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风军, 马正林
(1.西安文理学院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长安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西安 710065;2.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062)
马融生长在东汉帝都洛阳,又在东观校书前后达十几年,并先后在许多地方为官,直到晚年才西行到故乡——右扶风传递经学薪火,具体地点选择在今天的扶风县绛帐镇。因他在此设“绛帐传薪”,绛帐由此得名,至今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马融西行传薪选择在今绛帐镇,并非偶然现象,而是有许多深刻的历史文化地理原因,值得我们深思。
马融祖籍为茂陵。今天许多人对茂陵的认识领较为混乱,这里有必要加以澄清。汉武帝的陵墓因位于茂乡称为茂陵;西汉因陵设县,茂陵县至东汉一直存在;今扶风县境有一个古老地名茂陵山,由此可见茂陵的名称至少有三个。这三处茂陵虽有一定关联,但各有各的特定含义,而只有茂陵县为县级政区设置。《后汉书》曰:“马融,字季长,扶风茂陵人也。将作大匠严之子,为人美辞貌,有俊才。”[1]1953,此茂陵为政区,即西汉右扶风所属的二十一个县级政区之一,此县的名字为茂陵县。以上种种记述都印证同一个事实:即马融祖籍在茂陵县。那么茂陵县在哪里呢?茂陵县是西汉“武帝时所设置,有户六万一千八十七,口二十七万七千二百七十七”[2]1543-1544。东汉时茂陵为右扶风十五城之一[1]3406-3412,三国至南北朝时这带政区变化较多,但少准确记载,到隋初,茂陵县作为行政建制已不存在,其地域为始平、武功等县所有[3]808-810。作为政区的茂陵是因为皇帝的陵墓茂陵而设置,所以它的范围应包括茂陵本身,应相当于今天的兴平市、武功县、扶风县、杨陵区等交错的一带。兴平县文物局的同志告诉笔者,如今在兴平市东北豆马村发现了茂陵县故城遗址,出土了石子路面、五角陶水管和拐角陶水管等遗物,当为汉代茂陵县城所在。
马融西行到达今天的绛帐镇设帐传薪,《嘉庆县志》记载“绛帐村,在县南十里,马融传经处,雍胜略曰:遗址尚存”[4]。这是因为绛帐所处的周原地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发源地,文化底蕴深厚,民风淳朴,具有传播文化的优良环境。
扶风绛帐镇位于关中平原西部的周原上。周原是一个古老地名,周人由此兴起,创造了灿烂的周文化,是周文化发展的核心地域。周人统一全国后,夏商文化都融入了周文化,周文化就成为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主要源流,然而究其渊源,发源地就在周原。周原的范围,北倚岐山山脉,南邻渭河,西抵千河,东到漆水河,海拔高程500~800米,东西长85公里,南北最宽处35公里。今凤翔、岐山、扶风三县,以及宝鸡、眉县、武功、永寿四县市的部分地区,都在周原的范围之内[5]。
周原位于关中平原的西部,关中地区群山环峙,川原秀丽,城市兴起很早,这与关中地区水陆交通便利、经济发达有着内在的联系。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开辟了完整的全国陆路交通网,秦建都咸阳,咸阳就是全国陆路交通网的中心[6]410-415。关中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地势平坦,陆路交通网尤为密集,渭河两岸早就成为东西往来的必经之地,绛帐一带正好位于关中西部地区渭河北岸陆路交通的中心位置,东距长安、西距西府重镇雍城(凤翔)都不算远。马融选择绛帐,也应该是找到了传经布道的最佳位置。
西汉建都长安,丝绸之路以长安为起点,长安至今张掖之间分为南北二道。关中地区的丝绸之路从咸阳(位于今咸阳市以东15公里处)渡过渭河,向北的一条大致经今礼泉、乾县、彬县沿今西兰公路到平凉;向西的一条大致经今武功、扶风、岐山以北,到达今凤翔,再沿千河北上,经陇县至秦安[6]431。两条丝绸之路与关中交通网遥相呼应,更加彰显了绛帐位置的重要性。
除陆路交通网外,绛帐恰好位于关中西部渭河北岸的中心地段,渭河水利使绛帐成为两汉时期水陆交通方便和经济最发达的所在。
