘德輿《格物説》、黃中堅《講學論》、程晉芳《正學論》、閻循觀《文士詆程朱論》、章學誠《浙東學術》、夏炘《陸文達公學術與文安公不同考》、《朱子深戒及門不得無禮於金谿説》等。論説文獻討論的大都是“朱陸異同”重要問題,説理性更勝於一般文章,故屬“朱陸異同”歷史文獻中學術價值較高的部分。不少論説文章旨意新穎,别具隻眼,頗具參考價值。如夏炘《朱子深戒及門不得無禮於金谿説》就“氣象”衡論“朱陸異同”:
宋乾、淳之間,陸文安公以聰明先覺之資,崛起金谿,聚徒講學,與建安壇坫相望,一時英俊後學之士,鮮有及者。是以朱、陸之門,互相切磋。劉純叟者,學於陸氏,而登朱子之堂者也。來相見時,極口以子靜之學爲大謬。朱子詰之曰:“子靜學術,自當付之公論,公不得遽如此説。”又朱子過江西,與文安之兄文達對語,而純叟不顧而去,獨自默坐。朱子曰:“便是某與陸丈言不足聽,亦有數年之長,何得如是?”諸葛誠之者,亦遊於兩先生之門者也。朱子詒之書曰:“示喻競辨之端,三復惘然。愚意欲深勸同志者,兼取兩家之長,不得輕相詆議。”“向來講論之際,見諸賢往往有立我自是之意,無復少長之節、禮遜之容,至今常不滿也。”嗟乎!觀朱子之所以戒及門者,然後知朱子之於金谿,其心平,其氣下,其禮恭,其詞遜,既以禮自律,復以禮約束及門之士。其所以救金谿之失者,不徒在論説之異同也。*夏炘《述朱質疑》卷八《朱子深戒及門不得無禮於金谿説》,《續修四庫全書》,952册,頁88上。
按朱子詰斥劉純叟無禮事見《語類》,朱子與諸葛誠之書載《文集》。夏文考論與衆不同,著眼處不在朱陸“論説之異同”,而在論辯者“氣象”之異同,以此比較二人高下。讀錢賓四先生《朱子新學案》,見其於此一問題亦有發明:“朱子之告其及門及婺學諸人,則勸其兼取陸學之長。而其告陸之門徒,則不得不直斥其短。此亦正欲其亦能兼取他長耳。”“朱子生平於象山,言其過必稱其善,直至象山卒後,朱子此一態度始終不變。而象山於朱子,則惟有彈擊,絶無轉語。兩家文字俱在,其語錄流傳者亦皆可證。此亦兩人異同之一端也。”*錢穆《朱子新學案》叁之一《朱子與二陸交游始末》,第三册,頁350,383。若此足以啓發研究之例,於“朱陸異同”論説文獻中尚見多處。
五曰“札記”。包括讀書札記、隨筆日記、雜錄雜記等。“朱陸異同”札記文獻大多分布於子部儒家、雜家類及集部别集類書籍中。儒家類如真德秀《西山讀書記》、黃震《黃氏日抄》、胡居仁《居業錄》、羅欽順《困知錄》、徐問《讀書劄記》、薛瑄《讀書錄》、胡纘宗《願學編》、顧憲成《小心齋劄記》、黃道周《榕壇問業》、刁包《潛室劄記》、陸隴其《讀朱隨筆》、雷鋐《讀書偶記》等。雜家類如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史繩祖《學齋佔畢》、俞文豹《吹劍錄》、王應麟《困學紀聞》,元劉壎《隱居通議》、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明楊慎《丹鉛總錄》、何良俊《四友齋叢説》、張萱《西園聞見錄》,清顧炎武《日知錄》、王弘撰《山志》、阮葵生《茶餘客話》等,或屬雜説,或歸雜考。子部小説家類亦偶有所見,如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别集之“朱陸異同”札記文獻,則有宋詹初《寒松閣集》之《日錄》、明高攀龍《高子遺書》之《劄記》、清王弘撰《砥齋集》之《頻陽札記》等。再如晚清郭嵩燾《近思錄注》,其實就是他的《近思錄》閲讀札記,*參見拙文《郭嵩燾〈近思錄注〉及其宗朱之學》,《歷史文獻研究》,總第37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22。其中間有論及“朱陸異同”者,曰:
程、朱皆是讀得書多,自是孔門家法如此。然聖人之自言,則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而其教人,一以“博學於文”爲義。三代德行、道藝皆出於學,總須多聞多見,而後漸積義理多。朱子道問學之功,孔門之正軌也。
陸象山之學肇於南宋,王陽明之學盛於有明,一用釋氏之言心言性者播弄聰明,引人入勝。至陽明氏標立頓漸二義,一本釋氏之説,爲傳授之資矣。觀釋老之學之大演於漢唐以後,而後知孟子憂時之遠;觀陸王之學之綿延於宋明,而後見程子、張子衛道之嚴。*郭嵩燾《近思錄注》卷三,卷一三,《〈近思錄〉專輯》,第十一册,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頁68,215。
札記揭示了郭嵩燾之學的“尊朱”傾向,是郭氏衆多著述所絶無僅有者,誠屬難能可貴。
六曰“記”。如學記、齋記、堂記、祠記等。其著名者如吴澄《尊德性道問學齋記》、王守仁《稽山書院尊經閣記》、李光地《重建鵝湖書院記》等。記文多載别集,總集亦偶有所見。*宋有袁甫《重修白鹿書院記》《番江書堂記》《鄞縣學乾淳四先生祠記》、黃震《江堂賓得齋記》、吴子良《三先生祠記》、方逢辰《贛州興國先賢祠堂記》、王應麟《慈湖書院記》《先賢祠堂記》,元有劉壎《陸文安公祠堂記》、劉岳申《尊陸堂記》、吴澄《尊德性道問學齋記》《八仙城本心樓記》,明有危素《樂平州慈湖書院贍學田記》、王禕《靈谷書院記》、張宇初《三峰堂記》、莊昶《大梁書院記》《徽州府修學記》、程敏政《淳安縣儒學重修記》、王守仁《稽山書院尊經閣記》《重修山陰縣學記》、吕柟《重脩洙泗講壇記》、顧憲成《日新書堂記》,清有王弘撰《尊經閣記》、李光地《重建鵝湖書院記》、方苞《重建陽明祠堂記》《鹿忠節公祠堂記》、蔡新《平和安厚書院記》、鄭珍《陽明祠觀釋奠記》、萬承蒼《王陽明先生畫像記》等。大凡所記對象與朱陸學脈相關,則記文多涉及“朱陸異同”議題。以顧憲成《日新書院記》爲例。記文緣起於雲間錢漸庵先生構“日新書院”,而奉先師孔子之像於中,晦庵朱子、陽明王子列左右侍焉。門弟子有不解其意者,問教於顧,曰:“孔子之道至矣,若顏、曾、思、孟則見而知之,若周、程則聞而知之,皆嫡冢也。舍而獨表朱、王二子,其説何居?”涇陽先生遂寫下《日新書院記》一文,就此“朱王異同”之問作了回應。兹節文如下:
諸賢具體孔子,即所詣不無精粗淺深,而絶無異同之迹,至朱、王二子始見異同,遂於儒門開兩大局,成一重大公案,故不得不拈出也。嘗試觀之,弘、正以前,天下之尊朱子也甚於尊孔子,究也率流而拘,而人厭之,於是乎激而爲王子;正、嘉以後,天下之尊王子也甚於尊孔子,究也率流而狂,而人亦厭之,於是乎轉而思朱子。其激而爲王子也,朱子詘矣;其轉而思朱子也,王子詘矣。則由不審於同中之異、異中之同,而各執其見,過爲抑揚也。其如之何而可夫亦曰祖述孔子,憲章朱、王乎?蓋《中庸》之贊孔子也,蔽以“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兩言,而標“至聖”、“至誠”爲證。予竊謂朱子由脩入悟,王子由悟入脩,川流也,孔子之分身也,一而二者也。由脩入悟善用實,其脈通於天下之至誠;由悟入脩善用虚,其脈通於天下之至聖,敦化也,又即孔子之全身也,二而一者也。然則千百世學術之變盡於此,千百世道術之衡亦定於此,舉顏、曾、思、孟之所見而知,周、程之所聞而知,都包括其中矣。是故以此而學,時而收斂檢束,不爲瑣也,時而擺脱掃蕩,不爲略也,無非所以成己也。以此而教,時而詳曉曲諭,不爲多也,時而單提直指,不爲少也,無非所以成物也。以此而逗機緣,當士習之浮誕,方之以朱子可也;當士習之膠固,圓之以王子可也。何也?能法二子便是能襄孔子,所以救弊也。救弊存乎用,用無常,不得不岐於異。以此而討歸宿,將爲朱子焉,圓之以孔子可也,將爲王子焉,方之以孔子可也。何也?能法孔子纔是能用二子,所以立極也。立極存乎體,體有常,不得不統於同。*顧憲成《涇皋藏稿》卷一一《日新書院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92册,頁144下—145下。
涇陽先生是“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中的顯要人物,這篇記文以“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借喻孔子與朱、王,“一而二”、“二而一”,“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關係,較之涇陽諸多“朱王異同”文獻,説理性尤强,可惜較少受到研究者的關注。
