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军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学院,中国 北京 100024)
近年来,学界对于固定结构“真是的”的关注应该说还是不少,研究成果从研究视角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从构式(习用语)角度来研究,二是从话语标记角度来研究。前者如王幼华(2011)、郑娟曼(2012)、孙屹涛(2019)等,都是把“真是的”作为一个固定结构、构式或习语来研究其整体意义;后者如郭晓麟(2015)、周明强(2014)、王敏(2019)等则是将“真是的”作为一个话语标记(或“语用标记”)探讨其语用功能。上述两种视角的研究最大相似之处在于都聚焦于“真是的”的意义探究,就是“真是的”到底表达了怎样的语义,都认定“真是的”表达了说话人的不满或者负面的情感。
从话语标记的角度说,所谓“真是的”表达了说话人的不满和负面情感,其实就是它的主观性。在以往对话语标记“真是的”的研究中,都注意到了它的主观性,有的详细分析了它所表达的负面评价的各种立场,如郝玲(2018)列举了“真是的”六种不同情感立场。但这些研究都有些拘泥于具体的某种主观性,也没有关注它的各种主观性之间的差异。王敏(2019)在“反预期”的视角下将“真是的”的“反预期”程度进行等级区分,其研究对“真是的”作为话语标记的主观性考察具有积极意义。
我们拟在以往研究基础上对话语标记“真是的”的主观性进行深入探讨。
关于“真是的”作为标记的标准,王敏(2019)阐述得很清楚了,共有5点:语音上,之后必须有停顿;句法上必须是独立成分;语义上,没有语义真值;语篇上,具有连接作用;语用上,主要表达言语者的立场、态度和感情。这符合一般话语标记的认定标准。虽然“真是的”作为话语标记不再表达概念意义,但它的语用意义或语用功能与其本义或作用是具有密切关联的, “真是的”作为话语标记的基本语义倾向或功能就是表示确认或肯定,即词典所解释的“实在是”,然后才是“不满、埋怨”,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至于所谓“感叹”“批评”“嗔怪”等都是在这两种语义倾向下细化出来的,尤其表“感叹”的说法显得过于泛化,感叹并不是语义倾向而是语气表现。
考察作为话语标记的“真是的”语义倾向或语用功能,不能割断它本来的意思。《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给“真是”的词性分别标为“动词”和“副词”,这是它作为话语标记前的身份,也是其语义基础。如下面例子:
(1)我真是个冲动的人,冲动的人往往也是容易轻听轻信的。(王敏,2019)
(2)可见,这个平日只是替眼睛抵挡下汗水和风沙的眉毛,在人的感情词典里,真是占有不可忽视的位置呢。(王敏,2019)
上面二例的“真是”,前面的是动词(或动词短语),后面是副词,不是话语标记,意思是“实在是”,没有“不满、抱怨”的意思。“真是的”才是话语标记,它已经成为固定搭配或习语,作为话语标记时,“的”有的时候省略了,或者说“真是”作为话语标记都可以加上“的”,不能加的都不是话语标记,上面两个例子“真是”后都不能加“的”,加了句子就不成立。
王幼华(2011)从口语习语角度对“真是的”展开研究, 可以作为“真是的”的语义倾向演变考察的重要参考。“真是的”标记化的第一步就是主观化。语言的“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中多少含有的表现说话人本身意愿、态度、情态等主观因素,“主观化”(subjectivisation),它是指语言为表现主观性而采用的语言结构形式及演变过程(沈家煊,2001)。“真是的”从表示确认、肯定到表达不满、抱怨,就是主观化过程,也是标记化过程。“真是的”是个口语表达方式,来源于近代汉语。王幼华(2011)通过对明清白话小说语料的考察证实了这一点,她对《红楼梦》等4部白话小说做了穷尽性搜索,“真是(真个)”都表示“确实如此”,并没有表示“埋怨”的意思,但此时出现了“真个的”形式并独立使用的情况,这是习语化倾向的开始。稍晚的白话小说,如《儿女英雄传》就出现了不少“真个是”的例子,而且既表示确认,也表示埋怨,后者并不断强化,经过主观化就完成了标记化,后来“真个的”到清末和民国初年被“真是的”取代,现代汉语只留下“真是的”形式。在现代汉语中,“真是”作为动词或副词还保留了本来的用法,而习语化后的“真是的”则成为话语标记,既保留了本来表示确认、肯定的语义倾向,也具有埋怨、不满的语义倾向。如:
