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主观生存处境的死亡
——克尔凯郭尔对黑格尔的批评

2018-01-23 09:38严家强
现代哲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处境主观性黑格尔

严家强 李 萍

在死亡问题上,黑格尔倾向于把死亡当作客观的认识对象,最后把它消融在客观精神的发展过程中。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无可替代的死亡被黑格尔统一到一种“公众”的共性之中。而在克尔凯郭尔看来,黑格尔根本没有抓住死亡问题的本质,甚至连他本身的生存也是自欺欺人。“一个思想家建立起一个巨大的建筑,一个体系,一整个包容了‘存在’和‘世界历史’的体系;而如果我们去观察他的个人生活,那么我们就会惊奇地发现这种可怕而可笑的情形:他自己并不住在这个巨大的、穹窿的宫殿里,而是住在旁边的一个工棚里,或者一个狗窝里,或者至多是在一个门房里。如果有人提醒他留意这种矛盾情况,哪怕只是说了一句话,他马上就会觉得是受到了侮辱。”*[丹麦]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文集6》, 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454页。

本文试图从克尔凯郭尔的视角出发来探讨黑格尔对死亡的理解,彰显一种对死亡问题理解的生存论立场。相比于黑格尔式的冷漠,克尔凯郭尔把死亡看作是一种主观的生存处境,更能突出主体本身的位置以及从自身的死亡把握到生存所需要的力量,因为死亡也是生存。

一、主观是自我关注(self-focused)

克尔凯郭尔转向主观是因为一种厌憎的情感,而其眼里的主观指向精神。人是精神,而精神是自我,这是克尔凯郭尔所坚持的对人的理解。只要是讨论人范畴内的主题,就要以此作为前提。主观是人的主观,这个人并不是作为整体的“公众”,而是作为内向性中的“那个个人”(the single individual)。“那个个人”既指单个的人,也指处在主观生存处境中的个体。从生存的角度看,主观是精神定性的,而不是日常生活所理解的情感定性。日常生活所谈论的主观主要是从个人好恶的角度出发,强调随心所欲地表达和行动。精神定性的主观蕴涵了“那个个人”的所有内涵,是以“那个个人”作为主语的、一种在内向性中自己规定自己的行动。要实现这种自我规定,首先要从外在转向内在,从关注对象转向关注自我。

克尔凯郭尔把智者们和苏格拉底作比较。智者们主张“人是万物的准绳”,而苏格拉底提出要“认识你自己”。智者们的主张很容易产生偏移,因为人的定义是不清晰的,而因前提的不清晰,准绳也就不清晰,由此抛向对象认识也就不清晰。

老练的智者们深知如何把一个事情颠来倒去,掩盖真相,于是,各种私愤、癖好便放纵而不可遏止了。智者们的掩盖主要原则便是:“人是万物的准绳”;这个原则,就像他们所有其他格言一样,都是模棱两可的,即“人”既可以指深刻和真实的精神,也可以指追随自己的好恶和特殊利益的精神。智者心目中的人只是主观的人,于是,他们就宣布个人好恶是公理的原则,对主体有用的东西是最后的、最有决定性的根据。*[丹麦]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文集1》,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62页。

智者们所指的主观虽然也从人本身出发,但这个“人”却没有脱离外在的范畴。主体受到外在因素的制约,这就决定自身与对象之间的准绳虽是主体所决定的,但从根本上又不是主体所决定的,最终是由外在因素所决定的。当人是从外在的范畴进行定义、而不是从内向性的角度来定性,那么人就还不是精神。精神制约于外在的对象,那么精神也就不是真正的自我。这样的“人”依然无法跳出“公众”的范畴而成为“那个个人”。无法成为“那个个人”,那主观就只是一种外在条件的设定,还不是真正从自我出发的主观。