七曰“序”。包括書序、贈序,書序並及書跋。大凡所序所跋之書與朱陸之學相關,則書序書跋多半會對“朱陸異同”有所議論。如陳建《學蔀通辨》就有顧憲成《刻學蔀通辨序》、張伯行《學蔀通辨序》、盧文弨《書學蔀通辨後》、阮元《學蔀通辨序》《書東莞陳氏學蔀通辨後》等諸多序跋,表達各自不同的觀點與立場。“朱陸異同”書序文獻較多,*元有劉壎《朱陸合轍序》、袁桷《龔氏四書朱陸會同序》、虞集《跋朱先生答陸先生書》、戴良《題楊慈湖所書陸象山語》,明有張吉《陸學訂疑序》、薛應旂《重刻朱子晚年定論序》、汪舜民《跋篁墩程先生往復三書》、吴寬《題朱陸二先生遺墨後》、蔣冕《跋邃庵楊公所藏朱子與包祥道手帖》、馬其昶《書陸清獻公手札後》、王宗沐《象山粹言序》、耿定向《象山先生要語類抄序》、沈懋孝《刻紫陽要語跋》、劉元卿《宋儒傳略序》、顧憲成《刻學蔀通辨序》、黃克纘《刻明朝理學名臣傳序》、羅大紘《訂讀大學古本序》、高攀龍《王文成公年譜序》、蔡獻臣《理學宗旨序》、費元祿《陽明先生文集序》、劉宗周《重刻王陽明先生傳習錄序》,清有孫奇逢《道一錄序》、刁包《辯道錄序》、朱鶴齡《書陽明先生傳習錄後》、黃宗羲《先師蕺山先生文集序》、吴肅公《明誠錄自序》、范鄗鼎《理學備考序》、湯斌《理學宗傳序》、趙士麟《朱子全書義序》、陸隴其《周雲虬先生四書集義序》、顏元《王學質疑跋》、孔尚任《廣陵郡學會講序》、張伯行《學蔀通辨序》、方苞《學案序》、李紱《書孫承澤考正朱子晚年定論後》、陳梓《傳習錄辨跋》,楊錫紱《二愚堂劄記序》、沈廷芳《福建續志理學傳序》、盧文弨《書學蔀通辨後》、余廷燦《書王學質疑後》、戴殿泗《金華理學粹編序》、惲敬《明儒學案條辯序》、阮元《學蔀通辨序》《書東莞陳氏學蔀通辨後》、姚椿《陽明朱子晚年定論辨序》、唐鑑《學案小識自序》、張海珊《書陸象山先生集後》、曾國藩《書學案小識後》、方宗誠《書陸象山集節要敍》、胡泉《王陽明先生書疏證序》等。似毋須解釋。“朱陸異同”贈序文獻於宋元明清别集中多有見載。*若元方回《送繆鳴陽六言》《送柯山山長黃正之序》《送家自昭晉孫自庵慈湖山長序》、吴澄《送陳洪範序》、虞集《送李彥方閩憲》《送李擴序》、黃《送慈谿沈教諭詩序》,明胡翰《送祝生歸廣信序》、王禕《送樂仲本序》、蘇伯衡《送陳伯柔序》、程本立《送朱叔仁之官序》、程敏道《送汪承之序》、黃綰《送王純甫序》、林希元《送張浄峰郡守提學浙江序》、歸有光《送王子敬之任建寧序》、胡翰《送祝生歸廣信序》、許應元《送敬所王先生赴廣東少參序》、駱問禮《留别斗野李寅丈序》、曾異撰《送長樂諭劉漢中先生教授廣信序》、鄭鄤《鵝湖問渡序》,清計東《贈陳子萬至京師序》《送蔡立先還九江序》等。前舉明曾異撰《送長樂諭劉漢中先生教授廣信序》已能説明一些問題,不妨再看一篇明林希元《送張浄峰郡守提學浙江序》。林希元字茂貞,號次崖,同安人,官至雲南按察司僉事。張浄峰名岳,字維喬,號浄峰,惠安人,官至右都御史。林、張是正德十二年同榜進士,在陽明學説崛起之時,他們是堅定的朱子擁躉。*李清馥《閩中理學淵源考》卷六三《僉事林次崖先生學派》:“先生未及蔡文莊之門,所學皆文莊之學也。正嘉間王學紛披,專講良知之旨,先生與浄峰諸公獨守師説,所著朱陸異同之論,可爲後學折衷。”卷六四《襄惠張浄峰先生岳學派》:“公之學私淑于蔡文莊,友于紫峰、次崖,而與王文成枘鑿不相入者也。時良知之學滿天下,而公獨弗是也。嘗渡江與陽明論學三日,不合,退而輯《聖學正傳》、《載道集》諸編以見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60册,頁629下,635上。林希元因張岳遷升浙江按察副使提督學校,特撰《序》相送,希望他利用督學職權,在浙江强力推行程朱之學,遏制王學蔓延的勢頭。《序》曰:
國朝弘治以前,士必明經,學必適用,不失國家養士之意,故出於學校者皆能有所樹立,以贊國家昌大休明之治……自時厥後,雜學興而正學廢,人才治道重有可慮者矣。蓋自詩章雕鏤之學興,先王經世之迹輟而不講,學術於是始壞;自記誦涉獵之學興,孔門博約之旨輟而不講,學術於是再壞;自良知易簡之學興,程朱義理之學輟而不講,學術於是大壞。學術既壞,人才何自而出?治道何自而致?聖天子孜孜求賢圖治於上,何由而仰稱哉?兩浙人文之盛先天下,學術之弊固有然者。吾聞道有要、事有機,督學之官,人文之領袖,世道轉變之要機也。今使督學之官能得經明行修者十數人分布天下,正學安得而不興,士習安得而不變?淨峰少有異質,自知爲學,即以孔孟、程朱爲宗,日從事於窮理修身之要,再經憂患,磨礱益熟而造詣益深,以若人而督學,兩浙可爲人文世道賀矣。*林希元《林次崖文集》卷七《送張浄峰郡守提學浙江序》,《四庫存目叢書》(集部75),頁577下—578上。
贈序既表達了林希元的尊朱抑王立場,也反映出朱學陣營對王學昌熾的政治焦慮,而他們的反制舉措之一,便是要藉督學的行政權力,使程朱之學重新占領國家人才培育的陣地。
八曰“傳志”。包括傳記、行狀、墓誌等。著名者如宋葉適《胡崇禮墓誌銘》、元虞集《故翰林學士資善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臨川先生吴公行狀》、明宋濂《胡長孺傳》等。“朱陸異同”傳志文獻主要分布在别集、總集及史部傳記類著作中。*如宋真德秀《湯武康墓誌銘》、魏了翁《隆州教授通直郎致仕譙君墓誌銘》,元李存《上饒陳先生墓誌銘》《祝蕃遠墓誌銘》、鄭玉《洪本一先生墓誌銘》,明張宇初《故紹庵龔先生墓誌》、李開先《涇野吕亞卿傳》、鄧元錫《王稚川行狀》、焦竑《奉直大夫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陽和張公元忭墓誌銘》《學士姚明山先生淶墓誌銘》、陳懿典《先考贈奉直大夫右春坊右諭德梅岡府君暨先妣王宜人盛宜人行略》,清王崇炳《金華徵獻略》之《陳其蒽傳》等。其所以涉及“朱陸異同之辨”多由傳主而起,雖涉事無多,着墨寥寥,有時卻頗能管窺斑豹、拾遺補缺,不容忽視。例如明張元忭爲陳讓撰寫的《見吾陳公傳》。陳讓字原禮,號見吾,福建晉江人,紫峰先生陳琛從弟。嘉靖十二年進士,官監察御史。嘗從紫峰先生學,有《見吾文集》未傳;傳見《閩中理學淵源考》,然片言不及其學。惟元忭此序能於其學術統承有所發覆,且皆關乎“朱王異同之辨”,兹節其要曰:
自考亭朱子倡道於閩中,一時及門高弟砥行植節者滿郡邑,故閩中之學在有宋孝、寜之世爲最盛。迨明興以來朱子之書布四方,家傳而人誦之,然特習其説以獵取科第,影響剽竊,而朱子之宗旨轉晦。夫自蔡虚齋、陳紫峯兩先生相繼出,乃始一洗俗儒之陋習,獨采朱子之精微,而閩中之學在皇明正嘉之間又最盛。見吾公蓋紫峯之從弟,自少即禀學焉,盡得其衣鉢之傳,而統承於虚齋者也。然當兩先生時,陽明先生方講致良知之學,獨異於朱子,世之爲兩先生之學者,泥於舊聞,相率而排之。公既尊信兩先生,而亦無疑於陽明之説。嘗與人論學有云:“陽明先生懼人謂格物只是窮理,窮理只是讀書,故以格物爲主于行;懼人以致知爲致聞見之知,故加一良字於知之上,非良知不足以言知,非格物不足以言致良知。”又云:“陽明之學,入頭處在格物,要妙處在慎獨。獨者獨知也。獨只是良知,慎獨即是致良知。此學初無足異,不知世人緣何而異之。”又云:“宋儒之學,萬分之中不無一失。陽明發明其所未至,將以爲宋儒之忠臣益友,而非欲拾彼之短,以形己之長也。今講陽明之學者,輒掇拾宋儒之短以爲口實,語養德之學則爲薄德,語講學之事則無益於學,而徒使陽明得罪於先儒,可爲深戒。”由是推之,公於朱、王二子之學,蓋皆超然自得,而非徒依傍口耳,私開戶牖者。使論學者人人如公,則二子之説,不惟不相悖而實相濟矣,尚何辨論之紛紛哉?*張元忭《不二齋文選》卷五《見吾陳公傳》,《四庫存目叢書》(集部154),頁439下— 440上。
傳文保存了陳讓若干條論“朱王異同”語錄,頗具參資價值。又張元忭字子藎,號陽和,山陰人,隆慶狀元,官至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侍讀。《明儒學案》説張元忭之學,“從龍溪得其緒論,故篤信陽明”,“談文成之學,而究竟不出於朱子”。我們但看傳末總結説:“公於朱、王二子之學,蓋皆超然自得,而非徒依傍口耳,私開戶牖者。使論學者人人如公,則二子之說,不惟不相悖而實相濟矣,尚何辨論之紛紛哉?”亦正可視爲張元忭“朱王異同”觀的一條注腳。
九曰“案語”。“朱陸異同”案語文獻,内容豐富,分布頗廣,甚至連《江西通志》這樣的地理類書籍也有回溯“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案語。當然較多還是存在於儒家類著述中,如前舉“朱陸異同”專書《道一編》、《朱子晚年定論》、《學蔀通辨》、《朱子晚年定論考》、《正學隅見述》、《朱子晚年全論》、《朱子爲學次第考》等,皆後附按語以陳己見,是考察撰者“朱陸異同”思想之集中所在。試據童能靈《朱子爲學次第考》爲例,該書卷二“癸巳,四十四歲”,載錄“廖德明錄癸巳所聞曰: ‘二三年前見得此事尚鶻突,爲他佛説得相似,近年來方看得分曉。’”其下附案語曰:
能靈謹按: 廖子晦乃朱子門人,記其癸巳歲所聞於朱子之語也。記稱“二三年前”者 ,應指庚寅、辛卯之歲也。是時朱子年四十一二矣,蓋尚未免鶻突也。考朱子於己丑春,已分未發已發條理。又歷庚寅、辛卯至於壬辰,然後《西銘解義》成,而於理一分殊之辨洞然矣。然《太極》、《通書》二者尤爲奧杳,則又歷癸巳四月,而二書之解始成,於是精密詳審而無復遺憾。故論朱子之學者,當以壬辰、癸巳以後之説斷爲終身定論也。讀朱子之書者,亦自當以不合於《西銘》、《太極》、《通書》之説者斷爲早年之論明矣。顧《學蔀通辨》但以朱子四十歲爲斷,近日當湖陸氏又以壬辰爲始分未發已發之年,恐皆有所未盡也。自此而後,則但有愈精愈密愈純熟而愈簡潔者,蓋無復向時異同之説矣。*童能靈《朱子爲學次第考》卷二,《四庫存目叢書》(子部28),頁635上。
童能靈對陽明的“朱子晚年定論”説持否定態度。此條案語通過文獻考證,修正了陳建、陸隴其的劃年,提出朱子學術思想的成熟和確立,當以四十三四歲以後爲界。此實爲“朱陸異同之辨”一大關節,錢賓四先生亦十分重視,以爲朱陸鵝湖初會,朱子年四十六,“當時學問途徑,大體已定,二陸兄弟謂其留情傳注,無基築室,又謂是支離事業,沉浮榛塞,是殆不足以服朱子之心”。*錢穆《朱子新學案》叁之一《朱子與二陸交遊始末》,第三册,頁321。童案考證確實,可爲錢説背書。諸如此類者,還有宋黃震《黃氏日抄》、明劉宗周《聖學宗要》等。
