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靈峰《老》《莊》學研究

2018-01-23 13:49臺灣林裕學
诸子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子

(臺灣) 林裕學

[關鍵詞] 嚴靈峰 老子 莊子

前 言

嚴靈峰先生(1904—1999)爲現代研究先秦諸子學之重要學者,當代道家學術思想之先行者(1)此“先行者”一詞,乃借自葉海煙《嚴靈峰的道家研究及其治學風範——經典·詮釋與理解之道》對嚴靈峰之評價,其云:“長久以來,在中國文化的大傳統裏,一直‘儒道’並言,號稱中國哲學兩大主流,甚至道家哲學裏的世界化與國際化,從某些向度看來,是一點也不比儒家哲學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老子哲學和莊子哲學的思想特質,更早已爲人所津津樂道,而輕易地越過了文化、地域與時代所建構的藩籬。不過,道家哲學的‘隱性’(這約略指向道家本有的意義屬性,以及它與此一生活世界若即若離的辯證的關係),卻始終未能突出其所内藴的真實的哲學性;然而,這樣的遺憾,如今已然被全面性的彌補過來——當代學者嚴靈峰作爲此一學術長河中的先行者,以及他所展開的研究向度,在在值得當代道家哲學研究者引爲典範,或引以爲鑒。”(《二十世紀人文大師的風範與思想——後半葉》,臺灣學生書局2007年版,第226頁)此言在中國學術思想的發展歷史中,儒、道爲中國思想的兩大根柢,道家思想的内涵並不比儒家思想遜色,但道家思想受限於本身的隱性,故使其思想體系與規模不如儒家思想爲世人所知。但嚴靈峰致力於道家研究,爲當代道家學術思想開展新的研究向度,使得道家思想逐漸爲學者所重視,形成風潮,進而爲世人所重。换言之,在20世紀至21世紀,道家思想起揚的過程中,嚴靈峰爲先行者,引領後來學者,爲學者典範。。今日從事道家研究者,多有參考其《無求備齋老子集成》《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等著作。其遍治諸子之學,對於老、莊之學多所留心,故多老、莊思想相關著作。嚴靈峰先生學術深厚,本文之旨爲論其老、莊之學,先論其治學之精神,叙其著作,再析論其《老》《莊》之道論思想與認識論,以明嚴靈峰先生《老》《莊》學之内涵。

一、 篤實求是之治學精神

嚴靈峰先生早期投身於政治,晚年則醉心於中國學術思想,對於古籍之研究成果豐碩,當代學者甚少能出其右。其治學態度嚴謹,嘗言:

峰少好先秦諸子之書,於老子賅博渾然之道,心尤嚮往。雖於學無所師承,但開卷間有所獲,輒走筆記之,歷久亦自成卷。往歲稍有譯述,自顧深感譾陋!去夏重來巴渝,公司叢脞之餘,常覺案牘勞形之苦;欲修致虚守静之術,以遂安命容物之旨;於《老子》書益饒興趣。依五千言之體要,采各家之長;對是書之章句、錯簡、捝文、衍誤,詳加校訂。凡協韻之不失其義者,從其韻。韻雖協,而義不勝者;依其義之長者。其未得塙切證據者,則以己意臆改之,庶幾毋背老氏立言之本旨;是者正之,疑者闕焉。並依“道體”、“道理”、“道用”、“道術”四目,重分章句;因成此書。(2)《老子章句新編·初版自序》,《道家四子新編》,(臺灣)商務印書館1977年版,第5頁。

嚴靈峰對於《老子》之編纂,對其章句、語詞詳加考訂,廓清《老子》五千言之面目。在章句校讎上,猶如乾嘉學者一般,實事求是,講求證據。也如宋代思想家一般,對於前人之説進行思辨,對於缺漏之文,仔細推敲《老子》文意而改之,再將五千言依“道體”、“道理”、“道用”與“道術”重新安排章句次序,嘗試建立思想體系,以明《老子》立説之旨。

嚴靈峰先生在治學上的嚴謹,也可從《研讀老子須知》與《老莊研究》等著作中窺知一二。其重視校勘、考據、義理三個環節,顯示對其自身治學的期許不只是一位思想家而已,而是以中國傳統的考據之學入手,從文字版本的校訂考證,再到理論的建立。綜觀嚴靈峰先生一生治學過程,可以看到考據學家埋首苦學的身影,也可以見到思想家仰天静思的神情,所以嚴靈峰先生可以説是一真正傳承中國學術傳統的當代思想家(3)葉海煙於《嚴靈峰的道家研究及其治學風範——經典·詮釋與理解之道》中評述嚴靈峰治學歷程言:“嚴先生展現的經典詮釋,其重心並不在於自創一家的理論演繹,或甚至一開始就以‘哲學家’現身;而嚴先生作爲一個誠篤的經典詮釋者,也不在當代哲學詮釋學的理論界定中,以概念之編造爲務,他反倒是一個真正傳承中國註釋傳統的當代學人,寧願在舊書堆裏做那‘哲學家’不屑的苦差事,如他對《老子》的校勘,就包括同書異版、同書異文、避諱字、同字異義、異字同義、文法結構、譌字、脱文、衍文、倒誤、形近而誤、聲近而誤、缺壞而誤、通用字、假借字(包括左形右聲、右形左聲、上形下聲、内形外聲、外形内聲等)、錯簡(包括本文錯簡、注文錯簡、注文混入正文、正文混入注文)等以上共十七種交錯進行的工作,如此不避繁瑣與艱鉅,也不假他人之手,甚至不願推諉塞責的態度,這在當代浮華學風中,實不多見。”(《二十世紀人文大師的風範與思想——後半葉》,第231頁)此言嚴靈峰治學以校勘考據爲基礎,詳實考訂文本内容。當代研究道家思想者,甚少有人可以如此從耗費時間與心力的校勘考據工作入手,故可見嚴靈峰治學篤實,兼具考據學家與思想家的風範,可爲當代學者榜樣。。

二、 集成考訂之學術成就

在當代老莊學發展中,嚴靈峰先生重要的學術成就爲對《老》《莊》相關書籍的整理,其成果豐碩,爲後來老莊學者奠定厚實的文獻基礎(4)據胡楚生於《我所瞭解的幾位古典文獻學家》一文對嚴靈峰先生所編纂的書籍有詳盡的叙述,其言:“嚴教授於民國六十四年出版《中外老子著述目録》,民國四十八年出版《老莊研究》,民國五十年出版《列子莊子知見書目》,民國六十五年出版《馬王堆帛書老子試探》,民國五十四年開始,陸續輯成《無求備齋老子集成》初續編、《無求備齋列子集成》、《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續編、《無求備齋老列莊三子集成補編》、《無求備齋墨子集成》、《無求備齋韓非子集成》、《無求備齋論語集成》、《無求備齋孟子十書》、《無求備齋易經集成》、《書目類編》,提供豐碩的文獻,對於學術研究,極具助益。”(《中國書目季刊》五十卷1期,第5頁)以上所列嚴靈峰先生的著作,可知嚴靈峰先生主要致力於《老》《莊》研究,傾畢生之力編纂《老》《莊》集成,提供當代研究道家思想學者極大助益。。其中,《無求備齋老子集成》與《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已爲當代研究老莊學者不可或缺的基礎文獻。雖然嚴靈峰先生對其所編纂《集成》皆用盡心力(5)對於嚴靈峰先生編纂十部《集成》的用心,胡楚生於《我所瞭解的幾位古典文獻學家》云:“嚴靈峰教授所編輯‘無求備齋’的十部‘集成’,都是采取原典影印的方式,因此,可以保存原書的行款格式,也減少了依照原書排印時可能的一些錯誤,因此,他那十種‘集成’,輯印之前都曾收集到各種書籍的原本底稿,這種收集,確實要花費他平日許多的工夫與經費,才能收集到手。”(《中國書目季刊》五十卷1期,第5頁)嚴靈峰先生在編纂《集成》的過程中,要先收羅各種書籍原本,再加以影印。在當時資訊並不發達且諸多管制的時代,嚴靈峰先生能秉持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斷搜羅資料,實爲學者楷模。,但不免仍有未盡完全之處。對於《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的版本搜羅,嚴靈峰先生言:

本“集成”對《莊子》重要各書均已收録,難免遺珠之憾。諸如: 張居正之《解莊》、盧復之《三經晉註》本之郭象《莊子注評點》、金兆清之《莊子榷》、胡文蔚之《南華真經吹影》、王源之《莊子評》、劉爾輯之《南華因是》、林仲懿《南華本義》、孫嘉淦之《南華通》、韓太清之《説莊》、張世犖之《南華摸象記》、何如漋之《莊子未定稿》、梅沖之《莊子本義》、張世保之《南華指月》及《外雜篇辨僞》、劉鴻典之《莊子約解》、方文通之《南華經解》、席樹聲之《莊子審言》、秦毓鎏之《讀莊窮年録》、陳柱之《莊子内篇學》、李大防之《莊子王本集註》等書,一時皆無法徧尋,只得暫付闕如。至於近人著述,或涉版權,或無必要,以及日文、外文譯者均予割愛。(6)《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編輯要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第一册,(臺灣)藝文印書館1962年版。

在書籍編纂上,對於未能收羅之書,逐一詳列,説明《莊子集成》尚待海内外學者共襄盛舉,才能使《莊子集成》内容完備。再者,嚴靈峰《莊子知見書目》對歷代《莊子》注本詳細著録,爲研究莊學的重要參考資料。但書中仍有些訛誤之處。李波《嚴靈峰〈莊子知見書目〉補正》對《莊子知見書目》中十七項條例提出補正資料。另外,簡光明師於《嚴靈峰所録〈宋代莊子知見書目〉的幾個問題》對嚴靈峰編録宋代《莊子》注本的問題加以討論: 辨析王雱《莊子注》與《南華真經新傳》非是同一本書(7)簡光明師比較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所引注文與王雱《南華真經新傳》之文,二者義理相近,但論述方式差異甚大,故《嚴靈峰所録〈宋代莊子知見書目〉的幾個問題》曰:“王雱所註《莊子注》與《新傳》確非同一本書,《四庫全書》以爲同一書,誤矣;嚴靈峰先生分二書名收録,是也。”(《中國書目季刊》第32卷2期,第54頁)在列舉注文加以比較後,可知《四庫全書》以《莊子注》與《南華真經新傳》爲同一書爲誤,而嚴靈峰將《莊子注》與《南華真經新傳》分列二書,乃正確之見。;艾軒學派中,林光朝、林亦之、陳藻只是講解《莊子》,而未有《莊子注》或《莊子解》等相關著作行世(8)對於林光朝、林亦之、陳藻是否有注《莊》之作,嚴靈峰已表示懷疑。簡光明師考證後,於《嚴靈峰所録〈宋代莊子知見書目〉的幾個問題》言:“艾軒學派中僅有林希逸著有《莊子口義》,林光朝、林亦之、陳藻只是講解《莊子》,實際上未曾有《莊子注》或《莊子解》之類的著作行世。《中村説莊》之所以著録這三本書,恐怕與《莊子口義》在日本廣爲流傳有關,日本研究《莊子》者多以《莊子口義》爲依據,林希逸在註文中一再標明自己的師承,並引艾軒與樂軒之説以詮釋《莊子》,因而容易使人誤以爲(或根本就是刻意造假)這三人曾經註《莊》,這也就是爲什麽在中國的相關書籍中未見記載,卻見於日本人的目録中,以及登録時謬誤不少的原因所在。嚴靈峰先生標爲【未詳】,並附按語加以説明,辨析頗爲深刻。”(《中國書目季刊》第32卷2期,第58頁)嚴靈峰先生於《宋代莊子知見書目》中,對於林光朝、林亦之《莊子注》與陳藻《莊子解》條目下均標爲“未詳”,並對《中村説莊》所叙内容提出質疑,認爲:“疑中村未見原書,引他著爲之。”對此,簡光明師比照相關文獻所載,認爲林光朝、林亦之與陳藻皆未有《莊子注》或《莊子解》之書行世,所以嚴靈峰先生的懷疑正確,也可見嚴靈峰先生篤實求是的治學態度。;范應元未有《莊子講語》一書(9)范應元是否有《莊子講語》一書,明代焦竑《莊子翼》於“莊子翼采摭書目”提及范應元有《莊子講語》一書,但《四庫全書總目》則認爲范應元並無注《莊》之作。簡光明師從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之注文中尋找線索,《嚴靈峰所録〈宋代莊子知見書目〉的幾個問題》云:“范應元曾講授《莊子》,卻未曾註《莊子》;既不曾註《莊子》,當然也就没有《莊子講語》一書的存在。此則嚴先生未詳考者,故其著作年代的推斷似爲合理,但《莊子講語》既不存在,也就没有成於何時的問題。”(《中國書目季刊》第32卷2期,第59、60頁)簡光明師認爲焦竑《莊子翼》對於《莊子講語》的説法有誤,進一步比照范應元弟子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之注文,確認范應元並無《莊子講語》一書。;以及羅勉道爲明人(10)嚴靈峰先生認爲羅勉道爲宋人,簡光明師以《南華真經義海纂微》並未引用此書注文,再者從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釋題》文中所言“寥寥千八百載間”爲《莊子》成書至羅勉道注疏《莊子》的相差年數,以此年數差距,羅勉道應爲明代人無誤。加上當代學者以羅勉道爲明人的説法爲佐證,《嚴靈峰所録〈宋代莊子知見書目〉的幾個問題》得出結論:“綜合上文論述,實可確認羅勉道爲明代人。嚴靈峰先生將羅勉道爲宋人的説法恐怕難以成立。”(《中國書目季刊》第32卷2期,第61頁)證明嚴靈峰先生以羅勉道爲宋人爲誤,羅勉道應爲明人。。《莊子知見書目》雖有闕漏訛誤,但其仍爲當代老莊學者研究之重要基礎文獻。