相较于智者们,苏格拉底显得不同。他提出要“认识你自己”,这种认识是内向性的,是从具体生存的角度出发,内在地找到自己,并把重心返回到自身。“苏格拉底只是关注他自己。”*Soren Kierkegaard, Concluding Unscientific Postscript to the Philosophical Crumbs, Trans. by Alastair Hanna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23.而且,苏格拉底把关注自身当作准绳。通过关注自己,把外在的看作是乌有,这也是他所要彰显的无知。苏格拉底的主观性摆脱了外在的约束,从而保有最大的自由。从关注对象到关注自身,从受外在约束的主观到完全出于精神自我的主观,主观在精神的定性上自己规定自己。苏格拉底把主观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由此赢得比智者们更大的自由。这种内在自由支撑下所表现出来的无知,极大地扩展了苏格拉底反讽的力量。这种力量,苏格拉底不是运用在形而上的层面,而是从未离开过他自身的生活。“我们在苏格拉底那里看到的是主观性无限的放纵的自由,而这却正是反讽。”*[丹麦]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文集1》,前揭书,第168页。当主观性表现为内向性地转向主体自身时,主观就变成反讽立场的前提。缺乏这个前提,反讽就难以实现。坚持反讽的立场,能增强主体的主观性,越是反讽越是主观,越是主观越是自由。“在反讽之中,万物被看作虚空,但主观性是自由的。万物越是虚空,主观性也就越是轻盈、越是无所牵挂、越是轻快矫健。”*同上,第207页。

关于死亡问题的思考,克尔凯郭尔把死亡从“公众”那里拉回到“那个个人”的范畴内。死亡的不确定性更是时刻提醒活着的人们,“公众”范畴内的死亡对具体个人没有任何意义,而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死神则鞭笞着人们转向主观。“那个个人”是主观的,更进一步,思考死亡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就要归于个人主观的范畴。相应地,思考死亡是“那个个人”变得主观的途径。既然主观性的原则必须从关注对象返回到关注自身,那么思考死亡也必须从思考对象的死亡返回到思考自身的死亡。只有返回到自身,通过对自身死亡的关注,才能深切体会到死亡所带来的冲击,而不是停留在“公众”层面那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无情。

主观性是“那个个人”通过自我关注,在内向性上自己规定自己;而思考死亡问题上的主观性偏转不仅关注对象本身的变化,更表现在从外在到内在的过渡。只有转向“那个个人”的内在,从内向性的角度来把握死亡与自我的关系,才能真正发现主观地理解死亡的重要性。克尔凯郭尔说:“死亡不是一般的死亡,我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我,变得主观才能照见真我。”*Soren Kierkegaard, Concluding Unscientific Postscript to the Philosophical Crumbs, p.140.把死亡从“公众”那里择出来,切实地拉回到主体自身,这种由外在到内在的主观性是克尔凯郭尔理解死亡问题的重要思路。死亡作为一种无可替代的事件,如果仅仅当作事件本身来看待,那么人就未能脱离动物的范畴。在克尔凯郭尔看来,真正的人是精神、是自我,推动主体和对象建立某种关系。死亡虽然作为自然带给人的终结,但仍不能脱离精神的范畴。帕特里克·史考特(Patrick Strokes)在考察克尔凯郭尔对死亡问题的理解时认为:“具体的,主观的特征在我们理解人类的必死性上没有任何位置,但当我们沉思个人的必死性时,他们突然指出这些我们不可或缺,不可言喻的特性正受到死亡的威胁,而且这种思考的方法冲击着我,正如夺取……不是推理,而是在视觉上的突然转变,我理解‘我会死’这种观念从一种抽象的象征出发来理解我自身转到一种利己主义的关怀和情感认同。这种非演绎的直觉性是克尔凯郭尔思考死亡问题的特征。”*Patrick Strokes, “Death”, in John Lippitt and George Pattison(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Kierkegaar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72.他把克尔凯郭尔在死亡问题上所理解的主观称为一种利己主义的关怀和情感认同。作为一种非演绎的直觉,表面看是区分对“公众”死亡的理解,但从对象返回到自身,如果仅仅是一种利己主义的关怀及情感认同,那么主观也就仅仅是一种从个人利益和个人好恶角度出发的主观。克尔凯郭尔的主观更主要的是从人作为精神自我的角度出发,把人的死亡从外在拉回精神的内在。把对死亡的关注从对象拉回到自身,并且实现从外在到内在的过渡,最初确实需要一种利己主义的关怀和情感认同来实现这种转向,但主要的还是要转向对自我的关注。