历史上的渭河是一条黄金水道,水运交通很早就开通。周代“渭水多力而宜黍”[7],说明它有舟楫之利由来已久。《诗经》更有“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8]544的记载,秦建都雍城(今凤翔)时,有一年晋国大旱,“来请粟。丕豹说缪公勿与,因其饥而伐之。缪公问公孙支,支曰:‘饥穰更事耳,不可不与。’问百里傒,傒曰:‘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于是用百里傒、公孙支言,卒与之粟。以船漕车转,自雍相望至绛”[9]5188。秦给晋国支援了大批粮食,帮晋国度过了难关,历史上称为“泛舟之役”。秦建都咸阳,“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10],证明咸阳是渭河的重要渡口,是东西行旅的必经之地。西汉建都长安,使渭河水运达到更加兴盛的时期,渭河上的粮船风帆上下络绎不绝,长安城每年所需的四百万石漕粮大都是经渭河运输的[11]。直到漕渠开凿以后情况才有所改变,但漕渠停运时有发生,而那些不畏艰险的水手们仍是长年累月地在渭河上航行。马融选择绛帐传薪,各地的门徒可以沿水陆交通网到达绛帐,为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周原不仅有渭河水运交通之利,而且很早以前周原上的周人是农业民族,他们的祖先后稷就是中国农业的开创者。周原气候温润,土质肥沃,植被生长旺盛,诗称“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周人进入周原以后,利用周原的肥美土地,经营农业生产,使周原成为关中地区农业经济最发达的所在。在《诗经·大雅·文王之什》中有“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8]510,正是周人整理土地、开发农田的真实记录。周人就是凭借周原农业发达,经济实力雄厚,山川地势险要,休养生息,积聚力量,成为殷商的劲敌。到了周文王时代,终于把国都从周原迁到了沣河西岸,建立了丰京。但从周原考古得到的铜器铭文证明,迁都以后的周原,仍然是周人的故都,有不少元老还聚居在这里。也就是说,周人虽然迁都,但周原的农业经济继续向前发展。汉代周原有灌溉之利,绛帐地区农业经济发达,经济繁荣,为马融广收门徒传薪解决了衣食之源。秦汉时这里“有先王遗风,好稼墙,务本业”[2]1642,农业继续发展,汉武帝时在关中西部地区开凿了最大的引渭灌溉工程成国渠[2]1684,使眉县以下的关中西部地区成为最大的灌区。成国渠是从今眉县杜家村附近渭河引水,流经今扶风、武功、兴平至咸阳入渭。经笔者调查,应该说明的是成国渠流至今普集镇时,渠道已从头道原的半腰中通过,至兴平时已灌溉原上大片土地(已发现渠道遗迹),灌溉面积达70万亩。绛帐一带灌区土地肥沃,农业经济发达,马融绛帐传薪数年,门徒达数百之众,其衣食自然取之于当地。
虽然历史上周原的范围和名称不断变迁,但所有周人最早活动的地区都是中国古老文化最发达的所在,绛帐当然也不例外。马融选择今绛帐镇收徒传薪,传播优秀文化,其实质仍然是传承周文化,使周原地区的周文化深入人心,进一步发扬光大。因为我国历史上的许多典章制度,包括官制、礼制、乐制、宫室、宗庙、墓葬等,无不以周文化为渊源。周文化之所以能一直延续发展,是因为它创造了完整的典章制度,成为后世遵循的典范。孔子推崇周文化,“大圣之才,当倾颓之运,叹凤鸟之不至,惜将坠于斯文,乃述《易》道而删《诗》《书》,修《春秋》而正《雅》《颂》”[12]904-905,对周文化的经典进行整理。周文化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鼻祖,其发源地就在周原。马融西行到绛帐传薪,就是取其周原文脉深厚,能够从根本上传承优秀文化,使其发扬光大。
春秋战国时期,周原及关中为秦国所有,法家思想在秦得到了贯彻和施行,“至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善,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依古以来。”[9]159秦吸收融合不同的文化而继续发展。秦王朝末年,刘邦攻破武关,从蓝武道进兵霸上,秦王子婴投降,刘邦至咸阳,诸将皆争抢“金帛财物”,唯独萧何“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这对后来刘邦统一全国“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9]2014,起到了重要作用,也使周秦以来的天下图书得以保存。如果不是萧何及时收集秦图书藏之,必然会被项羽一把火烧光。因为鸿门宴之后,“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灭”[2]315。汉承秦制,汉文化在对秦文化的保护和继承基础上有新的发展,西汉成帝时,“以书颇散亡,陈农求遗书于天下”[2]1701。又“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任宏、尹咸、李柱国校其他书籍,“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2]1701。后来刘向之子刘歆继承父业,完成《七略》,使周秦以来的古籍有了完整的编目和分类,这对后来东汉东观古籍的保存起到了重要作用,汉文化在诸多文化巨人努力下成为中华文明的又一高峰。