今日《子藏》陸續付梓,其内容已超越嚴靈峰先生所輯甚多。但由於嚴靈峰先生在老莊學上收羅編纂之貢獻,他仍爲今日學者之楷模。

三、 嚴氏《老》《莊》之學

嚴靈峰先生論《老》《莊》思想,主要見於《老莊研究》一書中,其對《老》《莊》之道論甚爲用心,並以道論爲核心,探究《老》《莊》的認識論,將所得寫成《老莊的認識論》一文。故本文對嚴靈峰先生《老》《莊》思想的探討,分爲道論與認識論,論《老》《莊》道論以《老莊研究》之説爲主;論《老》《莊》之認識論,則以《老莊的認識論》爲主,並兼采其他著作,以析其《老》《莊》之學。

(一) 老 莊 之 道

嚴靈峰先生闡述老莊之學,以“道”爲核心,透過對道的理解,建構出一個從“道體”、“道理”、“道用”與“道術”的理論系統。“道體”主要闡明道的性質,屬於本體論的範疇;“道理”旨在説明道如何化生天地萬物;“道用”則説明人明道體、道理之後,如何用道於修身處事;“道術”爲進一步闡述如何將道運用在治國與用兵上,主要就政治與軍事領域來探討道的應用。此理論系統,主要見於《老莊研究》中《原道》一文。以下由“道體”、“道理”、“道用”至“道術”,依序探討嚴靈峰先生對老莊之道的理解與運用:

1. 道體

對於道體的定義,嚴靈峰認爲道爲自然之物,其言:“‘道體’者何?曰: 道之本體,亦即道之所自然也。何以論之?老子曰:‘道之爲物。’又曰:‘道法自然。’皆言道體者也。”(11)嚴靈峰《老莊研究》,(臺灣)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0頁。此引《老子》之語,説明道爲物,且道之性質爲自然,嚴靈峰先生合此二語,説明道爲自然之物。又引《莊子》之言説明道雖爲物,但其性質無形、無聲、無色。其曰:“《莊子·達生》篇云:‘凡有貌、象、聲、色,皆“物”也。’道者,無貌,無聲,無色;所謂,‘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然而稱之爲‘物’者,何哉?蓋其有‘象’也。故曰,‘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也。又曰,‘大“象”無形’;是‘道’者,爲‘無形’之‘物’矣。”(12)嚴靈峰《老莊研究》,(臺灣)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0頁。嚴靈峰先生認爲道之本體爲自然之物。既言道爲物,則現象世界之物皆有形、有聲或有色,但道無形、無聲、無色,何以能被稱爲“物”?嚴靈峰先生引用《老》《莊》之説,認爲老莊皆言道無形、無聲、無色,故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博之不得,但道有象,道之象雖然恍惚而無有定形,但道之象確實存在。故嚴靈峰先生認爲道爲生於自然,且無形、無聲、無色之物。嚴靈峰先生緊扣《老》《莊》以物論道、以象言道之説,以道爲物,如此則道屬“有”之範疇,此爲嚴靈峰先生道體理論之特色。

再者,道與萬物皆屬於有之範疇,那道與萬物有何差異?嚴靈峰先生引用《老子》之説,認爲在生生萬物的過程中,道先天地萬物而生,爲天地萬物化生之始,此爲道與萬物不同之處。其言:“‘道’與‘萬物’果有别乎?其别何在?老子曰:‘“道”之爲“物”,唯恍唯惚。’又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爲之名曰“大”。’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則‘萬物’爲‘道’所生,而‘道’爲‘物’所自生也,明矣。”(13)同上。此言萬物皆出於道。道與萬物皆雖同屬有之範疇,但道能生萬物,而萬物不能生道,在生生天地萬物的順序上,道居於萬物生生之始,此乃道與萬物之别。也因道爲生生之始,故道可爲萬物,但萬物不可爲道。

對於道生生之理,嚴靈峰先生進一步引《莊子》之言,加以論證:“《莊子·知北遊》篇云:‘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又曰:‘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蓋‘道’者,冥冥‘無形’;‘萬物’者,有倫而以‘形’相生也。是則‘有形’從‘無形’而生;其相生也,又如何耶?”(14)同上,第50、51頁。此説明爲何道無形,無形故能生有形萬物,萬物而以形相生。有形者則局限其形,故萬物不能如道一般化生萬物。道能生萬物,在於道無形、無聲、無色,此乃道與萬物之區别。

爲了更清楚説明道無形而生萬物之理,嚴靈峰先生援用《列子》氣論説明道化生萬物之過程,其云:“《列子·天瑞》篇云:‘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混淪”。’所謂‘混淪’,即老子所稱‘有物混成’是也。故道即太初,爲氣之始而無形。”(15)同上,第51頁。嚴靈峰以道爲“氣之始”,道以無形之氣化生萬物,化生過程爲混淪,氣、形、質皆未相離,即與《老子》所言“有物混成”之説相同。嚴靈峰先生運用氣的觀念補充説明道化生萬物之過程,强調道爲無形無定之物,氣皆由道所生,氣始於道而化生萬物。因此,雖然道與萬物皆爲物,但在生生理序上,道無形以氣而生萬物,但萬物不可生道也。

嚴靈峰以道爲物,則將道歸入“有”的範疇。對於《老子》有、無之論,嚴靈峰認爲:“老子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又曰:‘有無相生。’又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又曰:‘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是‘道’當爲‘有’,‘有物’;‘萬物之母’。‘無’當屬‘自然’,爲‘天地之始’也。故老子曰:‘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蓋指‘自然’,亦即‘太易’也。”(16)嚴靈峰《老莊研究》,(臺灣)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1頁。此將“道”歸入“有”,爲萬物之母;將“自然”歸於“無”,爲天地之始。依此理序,道生於自然,自然恍惚之間而道生,此爲嚴靈峰先生對“有生於無”之詮釋,並將“自然”與“太易”同論。所謂太易者,先於易也。嚴靈峰先生以道爲易,則自然爲太易。其言:“《列子·天瑞篇》又云:‘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易變爲一,一變爲七;七變而爲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爲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是‘道’與‘易’同體;‘一’者,‘太始’也。”(17)同上。嚴靈峰先生將“道”與“易”並舉,説明二者皆爲化生天地萬物之始,即《老子》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一”,此一乃道爲氣之始生,故與“太始”相同。

對於“道生一”的問題,嚴靈峰先生認爲《老》《莊》論化生宇宙時所言之一,爲形變之始。萬物之形肇於氣,氣出於道,故道生氣,此爲《老》《莊》所言之“一”。其言:“老子曰:‘混而爲一,是無狀之狀。’《莊子·天地》篇云:‘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之謂德。’此‘一’者,即‘形’變之始也,故曰:‘太始者,“形”之始也。’”(18)同上。此以“混而爲一,無狀之狀”與“一之所起,有一而爲形”爲氣之始,即道化萬物而未形成萬物之階段。嚴靈峰先生又將“道生一”與“易”合論,認爲《老》《莊》所言之“一”與《易經·繫辭傳》之“太極”相同。其言:“《易·繫辭傳》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與《老子》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者無異;則‘一’與‘太極’又屬一體矣。”(19)同上。此以“道生一”之“一”與“易有太極”之“太極”相同,都是説明道與易皆以氣化生萬物,而氣尚混淪,萬物未有形之際,即氣開始作用之時,此階段爲萬物化生之始。