从精神、自我的角度出发,对死亡的理解才能真正从“公众”的层面抽离出来,使它回到“那个个人”的身上。克尔凯郭尔通过对人的重新定性,最终希望重新确立对信仰的理解,但这个过程也把死亡放在一个更为具体、积极的位置。把死亡从单纯的对象性返回到主体自身的内在,意味着死亡不再是一件毫不关己的外在事件,它可以在人的精神自我中产生更多效应。这种效应是积极还是消极,要看“那个个人”是如何在精神自我中安放死亡。苏格拉底把主观性当作他反讽生存的前提,这个前提给他提供足够多的自由,而自由提供足够多的留白,使苏格拉底在对待自身的死亡上既坦然又乐观。通过对待自己死亡的行动,苏格拉底向人们证明了他的主观性具有无穷力量,死亡成为他留下来的最强烈的反讽。这正是克尔凯郭尔所希望实现的,即通过主观的自我关注,让死亡在精神的自我中时刻扮演警醒者。

二、主观即真理(truth)

克尔凯郭尔关于主观的理解除了要避免个人好恶的理解外,还需要明确一种界线,这种界线源自其对黑格尔的不满。从克尔凯郭尔接触到黑格尔的思想开始,他就开始对黑格尔所营造的大而全的客观世界颇有微词,认为这样一个由抽象概念堆砌而成的世界离人们真正生活的世界过于遥远,哲学应该和生活相关联。针对黑格尔的客观抽象,他突出强调了主观的实在性。从这个层面看,克尔凯郭尔主观的界线在于和客观抽象的对立。

在黑格尔那里,真理是思维和存在的同一。这种同一是精神通过思辨所产生的客观抽象的同一;是去掉了特殊性,在普遍性上的同一。黑格尔认为:“在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里,精神的普遍性已经大大地加强,个别性已理所当然地变得无关重要,而且普遍性还在坚持着并要求占有它的整个范围和既成财富,因而精神的全部事业中属于个人活动范围的那一部分,只能是微不足道的。”*[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50页。对于黑格尔的理解,克尔凯郭尔强烈反感的是:在黑格尔的客观世界里,作为主体的人消失了,只剩下抽象的对象世界。客观认识论所需要把握的无非是把思维及其指向的对象通过思辨的抽象,保留对象的普遍性,并以此作为认识的真理。出于对黑格尔观点的厌恶,克尔凯郭尔指出:“在客观的意义上,思想被理解为纯粹的思想;在同样抽象——客观的意义上这思想又与其客体一致,因此客体即这种思想自身,而真理则变成了思想与它自身的符合。这种客观的思想与实存着的主体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们总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困难的问题:实存的主体是如何滑入这客体性之中的,在这客体性中,主体性只是纯粹抽象的主体性(因而它又是一种客观的规定,并不意指任何实存的人),因此可以肯定,实存的主体性慢慢化为乌有了”*熊伟主编:《存在主义哲学资料选辑》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2—43页。在克他看来,如果真理是可以脱离主体的,如果真理只需要在思维的抽象上实现思维和对象的同一,那么真理就仅仅是一种对主体而言毫无意义的重复。这种真理观如果运用在纯粹思辨的事情或许合适,例如数学推理,但如果将其置于具体伦理生活中则只能是荒谬的。“黑格尔哲学是在一种纯粹的心智不清的状态中,发展并变成了一种实存体系,多则说是完成了这样一个体系——只是没有包括伦理学(而实存性恰恰属这方面)。那种由实存的个人为实存的个人而提出的简单得多的哲学,却尤其特别强调伦理因素。”*同上,第39页。在黑格尔的客观体系里,主体被排除在外,这与而克尔凯郭尔走的道路完全相反:黑格尔把主体排斥在思维之外,强调客观反思;克尔凯郭尔则把主体拉回到思维之中,重新把思维的主体放置到思维过程中的重要位置里,强调主观反思。