“朱陸異同”案語文獻還多見於史部傳記類中的學術史著述,如孫奇逢《理學宗傳》、熊賜履《學統》、朱軾《史傳三編》、戴殿江《金華理學粹編》等。孫奇逢研究可謂夥矣,然取資《理學宗傳》案語者極少,該書“羅文莊欽順”傳下案曰:
《困知錄》於諸大儒皆有所疑,而攻子靜特甚。竊讀崔後渠《與整庵書》曰:“今之論學者,右象山,表慈湖,小程氏,斥文公。”則守程朱之學者,無怪言之激而求之深也。*孫奇逢《理學宗傳》卷二二《明儒考》,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頁404。
從崔銑《與太宰整庵羅公書》中悟出羅欽順之所以“攻子靜特甚”,原是因當時論學者偏護陸學、打擊程朱過度而激起的反彈。竊以爲,夏峰先生之所以“試圖走朱王融合之路”,應與其對歷史反思的“了解之同情”不無關係。
十曰“試策”。包括策問、策論等。“朱陸異同”入試策由來已久,元趙汸名篇《對江右六君子策》,便是他應對“虞集私試”以“拳拳朱陸之異同爲問”的一篇策論。*趙汸《東山存稿》卷二《對問江右六君子策小序》:“先生初游虞公之門,乃試《江右六君子策》,篇末拳拳朱、陸之異同爲問。先生素熟於胸中,剖決精當,明言始異而終同焉,萬世之公論也。”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21册,頁188上。策問策論多見載於别集,如明丘濬《重編瓊臺稿》載《大學私試策問》三首,其一曰:
問: 道學之説,唐以前無有也,有之其始於宋乎?……我祖宗準古制,立進士科,以五經四書取士,一主程朱之説,今日士子所習以應科者,是即先儒所謂道學也。但學者假此以出身,謂其無得於身心則有之矣,若謂此外又别有所謂向上一著而後謂之道學,吾不知其何説也。自洪武、永樂以來,士之養於學校,進於科目,仕於中外,並無異議。今世士子乃有輒於舉業之外别立門戶,而自謂爲道學者。然彼自相稱,謂草澤之中可也,而吾士夫由科目以仕中外者,亦從而張大之,何耶?豈習見宋人凡攻道學者即謂之邪黨而爲此邪?嗚呼,儗人必於其倫,兹豈其倫邪?説者有謂朱子道問學之功多,陸氏尊德性之功多。斯人之徒,蓋專主陸氏尊德性之學,措其心於言語文字之外。其然,豈其然哉?且《中庸》謂“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二者之功,其可偏廢歟?朱子之學,其果一偏之學歟?或者之言是歟?非歟?諸士子所讀者五經四書,所主者程朱之説,在學校以此爲學,應科目以此爲文,他日出而有官守、有言責者,亦將以此爲用也。請試言道學之所以爲道學,考朱陸之實,辯吴氏之言,溯其源而沿其流,而推其所以致弊之由。*丘濬《重編瓊臺稿》卷八《大學私試策問三首》之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48册,頁166下—167下。
這篇策問的傾向性十分明確,其導向性亦可想而知。此類“朱陸異同”策問亦稱“道學策”,今所見者尚有王廷相《策問》一道、劉定之《太學私試策問》一道、歸有光《省策問對》二道、熊賜履《癸丑會試策問》一道等,雖留存不多,其文献價值卻非同一般。
十一曰“奏疏”。“朱陸異同”奏疏文獻的情況與策論文獻相似。如高攀龍《崇正學闢異説疏》呼吁天子“明詔中外,非四書五經不讀,而不得浸淫於佛老之説;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而不得淆亂以新奇之談”,*高攀龍《高子遺書》卷七《崇正學闢異説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92册,頁443下。被認爲是他“表彰程、朱之學,用以遏制王學末流之泛濫,救時之弊的最初宣言”。*張學智《中國儒學史(明代卷)》第十章《東林與蕺山的儒學思想》,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545。今存“朱陸異同”奏疏大多事關孔廟從祀之議。如明嘉靖十三年薛侃上《正祀典以敦化理疏》,請以陸九淵入祀;萬曆元年謝廷傑上《崇祀大儒以明正學以育真才以隆聖澤疏》,請以王守仁入祀;萬曆十二年申時行上《從祀疏》,請以王守仁、陳獻章、胡居仁入祀;萬曆二十二年劉元卿上《增祀四儒疏》,請議“增祀宋臣羅從彥、李侗,先臣鄒守益、王艮”。萬曆十二年白沙、陽明從祀既定之後,又有唐伯元上《從祀疏》,力辨王守仁入祀之非;陳于陛上《議從祀以崇聖道疏》,並請以胡居仁、蔡清入祀,爭辯十分劇烈。兹節錄陳于陛疏曰:
臣嘗虚心平氣而論之,獻章、守仁之學,猶之飲醇醪而棄糟粕,得魚兔而捨筌蹄,宜其薄訓詁于不事矣。不曰“雖有般、倕,不廢墨;雖有羿、基,不廢彀率”乎?熹之學實能爲獻章、守仁而能不爲者也。要之,皆不失爲聖人之徒也。假令世有高明之士,必欲洮汰言辯,擺落形迹,以見本心自悟,自爲收歛,修之奧竅之中,而聖域立躋,即以獻章、守仁爲師可矣,誰得而禁禦之?若夫垂世立教,以中正範天下後世,臣謂非熹之學不可也。*陳于陛《議從祀以崇聖道疏》,載吴亮《萬曆疏鈔》卷三五,《續修四庫全書》,469册,頁368上。
陳氏深恐陽明入祀孔廟,會引發“令今之學者過于信守仁而輕于詆朱子”的負面影響,以致後世“見守仁之從祀已久,輒疑朱子之學術爲非”,故奏議增祀朱子一脈的胡居仁、蔡清,以作平衡。此亦當是“朱陸異同”學術之辨在廟堂之上的一次公然攤牌。
十二曰“詩”。包括詩、贊、歌詞等韻文。“朱陸異同之辨”入詩毫不足怪,“鵝湖之會”象山兄弟與朱子的應和詩句,“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沈”,“卻愁説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揭開“朱陸異同之辨”的帷幕。後世題詠“朱陸異同”詩,有元潘音《遠遊詩》:“方從草廬公,共究鵝湖旨。紛紛朱陸議,竊幸窺端倪。”*潘音《遠遊》,載陳思《兩宋名賢小集》卷三八〇《待清軒遺稿》,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364册,頁865上。明夏尚樸《寄王陽明》二首:“同甫有才疑雜伯,象山論學近於禪。平生景仰朱夫子,心事真如白日懸。”“陸學也能分義利,一言深契晦翁心。紛紛同異今休問,請向源頭著意尋。”*夏尚樸《夏東巖先生詩集》卷五《寄王陽明三首》,《四庫存目叢書》,1271册,頁379下。清朱鶴齡《贈海寜許酉山明府兼訊黃太冲》:“鵝湖白鹿開講院,剖析聖義晨星明。至今正學不墜地,恃有巨手能支撑。考亭象山宗旨合,虚實二教理兩行。奈何後人判塗畛,袒分左右紛呶爭。文成立説救章句,虚無豈與竺乾并。俗學肆口恣掊擊,無異同室分旗鎗。我欲融釋歸大冶,一銷文壘與墨兵。”*朱鶴齡《愚庵小集》卷三《贈海寜許酉山明府兼訊黃太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319册,頁33上。此類“朱陸異同”詩爲數不少,而堪稱稀奇的是前舉張吉《陸學訂疑》,居然悉用四言詩體撰成。如節引象山語錄:“吾嘗與晦翁書云: ‘揣量模寫之工,依倣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節目足以自安。’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其下“訂疑”曰:
道之大原,本出於天。散在萬物,形色自然。流行古今,滔滔百川。播諸六籍,因言以宣。士志於兹,力貴精專。駁雜泛濫,多岐所牽。空寂孤單,不睹大全。獨有一法,孔鑄子淵。博文約禮,並造兼權。未入聖域,惜無長年。鄒孟而下,絶學不傳。競取魚兔,不操蹄筌。終日無獲,奚足怪焉?卓哉晦翁,亞聖大賢。孔顏法度,宛在目前。公惡異己,騰口翩翩。彼所得者,略不推先。昧耶私耶?孰任厥愆?*張吉《古城集》卷二《陸學訂疑》,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57册,頁615上。
張吉屬胡居仁一路的“宗朱”學者。《陸學訂疑》自序曰:“朱陸之學,先輩論之詳矣,近世儒臣,又謂其學始雖殊途,終則同歸於一致,備摘二家辭旨近似者,類而證之,是蓋又一説也。”“竊惟學朱不得,猶不失爲博達之士;學陸不得,流爲禪釋之歸必矣。予惡夫世之從邪而畔正也,乃取象山語錄反覆玩味,有可疑者韻而訂之,藏諸篋笥,以俟知者擇焉。若與其閑邪衛正,不失爲朱氏忠臣,則世之偏執一隅、詆訾先哲者,亦可以少愧矣。”*張吉《古城集》卷二《陸學訂疑》,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57册,頁606下。乃知此四言詩體《陸學訂疑》實爲最早批駁程敏政《道一編》的“朱陸異同”專書,其意義亦不可輕忽。
此節主旨並非專論“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只因經過對“朱陸異同”歷史文獻的海量搜檢,集腋成大裘,壘土成高臺,觀察視野既勝以往,自然對“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認識獲得諸多啓示。是以不揣淺薄,姑妄曝獻於此,以乞方家教正。因其仍在文獻研究範圍,姑題其篇曰“文獻啓示”。