(3)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脚。(《西游记》第53回)
“真个的”出现在句首,出现标记化倾向。下面是稍晚的例子:
(4)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红楼梦》第44回)
“真个的”独立使用,已经是话语标记(或习语)的用法,但它后面是一个问句,可以认为就是要跟听话人确认一个事实。但下面例子语义倾向就开始出现了转变:
(5)玉格这个孩子,真个的,怎么这么拧啊!(《儿女英雄传》第4回)
这里的“真个的”与上例形式一样,也是独立使用,但后面是一个反问句,用反问句确认出现了自己没料想到的某个事实,也就是王敏(2019)说的“反预期”。“怎么这么拧啊”既表示了对前面提到的“玉格”“很拧”的确认,也流露出了对其“这么拧”不满或埋怨。从接问句表确认到接反问句表埋怨,“真个的”语义倾向发生了偏移,产生了别的主观情感。当然,还会出现中间状态,就是“真是(的)”或“真个的”到底表示确认还是埋怨不甚清楚:
(6)真个的,我也到那边看看去。(《儿女英雄传》第22回)
“真是的”出现后,逐渐取代了“真个的”,同样既表示确认、肯定,也表示不满、埋怨:
(7)哟,真是的,您这功夫可真不错,您跟谁学的?[《雍正剑侠图》(中)]
(8)海川呐,你可真是的,叫哥哥怎么说呢?[《雍正剑侠图》(中)]
前一例“真是的”表示确认与肯定,后一例则表示不满,直到现代汉语中,还有不少二者兼表的例子:
(9)你不懂这些个,因此你这些年做了不少傻事情,不少的傻事情,哦,真是的,不少的傻事情!(欧阳山《三家巷》)
上例既表达了对“傻事情”的确认,也表达对“做傻事情”的不满。两种语义都表达的现象就是两种语义、情感之间演变留存下来的过渡状态,也体现出来两种语义和情感之间的关联性,从近代白话到现代汉语都留有这样演变的痕迹。
“真是的”从表示“确认、肯定”到“不满、埋怨”的主观化路径为:
真是的→确认、肯定→正面评价……→确认、肯定(不如意)
→负面评价→不满、埋怨(主观化)……→负面评价(不满、抱怨)
在现代汉语中“真是的”的语义倾向格局为总体表示不满、抱怨,少数时候表示确认、肯定,语义发生的根本原因在于确认、肯定负面事实,所以语义倾向必然转向负面评价,自然就产生了不满、抱怨语义倾向。如:
(10)这几个班长听了,啧啧连声:“阿战真是的,我们做不到。”(《报刊精选》1994年)
(11)赵冬梅剥了一个花生放在嘴里:“妈,花生带到这里就得赶紧吃,不吃就皮了,这里太潮。”赵母也吃了一个:“哟,还真是的,哪儿舍得吃啊,不是等着你啊?”(武斐《激情燃烧的岁月》)
(12)伯超也气急败坏的对映雪直嚷:“真是的,还分什么你家我家,说什么愧对不愧对?真要说教导不严,那也绝不是……”(琼瑶《鬼丈夫》)
前例“真是的”表示肯定对“阿战”的正面评价,后例则是对“花生皮了”的负面事实评价的确认,紧接着表现出对造成此结果受话人的不满;例(12)则直接对受话人的做法做出负面评价,确定这种做法完全不对,进而表现出对受话人的不满和指责,与例(12)不同,例(11)确认的是“花生皮了”负面事实,而例(12)则是确认对说话人做法的负面评价,直接表现出了不满和埋怨。它们之间的差异在于前一个“真是的”是针对“花生”,后一个则是针对受话人“你”,从说话人视角转向了受话人,主观性也发生了变化。