克尔凯郭尔认为,对于人的生存而言,主观才是真理。主观不是情感泛滥的陈腔滥调,而是强调要返回到主体自身的内在。主观反思是在“那个个人”的语境下实现的,突出了个人在思维与对象中至关重要的作用,更强调反思是从外在返回内在。认识不是如黑格尔般,强调内在的即是外在的、外在的即是内在的,认为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才是真正的认识。只有没有抽离主体的才是真正的认识。克尔凯郭尔指出:

主观的反思将注意力内转指向主体,渴望在内在性的强化中把握真理。它以这样的方式行进:正如在客观的反思中,客观性成为存在,主观性化为乌有;而在主观的反思中,当主体的主观性达到最后的阶段,客观性便成为了消隐的因素。它一刻也没有忘记,主体是一个生存着的个人,生存是一个生存的过程。因而,作为思维与存在的同一的真理概念是一种对抽象的幻想。就其真理性而言,它只是对造物的一种期待;这并不是因为真理不是这样一种同一性,而是因为认知者是一个生存着的个人,对他来说,只要他生活在时间中,真理就不可能是这样一种同一。*同上,第21页。

黑格尔式的客观真理观完全忽略了主体的位置,不管是在进行思维之前还是在完成思维之后。主观关注的是主体自身,是在对象性的世界里以主体自身为中心,这种中心是在主体自身的内向性上完成的。所有本质上的认识,都应该是主观的反思,是返回到主体自身、和主体密切关联的认识。克尔凯郭尔只有突出主观,才能在当时黑格尔主义泛滥的丹麦找回主体应有的位置。正如阿多诺所言:“在克尔凯郭尔那里既没有黑格尔意义上的主体-客体,也没有包含存在的客体;只有孤立的、被昏暗他物所包围的主观性。”*[德]阿多诺:《克尔凯郭尔:审美对象的建构》,李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4页。

在死亡问题上,黑格尔式的客观反思在克尔凯郭尔的反思中是没有任何位置的。把死亡当作一个抽象思维的对象,获得的不是对死亡最本真的认识。死亡作为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重大事件,甚至是可能会成为对我们整个生活意义的否定,克尔凯郭尔认为如果仅仅从客观抽象的角度进行认识,那么死亡的一些本质性的认识必然会丢失。作为一个抽象概念的死亡,只是一种关于死亡的理念,但死亡的理念并不能使得我们从生活上理解死亡,也不能从死亡那里获得生存的力量。克尔凯郭尔说:“一个人不能在死亡的理念中参与和经验死亡”*Soren Kierkegaard, Concluding Unscientific Postscript to the Philosophical Crumbs, p.140.死亡的理念对于生活中的人们是遥远的,它只是一个抽象得来的、显得冷漠而孤离的概念本身。它和人们生活中真正需要面对的死亡完全不是一回事。

