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兆平
上海市区的溧阳路,成片的民国老洋房花园别墅,掩映在粗壮浓密的法国梧桐或整齐排列的水杉之下,若隐若现,如梦如画。在那里曾居住过许多文化名人,鲁迅、郭沫若、曹聚仁、关紫兰、金仲华、赵超构等,而就在距郭沫若曾住过的花园别墅仅百米之遥的一幢花园建筑,它的主人陆澹安却似乎久已被人遗忘。
根据同为南社社员和同乡好友的郑逸梅撰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多才多艺的陆澹安》一文:
陆澹安(1894~1980)原名衍文,字剑寒,世居苏州洞庭山莫厘峰下。家有明志堂,便取义诸葛武侯语:“澹泊以明志”,乃号澹盦,后以盦字笔画太多,省改为庵,又省改为安,用澹安笔名已经数十年了。他幼年来上海,肄业沪南民立中学,和周瘦鹃为同班中作文之杰出者。每次考试,两人总是名列前茅,深得老师孙警身的期许。警身更以澹安笔墨峻洁卓越,鼓励他治桐城文。澹安孜孜矻矻,沉浸有年,撰《百奇人传》,和当时林畏庐、钱基博相颉颃,各刊物竞载他的作品,澹安也就名动大江南北了。
据中国近现代通俗小说研究专家汤哲生教授的考证,1915年,陆澹安进入上海江南学院法科,是中国侦探小说家中唯一的一位真正受过法律教育的人。他的文才和法学知识在他的侦探小说的创作中大显身手,第一次是和施济群一起在“大世界”看了电影《毒手》后深受感染,决定由他根据影片改编成小说,施承担印资,负责出版发行。结果一炮打响,书印出后销路很是不错。一下引发了澹安的创作激情,先后改编了《黑衣盗》《老虎党》《红手套》等多部电影为小说,并开始了侦探小说的创作,就是《李飞探案》系列,“神探李飞”一时风行于世。
澹安先生的人生非常丰富多彩,从事教育和编辑报刊也是他生活经历中的重要内容,曾多年担任中学和大学教席,也当过校长、校董,主编过《侦探世界》《金刚钻报》等许多报刊,写过小说,尤以侦探武侠类小说《李飞侠外传》《落花流水》等蜚声海内外。他还长期研究电影戏曲,曾和洪深、严独鹤一起创办了中华电影学校和中华电影公司,集编、写、导于一身,又擅写弹词,由他改写的《啼笑因缘》《秋海棠》弹词,一经传唱,曾红遍大江南北。
根据澹安先生儿孙辑录的《陆澹安事略》载:1912年,还在沪南民立中学读书时,就担任了中学学术研究会会长。1915年,为广益书局编《上海》杂志;1918年,在江南中学和民立中学教书;1920年,在敬业中学授课。1921年,在孙玉声、天台山农办的《大世界报》上连载侦探小说《黑衣盗》《毒手》,在施济群办的《新声》杂志上撰《琼华馆笔记》《蠖屈馆笔记》。1922年,在《新声》杂志上合作撰稿《红鸳语》《哀鹣记》,发表小说《毒剑》,进世界书局编《侦探世界》杂志。1924年,写《说部卮言》《最后之觉悟》《三A党》等,辞去民立中学教职,进入中华文书科主持中华电影学校。1925年,32岁的澹安除了授课于敬业中学,还担任了新华影片公司和中华电影公司的导演、编剧,并和洪深同为电影讲习班讲师,学生中有胡蝶、徐琴芳、高梨痕等,拍摄了影片《人面桃花》《风尘三侠》。1927年,导演黄玉麟主演的京剧《绿牡丹》《打渔杀家》等。同时还兼任世界书局编辑,与张云石、程小青、江红蕉合编杂志《红玫瑰》《快活》《侦探世界》,创作了《游侠外传》《李飞侦探案》等。1929年,在中法工专教国文,与朱大可合办中华图文导修夜校,任教务主任,请章太炎为校长,又进务本女中任教。1930年,辞去务本女中教职,率学生黄玉麟夫妇赴港、滇演出,兼编剧与导演,演出作品有《四郎探母》《宝莲灯》《贵妃醉酒》《宝蟾送酒》等。1932年,写《英雄谱》《百奇人传》,创作长篇小说《落花流水》。1935年,在正始中学、上海中学授课,并担任正始中学校长,同时还为“东陆电台”写稿。《满江红弹词》由新声社出版,《啼笑因缘弹词》由三一公司出版。翌年,《啼笑因缘》续集由莲花出版社出版。1937年,加入星社及金松岑、李根源主持的国学会。还参加严独鹤编辑的《新闻夜报》所发起主办的“夜声同乐会”。1939年,创办大经中学,任教导主任,严独鹤任校长,严独鹤、朱大可、施驾东、施济群、石征鸿、谢闲鸥、郑逸梅、赵赤羽、马直山、周瘦鹃一起合办。任哈瓦斯通讯社中文主笔,兼上海商学院、上海医学院国文讲席。1942年,日军进入租界,因不愿向敌伪机构登记,大经中学停办,去明德女中教书及兼家教谋生。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李寿雍来函,聘任“国立上海临时大学”国文专任教授,并在同济大学、上海医学院、上海商学院授国文课。为范雪君编《秋海棠弹词》。时年52岁。
1954年6月,由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的陆澹安(署名何心)著《水浒研究》一书,不久就传到了海外,还引起了胡适先生的注意,因为其中的观点恰恰是驳正胡适《水浒传考证》的。据说胡适在美国正好遇见在联合国工作的陆澹安的女儿陆祖芬,还专门提及往昔关于《水浒》学术上的争议,并认可和接受陆澹安文中的观点,特意嘱托她要向澹安先生致意云云。