其一,因“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揭示,至少在宋理宗嘉定十三年,朱子再傳、三傳弟子就已開始相與討論“朱陸氏之所以異同者”。
今仍有持“關於朱陸異同之論始於明代”之説者,或謂“趙汸《對江右六君子策》”,“始倡‘朱陸早異晚同’之説”。*汪學羣《中國儒學史(清代卷)》第二章《王學的延續與餘波》,頁107。或以爲“朱陸同異論爲世人所注目,那是吴草廬以後的事”,“到趙東山、程篁墩而愈加精微”。*岡田武彥《王陽明與明末儒學》第一章《序論》第一節《明代的文化與思想》:“明初儒學尊重心的傾向,如果探其源流,遠在宋末就能找到它的蹤迹。在宋末的朱子學中,雖有爭論概念、賣弄知識而忽視真切體認的人,但也有學者認爲朱子學是提倡心之切要的學説。於是,這派的朱子學者便把朱陸合一作爲自己的方向。因此,即使説所謂朱陸同異論就是産生于這種風潮中,那也並不過分。”第二節《明學的源流(朱陸異同源流考)》:“朱陸同異論爲世人所注目,那是吴草廬以後的事。”“朱陸同異論到趙東山、程篁墩而愈加精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頁10,26,28,30。此乃承襲舊説,所見實已滯後。此前,錢穆先生已據元袁桷《清容集》所載“淳祐中,鄱陽湯中氏合朱陸之説,至其猶子端明文清公漢,益闡同之”,認爲“此爲會同朱陸之最先見者,時宋室尚未亡,蓋猶遠在趙汸前”。*錢穆《朱子新學案》叁之二《朱子象山學術異同》,第三册,頁457。只是這條文獻以及這個結論,早在清代就已被發現和提出。全祖望《奉臨川先生帖子一》曰:
愚考會同朱陸之説,今世皆以爲發源於東山趙氏,然不自東山始也。袁清容云:“陸子與朱子生同時,仕同朝,其辨爭者,朋友麗澤之益,書牘具在。不百餘年,異黨之説,深文巧闢。淳祐中,鄱陽湯中氏合朱陸之説,至其猶子端明文清公漢,益闡同之,足以補兩家之未備。”是會同朱陸之最先者一也。清容又云:“廣信龔君霆松,發憤爲《朱陸異同舉要》,於《四書》集陸子及其學者所講授,俾來者有考。”是元人之會同朱陸者,然亦在東山之前。二湯爲淳祐間巨子,使其書存,必有可觀。龔氏之書不知何等,今皆無矣。*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四《奉臨川先生帖子一》,《續修四庫全書》,1429册,頁207下。
全氏所引袁清容二條文獻均出氏著《龔氏四書朱陸會同序》。袁序所言“鄱陽湯中氏”,字季庸,號息庵,饒州安仁人,寶慶二年進士,歷官右正言、左司諫、知袁州、工部侍郎。*按: 湯中字號宦迹,參見陶成《江西通志》卷五一、佚名《南宋館閣續錄》卷九;其校刻《張籍集》事,參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九《張司業集》解題。所言“猶子端明文清公漢”,字伯紀,號東澗,饒州安仁人,淳祐間以薦授信州教授兼象山書院山長,度宗時官至工部尚書,以端明殿學士致仕,卒謚文清,《宋史》有傳。所言“廣信龔君霆松”,號艮所,江西貴溪人,“宋咸淳鄉舉,元郡縣上所著書於省,省聞之朝,授漢陽教授,不就”,歸里,講學理源書院,“慨朱陸二家之徒議論不一,因窮源委,作《四書朱陸會同注釋》,三年書始成,時稱朱陸忠臣”。*參見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四書類》,朱彝尊《經義考》卷二五二《四書一》,陶成《江西通志》卷二二《書院二》:“理源書院在貴溪縣五十七都,宋儒龔霆松講學處。”兹且毋論“元人之會同朱陸者”龔霆松,先説“會同朱陸之最先者”湯中、湯漢。按全謝山修定《宋元學案·存齋晦靜息庵學案》還曾提及湯中之兄湯千“嘗從真西山論洙泗、伊洛之源流,與朱陸之所以同異,融會貫通,卓然自有見處”,*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八四《存齋晦靜息庵學案》,第四册,頁2842。惜未能道其詳。今考真德秀、湯千相與論“朱陸異同”,事出真德秀《湯武康墓誌銘》,時間更在湯中、湯漢“合朱陸之説”之前。兹節錄其文曰:
予年二十六,始識升伯於都城,方是時,升伯以詩文稱諸公間,雄麗秀拔,有古作者風致。後十餘年濫官于朝,又得其所爲《通變十二策》者讀之,論説娓娓,援古質今,奮然有爲國建策圖久安之志。於是撫卷三嘆曰:“此賈誼長太息書也。”恨時無知君者,亦自咎前日知之未至也。又五六年再見於延平,旋過予西山精舍,相與論洙泗、伊洛之源流,與朱、陸氏之所以同異者,旁及方外之學,融會貫通,卓然自有見處,殆非前日升伯矣。越二年,起帥湘中,求士之可與偕者,莫吾升伯若也。凡再聘始來,來則朝夕與處。*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四二《湯武康墓誌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74册,頁672上。按: 此文又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宋劉爚《雲莊集》卷一九,除無“旋過予西山精舍”一句,文字悉同《西山集》。考劉爚生紹興十四年,朱子弟子,若據銘文所云年份推算,其與湯武康論“朱陸氏之所以同異者”,須在淳熙二三年,似屬不倫。又《西山集》卷一有《别湯升伯》詩云:“二十年前忝舊遊,論交今日始從頭。”是《湯武康墓誌銘》的屬真氏無疑。
湯武康名千,字升伯,初號隨適居士,晚更號存齋,饒州安仁人。慶元二年進士,嘗官武昌軍節度推官,南劍、嘉興郡學教授,改通直郎知湖州武康縣。寶慶二年卒,年五十有五。按真德秀生於宋淳熙五年(1178),《墓誌銘》云其“年二十六始識升伯”,是在嘉泰四年(1204);“後十餘年濫官于朝”,“又五六年再見於延平”,相加未逾廿年,則二人會晤西山精舍,相與論“朱陸氏之所以同異者”,必不出寧宗嘉定年間。考《墓誌銘》云“越二年,起帥湘中”,而《宋史》本傳云真氏於嘉定“十五年以寶謨閣待制湖南安撫使知潭州”,*脱脱《宋史》卷四三七《儒林》七《真德秀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頁12957。遂可確定真、湯會晤應在嘉定十三年(1220),時距朱子去世已二十年,離黃榦去世尚有二年,相較淳祐中湯中、湯漢“合朱陸之説”,至少早二十餘年,宜爲目前所見朱子身後論“朱陸異同”文獻之“最先者”。
湯千在真德秀西山精舍討論“朱、陸氏之所以同異”,詳情不得而知,只能略考安仁湯氏家族諸子學術,以窺其基本學術立場。據真德秀《湯武康墓誌銘》,“湯爲安仁望族,用儒科顯者相踵”。《宋史》本傳稱湯漢“與其兄千、巾、中等,皆知名當時”,*脱脱《宋史》卷四三八《儒林》八《湯漢傳》,頁12975。但“不詳其學術師友,且誤記其世系”,實則漢是千、巾、中猶子,而非兄弟。按全謝山《存齋晦靜息庵學案表》,湯千、巾、中兄弟“並柴南溪、真西山門人,詹氏再傳,屏山、晦庵三傳”,而《序錄》則謂:“鄱陽湯氏三先生,導源於南溪,傳宗於西山,而晦靜由朱而入陸,傳之東澗;晦靜又傳之徑畈。楊、袁之後,陸學之一盛也。”*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八四《存齋晦靜息庵學案》,第四册,頁2839,2841。按: 宋劉克莊《後村詩話》曰:“鄱陽前輩湯君錫,名師中,苦學强記,既登第,遽棄官。”“升伯、仲能、季庸之兄,伯紀之父。”亦可證《宋史》誤,《學案》是。又全氏《奉答臨川先生序三湯學統源流札子》曰:“陸文安公弟子在江南西道中最大者,有鄱陽湯氏。此閣下鄉里文獻,而向來無知之者。”“三湯子之學,並出於柴憲敏公中行,固朱學也。其後又並事真文忠公,亦朱學。乃晚年,則息、存二老仍主朱學,稱大、小湯,而晦靜别主陸學。東澗之學,肩隨三從父而出,師友皆同,而晚亦獨得於晦靜。是時朱、陸二家之學並行,而湯氏一門四魁儒,中分朱陸,各得其二。”*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三四《奉答臨川先生序三湯學統札子》,《續修四庫全書》,1429册,281頁下。全謝山因所獲臨川“鄉里文獻”“向來無知之者”,故能糾舊時記載之失。然其所考並非全是,道光間王梓材校定《宋元學案》,已指出多處錯誤,如將息庵、存齋名號錯戴等,限於篇幅,兹不詳舉。今但就“湯氏一門四魁儒,中分朱陸,各得其二”之説略加考辨。