把主体自身从死亡的事实中剥离出来,把死亡变成一个无关己身的抽象概括,似乎可以使面对死亡变得简单。但当我们真正面对死亡时就会发现,抽象的概念马上会远离我们,而死亡所带来的真切体验会时刻萦绕着我们不会离去。死亡所带来的分离、悲伤、恐惧等都不会出现在客观反思的内容中。抽象概念关注的只是死亡的诸多属性的归纳,它不关注死亡本身以及死亡所附带的情感剥夺。只有在主观上反思死亡,真正把死亡看作是主体自身的死亡,才能真正体验到死亡本真意义。情感的包围只是促使主观反思死亡所需要的动力,更为深入的主观反思则要返回主体的内在的。这种内在是指精神的内在,是主体的自我;这种回返也是内向性的表现。克尔凯郭尔赋予精神和前人相区别的专门定性。它作为一种推动主体和对象相联系的关系,既包含外在联系,也包含内在联系,而内向性就是这种内在的联系。主体在主观地反思死亡时,精神推动主体在死亡和自身之间建立一种内在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抽象的概括,而是具体的,是和主体具体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的。通过主观反思,通过对自我的回返,精神才能在内在感受到死亡给自身带来的冲击。也只有在这个过程中,主体才能理解死亡真正重要的特质。

克尔凯郭尔说:“死亡会在一个将死之人的死亡时刻上对死亡的理念宣告无效。”*Soren Kierkegaard, Concluding Unscientific Postscript to the Philosophical Crumbs, p.141.当主体真正面临死亡时,就会发现客观反思的死亡概念是多么无力、多么不真实。它和死亡的主体本身是完全疏离的。只有立足于对自身死亡的反思,才能接近死亡最真实的体验,才能抓住死亡给精神自我带来的强烈冲击和反省。这种在内向性中建立起来的反省,对于消除死亡所带来的消极性才能起到关键作用。黑格尔从客观抽象的角度去理解死亡,克尔凯郭尔在自己的日记当中嘲笑他建立了一座大厦,而自己却住在大厦旁边的门房当中。死亡变成和死亡者不相关的抽象概念,那死亡到底是谁的死亡?当真正面临死亡时,克尔凯郭尔认为关于死亡的客观思维会不攻而破,因为通过客观反思得来的死亡理解无法轻易抹去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死神如同恶魔,把“公众”通通还原成为“那个个人”。

三、从客观认识的对象到主观的生存处境(subjectively living state)

是否把死亡当作客观认识的对象,是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在理解死亡问题上的重要区分。黑格尔把死亡当作客观认识对象。在客观反思中,死亡是作为认识的对象而存在的。这种对象性的联系是在思维与存在的同一中完成的。因为反思主体无法获得关于自身死亡的经验,所以反思者通过对他人死亡经验的总结,归纳出关于死亡的普遍共相,并以此作为反思者对死亡的一般性认识。在对死亡的理解上,这种一般性认识就被认为是思维与存在的同一,也就是关于死亡的客观真理。要得到这种客观真理,死亡首先要成为思维中客观认识的对象,并在思维中完成对对象的把握,而对象是独立于主体之外的。对于客观反思者而言,这种从对象到本质的一般性认识就是关于死亡最本质的认识。客观反思得来的关于死亡的一般性认识必然是全面的,人们能从这个抽象的死亡理念中找到死亡所有具体化的显象(appearance)。只有把死亡作为客观认识的对象,人们才能把握到关于死亡向我们传达的一切信息。但对于克尔凯郭尔而言,这种认识是导致谬误的关键。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死亡是人的死亡,不是了解诸如一片树叶为什么会掉落的客观问题。任何与人密切相关的认识,如果不能把认识和人的生存相关联,那么这种认识必然不是本质性的认识。所以克尔凯郭尔说:“一切本质的认识都与生存相关,或者说,只有与生存发生着本质关系的认识才是本质的认识。任何认识,如果不是在内在性的反思中内在地与生存相关联,从本质上就是偶然的认识;它的程度和范围都根本不值一提。本质的认识本质上与生存相关,这并不是指上面提到的抽象思维设定的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同一性,客观上它也不意味着,认识与作为它的客体而生存的某物是一致的。然而,它意味着认识本质上都与生存相关。”*熊伟主编:《存在主义哲学资料选辑》上卷,前揭书,第22页。从认识规律而言,一旦我们开始对某物进行思考,那么在思维的链条上,某物就会成为对象性的存在。一旦我们思索死亡,死亡自然而然就成为一种对象,一种思索的对象。这种思维惯性便于我们区分主体与客体,即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的明确界线,才能得出更为准确的客观认识。但在克尔凯郭尔对死亡的思考中,虽然死亡会成为思索的对象,但死亡不应当作为认识的对象,特别是客观认识的对象。而且,思考死亡并不是主体与客体分开的问题,而是重新建立联系的问题。“克尔凯郭尔对意义估价中的矛盾因素——主体和客体——并没有分道扬镳。它们一直相互交叉在一起。它们的形象叫做内在性。”*[德]阿多诺:《克尔凯郭尔:审美对象的建构》,前揭书,第33页。