對於道化生萬物過程,嚴靈峰先生認爲道透過氣的作用而化生萬物,萬物形成的過程爲“先形後質”。其言:“‘萬物得一以生’;此即由‘形’變‘質’者也。故道生一,一生萬物,亦如有太初而後有太始,有太始而後有太素。是由‘氣’之始而變爲‘形’之始;又變爲‘質’之始。”(20)同上。道以氣化生萬物,先賦予萬物之形,再賦予萬物之質。故依嚴靈峰先生之説,道屬於“有”之範疇,道在“有”的範疇内化生萬物,故道與萬物皆屬於“有”之範疇。又道化生萬物之過程,嚴靈峰先生援用《列子》之氣論,説明太初爲氣之始,此時氣未作用,萬物未有形;太始則爲形之始,即氣開始作用而萬物未有形;太素則爲質之始,萬物有形而氣始變爲萬物之質。從太初至太素,嚴靈峰先生透過氣的觀念,説明道如何在“有”之範疇化生萬物的過程。

嚴靈峰先生將“道”置於“有”之範疇,以明萬物生生之理。依嚴靈峰先生之説,道爲“有”,自然爲“無”,且道出於自然,自然則出自於“玄”。其曰:“道既出於自然,則自然者,又何自來乎?老子曰:‘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兩者’何?曰: 以‘無’名之‘天地之始’與以‘有’名之‘萬物之母’;亦即‘自然’與‘道’也。‘異名’者,‘無’與‘有’之謂也。‘同出’者,皆由‘玄’而生者也。‘玄之又玄,衆妙之門。’王弼注云:‘兩者,“始”與“母”也;同出者,同出於“玄”也。’乃所以喻‘玄’之變化與萬有所自生也。”(21)嚴靈峰《老莊研究》,(臺灣)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2、53頁。此以王弼注文爲證,王弼以“天地之始”與“萬物之母”皆同出於玄。嚴靈峰先生依王弼之説,以“天地之始”爲“自然”,“萬物之母”爲“道”,自然與道則同出於玄(22)除了引用王弼注《老》之文説明“自然”與“道”皆出於“玄”之外,嚴靈峰先生也援用《淮南子·俶真訓》以明此説:“又:‘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也。’是‘自然’之出於‘玄’者,明矣。”(《老莊研究》,第53頁)此直言“自然”出自於“玄”,故“玄”爲宇宙萬物生生之本。故“玄生自然,自然生道,道生萬物”爲嚴靈峰道體理論架構。。統合以“自然與道皆出於玄”與“道生於自然”的説法,可歸納出“道生於自然,自然出於玄”之理論架構,此爲嚴靈峰先生詮釋道體之重要内涵。

2. 道理

“道理”爲自然之理,爲道所依循之理,即道的運行法則。嚴靈峰先生認爲道理爲“反”,並以《老》《莊》書中多次討論“反”的概念,認爲老、莊之學説乃以相反相成詮釋萬物存滅(23)對於“反”之道理,嚴靈峰先生言:“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曰:‘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又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先後相隨。’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又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皆亘古不泯之進化法則也。……《莊子·庚桑楚》篇云:‘窮則反,終則始。’《淮南子·地形訓》云:‘反覆始終,不知其端緒。’《寓言》篇云:‘萬物皆種也,以不同行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又《至樂》篇云:‘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又《齊物論》篇云:‘道通爲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無成與毁,復通爲一。’”(《老莊研究》,第54、55頁)此舉數則《老子》之言,説明道生化萬物之進化法則。這些進化法則當以“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爲核心,此乃説明道生化萬物,萬物進化而生生不息,但終要復歸於静,故“反”爲道理。再舉《莊子·庚桑楚》云:“窮則反,終則始。”《莊子·寓言》云:“萬物皆種也,以不同行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與《莊子·齊物論》云:“道通爲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無成與毁,復通爲一。”説明萬物生化皆終歸於静,此乃“反”之理也。嚴靈峰整理《老》《莊》文獻中對於“反”的相關論述,説明“反”爲老、莊思想中重要觀念。。在“反”的道理下,萬物終將歸於静。

嚴靈峰先生在“反”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歸根復命”爲天地萬物之“常”理。其云:“其次,則爲‘歸根復命’之原理,亦所喻道理之‘變’與‘不變’;即論變化之‘常’與‘無常’者也。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静,静曰復命,復命曰常。’又曰:‘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爲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24)嚴靈峰《老莊研究》,(臺灣)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5頁。“歸根”即萬物生化終歸於“静”,“歸静”爲“命”,“命”爲恒久不變之理。又歸根於静即“反”之理,則“反”爲命,故可言反爲常理,此常理即道理也。因此,嚴靈峰先生論道理,旨在闡述“反”爲恒久不變之理,此理乃道運行法則。道以此生化萬物,而萬物以此終歸於静;静爲無,無即自然。無又生有,即道出於自然,於有生天地萬物。故道反,天地萬物生生不息(25)對於“歸根復命”之道理,嚴靈峰先生引《韓非子·解老》加以説明,其曰:“《韓非子·解老》篇云:‘凡理者,方圓,短長,麤靡,堅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後物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後衰者,不可謂常。唯夫與天地之剖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乍死乍生,初盛而後衰者’,‘無常’也。‘不死不衰’者,‘有常’也。韓非子可爲得老學説‘理’之真諦者矣。”(《老莊研究》,第55頁)説明現象世界一切可見之生滅存亡非是常理,所謂常理乃超乎生滅存亡,超越生滅存亡,方可得“反”之理,才能知一切滅亡非是消散,只是歸於静,故“反”之理,當超越生滅存亡以觀之。嚴靈峰先生贊韓非深明此理,爲得老子學説真諦者。。

3. 道用

明“道體”,知“道理”後,方能用道。嚴靈峰先生定義“道用”爲:“‘道用’者,因道理之必然,利而‘用’之者也;即道之所當然也。”(26)嚴靈峰《老莊研究》,(臺灣)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5頁。所謂“道用”乃是順道理以修身處事。對於“道用”之内涵,嚴靈峰先生多聚焦於“尊道”與“貴德”,其言:“所謂‘無之以爲用’;‘道沖而用之’,皆因必然之‘法則’,欲求制而‘用’之者也。制之之道唯何?曰:‘尊道’與‘貴德’是也。尊道者,守道也;亦即‘守沖’也。‘貴德’者,‘修身’也;亦即‘守柔’、‘執後’也。”(27)同上,第55、56頁。道之用爲“尊道”與“貴德”,“尊道”爲“守沖”,“貴德”則爲“守柔”、“執後”。“尊道”爲依循道理,道理爲反,反即歸根於静,静爲無,故言“無之以爲用”;又無生有,在有之中,道化生萬物;沖氣則是氣和諧狀態,此乃指道化生萬物的過程是和諧不争的。“尊道”乃言欲用道以制之者,當遵守無爲和諧的態度,方能用道。“貴德”則爲修身工夫,嚴靈峰先生以“守柔”、“執後”爲貴德,此爲處事之道。“守柔”、“執後”要人修身處事守柔居下,凡事不求先,當求本;不求多,當求樸。守柔居下,執後而不求先,才能利人利物。利人利物者,方近於道;利人利物而近於道者,少私寡欲,不與人争。不争則能保持和諧,此爲守沖。