先説“别主陸學”的晦靜。湯巾字仲能,號晦靜,嘉定七年進士,知繁昌縣,紹定六年主白鹿教席。按西山門人徐元傑《白左揆論時事書》,明確説“湯巾明朱氏之學”。*徐元傑《楳埜集》卷八《白左揆論時事書》曰:“某生長窮鄉,交友不廣,所知之者,惟得之於衆。如李韶之耆艾骨鯁,如方大琮之文學氣節,王遂、徐清叟之議論激昂,吴泳、趙汝騰之詞翰稱職。其他如湯巾明朱氏之學,黃濤奏潁川之最,劉應起負敢言之聲,陳昉勵難進之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81册,頁704上。又咸淳間釋道燦《誥封贈孺人先妣吴氏壙誌》,稱吴氏“伯兄叔量,早有聲場屋,以工深多不合有司尺度,從主一張公洽、晦靜湯公巾,受晦翁書而讀之,與功名相忘”。*釋道燦《柳塘外集》卷四《誥封贈孺人先妣吴氏壙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86册,頁834上。吴氏伯兄陶叔量,新建人,寶祐四年進士。乃知湯晦靜嘗宗朱學而授朱學。那麽他是否又曾“别主陸學”呢?考劉克莊《祭湯仲能文》有曰:“烏呼!早挹存齋,中交晦靜。晚善遺公,珠璧輝映。四海所稀,一門而並。近參周朱,遠泝淵孟。粗而事物,妙而性命。先儒疑義,下語未瑩。前輩緒論,開端未竟。審思明辨,博考精訂。餘力及文,上下馳騁。”*劉克莊《後村集》卷三四《祭湯仲能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80册,頁372下。其中“粗而事物,妙而性命”,“審思明辨,博考精訂”二句,盡合朱子“下學上達”主旨,與陸學分明涇渭。後村亦從學西山,且與湯氏諸子友,《後村集》中有贈仲能、季庸、伯紀詩文多首,如《答湯升伯因悼紫芝》云“紫芝曾説子能詩,開卷如親玉樹枝”,《挽湯仲能》云“訃至聾三日,悲來贖百身”,《送湯季庸監嶽》云“季子真奇士,聲名亞長君”,《送湯伯紀歸番陽》云“華宗所産必人英,久見諸賢説父兄”等,*劉克莊《後村集》卷三《答湯升伯因悼紫芝》、卷一〇《送湯伯紀歸番陽》《送湯季庸監嶽》、卷一六《挽湯仲能二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80册,頁28上,106上,113下,158下。可見交誼極深。故祭文所言,應是後村對晦靜的“蓋棺”之論,可信度頗高。如是,則謝山之説或未必然。再説“大湯”存齋。真德秀《湯武康墓誌銘》有二處記述似爲要緊。一説湯千之學得自乃父臨齋公:“臨齋於古學無不通,君爲舉子時罕以語之,至是始盡發其藴。大要談義理不騖於虚無高遠,而必反求之身心;考事實不泥於成敗得失,而必鈎索其隱微;論文章不溺於華靡新奇,而必先乎正。大要其歸,以切實用、關世教爲主。君於是盡得家學之傳。”復謂湯千聞釋氏之説而訢然有得:“嗚呼!欲知吾升伯者,仕觀其自竭,窮觀其自守,斯得之矣。自其少時,博參聖賢言論,以爲指歸,精思力踐,不進不已。既又聞瞿曇氏之學,以了悟爲聞,亦從而究其説,久之訢然,若有得也。閒嘗語予曰: ‘儒佛之道雖殊,要皆以求本心爲主,倘能悟所謂活法者,則雖混融爲一可也。’予雖未悉其指,然視君所養,虚閑怡悦,有超然自得之趣,則其所造詣誠有未易窺者。”*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四二《湯武康墓誌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74册,頁672上。按墓銘前言臨齋家學如何,尚未能明判朱陸,後言湯千“以了悟爲聞”,則可爲之定性。朱子嘗批評瞿曇氏之“了悟”曰:“夫學者既學聖人,則當以聖人之教爲主。今六經、《語》《孟》《中庸》《大學》之書具在,彼以了悟爲高者,既病其障礙而以爲不可讀,此以記覽爲重者又病其狹小而以爲不足觀。如是則是聖人所以立言垂訓者,徒足以悮人而不足以開人,孔子不賢於堯、舜,而達摩、遷、固賢於仲尼矣,無乃悖之甚邪!”*朱熹《晦庵集》卷四七《答吕子約》,朱傑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2册,頁2196。朱子所謂“彼以了悟爲高者”,意指江西陸學,則西山稱千“以了悟爲聞”,其義亦可想而知。此語出自墓銘,誠亦“蓋棺定論”,頗可采信。既如此,則全氏謂“大湯”晚年“仍主朱學”之説,實大有問題。再説湯漢。全謝山《奉臨川先生帖子一》引袁清容序云“淳祐中,鄱陽湯中氏合朱陸之説,至其猶子端明文清公漢,益闡同之”,但在《奉答臨川先生序三湯學統源流札子》卻説“東澗之學,肩隨三從父而出,師友皆同,而晚亦獨得於晦靜”,“案袁清容集亦言晦靜始會同朱陸之説,至東澗而益闡同之”。同樣案據袁序,卻一稱湯中,一稱湯巾。此處差異,王梓材曾有考訂,以爲“湯中氏係湯巾氏傳寫之誤”,然亦未必。但無論湯中抑或湯巾,湯漢“會同朱陸”可確定無疑。袁桷《跋宜春夏君與上饒陳先生文蔚講經書問》亦曰:
自武夷之説行,其門人矜重自秘,皆株守拱立,不能親有所明辨,獨勉齋黃公奮然衛道,以其同焉者析之,曲焉者直之,使後之人無以議。湯文清公後出,復以昔之所深疑者充廓之,是則武夷之忠臣矣。*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03册,頁649上。
因湯漢敢於深疑朱子之説,而非“株守拱立”一味佞朱,故稱之“武夷忠臣”。“忠臣”之稱頗有意思,王陽明崛起,後世亦有稱其朱子忠臣,駱問禮質疑王學,亦自題書名《新學忠臣》。惟此尚可深究,於兹難道其詳。又湯漢深疑者何,袁跋未言,據朱彝尊《經義考》朱子《大學章句》案語,似可略知其一:
《大學》不題作者姓氏,或云七十子之徒共撰所聞,或云是子思作。至朱子於百世之後,毅然論定爲曾子之書。……而《樗齋漫錄》又云“《大學》決非子思所作,不然‘誠意’傳中不合有‘曾子曰’三字”。黃岡樊氏亦曰“《記》引曾子之言,決非曾子之書可知”。學者所見不同如是。當日復齋陸氏、東磵湯氏,咸謂朱子《中庸》、《大學》,其傳不遠。而朱德莊亦不信朱子《章句》,於是董文清而後,改本紛綸出矣。*朱彝尊撰,林慶彰等編《經義考》卷一五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頁2862。
其謂“當日復齋陸氏、東磵湯氏,咸謂朱子《中庸》、《大學》,其傳不遠”,是説朱子《學庸章句》近出不可盡信。此或即湯漢“深疑”朱子處之一。朱彝尊如是説,當時必有依據,但今未存而已。另據袁桷《延祐四明志》記載,度宗咸淳中,王應麟“爲太常博士,湯文清公漢爲少卿,與先生鄰牆居,朝夕講道,言關、洛、濂、閩、江西之同異”。*袁桷《延祐四明志》卷四《人物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91册,頁389上。可知湯漢不僅晚年會同朱陸,而且參與討論,十分積極活躍。據上所述,則全氏“湯氏一門四魁儒,中分朱陸,各得其二”之説,似難成立。
當然,上述考證並非專爲訂補全氏闕訛,還是想通過集結“朱陸異同”文獻揭示,至少早在宋理宗嘉定十三年,即朱子身後約二十年,其再傳、三傳弟子就已開始相與辨論“朱陸氏之所以同異者”,代表人物就是鄱陽湯氏一門諸子及真德秀、王應麟等。
其二,因“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揭示,歷史上“朱陸異同之辨”曾有過三次高潮,分别在宋末元初、明正德嘉靖和清康熙雍正時期。
存世的“朱陸異同”歷史文獻,自“鵝湖之會”至清末七百餘年幾無間斷,即使是在理學最不受待見的清乾嘉時代,亦未銷聲匿迹。但數據顯示,不同時期的文獻存量大有差别,宋末元初、明正德嘉靖、清康熙雍正三個時期,不僅留存“朱陸異同”文獻最多,且“專書”“專論”出現最爲集中。以專書之出現最能體現“朱陸異同之辨”的“熱度”,特舉而述之。據統計,今存明代“專書”七種,出自正德四年至隆慶元年近六十年間的占五種;清代“專書”約十四種,十三種出自順治十八年至雍正十年的七十年間。宋元“專書”雖無傳,但可考者有吴汝一《筦天》、龔霆松《四書朱陸會同舉要》、劉壎《朱陸合轍》三種,均出自宋末元初。鑑於明、清“專書”皆有書可稽,毋須贅言,而宋末元初“專書”既不復見,且撰者除劉壎外,吴、龔二人俱不名經傳,故特勾稽文獻,略加考述。
吴汝一*按: 吴汝一,陳起《江湖小集》、陳思《兩宋名賢小集》、張豫章《御選宋詩姓名爵里二》“一”均作“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357册,頁511上;1364册,頁333下;1437册,頁669上。待考,今既據劉壎《朱陸合轍序》爲説,姑且從之。字伯成,號雲卧,江西南豐人,宋理宗寶祐六年,以祕閣修撰爲江西轉運副使兼守隆興,有詩名,人稱“江西詩伯”,著《雲卧詩集》未傳,《江湖小集》《兩宋名賢小集》有節選。同里劉壎嘗從其游,謂“雲卧翁清高簡澹,翛然如蓬閬間人。學問精深,爲包門高第弟子,文肅公特敬異之”。*參見劉壎《水雲村稿》卷七《跋吴貫道所藏鄧月巢與吴雲卧書》、《跋吴雲卧與包文肅公薦士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5册,頁401上—下。此所謂“包門”,即指包約、包揚、包遜兄弟。約字詳道,揚字顯道,遜字敏道,江西建昌南城人。包氏兄弟三人皆從朱、陸二子學,《宋元學案》並列“朱子門人”、“陸氏門人”,黃宗羲案曰:“包顯道、詳道、敏道同學於朱陸,而趨向於陸者分數爲多。”*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七七《槐堂諸儒學案》,第四册,頁2589,590,2610。其所謂“文肅公”,即包揚之子恢,字宏父,號宏齋。《宋元學案》列名包揚傳下“克堂家學”,克堂是包顯道號,稱包恢“弱冠即聞心性之旨,成嘉定十三年進士”,“景定初,拜大理卿、樞密都承旨兼侍講,權禮部侍郎”,“封南城縣侯,以資政殿學士致仕,卒,年八十七,贈少保,謚文肅”。《宋史》本傳稱“恢少爲諸父門人講《大學》,其言高明,諸父驚焉”。*脱脱《宋史》卷四二一《包恢傳》,頁12591。嘗言“文安之學深造自得,本之孟氏。孟氏之後,至是而始一明”。*劉壎《水雲村稿》卷三《陸文安公祠堂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5册,頁362下。雲卧先生吴汝一既爲“包門高第弟子”,又獲包文肅公恢“特敬異”,則其學淵源大概可知。吴著《筦天》,僅見於劉壎《朱陸合轍序》:
朱、陸之學,本領實同,門戶小異。故陸學主於超卓,直指本心,而晦翁以近禪爲疑;朱學主於著書,由下學以造上達,而象山翁又以支離少之。門分戶别,伐異黨同,末流乃至交排互詆,譁競如仇敵,遂令千古聖學之意,滋鬱弗彰矣。當是時,克堂包公崛起旴江,出入二宗師門下。其子樞密宏齋先生,親侍講貫,每謂二家宗旨劵契籥合,流俗自相矛盾。至哉言乎!顧踵襲成俗,趨附貶駁,或者高朱而抑陸,私心迷繆,寖失和平。同里雲卧吴先生汝一病之,考朱子書,凡言論旨趣與陸子同者爲一編,題曰《筦天》,銷磨黨偏,掀抉瞽聵。學者各宗其説,門戶雖小異,本領無不同也。夫人惟一心,心惟一理,羣聖相授,繼天立極,開物成務,何莫由斯?孔子曰“性相近也”,孟子曰“先聖後聖若合符節”,豈至於學能獨異乎?*劉壎《水雲村稿》卷五《朱陸合轍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5册,頁374下—375上。
是知吴氏《筦天》之作,亦因受包揚、包恢父子講學影響,病流俗之“高朱抑陸”而起,其旨則在會同朱陸,“銷磨黨偏”。限於文獻稀少,不能更多揭示,然既爲“包門高第弟子”,又受“文肅公特敬異”,似不妨參照其師門傳授,以窺雲卧翁之“朱陸異同”立場。
據劉壎之言,對雲卧先生影響最大的是包揚、包恢父子。包揚是包氏三子中比較特别的一位,錢賓四先生説:“包氏兄弟中,敏道最偏激,《劉後村集》謂其喜涉禪可知。詳道篤實,而守陸説不能變。顯道易轉動,其在南康與朱子相見,已依違於朱、陸兩家間矣。”*錢穆《朱子新學案》叁之一《朱子與二陸交游始末》,第三册,頁346。《宋元學案》稱包顯道初師象山,好走極端,“嘗詆朱子,有‘讀書講學,充塞仁義’之語。朱子以告象山,象山亦大駭,答以‘此公好立虚論,須相見時,稍減其性’”。“及象山卒,顯道率其生徒詣朱子精舍中執弟子禮”。*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七七《槐堂諸儒學案》,第四册,頁2589。然據錢賓四先生考證:“黎編《語類》‘包揚錄’稱癸丑、甲辰、乙巳所聞,爲朱子五十四五六三年,象山卒在紹熙三年壬子,上距淳熙乙巳尚八年,則顯道游朱門,不待象山卒後。”並考證顯道因入門較早,即弟子蔡抗亦尊其“在師門爲前輩”。*錢穆《朱子新學案》叁之一《朱子與二陸交游始末》,第三册,頁344,345。包揚在象山在世時,即“率其生徒”投名考亭門下,此事甚可玩味。錢氏言包揚“依違於朱、陸兩家間”,是説他持各尊其是之立場,無伯仲左右之分。可惜包揚無論學文字留存,難究其竟。唯子恢承“克堂家學”,或可藉以觀之。包恢自述嘗於慶元六年春隨父赴考亭進謁朱子:“某之先君子從學四十餘年,慶元庚申之春,某亦嘗隨侍坐考亭春風之中者兩月。每一追思,常嘆景星之還復快睹。”*包恢《敝帚稿略》卷五《跋晦翁先生二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78册,頁758下。故其每言及朱子,從不失尊崇之意,且自以爲最能得乃父朱子之傳。其《跋晦翁先生帖》曰:
學必有存主之處以爲本,必有持守之功以爲實,其致知講習,乃所以精此本實之所在,而非末非虚也。我先君從文公學四十有餘年,受其啓誨最多且久,每於侍下竊聞之,繼於先生文集中飫觀之。庚申之春,又嘗躬拜先生于考亭而受學焉。詳其所主,無非先存主而重持守。今者獲讀所與李丈二書,實有契於前聞。雖二書未足以盡見先生之學,而大旨則有在矣。獨疑近世爲先生之學者,往往多以格物爲主,至或偏於致知而廢力行,泛於講習而乏持守,其所謂致知講習者,又類失其本而流於末,無其實而入於虚,殊戾先生誨人之旨,大抵不過從事於解釋文義之間,卒之皆墮於空言而已。李丈處謙,師友淵源,萃於一家,其天資既謙厚,其學問加誠實,其有得於先生之旨獨深,而過人亦遠矣。*包恢《敝帚稿略》卷五《跋晦翁先生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78册,頁758上—下。
朱子《與李處謙書》今存《晦庵集》,云“大抵爲學當以存主爲先,而致知力行亦不可以偏廢”。*朱熹《晦庵集》卷五九《與李處謙》,《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3册,頁2826。包恢以此詮釋朱子爲學大旨“先存主而重持守”,則正與象山之説相合。觀其《象山先生年譜序》乃曰:“先生以學者茫茫,如在門外、如在路傍而莫知所從入,其誤認以爲門爲路而誤入者尤多。故其教多先指其所入以示之,乃發足第一步也,由是而之焉,方將循循以導其進於深遠之地。”是包氏於“朱陸二家間”,實取兼合會同之態度。然包恢於象山極爲推崇,曰:“孟氏之後千五百年,能自得師大明此學。”“先生殆若特爲此學而生者,發揮啓迪,開闢充拓之功大矣。”*包恢《敝帚稿略》卷三《象山先生年譜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78册,頁730上。若此不吝美譽,朱子未曾有享。至其《陸象山先生贊》曰:“彼之所學者,告子之外;此之所學者,孟子之内。外者皆虚説誣,而徒塞乎仁義;内則皆實光大,而可入乎聖智。”*包恢《敝帚稿略》卷五《象山先生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78册,頁763下。似更存暗詆朱學之意。由此可見,包氏雖會同朱陸,而心中另有高下之判。此一關節宜與吴汝一、劉壎之“朱陸異同”立場不無關係。以下接述龔氏《四書朱陸會同》、劉壎《朱陸合轍》。
龔霆松號艮所,江西貴溪人,“宋咸淳鄉舉,元郡縣上所著書於省,省聞之朝,授漢陽教授,不就”,講學理源書院,“作《四書朱陸會同注釋》,三年書始成,時稱朱、陸忠臣”。*參見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四書類》,朱彝尊《經義考》卷二五二《四書一》,陶成《江西通志》卷二二《書院二》:“理源書院在貴溪縣五十七都,宋儒龔霆松講學處。”文淵閣四庫全書本,513册,頁715上—下。袁桷《龔氏四書朱陸會同序》曰:
曩朱文公承絶學之傳,其《書敍》疑非西京,於《孝經》則刊誤焉,《詩》去其敍,《易》異程氏,《中庸》疑於龜山楊氏。程、楊,朱子本以傳授者也,審爲門弟子,世固未以病文公也。陸文安公生同時,仕同朝,其辨爭者,朋友麗澤之益。朱、陸書牘具在,不百餘年,異黨之説興,深文巧闢,而爲陸學者不勝其謗,屹然墨守,是猶以丸泥而障流,杯水以止燎,何益也。淳祐中,鄱陽湯中氏合朱、陸之説,至其猶子端明文清公漢,益闡同之,足以補兩家之未備。抑又聞之,當寶慶、紹定間,黃公榦在,朱子門人不敢以先人所傳爲别錄。黃既死,夸多務廣,有語錄焉,有語類焉,望塵承風,相與刻梓,而二家矛盾大行於南北矣。廣信龔君霆松,始發憤爲《朱陸會同舉要》,於《四書》集陸子及其學者所講授,來者有攷,删繁薈精。余於龔君復有望焉。夫事定於千百年,則罔有異論,故歷舉興廢之説若是。*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二一《龔氏四書朱陸會同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03册,頁286下。龔氏學術淵源未詳,但由袁序可知其著書之意,亦因“慨朱、陸二家之徒議論不一”,而特於《四書》會同朱、陸之説,調和“二家矛盾”。劉壎字起潛,江西南豐人,宋嘉熙四年生,元延祐六年卒,終年七十八。史稱壎“以道學鳴於時”,其自序《朱陸合轍》編撰緣起曰: 追懷景定辛酉歲,親炙雲卧先生,得聞梗概。咸淳丙寅歲,宏翁以尚書造朝,約予與諸老往。辭先生,進予坐側,警誨娓娓,亦及兹事,抉去籓籬,少正卑滯。當時馳心科舉文字之間,弗克叩擊。及今科舉文字念絶,思見鴻碩考德問業諸老,亦既棄濁世而游太虚。先哲弗作,晚節無聞,爲之惆悵。自悼不聰,乃取象翁文集手鈔焉,且復取晦翁語錄,摘其推尊文安者,著於篇端,以詔來世會而通之。水中之月,即天上之月也。蜀日越雪,何爲者?故更名其集曰《朱陸合轍》云。*劉壎《水雲村稿》卷五《朱陸合轍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5册,頁374下,375上。劉壎“親炙”鄉老吴汝一,且與包恢關係密切,則其學所自亦可推知。《合轍》抄自象山文集,且將朱子“推尊文安”語錄“著於篇端”,則其編纂之旨固已昭然。按劉壎嘗道聽途説曰:“朱文公平生竭盡精力解注諸書,實爲後學之益。晩與白玉蟾游,始悟其徒勞,遂賦詩曰‘書册薶頭無了日,不如抛卻去尋春’,蓋自悔也。其於象山心服以此。”*劉壎《隱居通議》卷三《近道障道》,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66册,頁43下。其記陸文安祠堂又曰:“聖賢自堯、舜累傳,而達乎孔、孟,自孟氏失傳,而竢夫宋儒。故有周、張、二程濬其原,而周則成始者也;有朱、張、吕、陸承其流,而陸則成終者也。”*劉壎《水雲村稿》卷三《陸文安公祠堂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5册,頁361下。又前舉劉壎撰有題名《朱陸》四篇,題含“朱陸”札記四篇,是所見最早的“朱陸異同”專論文獻,亦宋元之絶無僅有者。