克尔凯郭尔反对客观认识而提倡内在性的反思,即主观认识。他进一步提出,内在性的反思是和生存相关联的,当主体反思死亡时,要把对死亡的思考和自身的生存处境密切关联起来,这样对死亡的反思才是本质性的反思。死亡也就脱离了孤立的客观对象的存在,而成为主体生存处境中的一环。主体与主体自身的死亡在内在性中密切相关,不把对死亡的思考和自身生存的处境相关联,就不能把握死亡存在的意义。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思考死亡与自身的生存处境相关联,首先是要把握主体自身的特殊性而不是一般性。对死亡的反思是对主体自身死亡的反思。在这种对自身死亡的反思中,能带来深刻反省的不是自身的一般性,而是自身的特殊性。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个体自身的特殊性在理解自身的死亡问题上是相当重要的,而作为一个个体的一般性则不能带来任何有益的思考。戈登·D·马里诺(Gordon D. Marino)在考察克尔凯郭尔关于死亡问题的思考时,引述了列夫.托尔斯泰对于伊万·伊利奇死亡之前的心理描述,指出对于克尔凯郭尔而言,死亡对于活着的人的重要性和我们如何去想象死亡的程度以及死亡作为使我们个体化的推动力量是保持一致的。

伊万·伊利奇看到自己快要死了,经常处在绝望之中。在内心深处,伊万·伊利奇知道他快要死了,但他对这种想法不仅不习惯,而且简直不明白,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一点。他在基泽韦特(德国哲学家)的《逻辑》中所学到的那个三段论的例子:卡伊是人,人都是要死,的,所以卡伊也要死,这个例子他毕生都认为是对的,但仅仅适用于卡伊,而绝不适用于他。那是指卡伊这个人,一般的人,因此这是完全正确的;但他既不是卡伊,也不是一般的人,他乃是一个从来都有别于所有其他人的完全特殊的人。*Gordon D. Marino, “A Critical Perspective on Kierkegaard’s ‘At a Graveside’”, in Patrick Strokes and Adam Buben (eds.), Kierkegaard and Death,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50-159.中文翻译参见:[俄]托尔斯泰:《伊万·伊利奇之死》,臧仲伦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85—186页。

当伊万·伊利奇快要死时,他在思考死亡问题时发现,原来对死亡的客观性反思,也就是一般性的思考中,死亡是那样的轻描淡写。在客观性反思中,死亡只是作为一个一般性的研究对象那般,这和伊万·伊利奇自身并没有建立任何生存上的关系,而只有认识上的关系。所以伊万·伊利奇才会觉得作为客观反思对象的死亡并不是自身的死亡,原来对死亡的思考完全脱离了他自身的特殊性,那只是“另外一回事”。伊万·伊利奇的特殊性包含了他的成长经历、喜怒哀乐、思想感情,这成就了他自身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正是伊万·伊利奇自身的生存处境,脱离了这种生存处境,伊万·伊利奇就不是伊万·伊利奇了。所以要在本质上来把握死亡,这种建立在特殊性之上的生存处境是不可忽视的。只有在思考死亡时把死亡和自身的生存处境相关联,才能获得关于死亡的本真理解。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抓住主体自身的特殊性只是把思考死亡和自身的生存处境相关联的第一步,这是外在的,更为重要的是内在地在内向性中与生存处境相关联。换言之,抓住了自身的特殊性还不够,还要真正拥有自身的特殊性。这种拥有是在主体的内向性中完成的,也就是要完成精神自我与外在特性的融合。把这种在时间中凝练而成的特性真正变成精神自我的一个不可分离的部分,从而拥有主体自身的特殊性即主观性。要把思考死亡和主体的生存处境相关联,这种内在的建构才是根本的。只有完成这种建构,主体才能真正把握死亡在生存中所应有的蕴涵。