关中作为周、秦、汉的都城所在而成为全国文化的高地,其文化繁荣且持久,成为很多求学传道之人的想往之地。关中地区一直为秦汉京畿所在,秦称内史[2]1639,景帝二年(前155)划分为左右内史,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设京兆尹,辖今西安市及其以东的秦岭以北、渭河以南地区。京,大也,兆,众也,首都为大众所聚,故称京兆。左冯翊,辖西安以东渭河以北地区。冯,凭也,翊,辅佐也,即辅卫京师之地。右扶风,辖西安以西的整个关中西部地区。扶,扶助也,风,风化也,即“扶助京师,以行风化”[13],东汉自“世祖都立都洛阳”,但关中的三辅地位并未废弃,仍称京兆[1]3385-3406,秦汉以来的遗风依然存在,其文化氛围之浓郁不在都城洛阳之下。马融的业师挚恂是关中京兆大儒,“隐于南山,不应征聘,名重关西,融从其游学,博通经籍。恂奇融才,以女妻之”[1]953。挚恂对马融的影响至关重要,马融也能从挚恂的身上感受到关中的学术气息。所以马融年迈传道于尽得水陆交通之便和渭河灌溉之利、文化氛围浓厚的老家关中,将他的经学薪火传授出去、传承下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家族文化是汉代周原地域文化的一大特征,如茂陵杜氏、扶风班氏、扶风马氏、京兆张氏、平陵鲁氏、茂陵孔氏等著名的学术家族,汉代周原一带最显赫的家族是马氏家族。马氏家族是两汉时期的名门望族,人才辈出,社会声望极高,其家风之严,堪称家族之典范。在马氏家族中最有影响和最有代表的人物就是马融的祖父、东汉名将马援,已被世界马氏宗亲尊为共同的始祖,设立“扶风堂”供奉纪念。
马援武功盖世,谋略超群,人格高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在国家边境遇外强侵扰时深感责任重大,他说:“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1]841此话千百年来激励着中华儿女艰苦奋斗,勇往直前,为保卫祖国而献身国防事业。祖国安宁,民族兴盛,社会安定,经济繁荣,马援也名垂青史,流芳百业。马援的爱国主义,也是马氏家风高高飘扬的一面旗帜。马援所创立的家风熏陶了一代代马氏后裔,马融也受益匪浅。这也是他决心西行,寻根问祖,绛帐传薪,传承家风,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重要原因。马融的父亲马严、叔父马敦,都是在祖父马援的教导下长大成人的。教导的内容一直流传至今,成为马氏后裔一直遵循的马氏家训。
马融从小就受到其父马严的严格管教,马严亲自教授经典,并带领马融拜见名师挚恂,使其受教于挚恂门下,成为挚恂的得意门生。马融从小就熟知家训之严、不能越轨行事的道理。晚年为传播经学,广收门徒,就不能不西行至故乡祖陵附近设帐传薪。马援陵墓就在今扶风县西伏波村[12]卷10,今扶风县境的马姓村庄达数十处,人口达数万人,都是马氏家风的继承者。马融时代,今扶风境内的马姓人口当更多,家风广布,他就不能不来到今绛帐镇,遥望祖陵,传承家风,设帐传薪,使马氏家风随着他的诵经之声广布全国各地,成为他传承传播文化薪火的重要组成部分。
马融因“绛帐传薪”成为经学大师,文化泰斗,而绛帐因马融之名成为千年名镇,与经学风行齐名,“绛帐传薪”已成为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代名词。
在关中传道十余年,时间虽不长,但对东汉乃至东汉以后经学家的注经风格、汉晋之间学术风气的转变起到了先导作用[14],而且对关中文化的发展也有很大影响。马融授学,学生很多,史称“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1]1207其中最有名的是郑玄,他“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1]1207,从而成为与马融齐名的经学大师。马融和贾逵等关西学人撑起了东汉经学的半壁江山,使关中一度成为经学传播的中心。
马融西行关中“绛帐传薪”不仅巩固了关中经学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将西汉以来形成的关中经学的薪火传递下去,为关中传统文化的持续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即便是在三国至南北朝时期的乱世,关中的经学薪火仍然生生不息。三国时有董遇、贾洪、隗禧等被尊为儒宗,魏晋时的“左氏功臣”杜预更是独领风骚。北朝时又有徐遵明促进了群经义疏之学的兴起。延至隋唐,关中的长安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颜师古、啖助、陆德明、孔颖达、贾公彦、韦彤、祝钦明等新一代经学家进一步延续经学的发展;至北宋,眉县张载吸收佛、道思想对儒学进行创造性诠释,形成了全新的儒学派别——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