在标记化和习语化之后,随着主观性的突显和强化,表不满和抱怨的语义倾向得到大大加强,尤其是产生了交互主观性,最终完成了主观化,就形成了今天作为话语标记“真是的”以表示“不满、埋怨”为主的功能倾向格局,而在实际使用中,无论是表示哪种倾向,都有实质性的和非实质性的(或真性或假性的)表现方式,这样才衍生出以往研究细化出来的结果,如“确认、肯定”中,实质性的“确认、肯定”就会出现所谓表示“感叹”,非实质性的就有所谓的“客套”;实质性的自我责备,就有所谓的“抱歉”,非实质性的“不满”就会有所谓的“嗔怪”。
“真是的”两种语义倾向形式上有没有标志?我们认为,“真是的”作为话语标记两种语用意义或语义倾向并没有绝对的形式标志,正如王幼华(2011)所指出的那样,需要在上下文语境中来判断,但通过对语料的综合分析,可以发现一些使用规律,大致有下面两点:
第一,表示不满、埋怨含义的都可能含有(包括省略和隐含)诸如“你”“我”等人称代词或称呼名词,但省略和隐含第三人称代词或称呼名词并不一定表示不满、埋怨,也可能表示确认、肯定,与之对应,含有指称事物名称的多是表示确认与肯定的。如:
(13)小张笑道:“所长你真是的,姓黄的要是赌博,就更不够什么代表了,还省优秀企业家呢。”(谈歌《城市警察》)
(14)戴黑色礼帽的乘客说,从哪个门上不是一样呢,真是的,你这是干吗呀。(野莽《坐公共汽车指挥交通的黑呢子礼帽》)
(15)于所长忙笑道:别走啊,真是的,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边的名堂。这事该怎么办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了……(谈歌《城市警察》)
(16)赵薇:唉,怎么又有我的名字?真是的,又不是工作,真烦!(电视访谈《鲁豫有约》)
(17)“这哪是你干的差使呀?这些老乡也真是的,怎么偏找你帮忙?”(《人民日报》1998年)
(18)这几个班长听了,啧啧连声:“阿战真是的,我们做不到。”(《报刊精选》1994年)
上面例子中,前两例含有“你”(包括省略或隐含),例(15)省略“我”,都是表示不满或埋怨,包括自责,后面三例这是含有第三人称或其他事物,例(16)、例(17)表示不满、埋怨,而例(18)则又是肯定。为什么会这样?道理较为简单,因为在使用时,尤其在互动交流时,不满、埋怨的对象首先就是交际的双方,这是最直接的,而指向交际双方之外的第三方时,无论是指向人还是事,评价的立场就可能出现多样,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就“真是(的)”语义倾向,两种情况都可能出现,所以形成了这样的使用习惯,也可以看作区别两种语义倾向的标志,而且与主观性也具有密切关联,后面将会详细论及。
第二,表示不满、埋怨倾向的含有或可以添加副词“也、可”,表示确认、肯定的含有或可以添加“还”,如上面例(14)“这些老乡也真是的”就有“也”,例(10)“所长你真是的”可以加上“可、也”成为“所长你也/可真是的”,都是表示不满、埋怨,而像例(15)“阿战真是的”则不能加“也、可”,但可以加“还”,关于这一点,王幼华(2011)、王敏(2019)等也都谈到,尤其是王敏对这一点作了较为深入的探讨,将加“也”“可”“还”区分为主观性差别的标记。这几个副词具有不同的语法功能,“还”表示超乎想象和意外,自然可以用来修饰“确认”“肯定”;“也”“可”本都有表示转折和强调的含义,责怪、抱怨时能缓和语气,所以也自然可以用来修饰“真是的”表示不满和埋怨,但“也”“可”程度还有差别,据王幼华(2011)考察,“也”极少时候也用来修饰表确认、肯定。这几个副词按照自身的语法功能与“真是的”不同语义倾向相匹配,可以作为区分不同语义倾向的标志。
“真是的”无论是表示哪种语义倾向,从它作为话语标记的功能看主要是表现人际和互动功能,是一个高主观性标记。