克尔凯郭尔在批评黑格尔的观点时指出:“客观反思的方式使得主体成为附属的,并因此把生存转变为某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某种化为乌有的东西。远离主体的客观的反思方式导致了客观真理,而此时主体及其主观性则变成无关紧要的,真理也如是,这种无关紧要性恰恰就是它的客观有效性;因为一切关注,有如一切择断都植根于主观性。客观反思的方式导致抽象思维,导致数学,导致各种历史的知识;而且总使它远离主体,从客观的观点来看,主体的生存与非生存根本无关紧要,再也正确不过了。确是再也正确不过了,因为正如哈姆雷特所言:‘生存与非生存只有主观的意义。’”*熊伟主编:《存在主义哲学资料选辑》上卷,前揭书,第18页。在黑格尔构建的体系中,为了保证所谓的科学性,在世界精神不断辩证上升的过程中,主观性被完全抽离,只剩下与主体自身毫不相关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完全拒斥主体的生存处境,把一切与主体相关的思想情感都刨除出去。至于对死亡的思考,同样是如此。克尔凯郭尔说:“一个热情的、喧闹的时代将推翻一切摧毁一切,但是,一个革命的时代——这同时是反思的和没有热情的时代——却把表现变成辩证法的技巧,它把每一件东西都保留下来,却狡猾地把它的意义抽空。那不是造反中的巅峰状态,而是把全部关系的内在的现实性还原为一种反思的张力。这种张力使每一件东西保留了下来,但却使整个生活变得意义模糊。这样,每一件东西一方面继续现实地存在,另一方面私下里又通过辩证法的欺骗,提供一个秘密的解释:它不存在。”*同上,第51页。客观反思远离了反思主体自身,也远离了反思主体的生存处境,显然就是远离了意义本身。失去了对生存意义的追逐,生活本身也就变得可有可无。关于死亡的思考,把死亡当作客观认识的对象转向把死亡和死亡者的生存处境密切关联,才能找回死亡的意义所在,生存本身才会更加完整。

四、结 语

克尔凯郭尔把死亡看作是个体自身的死亡,认为个体对死亡的思考只有返回到其自身之死,才是理解死亡的正确方向。为此,克尔凯郭尔批评黑格尔思考死亡的对象性路径,转向一种生存性路径。在黑格尔的客观反思中,死亡只是一个远离了主体自身的对象。死亡作为一个对象这种处理方法可以使得个体暂时脱离恐惧,但却丢掉了死亡对于生存的本质性因素。克尔凯郭尔认为要抓住死亡的本质,首先要抓住死亡在自身生存中所处的位置。他认为生存是一种主观性的生存,而不是如同黑格尔所言的,最终是思维与存在的同一。黑格尔把生存安置于一种普遍性中,而克尔凯郭尔把生存安放到个体自身的内向性中。主观性生存是一种内向性的生存处境,个体在内向性中建立与自我的联系,并因此和外在建立关系。克尔凯郭尔把死亡看作是生存的重要组成部分,死亡又体现为一种主观的生存处境。这种处境使个体在理解自身的死亡后,更能抓住其自身的主体地位。死亡本质上是一种具体生存,而不是抽象的客观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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