《朱陸》篇有曰:“晦庵殁,其徒大盛,其學大明,士大夫皆宗其説,片言隻字,苟合時好,則可以掇科取士,而象山之學反鬱而不彰。然當是時,雖好尚一致,而英偉魁特之士,未嘗不私相語曰: ‘時好雖若此,要之,陸學終非朱所及也。’蓋二先生之學不同,亦由其資稟之異,晦庵則宏毅篤實,象山則穎悟超卓。”*劉壎《隱居通議》卷一《朱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66册,頁24下。宋末元初、明正德嘉靖、清康熙雍正間,“朱陸異同”專書、專論文獻的集中“爆發”,反映了“朱陸異同之辨”在此三個歷史時期的“高漲”。而接着“高漲”出現的,是“元儒好爲調和朱陸”,“元代已是朱陸並行”,*錢穆《朱子新學案》叁之二《朱子象山學術異同》,叁之三《朱陸異同散記》,第三册,頁458,517。是嘉隆之後的王學獨尊,是乾嘉時代的考據大興。如是,則“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誠與理學史之轉折變化有莫大關係。其三,因“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揭示,歷史上“朱陸異同之辨”的羣體參與度很高,不止是少數理學家掌握的話語;是存在於現實社會的思想之爭,而非孤處一隅的心靈獨白。前舉計東《耆舊偶記》追記康熙十一年孫承澤、閻爾梅、顧炎武諸學界“大佬”聚會爭辯“朱陸異同”的生動場景,極爲難得。無獨有偶,與計東同時的錢澄之也有類似記載,其《與徐公肅司成書》曰: 向與閣下聚首於令母舅寧人寓齋,寧人極詆陽明之學,又出吴江一老生所寄駡陽明書,比之毒藥猛獸,遍示坐客。弟見其方寸敗紙耳,字畫怪誕,文理惡劣,皆陳羮餿飯語,不惟未嘗見陽明書,並未嘗讀程朱書者,不知寧人何以欣然夸示人也?弟見寧人駡興甚勇,如此固陋尚欲引之爲助,其所以惡陽明者至矣,故默不與辨。酒間,問曰:“顧涇陽何如?”曰:“正學也。”弟曰:“余觀其解《學》、《庸》亦頗采陽明語,何也?”寧人大咍,以爲妄,問弟見諸何書。弟偶失記,無以應。益大噱,久之曰:“君元來於此事甚淺。”閣下爾時亦主寧人之説,以涇陽深闢陽明者也,猶記之乎?弟比大慚,非慚其學之淺,慚其以爲妄也。既抵家,搜諸敝簏得之,蓋顧先生《小心齋劄記》也,即命兒子鈔稿奉寄,托爲轉致寧人,以謝此慚。*錢澄之《田間文集》卷四《與徐公肅司成書》,《續修四庫全書》(集部1401),頁61下—62上。徐元文字公肅,顧炎武外甥。錢澄之此信與計東所記異曲而同工,惟譏刺更甚,然亦宜非無中生有。余之所以再舉此例,絶非於亭林有何隱義,而是因爲信中提及的那位大駡陽明“比之毒藥猛獸”的“吴江一老生”。“方寸敗紙”、“字畫怪誕”、“文理惡劣”、“陳羮餿飯語”,“未嘗見陽明書,並未嘗讀程朱書”,錢澄之用盡不堪之詞,描繪了一個積極參與“朱王異同之辨”的無名氏人物形象。同樣的事例還見於李顒《答邵幼節書》,信中寫道: 兹所寄粵友來書萬餘言,以朱、王異同爲訂,用心可謂勤矣。然未免捨目前切己之實,而葛藤已往公案。替古人耽憂,本非至不得已,僕不欲饒舌,幸爲我善辭可也。*李顒《二曲集》卷一六《書一》,頁157。直接與亭林先生通書的“吴江老生”,千里郵書求教二曲先生的“粵友”,皆民間籍籍無名而好辨“朱王異同”者,他們與學界大佬一樣投入“朱陸異同之辨”,並共同構成這場“轟轟烈烈”的學術思想之爭的社會基礎。此下再舉一有名氏卻非知名者的事例。王弘撰《頻陽札記》記述康熙十六年“頻陽之行”與李顒的一場“朱陸異同”之辨,其中説到在“頻陽晤談”前,已先與富平知縣郭傳芳有過二度“朱王異同”的交鋒,其曰: 丁巳秋九月初三日……頻陽郭九芝明府使來,附朱山輝太史之訃,札云:“憶前歲之冬,與先生坐張鹿洲將軍席上,辨《尊經閣記》。”……予復之云:《尊經閣記》大要是衍“六經皆我注腳”之緒,茅鹿門謂程朱所不及,弟謂程朱正不肯爲耳。知先生有未忘於懷者,而弟亦執其愚見如故也。……是月十有九日……九芝要予入城,坐定,問别後爲學之功。予出所爲《正學隅見述》一册視之。九芝攜歸署,尋有札云:“敬讀大著,極其真切平正,最透徹者,尤在格物一段……此解得之天然,當與文成‘致良知’本義同尊。至云‘聖人爲學有序,斷無一蹴而至之事’,‘知行原不相離,亦斷無行在知内之理’。以傳芳思之,道理原自一貫,在己得者可不庸其層次,若繇下學至上達,須是自邇及遠,如知到百步地位,即從一步用心起,工夫不敢間斷,方可行到百步,若是止知五十步再五十步,即有支歧舛錯之處。以此推之,行實不在知之外也。先生以爲何如?”予復之云:“承教‘物之則明,格之義自明’,此真實之解,即精辟之解也。然弘撰之説與文成頗異,唯先生更察之。至知行之説,朱子有輕重先後之别,爲不易之言。有知而不行者矣,未有行而不知者也。豈真謂行在知外哉?亦言其序如此耳。尊札云‘知到百步地位,即從一步用心起,工夫不敢間斷,方可行到百步’,此正知先行後之明徵,而先生推以爲行不在知外之證,何也?”*王弘撰《砥齋集》卷之四《頻陽札記》,《王弘撰集》下册,頁872。郭傳芳字九芝,大同威遠衛人,順治戊子拔貢,選陝西咸寧丞,歷權郃陽、長安令,康熙十三年除富平,王、李“頻陽軍砦”相會,他正在富平知縣任上。郭於康熙八年拜識李顒,“自是崇奉其道,契分日深”。惟其雖“皈依”理學,卻還入不了理學家榜單,但以政聲小有其名耳。《札記》透漏王、郭第一次“朱王異同之辨”是在康熙十四年,二人同“坐張鹿洲將軍席上辨《尊經閣記》”。張鹿洲將軍名夢椒,字鹿洲,山西代州人,時任陝西安遠營總鎮,亦因遇識二曲先生而幡然志道。二人所辨《尊經閣記》即《稽山書院尊經閣記》,是陽明“心外無理,心外無物”主張的代表作。王弘撰有《尊經閣記》一文駁斥陽明:“如其所言,是經可以不尊,尊經亦可以不閣也。題曰‘尊經’,文先埽經,於爲記之意不已悖乎?”*王弘撰《初集》卷五《尊經閣記》,《王弘撰集》下册,頁628。郭傳芳與之論辨,自是持陽明立場。第二次論辯在王弘撰會晤李顒之前,二人就《正學隅見述》所論“格物致知”展開爭辯,王以朱子“知先行後”觀點爲是,以爲“知行雖不相離,亦斷無行在知内之理”,郭則持陽明“知行合一”之説,認爲“行不在知外”。就二人往來文字而言,郭的理學理論修養尚淺,似非王弘撰對手。然今舉此例,並非在意論辯内容是否精彩,而在於參與“朱王異同”之辨的郭傳芳身份: 一個不同於無名氏“吴江老生”、“粵友”的現任知縣。再有那些雖史傳有名,卻非理學界知名者,留下不少有分量的“朱陸異同”文獻,卻入不了理學史名錄,就像明萬曆間的駱問禮。我們但看“朱陸異同”專論的作者,就大有類似人物存在,如撰寫《朱陸同異辨》的亢思謙,撰寫《朱陸》的海瑞,撰寫《吴澄論朱陸》的姚舜牧,撰寫《朱陸異同説》的張能鱗,撰寫《朱陸異同略》的施閏章,撰寫《朱陸異同辨》的儲大文等。他們的積極參與和意見觀點,似亦不宜輕輕放過。檢諸文獻,若此無名、不知名或知名者的“朱陸異同”議論,數量夥多,遠超名家,着實構成“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社會基礎。“朱陸異同”固然屬於理學“内聖”方面道體認識與成聖功夫的異同,故其所爭,多在“無極太極”、“尊德性道問學”、“格物”、“知行”、“博約”等形而上的議題和概念上。就此展開研究,重在理學名流大家,亦屬理所當然,無可厚非。然而“朱陸異同”歷史文獻證明,“朱陸異同之辨”終究是發生在現實世界之中,理學大家縱有獨立見解,終究“脱胎”於社會母體,不能不與諸多無名、不知名或知名的論辨參與者發生關聯。其四,因“朱陸異同”歷史文獻揭示,“朱陸異同之辨”還滲入朝廷舉試、國家祭祀等治政領域,不止是“學術共同圈”内的儒者“清談”。 “朱陸異同”本是南宋理學羣體内部如何修身達道的學術思想分歧,對外則是同聲相求、互伸援手的“政治盟友”。*此説參考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研究》,臺北,允成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然而一旦政治權力結構發生變化,這種“内外有别”的“盟友”關係就變得脆弱,學術上的互相批評變成互相詆毁,政治上的互相聲援轉爲互相排斥。他們在“得君行道”的一致性方面迅速弱化,在如何達道的差異性方面卻日益擴大,更進而異化爲互相排斥、傾軋的權益之爭。唯此轉變不能不予以關注。元陳櫟《汪主靜先生墓誌銘》記載,早在宋理宗景定間,黟縣汪深任湖州安吉縣教諭,因“慨然思有以作新其人,匪徒從事乎文章”,遂改革舊章,“諸生因而奮修前哲,潛玩而服行之,大小翕然歸仰,尊稱爲主靜先生”。“時近臣以先生薦于國學,而議者以主靜之學陸學也,非朱子之學也,遂罷其事”。*陳櫟《定宇集》卷九《汪主靜先生墓誌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05册,頁289下。就因爲汪深學宗象山,*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五八《象山學案·金谿續傳》:“汪深,字萬頃,休寧人也,學者稱爲主靜先生。少有志於聖學。其時新安儒宿,率皆讀朱子之書。先生年未二十,游真、揚二州間,與諸有志之士講學平山堂上,謂‘今學者之病,在於未有灑然融釋處,不過知所自守,苟免顯然尤悔而已’。於是盡棄平日所學,更鞭飭於不及處,脱然有自得氣象。”第三册,頁1935。便被“議者”拒之太學門外。同樣的過分之舉還發生在元初吴澄身上。