语言的“主观性”是说话人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和情感(沈家煊,2001)。 “真是的”开始只是表示确认、肯定,是人际功能标记,交际时说话人对某事实或现象进行确认,继而显出肯定的立场与态度,这种主观性是一般主观性,也就是交际“聚焦于说话人”。但“真是的”从表示确认、肯定演变为表示埋怨、不满时,其功能也发生了转变,即由人际功能转变为互动功能,其主观性也由一般主观性(言者主观性)加强为交互主观性,即交际“聚焦于听话人”,这个过程就是交互主观化过程,也是“真是的”完成标记化的核心动因。语言学界在主观性的基础上又提出了“交互主观性(inter-subjectivity)”概念,将其与主观性进行了区分,认为它是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关系的体现。交互主观性包括了言者对听者的关注,听者对言者话语的理解与分析以及做出的反应和反馈(张博宇,2015)。交互主观性的核心是言者对听者的关注,Traugott & Dasher(2005)指出:“主观性包含着说话人对事物的主观评价,而交互主观性却体现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认同和关注。”Nuyts(2005)认为:如果一个话语发出者完全根据自我进行评价,那么这样的评价就是主观的;如果话语发出者暗示他将与其他人(可能包括听话人)分享自我评价的时候,那这样的评价就具有交互主观性。主观性是交互主观性产生的前提与基础,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之间是具有连续性的,存在一个连续统(参见张博宇,2015)。交互主观性从程度上来说强于主观性,即交互主观性>主观性。如何判断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主观性的三个重要因素为“说话者的视角(perspective)、说话者的情感(affect)、说话人的认识(modality or epistemic status)” (沈家煊,2001)“视角”是其中的首要因素,决定了主观性的类型。“真是的”从表示确认、肯定到埋怨、不满,主观性从一般主观性到交互主观性,其视角也发生了转变。具体来说,表示确认、肯定的对象不一定是受话人陈述的某个事实或现象,有时甚至是自身先前陈述的事实或现象,而表示埋怨、不满的对象则大多是受话人,后者明显会“聚焦于听话人”,视角的不同可以从“真是的”前含有(包括省略与隐含)何种人称代词或名词来区分,包括省略和隐含的,如:
(19)真是的,这条貌不惊人的河,流出来多少神话!(《人民日报》1998年)
(20)这样我也会相信,脑中也真的乖乖浮现“某人确实很特别”的念头。真是的,在看到这张卡片之前,我还从来不曾觉得这个某人有什么特别的呢!(蔡康永《有一天啊宝宝》)
前一例子是对客观事实表示肯定,不针对说话双方,后例则明显是针对说话人自己,“真是的”前面可以补加“我”,意思完全一样。而表示埋怨、不满的针对受话人的占据大多数,也可以针对自己和他人,如:
(21)睁开朦胧的睡眼,黑暗中,看见刘力刚刚上床,便睡意朦胧地说:“真是的,过年也不早点回家,也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多寂寞。”(白帆《寂寞的太太们》)
(22)我抱歉地说:“真是的,我记成明天了。本来我想陪你的。”他说:“小手术,陪什么啊!”(梁哓声《表弟》)
(23)“团长也真是的,娶了这么好的老婆……”(柳建伟《突出重围》)
(24)因此你这几年做了不少的傻事情,不少的傻事情,哦,真是的,不少的傻事情!你跟老师闹翻了,你跟剪刀铺子东家闹翻了,你跟干爹……(欧阳山《三家巷》)
例(21)是针对受话人,“真是的”也可以说成“你真是的”,例(22)可以说成“我真是的”,例(23)明显是指他者“团长”,例(24)表两种意思,“真是的”前可以补加“你”,指向受话人。
由上知道,“真是的”的指向有听话人、自己、其他三种情况,确定这三种情况的形式就是看它的所出现(包括隐含)的主语指代词,也就是它的视角。所以“真是的”如果前面主语有(包括隐含)受话人“你”,标记视角为受话人,表现的就是交互主观性,主要表达对听话人的不满;其他的则是(一般)主观性,其中又区分为“聚焦于说话人”自己和其他两种情况。聚焦于自己往往表达自责,通过自责表示歉意;指向交际双方之外的其他人或事,则只是一般性交际内容,其目的可能是确认,也可能是对他者的不满或指责。
“真是的”中哪些是一般主观性、哪些是交互主观性?与它的语义类型是否有关?主观性强弱等级是怎样的?