嚴靈峰先生以“尊道”與“貴德”爲道用,言“尊道”爲“守沖”,“貴德”爲“守柔”、“執後”。此似分爲二,實則一也。守柔居下,執後不争,自然與人無所争,無所争則與人相處皆保持和諧,和諧則利人利物,此乃守沖之道。故“尊道”、“貴德”皆言用道者内外和諧,不與人争,毋求先執多,方能利人利物,如此“爲而不争”的處世方式即是道用。

4. 道術

對於“道術”之定義,嚴靈峰先生曰:“‘道術’者,爲道用之變相,即道之可以然者也。”(28)嚴靈峰《老莊研究》,(臺灣)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6頁。清楚説明“道術”爲“道用”之變,爲道之應用。嚴靈峰先生又云:“《莊子·天下》篇云:‘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又云:‘古之所謂道術’者,蓋言‘治國’與‘用兵’之道也。所謂‘樸散則爲器’,乃至‘不得已而用之’,亦權變者也。”(29)同上。此以道術内涵包括“治國”與“用兵”,並言治國、用兵皆是不得已而用之。即天下有道,則道止於修身處事,不必用於治國,甚至用兵。故以道治國、用兵,皆是對天下失道而言(30)道術爲天下失道後統治者欲治國安邦所施行的治術,其言:“《駢拇篇》云:‘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也。’老子曰:‘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又曰:‘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之譽之,其次畏之侮之。’又曰:‘治大國,若烹小鮮。’又曰:‘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當;我無欲而民自樸。’此皆治國之術也。”(《老莊研究》,第56頁)人心失道,治國者則以仁義禮智治國,仁義禮智皆爲治國之術,雖出於道,但離道甚遠,故嚴靈峰先生言道術爲道用之變相,説明道術雖可治國安邦,但不一定可以端正人心,使心歸於道。由嚴靈峰先生道術之説可以推論,用道術治國者,其心不一定合道。心要合道,要透過道用修養内心,而道術僅是治國之術,無法真正使天下人心歸道。因此,可以推論在嚴靈峰先生“道體”、“道理”、“道用”與“道術”的理論中,“道術”爲道之變相,且爲道之 末也。。對於老、莊治國之術,嚴靈峰先生認爲天下失道,用道術以治國,治國之道術爲“無爲”,無爲而治,如烹小鮮,使民自化、自正、自當、自樸。運用道術將天下復歸於道,使人民皆安於道。

至於用兵,乃治國之下策,爲不得已而用(31)嚴靈峰先生認爲道用之極爲道術,道術又可分爲“儒術”、“法術”與“兵略”。其言:“曰:‘夫佳兵者不祥,不得已而用之。’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又曰:‘將欲取天下而爲之,吾見其不得已。’又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又曰:‘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强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又曰:‘吾不敢爲主而爲客;不敢得寸而進尺。’又曰:‘善爲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爲之下。是謂不争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之極。’此言用兵之道,所謂‘兵略’也;是皆‘道’之爲‘用’之至而德之極;蓋别於‘儒術’與‘法術’者也。”(《老莊研究》,第56頁)以道修養身心爲“道用”;以道治國則爲“道術”。嚴靈峰先生將道術分爲“儒術”、“法術”與“兵略”,代表治國者用道術的三個層次。“儒術”爲以儒家倡言之仁義禮智治理天下,使天下井然有序,使民安居樂業;“法術”則以法律權謀之術安定天下,使民皆懼而天下無亂;“兵略”爲以軍力興戰,使生民水火,雖强得天下,但戰亂之後,民不聊生,故“兵略”實爲治國之下策,道術之末流。。對於用兵之術,嚴靈峰先生認爲《老子》一書有數章皆言用兵之道,認爲《老子》主張用兵貴在奇,兩軍對陣之時,先使對方張之、强之、興之、與之,使其驕而怠之,而後能歙之、弱之、廢之、奪之,此爲道“反”之理的運用。盛必衰,衰必盛,故先使其盛,後必能趁衰而取之,此乃用兵之奇。故用兵之術本於道用,爲道用之變相。“善用人者,爲之下”則爲“守柔居下”之應用,故治國之術,也爲道用之變相。

依嚴靈峰先生之説,道用爲依道修身處事,此乃由内而外,即心存道者,待人處事於外必依道而爲。道術則從老、莊學説提煉出治國與用兵之技術,其雖本於道用,但用道術者,其心不一定合於道,故嚴靈峰先生論道術,再三强調道術爲道用之變相,其意或在此。

(二) 老莊之認識論

認識論包含對知識的態度、如何認識客觀世界以及如何認識道。認識論爲嚴靈峰先生老、莊學説的重要部分,其嘗著《老子的知識論》《莊子的知識論》以及《老莊的認識論》,其中《老莊的認識論》爲合《老子的知識論》《莊子的知識論》二文而成,可見嚴靈峰先生對認識論的重視。觀嚴靈峰先生對老莊之認識論,可分成“對知識的態度”、“知識的建立”與“如何認識道”三方面來加以説明:

1. 老莊對知識的態度

嚴靈峰先生認爲老莊並非“反知識者”,認爲《老子》書中,應該區分“知”與“智”,“知”爲知覺、知性、知識而言;“智”則指智慧、智巧(32)嚴靈峰先生於《老莊的認識論》云:“關於老子的知識論,前人有不少誤解。馮友蘭在其所著中國哲學史中曾説:‘老子亦反對知識。’李石岑在中國哲學講話中也説:‘老子由無爲又講到無知。因爲知識是一切造作的泉源,也是一切虚僞欺詐的泉源;所以極力説明知識之害。’這些都是因襲舊説的偏見的結果。近來又有人認爲: 老、莊都是‘反智論’者,反對‘知識’。其實老子書中,‘知’、‘智’兩字,義各有當,不可混淆。‘知’,指知覺、知性、知識而言;‘智’則指智慧、智巧而説。”(《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25頁)嚴靈峰先生認爲當代學者對於《老子》對“知”與“智”的理解有誤,故以爲《老子》爲反知識論者。嚴靈峰先生認爲《老子》書中之“知”與“智”意義相差甚遠,“知”爲知覺、知性、知識;“智”爲智慧、巧智。依嚴靈峰先生之見,“知”爲《老子》所認同者;“智”爲《老子》所反對者。。《老子》所否定者爲“智巧”。對於“知”,《老子》則是不否定。爲證明此説,嚴靈峰先生於《老莊的認識論》一文將《老子》五千言中的“知”逐一分析,得出結論:

老子全書,共用六十二個“知”字;除十個讀去聲作“智”外,其餘五十二個皆依本字作“知性”和“知識”解。老子的認識論,十分注重對客觀世界的觀察和理解。如: 觀妙、觀徼、觀復、觀身、觀家、觀鄉、觀國、觀天下。知常、知和、知天下、知天下之然、知衆甫之然。且自稱:“吾言甚易知。”指責:“而人莫之能知。”又慨嘆:“知我者希!”這一切都足以證明老子並不否認“知識”。(33)《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29頁。

