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悦
2017年夏天广东最热的一个展览,绝对是“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在广东美术馆门口排队入场时,很多人争着跟立在门口的雕塑《海的女儿》合影,这件唐大禧的经典作品,正好浓缩了本次大展“开风气之先、领时代之新、走变革之路”的主旨。
广东大展还没结束,81岁高龄的唐大禧,又动身前往北京,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首届中国雕塑艺术大展”这个新中国建立以来规模最大的雕塑艺术大展强烈地吸引着唐老师,其中,也有他的三件雕塑精品。
追溯新中国成立五六十年来的雕塑历史,我们发现,广东包括尹积昌、潘鹤、关伟显、梁明诚、唐大禧等人在内的中国第三代雕塑家,他们当时在表现重大历史题材的作品时,已经不再拘泥于故事情节,也不再是“文革”时期的高、大、全,而是更多地站在历史的高度去思考。这些具有强烈时代意义的雕塑,也成为目前收藏市场上最受追捧的一批经典作品。
对话人物介绍:唐大禧,著名雕塑家、原广州雕塑院院长。雕塑作品代表作包括《海的女儿》《创造太阳》《群山欢笑》《猛士》《壮丽诗篇》等,绘画代表作《人民的苹果》。
许悦:这次“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唐老师您一共有3件作品入选。展览分两期举行,第一期有您的雕塑作品《海的女儿》、绘画作品《人民的苹果》。您的经典作品那么多,为什么选中了这3件?
唐大禧:这次百年大展,选择哪些艺术家,选择艺术家的哪些作品,都是经过很长时间讨论的。
《海的女儿》创作于1977年,当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作品参加“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五十周年全国美展”的时候,头一次在北京展出就引起了轰动。之前大部分的雕塑作品都是比较拘谨,表现的都是工农兵的题材,规规矩矩。而我的渔女是一个生活题材,在表现她的威武英勇的同时,我还着重表现她的女性美,有人体线条的姿态美,这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
当时就有朋友开玩笑说我“很会走私”,将艺术上的人体悄悄放到了一件主题旋律的作品中,既贴近主题又尽可能地表现艺术。是我一件具有浓郁南方特色的代表作。
许悦:中国美术馆一共收藏了您四件作品:《海的女儿》《欧阳海》和《新的空间》都是雕塑作品,《人民的苹果》是绘画
多宣传画和挂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做了很多周边衍生品。这次在广东美术馆一展出,很多人还记得这幅画,听说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奶奶在展厅里找到这幅作品十分激动,当年您到广州市第一幼儿园写生,就是她领着您去画这个小姑娘的。
唐大禧:这次能在广东再看到这幅画,我也是非常高兴,算起来,我已经有将近四十年没有见过这幅画了。
1973年,广州组织一批画家在农讲所的星火燎原馆集中创作,挑选精品参加《全国国画连环画展》,我也准备画一幅国画参展。画什么?我想起了毛主席讲过的“解放军不吃苹果”的故事。在辽沈战役中,解放军战士不动老百姓的任何财物,甚至不吃老百姓送来的一个苹果。在此之前已有不少艺术家创作过这个题材,但我觉得都比较生硬,不理想。
后来我索性摆脱了图解式的表达,转用生活式的表达,构思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递苹果给解放军的场景。画面中,解放军叔叔没有接苹果,而是微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头,带着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虽然讲的是战事,但从生活中来,带着人情味,亲切而自然。
此画参加了1973年《全国国画连环画展》巡展,获得很多好评,被多次出版和印刷成各种各样的宣传画和挂历,印刷品的背面就印着毛主席语录,我自己都收藏了十几个版本。在此之前,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会画画。
当时中国美术馆想要收藏这幅画,但后来出了一个政策,“文革”期间的作品一般不收藏,所以1976年,中国美术馆退回了《人民的苹果》原作。
但因为这幅画在当时实在太出名,后来陆续有几家机构写信给我,希望收藏这幅画。我从中选择了天津美术馆和上海博物馆,给他们重新各画了一幅,寄了过去。天津美术馆很快寄回了一张收据,而上海博物馆一直没有回音,没想到辗转多年后又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当中的周折现在已经很难考究,好在画作得到了妥善的保护,现在又能在广州看到,我也是非常高兴。
许悦:听您讲创作背后的故事,无论是《海的女儿》还是《人民的苹果》,都正是百年大展“开风气之先、领时代之新、走变革之路”的体现。看您的其他作品,大都也是紧跟时代的脉搏,带着深刻的时代烙印,比如《欧阳海》《猛士》《群山欢笑》等等。前几年郑益龙舍身救人的壮举感动羊城,您又创作了雕塑“珠江英魂”,请问作品的时代性是不是您创作的主要考虑?