主观性是说话人在话语中留下的个人印记,主观性为说话人的视角、意义向说话人聚焦是一般主观性(或言者主观性),说话人站在听话人立场、意义向听话人聚焦则表现为交互主观性,说话人从自己立场转向听话人立场实现的手段是移情,形式上表现为从言者主语转为听者主语,包括省略和隐含的情况,以此由言者视角变为听者视角。 “真是的”具有一般主观性或交互主观性,与它确认、肯定和埋怨、不满两种语义倾向具有一定的关联性,表示确认、肯定的主观性为一般主观性,而表示埋怨、不满的则有的表现为交互主观性,有的表现为一般主观性。意义聚焦于听者的,也就是主语为第二人称的为交互主观性,主语为第一人称或其他的为一般主观性或言者主观性。
“真是的”表示确认、肯定,是它的本义,也是它的本来语用功能。在运用中,发出“确认、肯定”行为的主体非常自然是说话人,无论是确认、肯定的对象是听者的陈述或事实,还是确认交际双方之外的陈述或事实,主体都是说话人,视角都是说话人自己,它所表现的主观性无疑是一般主观性或言者主观性。如:
(25)这样我也会相信,脑中也真的乖乖浮现“某人确实很特别”的念头。真是的,在看到这张卡片之前,我还从来不曾觉得这个某人有什么特别的呢!(蔡康永《有一天啊宝宝》)
上例“真是的”虽然没有出现主语“我”,但非常明显,前面完全可以补加“我”,其视角就是说话人本人,表现出言者主观性或一般主观性。采用他者作为主语的例子,虽然主语不是说话人“我”,但无一例外主语并不是发出确认、肯定的主体,而是确认、肯定的对象,如:
(26)“……钧那点儿钱顶多买套两室户,人家晓卉住的是什么房子?花园别墅!真是的,花园别墅能跟工房比吗?晓卉,照片带来没有?给他爸爸看看!”(《作家文摘》1995年)
这里“真是的”没有主语,也不好补加,可以说是隐含了他者主语“小卉住的房子”,表示肯定或确认“小卉住的房子”是“花园别墅”,但“小卉住的房子”只是确认或肯定的对象,而发出确认、肯定主体和视角是说话人,体现出的主观性仍然是言者主观性。“真是的”表示确认、肯定语义功能的没有第二人称主语的例子说明,发出确认、肯定的主体和视角不可能是听话人,即使主语是他者也改变不了确认、肯定的主体和视角,确认、肯定的话语意义只能向说话人聚焦,所体现的主观性只有言者主观性或一般主观性。
“真是的”表示埋怨、不满的互动功能标记,其所体现的主观性发展为交互主观性,较之表示“确认、肯定”的主观性更为丰富,程度也更强。表示对听话人的埋怨与不满,采用第二人称作为主语(包括省略和隐含),通过移情,即从自身视角向对方视角、立场转移以达到意义“聚焦听话人”的目的,希望得到对方的接受与认同,并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的言行有所调整与约束,也可以说是一种交际策略与手段。上面例(21)—例(26)说明了“真是的”不同视角所体现的主观性差异。
从上文对交互主观性、主观性的论述与对 “真是的”主观性类型的分析,可以确定“真是的”主观性的等级,即:
埋怨、不满类>确认、肯定类
在埋怨、不满类中,又呈现出这样的等级链:
第二人称主语 > 第一人称主语 > 其他主语
↓ ↓ ↓
交互主观性 主观性(聚焦言者) 主观性
将两种类型统一进行分析,主观性强弱等级链如下:
埋怨类第二人称主语 > 埋怨类第一人称主语 > 埋怨类其他与确认类
↓ ↓ ↓
交互主观性主观性(聚焦言者)主观性
关于“真是的”主观性强弱等级,有两个问题需要明确,否则容易陷入单纯凭主观感觉来判断的误区。
第一,“真是的”主观性强弱与它表达的某种具体情感、立场倾向等因素没有关联。