從嚴靈峰先生的分析結果,可見其篤實學風。對於《老子》之“知”,嚴靈峰先生强調知性,知性即知覺,爲人内在心靈活動。嚴靈峰先生認爲知覺即是對客觀世界的觀察和理解,而觀察理解的結果即形成知識。這些知識,《老子》是不反對的。

嚴靈峰先生認爲《莊子》對於知識的觀點與《老子》相同,皆反對智巧。但《莊子》以“知”有“小知”、“大知”的分别,進一步探討知識的局限性。在《老莊的認識論》中,將《莊子》書中有關“知”的局限性分爲四: (一) 空間的局限性;(二) 時間的局限性;(三) 名數的局限性;(四) 感官的局限性(34)嚴靈峰先生對《莊子》書中有關“知”的局限性的説明,詳見《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0頁。。因爲人有空間、時間、名數與感官的限制,所以在客觀世界中所觀察到的知,皆有其局限性。嚴靈峰先生認爲:“感性的知識受了時間、空間和條件的限制,所知都是‘相對的’,所以不能全知。”(35)《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0頁。感性的知識即透過感官獲得的知識。感官有其局限,透過感官所獲得的知識也有局限。這種有局限性的知識,即是小知,而非老、莊所主張的全知。所以嚴靈峰先生再舉《齊物論》加以説明:“《齊物論》繼續説:‘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辨?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36)嚴靈峰先生此段《莊子·齊物論》引文順序有誤,正確引文順序應爲:“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辨?”次序雖有誤,但無礙其論見。成玄英疏:‘所謂不知者,彼此不相通耳,非謂不知。’這裏,好像對認識的正確性發生懷疑;其實是在説知識之相對性。”(37)《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0頁。《莊子·齊物論》認爲仁義是非皆是小知,小知有其局限性,所以會令人産生混淆,使人不知自己所見所明是否正確。再引成玄英“不相通”之疏,説明小知有其局限且不相通,使人感到混亂,不知自己所見所得是否爲全知。

再者,嚴靈峰先生依《莊子·齊物論》之言,並援引郭象之注與成玄英之疏,認爲《莊子》將知識從“小知”至“大知”分爲四等(38)嚴靈峰先生析論《齊物論》,以人之成心去除程度不同,所得到的“知”也不相同。《老莊的認識論》云:“《齊物論》:‘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爲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爲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爲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道虧而愛成,愛成則是非彰。所以郭象注云:‘道虧則情有所偏,而愛有所成;未能忘愛釋私,玄同彼我也。’因爲有愛、有情,則必須隨其‘主觀的’‘成心’;有‘成心’故有是非。所以《齊物論》説:‘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猶今日適越而昔至者也;是以無有爲有。’反之,如果没有‘成心’,便没有是非。有是、有非,即有私、有别;這是最末等的知。進一步境界的‘知’,便是‘未始有是非’。郭注所謂:‘雖未能忘彼此,猶能忘彼此之是非。’再進一步的境界的‘知’,則是‘以爲有物而未始有封’。郭注所謂:‘雖未都忘,猶能忘其彼此。’成疏:‘而未嘗有封執。’更進一步的境界的‘知’,便是‘未始有物’。郭注:‘此忘天地,造萬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覺其一身;故能曠然無累,與物俱往,而無所不應也。’這是‘知’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悟性和無限的‘知’;就是‘大知’。所以説:‘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也就是‘真知’。”(《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1頁)人能盡除成心,方能體道,體道而能知無限大知,所謂無限大知即體道所得真正的智慧。。最末等的是人有成心,成心所得之“知”即爲“小知”。“小知”宥於是非、私别,其局限性與相對性最高;“小知”之上,人尚有成心,雖仍分彼此,但已泯除是非,所得之知爲“未始有是非之知”;在“未始有是非之知”之上,人尚未盡除成心,但已能忘彼此,所得之知爲“未嘗有封執之知”;“未嘗有封執之知”上,人盡除成心,未知有物,其所得之知爲“大知”,此乃“知”的最高境界(39)嚴靈峰以《莊子》所言成心爲感官受情欲外物影響而失其本然之心,故去除成心,大知方明。《老莊的認識論》言:“感官有時受了情欲以及外物的影響而發生迷亂的。他説: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黄鐘大吕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駢拇)又説: 説明邪?是淫於色也;説聰邪?是淫於聲也。(在宥)又説: 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五味濁口,使口厲爽;趣舍滑心,使性飛揚。(天地)最後,他肯定地説: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徐无鬼)因此,只有: 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其平也神,其變也循。(徐无鬼)褚伯秀曰: 以目視目而不眩於色,以耳聽耳而不惑於聲,以心復心而不役於知;則天下之目可一,耳可同,心可盡矣。故其平如繩,爲天下法,其應事變,一循理之自然。”(《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9、40頁)此數舉《莊子》之言旨在説明感官皆於外受外物影響,心蔽於情欲而離道漸遠。故《莊子》要人回復本然,心回復本然之心,感官也回復本然之耳目。心與感官皆回復本然,則可如褚伯秀所言心可盡以體道,體道而明自然之理,此爲大知。。

對於老莊對知識的定義,嚴靈峰先生認爲《老子》與《莊子》都是反對巧智,對於透過人的知性所獲得的“知”是不反對的,且《莊子》比《老子》更進一步提出“小知”與“大知”,説明人在去除成心的過程中,其所得之知有不同。成心未除,所得盡爲“小知”;泯除是非,則得“未始有是非之知”;已消彼此,則得“未嘗有封執之知”;成心盡除,則得“大知”,此即“全知”、“真知”。故人之知依成心去除之程度,而有不同的境界。

2. 老莊獲得知識的方式

老莊既然承認知識,就要説明獲得知識的方式。嚴靈峰認爲老子是以對客觀世界的觀察來獲得知識,所以《老子》書中常有“觀”字,説明老子乃是采用直觀的方式(40)嚴靈峰先生於《老莊的認識論》言:“老子既然承認‘知識’,那老子的知識論,最初也應從‘經驗的’、‘感性的’知識而達到推理的知識。所以,他首先就依賴對於客觀事物的觀察。他常用‘觀’字來表示這種方式。”(《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1頁)此説明《老子》建立知識的方式是先透過“觀”來觀察客觀世界,然後再推理出各項知識。。例如《老子》五十四章云:“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就是透過觀察,瞭解客觀世界事物的演化法則。《老子》五十二章:“天下有始,以爲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没身不殆。”以“母”爲“本”,及事物演化原則,以“子”爲事物演化結果(41)嚴靈峰先生對《老子》五十二章的分析是依王弼之説而言,《老莊的認識論》云:“王弼注云:‘母,本也;子,末也;得本以知末,不會舍本以逐末。’這裏,‘母’就是由觀察而歸納出來的‘本’,也就是‘原理’;‘子’就是由原理推演出來的結論。”(《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2頁)所以嚴靈峰言《老子》以“觀”的方式建立知識,此“觀”不只是去觀察而已,更需要透過思考,才能推演出事物發展的方式與結果。。嚴靈峰認爲《老子》獲得知識的方式是先觀察事物,再推理出事物的原理原則。例如《老子》七十六章,嚴靈峰認爲“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强。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是“觀察”的結果。對於這個結果,《老子》總結出“故堅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則不勝,木强則兵”的規律(42)嚴靈峰先生在《老莊的認識論》一文中對《老子》如何獲得知識舉了許多例子,詳見《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2—34頁。在本文僅舉一例説明嚴靈峰先生如何詮釋《老子》建立知識的方式。。