唐大禧:我的作品都是时代的反映,具有时代的色彩。雕塑是一种“公众艺术”,所以我的创作理念一直坚持“艺术必须要让老百姓看懂才有价值”,如果与时代对抗那就意味着出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强调文艺作品要有时代精神,年轻的我十分信服这个道理。我创作《欧阳海》时,专门到他的连队驻地了解情况,干部和战士们想要我做“推马屁股”的造型,但我的构图却不是这样,我让他推的是马脖子,考虑的是从艺术构图的美感出发,这个A字形的架构就很有视觉冲击力。
回到广州后,我还特意跟潘鹤老师探讨了这个问题,他也认为要超然,设想几十年后,人们对事件已经一无所知,而你的作品是否还能起作用,关键就是看艺术作品本身的“建构”了,也就是有没有具备与人沟通的因素,这才重要。
我创作《群山欢笑》,与其说描写的是知青一代炽热灿烂的青春,不如说是特殊岁月里一幅壮丽的山水画和青山魂。上世纪60年代,党号召我们文艺工作者下乡深入生活,我选择到新会古兜山水库参与水库的兴修。当时大多数知青年龄都不大,和当地农民一道战天斗地、挥汗如雨,有着极强的理想主义色彩。那时我们大家都还年轻,我常常被他们的生命活力和真诚热情所感染,这群年轻人的精神笑貌,凝结在了我的作品《群山欢笑》里。
许悦:著名雕塑家钱绍武老师说您最善于在多变的政治气候中找到“合理的结合点”,既为当时的社会所允许,所需要,又不违背艺术家的良心和艺术尺度,总能十分出色地进行艺术创作,对此他称之为“唐大禧现象”。这个“合理的结合点”,您有刻意寻找吗?
唐大禧:我在雕塑这条道路上,是看着尹积昌老师创作《孙中山》《五羊石像》,看着潘鹤老师创作《艰苦岁月》成长起来的,现在看来他们的作品都是很现实主义的,我基本上继承了他们的这个路子。尹积昌老师开始雕刻《五羊石像》的时候,我刚刚进雕塑院,潘鹤老师创作《艰苦岁月》的时候,我也是看着他做的,在他们这种艺术氛围之中,我慢慢成长起来。
那时学的都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如果没有浪漫主义来指导,就会比较枯燥,所以当时也强调浪漫主义的想象力。
我也不刻意追求所谓的“个性化”,我的风格一直是写实的、传统的,在创作时,我常想人民在想些什么,想要些什么,时代需要些什么,我该怎样做才能使作品既有时代性,又能震憾人心。
许悦:以前的雕塑大多是城市大型主题雕塑、地标建筑。最近十年收藏雕塑的人多了,架上雕塑成为了艺术家的主要创作对象。唐老师您的经典作品,都有缩小做架上雕塑吗?
唐大禧:最近几年我也陆陆续续把一些难搬动的大件雕塑等比例缩小,做成架上雕塑,方便展出,也作为我这几十年来雕塑生涯的一个回顾吧。
许悦:等比例缩小之外,是否还需再做调整?
唐大禧:大件的雕塑缩小,直接等比例缩小就可以了。反过来小件的雕塑如果等比例放大,可能看起来就不对了,越大的雕塑比例一定越要对,否则很明显就看出变形了。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大型雕塑的采购者都是政府和企业机构,后来民间艺术市场兴上雕塑,与知音沟通,雕塑市场将会逐渐成熟,这点我很乐观。
但现在一些收藏雕塑的人,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艺术好不好,只关心能不能赚钱,听别人说这个可以升值就买,希望过个一两年就转手卖掉赚钱,这样就会导致市场的混乱。
许悦:近年来大众对雕塑艺术的认知度已经在不断提升,但相比书画艺术,雕塑艺术还是小众,这是否跟雕塑作品的量比较少,传播范围较小有关?
唐大禧:雕塑和绘画有很大的差别,雕塑是三维立体的,绘画是一维的,操作上差别很大。做一个人像和画一个人像,在时间上差别很大,所以雕塑的产量少很多。如果要达到一定产量,需要付出很大的劳动,所以做雕塑比较辛苦、复杂,一般人很难理解。
国画操作比较简单,喝上一杯,兴之所至,画上几笔说不定就是一件好作品。但要我喝上一杯就做出一件雕塑,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不同的艺术品有不同的创作方法。但当下很多人对艺术的理解并不多样,大家往往用熟知的中国画的创作思维来理解其他的艺术。
许悦:很多人收藏雕塑还有一个顾虑,就是铸铜雕塑的可复制性。潘鹤老师之前就公开表示,现在有些拍卖行上拍的潘鹤雕塑,还附有签名收藏证书,其实很多是假的。有的做工极其粗糙,连他学生的水平都不如。雕塑家蔡志松也说过,雕塑的赝品主要出现在铸造环节。他说“以前,雕塑家到铸造厂铸造作品,有的时候铸造厂莫名其妙多铸了一件自己留着,说当纪念品,那时候市场没有起来,艺术家也不敢得罪铸造厂,因为得罪了,他管你多要钱、拖工期,保证不了质量。其次就是有时铸坏的作品铸造厂没有及时毁掉,过几年这个艺术家出名了,这些作品就可能流入市场。”
唐大禧:以前的铸造厂就那么几家,大家都熟悉。现在多了那么多铸造厂,有些小厂为了生存,什么单都接,这的确需要有人对它们进行监管。我就在铸造厂看到过别人拿了我的作品来复制的,我反对也没用,铸造厂反正是有人给钱就复制。
许悦:雕塑作品不是都有编号、有数量限制的吗?一般还附有作者的签名证书。
唐大禧:早期的雕塑哪有什么编号,证书也很容易被仿冒。
许悦:现在年轻一代的雕塑家很多,作品也很多,什么样的雕塑作品才有收藏价值?
唐大禧:要收藏雕塑首先要先学会欣赏雕塑。中国的典籍中根本就找不到“雕塑”这个词语,很多人对雕塑,特别是对头像至今还是不理解、不接受的,家中除了摆着神佛的雕像,很少人会摆放其他人的头像。而且雕塑大多没有色彩,要欣赏雕塑首先要学会欣赏形体,学会看结构,这也是收藏入门所要学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