“真是的”的主观性是说话人留下的个人主观印记,包括一般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从强弱程度说,后者高于前者,这是一个基本理论判断标准,我们上面结合语义类型、视角、形式等确定出了它的主观性等级。前面在梳理以往研究成果时谈到,有的研究把“真是的”表示埋怨、不满再细分出了若干小的类型,如将“真是的”细分为“斥责责怪、批评、嘲讽、埋怨抱怨、无奈、嗔怪”6种(郝玲,2018),那么怎么认定这6种小类主观性的强弱呢?是批评强还是斥责强?从立场表达说,立场表达有正面评价与负面评价两种,不能凭感觉确定是正面评价强还是负面评价强。比如不能认定自责就一定比斥责别人弱,从个人感情表现看,过于高兴和过于生气都可能引起心脏不适,不好说高兴就强于或弱于生气。王敏(2019)在“反预期”的总体定位下,将“真是的”分为责怪和责骂、抱怨和不满、无奈和自责、客气、嗔怪5种情况,并概括出了“反预期”量级。她说的“反预期”也有称为“超预期”,曹秀玲(2016:16)认为“超预期”标记“表示认识主体对客观事物认识上的不足”,是一种主观情态义,“主观情态义”就是主观性,而主观性的强弱是要看它表现的是何种主观性,不能单纯从语义上来判断,比如由此就认定“客气”的主观性就不如“责骂、斥责”强,那“客气”与“无奈”呢?如何从语义确定孰强孰轻?这样评判的依据成了纯看个人感觉了。为什么会出现上述主观感受呢?在实际使用“真是的”时会根据交际需要表现出不同的语气,如前面加“可”组成“可真是的”来加强埋怨、不满的语气,也可以通过体态语来加强语气,但这并没有改变它主观性的根本性质,不能因为语气强烈一般主观性就变成了交互主观性,因为这没有涉及视角、语义聚焦倾向和主语形式的变化,它还是原来的主观性。语气强烈只是单纯语气加强的表现,但有时候说话人出于某种原因极力克制自己而采取平静的语气,或者为烘托气氛而作出夸张的表达,如果按照主观感受来确定主观性强弱就无法把握了。
第二,“真是的”主观性强弱与它在话语中所处的位置没有关联性或者说关联性不大。
话语标记主观性与其句法位置是否具有关联性,这也是相关研究关注的一个问题,但还没有明确的定论。完权(2017)在梳理国外研究成果时说到国外学者发现法语、英语等印欧语某些语言形式的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与其句法位置存在一定的关联性,但他通过对汉语的考察、分析,认为“汉语(交互)主观性的表达并不依赖特定的位置”。同样,郑贵友(2020)在讨论影响汉语话语标记功能表达的形式因素时,认为标记的位置对功能表达的影响比较薄弱,不如其他形式因素大。上述研究说明话语标记的位置(包括构成标记成分在标记中的位置)与主观性可能存在某种关联性,但具有什么样的关联性与如何关联等还不是很清楚,具体到某个或某类标记更有待探讨。王敏(2019)对“真是的”的“反预期”认识情态(即具体的主观性)程度等级进行了归纳,提出了几个等级序列,其中有一个等级序列就是按照“真是的”的句法位置排列的,为:句首>句中>句尾,所举例子为:
(27)a.王通说:“真是的!那天只要我手里有一枝小曲尺,说老实话,咱们的罢工失败不了”(王敏,2019)
话语标记具有句法位置可进行线性移动而功能不变的特点,上例“真是的”处于句首,移动后可以变换为:
(27)b.王通说:“那天只要我手里有一枝小曲尺,真是的!说老实话,咱们的罢工失败不了”
(27)c.王通说:“那天只要我手里有一枝小曲尺,说老实话,咱们的罢工失败不了,真是的!”