1964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小说语词汇释》,上海文化出版社印行《唐宋传奇选》(用笔名罗奋),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戏曲语词汇释》,而斯人已于前一年仙逝而去。
民国时代的文人,擅书者大有人在,然而除了几位在书坛上享有盛誉的大家之外,大多并不以书法行世,尽管他们有很好的书法功力。陆澹安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位,因为比起他在文坛上的诸多建树,书法之名被他的众多著述成就所掩盖。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陆澹安先生的书法在文人圈内就有盛名,其时大凡报头题名以及友朋题匾撰联等,时有所见。澹安先生中年以后,潜心碑帖之学,尤富汉碑的收藏,著有《汉碑通假异体例释》《隶释隶续补正》等专著。他曾告诉小钱,施蛰存也研究碑帖之学,曾著《汉碑叙录》《汉碑年谱》和《唐碑百选》等书,两人时有切磋,但他的碑帖收藏据说超过了施先生。
民国时期,陆澹安主要的生活内容除了教学著述,办报编刊,具体日常生活内容是极为丰富多样的,如观剧看戏、教学授课、事务往来、朋友聚会、饭局应酬、麻将雀战、读书购书、题写书法等,这可从《澹安日记》《澹安藏札》和《澹安年谱简编》中得到证实。
鸳鸯蝴蝶派作为民国时期的一个文学现象,其文学作品曾经在民间风行一时,但由于这些随着现代文明西风东渐,又继承着明清言情和社会谴责小说传统的士子文人大都作为社会市场中的文化工作者的身份而存在,在民国初年的各种打着“革命”旗号或口号的政治社团及政党文学蓬勃兴起后,无论左派还是右派大都视所谓的鸳鸯蝴蝶派文学作品或文人为不屑,尤为左派革命文学或革命家所不容,或目为“无聊”“消极”或“花花草草”“才子佳人”,甚至骂为“封建”“反动”,讥之为“鸳鸯蝴蝶派”,只要翻一翻出版于“改革开放”初期的两厚册《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便可清楚地窥其一斑
对于这样的定型和帽子,大部分当时都健在的从旧时代过来以文为生的作家显然是不太心服的,只是在当时的时代背景、政治和社会环境氛围下,很少有人能够表示出来罢了。现在能够看到的是无党无派,也没有公职的陆澹安先生在当年(1962年)《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出版时有感而专门为此所题的诗二首。其一:“蛮触事雄已可怜,漫劳萁豆更相煎。即今高处不胜寒,愿作鸳鸯不羡仙。”其二:“劫后神仙不值钱,而今鸡犬尽升天。何如幻梦成蝴蝶,消受庄生一觉眠。”谁都能从这两首诗中读出陆先生当时对此书的愤慨及自信的情绪态度和立场。他是以这二首七绝来表达自己对此书主要涉及的三个重要问题的看法:一是对“鸳鸯蝴蝶派”这个贬义名词的看法;二是对这派文学作品的评价;三是对这派作家的论定。澹安先生对“鸳鸯蝴蝶派”这个名称虽觉不妥,但不过一笑置之,你们那些“神仙”封我为“鸳鸯”“蝴蝶”我就作“鸳鸯”“蝴蝶”又如何,且表示自己对那些对通俗小说不屑一顾的新文学作家又做了大小官员的“神仙”丝毫没有羡慕之心。
1996年10月29日至11月6日,《文汇报》在名家专栏中分6次发表了范伯群先生的《近现代通俗小说漫话》,他在文章中引述了朱自清 “其实鸳鸯蝴蝶派倒是中小说的正宗”的观点,发挥了他自己的见解,提出了“打破思维定式,纠正历史误导”,“鲧的围堵与禹的疏导”和“半部现代文学史决非文学全版图”等尖锐的意见,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
朱自清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以宽博的心胸发表过他的真知灼见:“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小说和词曲(包括戏曲)更是小道中的小道,就因为是消遣的,不严肃,不严肃也就是不正经;小说通常称为‘闲书’,不是正经书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意在供人们茶余饭后消遣,倒是中国小说的正宗。”
这些在如今看来都已经成为过眼烟云,而陆澹安作为民国通俗文学“鸳鸯蝴蝶派”作家群中一个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也终于为历史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