虞集名篇《吴草廬先生行狀》記載至大元年吴澄爲國子監丞,因言朱子於道問學之功居多,而陸子靜以尊德性爲主,“議者遂以澄爲陸氏之學,非許氏尊信朱子本意”,以致“澄一夕謝去”。此事於虞集《送李擴序》所記尤詳:僕之爲學官,與先生先後而至。學者天資通塞不齊,聞先生言,或略解,或不能盡解,或暫解而旋失之,或解而推去漸遠,退而論集於僕,僕皆得因其材而達先生之説焉。先生雖歸,祭酒劉公以端重正大臨其上,監丞齊君嚴條約以身先之,故僕得以致其力焉。未幾,二公有他除,近臣以先生薦於上,而議者曰吴幼清陸氏之學也,非朱子之學也,不合於許氏之學,不得爲國子師,是將率天下而爲陸子靜矣,遂罷其事。嗚呼!陸子豈易言哉?彼又安知朱陸異同之所以然,直妄言以欺世拒人耳。是時僕亦孤立不可留,未數月,移病自免去。*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五《送李擴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07册,頁81上。草廬不堪非議,憤然辭職,事在至大元年,時在皇慶二年詔立程朱之學爲科舉程式之前五年。“議者”顯屬朝廷權臣中“極端”宗朱一派,爲捍衛其掌控的太學絶對權力,拒斥吴澄,孤立虞集,即便二人並非純粹陸學,也在所不容。此爲學術之爭異化爲權益之爭的典型事證,其將激化二家矛盾,催逼陸學反彈,也勢所必然。當然,從“朱陸異同”歷史文獻來看,“朱陸異同之辨”滲透到國家治政層面的“主戰場”還是在科試選士一塊。掌控科舉選士的話語主導權,是確立學派優勢,進而擴大政治權勢的前提,主導權固然由皇權決定和賦予,結果卻是理學内部矛盾的異化和學術生態的惡化。“晦庵殁,其徒大盛,其學大明,士大夫皆宗其説,片言隻字,苟合時好,則可以掇科取士,而象山之學反鬱而不彰”。“自近年科舉行,朱學盛矣,而陸學殆絶。世之學者玩常襲故,尋行擿墨,益見其爲學術之弊”。*劉壎《隱居通議》卷一《朱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66册,24頁下。吴萊《淵穎集》卷一一《石塘先生胡氏文抄後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09册,頁182下。這是出自宋末元初之人質疑,並亦因此而影響了“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走向。對朱學立爲官學、懸爲功令的一般認識,是科試經義悉用程朱傳注。但從前述“朱陸異同”試策文獻可知,科試“策問”出題也是宗朱、宗陸學者利用與爭奪的一塊“陣地”。前舉明丘濬《太學私試策問》,是太學應對正式科試策問的訓練,有如今日之“模擬考”、“預答辯”,其影響士子尚且有限。影響廣大的事例當數清康熙十二年癸丑會試策問,由時任副主考官熊賜履擬題,曰: 問: 道術生於人心,學術通乎世運,所關甚鉅也。故孔黜隱怪,孟詎詖淫,是非邪正之介,必兢兢致嚴焉,將無列聖諸賢,肩任大統,毫釐千里,斷有不容假借者歟?乃若二氏虚無,忌言分别,百家猥陋,習尚儱侗,以墮黜爲嘿潛,以含糊爲渾化,豈三教一家,一切不礙,而魯論鄒辯,反屬饒舌歟?紫陽集諸儒之大成,德性問學,交底於至,而鵝湖則詆爲未聞道,世儒好高欲速,狃曲耽虚,每不便於下學上達之説,或抑朱崇陸,或等朱陸而一之。然則二子爲異爲同,孰得孰失,顧遂迄無定論歟?敬軒、敬齋,踐履醇篤,直接洛閩,尚矣。無何新會續慈湖之燈,姚江標象山之幟,龍谿、緒山以及東溟、大洲之徒,儒名墨行,波流雲擾,在彼者源流本末,不既昭然可睹歟?告子,禪宗也,無善無不善,亦猶無垢、無浄等説也。陽明提宗,實祖述之。陽明曾不自諱,而後人必代爲諱之何歟?若泰和、涇野、少墟、梁谿諸子,皆羽翼宗傳者,其間偏全純駁、優劣淺深,亦可得而論列之歟?今聖天子崇儒重道,表彰正學,爾多士居恒講究,當必有要歸一是之見,其明晰敷陳,以佐盛朝右文之治。*熊賜履《經義齋集》卷二《癸丑會試策問一道》,《四庫存目叢書》(集部230),頁246上—下。熊賜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康熙戊戌進士,官至大學士,是清初一位鐵桿尊朱派。他持守門戶最深嚴,尊朱黜王最堅決,是對康熙趨信理學、尊崇程朱,啓發最早、影響最大的理學名臣之一。會試出題關乎國家掄才選舉,非同小可,非考官隨意可爲,如若出題不慎,將致失職之罪,罹罷黜之禍。而這道策問的“要害”正在“黜異端以崇正學”,是要將陸王之學判爲異端,一棍子打死。熊賜履敢在會試策問中擬出如此偏激的題目,是否有聖意暗中支持不得而知,但對天下舉子學術趨向的影響應該是可想而知的。明吕柟《涇野子内篇》記述他在會試策問現場遇到的一件事:“予癸未在會試場,見一舉子對道學策,欲將今之宗陸辨朱者,誅其人、焚其書,甚有合於問目,且經書論表俱可。同事者欲取之,予則謂之曰:‘觀此人於今日迎合主司,他日出仕,必知迎合權勢。’乃棄而不取。”*吕柟《涇野子内篇》卷一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714册,頁609下。嗚呼!上有所好,下必趨之。主試者“問目”有所偏取,應試者竟至激言“誅其人、焚其書”!吕思勉先生言:“應科舉的人,其意既在於利祿,則學問僅係工具,利祿才是目的。”*吕思勉《吕著中國通史》第七章《選舉》,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頁115。應試答題,事涉仕途,利益所在,不由不從。會試策問“指揮棒”對“朱陸異同之辨”衍變的影響力度,可想而知。“朱陸異同之辨”在國家祭祀、修史領域的展開,主要是指明萬曆間王陽明從祀孔廟、清康熙間纂修《明史》二事引發的朝臣爭議。限於篇幅,不復舉例。但萬曆十二年敕准陽明入祀,乃是王學取代朱學並獲得壓倒性優勢的一大關節。今但舉馮柯《求是編》傳播艱難一事,以見彼時王學之强勢壓人,事載馮烶《福建學道崇正堂翻刻求是編序》。烶字居方,馮柯中子,萬曆二十年進士,三十九年任福建提刑按察司副使,奉敕提督學校,翻刻乃父《求是編》。序長不克全錄,兹節引相關内容如下: 先子貞白承德公,悟通三極,學求一是,倡道慈湖,黨徒雲集,玄言名理,自開戶牖,而尋宗切脈,竟皈考亭。顧七舉不博一第,且新學初特盛於江右,及華亭當國,亦復左袒。而吾邑登朝者,雖知交受業,皆舍所學以從彼,而公亦無如之何也。……隆慶庚午冬,取代行《傳習錄》中可疑者,分章摘段,支疏節駁,以要於是。辛未春始脱稾,題曰《求是編》,因梓家塾。萬曆甲戌冬,訪族姪益川憲副於留都,蓋同庚同學友也,出此編示之,屬其序。時新學方盛,謝不敢。間持以示其座主興化李石麓相公春芳。公固與華亭同朝,因講此,學者詫爲異。時公患目眵,令揭一章誦之,乃論“盡心知性”章也。公曰“此段原卻差些”,歸而始序之,然亦不敢顯是之也。……乙酉,烶發解,出殿撰孫柏潭繼皋老師門下,計偕時攜《全書》就正以别。而孫師折簡寄謝,有曰:“尊公《全書》出以觀人,人無不奉若枕中鴻寶者。《求是編》爭借傳寫幾徧。” ……烶即求師所以序此編者,而謙讓曰:“亦嘗思爲之,而語不能徹,故作而止者屢耳。”會辛卯秋,晤吴翰檢觀我公應賓於阜城高光祿諱定家,聞吴公精於性命學,亦即懇序之,而亦未有以應也。……己酉春,吴憲長本如公祖用先,以乃叔觀我丁未秋所爲《求是編序》者見示,而後知吴公之所以遲十六年不即發者,蓋諱其求多於新建耳。故今即爲兩解之詞,而終無見於一統之正。*馮烶《福建學道崇正堂翻刻求是編序》,張約園《四明叢書》影印明萬曆福建學道崇正堂重刻《貞白五書》本,1940年,馮柯《求是編》卷首。馮烶所言三位謝絶替《求是編》作序的人,分别是官拜山西按察司副使的馮柯族侄孫馮謙,馮烶座師萬曆甲戌科狀元孫繼皋、翰林院編修吴應賓。馮謙字履吉,與屬“大父行”輩分的馮柯“同庚同學友”,“指爲青雲交”,關係十分親密,可他還是因“新學方盛”而不敢接受馮柯的求序。後因宰輔李春芳對《求是編》有所肯定,始爲之序,卻仍不敢明顯肯定,只是説些似是而非的廢話:“觀者不徒曰《錄》之言是,《編》之言非,又不徒曰《錄》之言非,《編》之言是。”*馮謙《求是編序》,同上書。孫繼皋字以德,無錫人。雖其口稱“讀《求是》而見《編》之步步精神,《錄》之著著破綻”,*馮烶《福建學道崇正堂翻刻求是編序》,同上書。但俟馮烶開口求序,卻立即圓滑地推脱。吴應賓字尚之,桐城人,精性命之學,嘗著《宗一聖論》,面對馮烶求序,亦因“其求多於新建”而不敢應聲,躊躇十六年始爲之,卻依然只是講些“今之不可無《求是》,猶昔之不可無《傳習》”這等模棱兩可的無用之話。*吴應賓《求是編序》,同上書。馮謙、孫繼皋、吴應賓三位朝廷命官之所以對序《求是編》存“難言之隱”,顯然不是出於學術上的考量,而是來自官場的政治壓力。由此可見,那些影響“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的非學術因素,是不能不加考慮的。因文獻集聚效應而帶來的歷史啓示當然不止於此,如歷來對“朱陸異同”所秉持的態度和立場,遠不止“尊朱抑陸”、“右陸左朱”或“朱陸會同”那麽簡單;如以往對一些理學名家的研究和認識,還多少存在缺漏和偏失等。然行文至此,已顯冗長,必須打住。而拙文曝獻個人所獲之不盡成熟的啓示,不過是想證明“朱陸異同”歷史文獻對於“朱陸異同之辨”歷史衍變研究,具有相當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