认为 “‘真是的’位于句首,开门见山表达自己的态度,统辖整个话语内容;位于句中的‘真是的’则只能统辖后面的话语内容,对整个命题进行评价;而位于句末煞尾的‘真是的’则在陈述完事实之后,再补充自己的情感态度,更容易理解为追补成分。”虽然不能排除话语标记位置与主观性程度之间具有关联性,但就“真是的”来看,处在话语中任何一个位置都没有改变它的视角和语义聚焦倾向,所以从一个位置移动到别的位置,主观性强弱并没有发生改变。前面说过,“真是的”可以通过添加某些成分来加强语气,如前面可以加副词“可、还”或语气词“哎呀、哎哟”等,后面也可以添加语气词“呀、呢”等,实际交际时还可以通过语音轻重变化等手段来表现某种语气,但其主观性没有改变。而反观上面例子,位置的移动可能连语气变化都未必有,所以它所处的位置与主观性强弱并没有明显的关联。进一步说,如果王敏(2019)所概括的“真是的”句法位置主观性强弱等级链成立的话,那么它是否具有普遍性?是不是话语标记主观性都有这样类似的规律?缩小范围说,是不是其他“反预期”标记都如此?各类话语标记与个案虽然多少会有差异,但大致规律应该差不多,既然“真是的”有如此主观性等级规律,那么别的话语标记也应该大致如此,但答案显然是不确定的。关于话语标记的句法位置,张黎(2017:21-22)有过清楚阐述,他指出话语标记从分布上可以分为位置固定和不固定两类,非定位标记数量上占大多数,定位标记数量少,且主要是篇章功能标记。定位标记分为居首、居中、居后三类,那么是否就要认为居中、居后的主观性就要弱于居首的呢?再以此去推断非定位标记,尤其是主观性高的标记,是不是也这样呢?至少应该大致这样,因为王敏(2019)对“真是的”不同位置具体例子主观性强弱的解释同样也可以用于其他标记,如句首是“开门见山……统辖整个话语”,居中“只能是统辖后面内容”,居后“更容易理解为追补成分”,显然不能这样判断,这难免有“只见树木”之嫌,甚至显得有些荒唐。与位置关联的是交际策略,也是说话人为达成交际目的、取得理想交际效果的手段之一。就“真是的”来说,说话人为了实现确认、肯定或埋怨、不满的交际目的,会根据交际语境和交际对象的特点来安排自己的话语,一般都会放在前面先表明自己的态度,为后面取得对方认同奠定基础,但也会根据需要进行策略调整,将“真是的”放在中间或后面来取得同样的效果,其作用可能更为婉转,更容易为听话人接受,这中间可能还会伴随语气的调整和非言语手段,但它的主观性及强弱并没有改变,放在什么位置只是说话人为达到满意效果选择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