《莊子》的認識論大抵與《老子》相同,都是透過觀察客觀世界獲得知識。嚴靈峰先生於《老莊的認識論》言:“司馬遷的《老莊申韓列傳》説: 莊子‘其要歸本於老子之言’。因此,莊子對於客觀世界的認識,也是通過自己的器官從經驗的直觀開始。他常常用‘由是觀之’四字,以説明‘萬物之所以然’。”(43)《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7頁。嚴靈峰先生引《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之言,説明莊子之旨大抵本於老子之説。其認識論也與老子相同,都是從感官的直觀經驗出發,逐步建立知識。但運用感官以直觀的方式獲取經驗,形成知識的過程中,感官難免會受情欲與外物影響而迷亂,影響知識的建立。對此,嚴靈峰先生認爲《莊子》注意到這個問題,並提出解決之道(44)在以直觀獲得知識、建立規律的過程中,感官會受情欲與外物之影響,而造成認識偏差的問題。嚴靈峰先生認爲在《莊子》之前,《老子》已發現此一問題。《老莊的認識論》曰:“老子認爲,人有血肉之軀,並具各種官能;但由於有欲,在認識方面會受外界事物的影響。他認爲: 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十三章)所以説: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十二章)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爲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因爲人類的生理需要,受外物的刺激而引起嗜欲。奢欲則目、耳、口、心各種器官皆受影響,使認識發生問題。但是認識——尤其感性的知識,一定要通過自己的感官的。”(《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8頁)所以嚴靈峰認爲老子與莊子皆已觀察到以直觀方式獲得知識,感官交於外,必受外物情欲的困擾,進而影響客觀知識的正確性。因此《老子》與《莊子》相同,强調在得到知識的過程中,也要復歸於道。所以《老子》提出“致虚極,守静篤”的工夫理論;《莊子》則提出“心齋”、“坐忘”,這些修養工夫皆可使人歸於自然。人歸於自然,則用以觀物之感官亦本自然,無受外物、情欲之影響。。《莊子》認爲感官在建立知識的過程中,情欲與外物對於感官會造成影響,使得獲得的經驗或建立的知識不正確。所以《莊子·徐无鬼》提出:“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其平也神,其變也循。”嚴靈峰先生並引褚伯秀之注説明“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乃是使感官心智復其本然,無爲情欲與外物所擾,如此所得知識方可爲天下法,所得之理方爲自然之理。

3. 老莊如何認識道

《老子》與《莊子》的認識論除了説明如何得到客觀世界的知識外,對於“道”的認識,也是認識論重要的一部分。嚴靈峰先生提出老子是由感性的知識推進到悟性的知識,所謂“感性的知識”即從感官觀察所得到的知識;“悟性的知識”就是以感性的知識爲基礎,進一步推論出來的原理原則,這是老子對道的認識方式。

嚴靈峰先生舉《老子》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闚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爲而成”爲例,“不出户,知天下;不闚牖,見天道”,即從原理推知一切,即是“知常曰明”。從感性的知識,歸納出原理,而知萬物有一個經久不變的原理曰“常”。嚴靈峰先生又言:“根據‘觀復’與‘知常’的認識方法,老子對於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各種現象的觀察,進而推想到‘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爲一’(十四章)的‘道’的本體和‘道’的構想。”(45)《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35頁。《老子》先觀復,從客觀世界推理事物原理,後加以歸納,體悟到客觀世界萬事萬物皆本常道而運行,同時這個常道也是萬物生生之始,因爲常道化生天地,所以道混然無形,爲不可分離的宇宙本體。《老子》透過感官觀察客觀世界,再加以推理,最後得出常道的存在。但《老子》不以“知常”爲最高境界,“知常”的目的應該爲超越“知”,超越知才能真正到達主、客消融的理想境界。

《老莊的認識論》言:“老子並不以直觀的經驗和推理的知識爲滿足。他更進步,利用‘正言若反’的邏輯,達到‘主’、‘客’完全一致的認識。”(46)同上,第36頁。嚴靈峰先生認爲《老子》雖是用以感官觀察世界的方式建立其理論,但《老子》的學説不只是依經驗和推理而成,更透過“正言若反”的辯證方式,使客觀知識與主觀精神境界合一。《老莊的認識論》云:“他指出:‘其出彌遠,其知彌少。’(四十七章)又説:‘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八十一章)來指出經驗和推理的知識不足。他以‘爲道日損’的方法,去達到‘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知’的地步;以求‘真知’的獲得。”(47)同上。常道爲一,不可分割,故對道的認識也應該達到主、客一體。但由感官所得到的知識卻會妨礙主、客消融,所以《老子》又提出“不知”,要人捨棄直觀得到知識,方能得到“真知”。《老莊的認識論》對“不知”與“真知”進一步説明:

莊子以“無知”爲“真知”,老子以“不知”爲上,以不知“不知”爲病;彼此正相符合。因爲“有知”,即有“是非”、分别,是認識的主體與“道”分離,使“道”外有“人”、有“物”;則“道”失其絶對的本質,而非“獨立不改”的絶對統一體。唯有從“有知”至於“不知”,乃能“主”、“客”合一;使“知”與本體“統一”,由“有限的知”到“無限的知”;纔算“真知”、“全知”、完整的知,達到知“道”的境界。(48)同上,第37頁。

《老子》先提出“觀”,以感官觀察客觀世界以得到知識,再從知識中推理出事物運行的原理原則,然後歸納出萬事萬物皆有常道。常道爲天地運行的法則,也是萬物生生之始。但常道混然無形,由客觀世界所得到的知識皆是分殊有别,分殊有别的知識無法讓人體察混然無形之常道,所以《老子》又言“不知”,要人去掉知識,才能真正達到道的境界,也就是臻於“真知”。依嚴靈峰先生之言,《老子》從觀察得到知識,也瞭解感官的局限性,所以提出“正言若反”的辯證方式,使人之精神主體不受感官知識的影響,能“損之又損”以至於道。

《莊子》對道的認識,嚴靈峰先生認爲基本上與《老子》相同(49)嚴靈峰先生認爲《莊子》以道爲整體的觀念與《老子》相同,《老莊的認識論》言:“‘道’雖然自化爲萬物而‘無所不在’、‘無所不包’,不管如何‘分化’,它最終還是‘整體’的。’”(《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42頁)此説《老子》與《莊子》相同,皆以道爲整體,不可分離。,但《莊子》更强調道的“普遍性”與“統一性”(50)嚴靈峰先生舉《莊子·知北遊》中東郭子與莊子的對話,莊子言道“在螻蟻”、道“在稊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中,説明道的普遍性。。《老莊的認識論》言:“在莊子的認識中既然認爲‘道’是整體的存在,是具‘普遍性’的;那麽世間一切由經驗所認識的事物,都是由‘道’的‘自化’的結果,所以‘道’是‘無所不在’的。”(51)《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41頁。所謂“普遍性”爲道無所不在,萬物不可須臾離之;“統一性”則是萬物皆本於道,萬物生生始於道(52)提及道之普遍性,就必須談到道如何化生天地萬物。嚴靈峰先生認爲《莊子》本《老子》之説,以“自化”爲萬物生生之理,此自化之理是無原因、無始終。並言《莊子》特别闡明“物化”之理。所謂物,爲感官能識者,爲形而下的存在,爲道之器。,萬物運行依於道,即天地萬物皆可以統一於道。嚴靈峰先生認爲《莊子》强調由“道”的“絶對性”和“一元性”來認識道,才能真正地理解道與整個世界和宇宙(53)此一結論爲依據嚴靈峰先生於《老莊的認識論》一文中的説法進行歸納,其言:“可見莊子認爲: 萬物都是一源的;好像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的假設説:‘無不能生有,一切都是不能消滅的;一切變化,都不過是原子的結合和分離。’萬物皆種,復歸於種。‘臭腐化爲神奇,神奇化爲臭腐;通天下一氣耳。’(齊物)”(《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44頁)又言:“認識‘道’的‘絶對性’和‘一元性’,這就是對‘道’真正的知識,是認知整個世界和宇宙全體。所以結論説:‘通於一而萬事畢。’(天地)”(《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44頁)嚴靈峰先生認爲《莊子》着重從道的“絶對性”與“一元性”來理解道。此“絶對性”一詞即“普遍性”,道生萬物,萬物尋道,所以萬物不可離道,故道爲客觀世界的絶對主宰,此爲道的絶對性。至於“一元性”即“統一性”,道化萬物,道即物,物即道,故萬物皆能體道,體道是對道的整體有所領悟體會,所以道是不可切割的,此爲道的“統一性”,也可以稱之爲“一元性”。《老莊的認識論》一文談《莊子》對道的認識,言道有“普遍性”、“統一性”、“絶對性”、“一元性”。但觀嚴靈峰先生思想,“普遍性”即“絶對性”;“統一性”即“一元性”。此處用詞或有駁雜,但仍可循其思路以明其説。。

再者,《莊子》是在《老子》的基礎上闡述對道的認識。嚴靈峰先生認爲在認識道的方法上,《莊子》也比《老子》更進一步,《老莊的認識論》説:“老子以致虚守静、‘損之又損’的内修方法獲得直觀的、感性的、經驗的、有限的知識;然後推進到推理的、悟性的、無限的知識。從‘不出户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而達到‘不知’的境界。莊子則由‘致虚守静’而達到‘忘己’的境界,以‘無知’爲知道,爲‘真知’。”(54)《輔仁大學哲學論集》第十七期,第53頁。《老子》之“致虚守静”爲“知道”工夫,由觀入手,由觀得的知識進行推理,後達到悟性、無限的道,達到“不知”的境界,即主體無受到外在知識干擾,能通於道。《莊子》則更直接提出“忘己”的工夫,忘己即去除心中成見執著,物我相忘,道通於一,無知即知道。依嚴靈峰先生之説,在認識道的方法上,《莊子》較《老子》更直接,提出心上工夫,以“喪我”、“心齋”、“坐忘”、“見獨”爲“去知忘己”之境界。

結 語

嚴靈峰先生一生致力提倡《老》《莊》之學。其搜羅群書,編纂《老》《莊》集成,爲當代《老》《莊》學奠定文獻基礎,可謂《老》《莊》文獻編纂之奠基者。今日觀其編纂之書,或有訛誤或有未詳盡之處,但其貢獻仍不可忽視。

在《老》《莊》文獻基礎的建立之上,嚴靈峰先生致力於闡發《老》《莊》之“道”,其《老》《莊》之學首重道論,次爲認識論,再由認識論探討《老》《莊》的工夫理論。其論道體,以“道”屬於“有”之範疇,着重論述道爲萬物化生之始,並透過“氣”的概念,説明道如何生萬物。但“有”與“無”之觀念爲老、莊學説之重要命題,嚴靈峰先生以“道”屬於“有”,則將“自然”爲“無”,且有、無皆出於玄。對於“自然”與“玄”並未多加探討,只將其置於理論架構之中,故嚴靈峰先生所重者爲道化生萬物之理論。“以道爲有”與重視道化生萬物之理論皆顯示出唯物主義對嚴靈峰先生老、莊之學内涵之影響,使其老莊學的觀念思想與當代學者有相當程度的差異。

此外,嚴靈峰先生以“道”爲認識對象,從對象的定義與如何認識的過程中,剖析《老》《莊》思想,嘗試建構由《老》至《莊》一貫的道家思想架構,其説與同時學者相較,或許未足縝密。但其“攝客爲主”的理論,以客觀、有限的知識爲基礎,透過推理等工夫,進而達到悟性、無限的真知。其説在理論架構上雖有未詳盡之處(55)嚴靈峰論《老》《莊》思想,主張以客觀、有限的知識推展至悟性、無限的真知,即其“攝客爲主”的理論。如何將客觀世界的知識内化成主體精神境界的提升,即由形而下的知識達成形而上的真知,就是由“小知”到“大知”的提升過程。對此嚴靈峰並未詳加説明,所以在《老》《莊》工夫理論上的開展,嚴靈峰確有未詳盡之處。再者,嚴靈峰論《莊子》思想,其以“喪我”、“坐忘”、“心齋”、“見獨”爲道之境界,此有混工夫爲境界的問題。因此,雖然嚴靈峰强調由客觀知識去理解“道”,進而體悟“道”,在道家理論的建立上頗具特色,但也存在理論建構上語焉不詳與矛盾的問題。但嚴靈峰嘗試建立起一套道家思想理論架構,以提升道家於當代學術思想史之地位,其先行者之地位是無可否定的。,但與當代《老》《莊》學説相較,嚴靈峰先生之説甚有特色,指出《老》《莊》思想中對“知”的理解,以建構《老》《莊》思想體系。其在老莊認識論的建構上,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

在理論闡述方式上,嚴靈峰先生多先論《老子》之言,以老氏之説爲基礎,再論《莊子》之語。從其論述過程可以瞭解嚴靈峰先生認爲《莊子》思想較《老子》更深廣,在認識論與境界學説上,《莊子》都在《老子》基礎上有更深入的立論,所以《莊子》比《老子》更難理解,在閲讀上需花費更多心力(56)嚴靈峰於《莊子的知識論》言:“研究莊子要比老子困難,老子書結構單純,文字前後多能貫通,而莊子的内容複雜,文體不一,錯簡、譌脱尤多;疑非出於一人、一家之手;故在取材方面,頗費躊躕。”(《鵝湖月刊》6卷1期,第1頁)此明言研究《莊子》要比《老子》困難,除了文獻内容較爲複雜外,思想體系也比《老子》更加 精深。。

在當代《老》《莊》學的發展過程中,嚴靈峰先生編纂書籍與建立學説,爲學者提供厚實研究基石與方向,故探討當代《老》《莊》學的發展,不可略嚴靈峰先生老莊之學而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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