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坤
我国学界以往对MEGA(《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历史的研究,常常将MEGA视作一个同质性的对象,而较少考虑到它在历史上不同阶段的不同特征。MEGA的编辑原则,是把握MEGA这一伟大工程的重要切入点。MEGA在历史不同时期共形成三个不同的编辑原则:1927年MEGA1编辑原则,1972/1976年狄茨版MEGA2编辑原则,1993年阿卡德米版MEGA2编辑原则。*我们可以按照出版机构的不同,将这之前的MEGA2称作“狄茨版MEGA2”(由东德马列主义文献权威性出版社Dietz Verlag出版),将在这之后的称作“阿卡德米版MEGA2”(由德国专业性学术出版社Akademie Verlag出版)。这三个编辑原则之间存在着继承发展关系,也存在一些重要转变。本文将对这三个编辑原则进行比较研究,从而为我们科学地评断MEGA的学术价值,利用MEGA开展学术研究提供前提条件。
在正式进入三个编辑原则的探讨前,我们有必要对“编辑原则”(Editionsprinzipien)、“编辑方针”(Editionsrichtlinien)和“编辑指南”(Redaktionsrichtlinien)这三个名词作出区别。编辑原则作为统称,是指编辑的理念和指导思想。编辑方针是版本的总体情况,特征、内容、划分、正文卷和副卷的展现方式、索引、修改过程展现原则等。可以说,方针的制定与修改反映了原则及其变化。编辑指南则是从纯技术角度对方针的具体实现手段。1976年编辑原则中一部分为“编辑指南”,1992年称作“运用编辑方针的指导”。编辑原则是制定编辑方针和编辑指南的纲领,但MEGA在不同时期都未专门撰写成文的“编辑原则”,需要通过前言、编辑方针和编辑指南乃至MEGA编辑的实现情况来进行凝练和总结。
MEGA1与梁赞诺夫这个名字几乎不可分离。梁赞诺夫在推进MEGA1的编辑出版工程的贡献,一方面是发现、搜集、整理了大量的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另一方面是为MEGA1的编辑出版奠定了基本原则,也为整个MEGA赋予了灵魂。
和MEGA2相比,MEGA1并未编写一份总体的详细的编辑方针,只是在1927年形成过一份“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索引编制指南”。但是梁赞诺夫曾多次强调过他所计划的编辑原则,这最初体现在他和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马克斯·阿德勒和奥托·鲍威尔等人共同拟定的“维也纳方案”。“维也纳方案”在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主办一套符合一切科学要求的、绝对完整的、系统编排的、可以与手稿以及马克思著作的各个不同版本相对照的、附有导言和内容丰富的索引的马克思著作全集”*转引自赵玉兰:《梁赞诺夫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的渊源》,《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这既是编辑出版MEGA的一个宣言,也是MEGA编辑原则的初步阐述。科学性、完整性的基本原则已经得到体现,梁赞诺夫甚至还设想了可与其他版本进行对照、附有导言和索引这样的具体编辑方针。
1923年11月20日,梁赞诺夫在莫斯科社会主义学院就马恩文献流传情况做报告。在这里,他对第二国际对待马克思恩格斯遗著处理的轻率态度和不科学的方法进行尖锐批评,描绘了他所构想的马恩全集的状况。*[苏]大卫·梁赞诺夫:《马克思和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李乾坤译,《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例如,他批判梅林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拉萨尔遗著集》在马克思恩格斯文献收录原则上的模糊性,抨击伯恩施坦和梅林在编辑《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过程中对通信内容的任意裁剪。这些批判折射出梁赞诺夫理想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编辑原则。在此两年后,梁赞诺夫在与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和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合作下,正式开启了MEGA1的编辑出版工作。
MEGA1的编辑原则最集中体现在梁赞诺夫1927年撰写的MEGA1第1卷前言中。在这里,梁赞诺夫首先较为全面地回顾了历史上各个计划编辑和已经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的问题。这些计划大部分是在第二国际的圈子内进行的,例如1850年贝克尔的马克思“文集”计划,恩格斯在19世纪90年代的马克思“全集”计划,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遗著集》等。这些文集的总体缺点是不完整性及不忠实原文。
在梁赞诺夫所阐述的编辑原则中,首先就是“忠实地再现原文”。只有忠实地再现原文,才能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研究提供科学的基础。所谓忠实再现原文,首先体现在完整性。梁赞诺夫主张“通过清晰的编排,准确地再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全部思想遗产”*④⑤⑥⑦ 《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29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221页,第221页,第225页,第221页,第225页。,指出MEGA应当“提供的是……全部以手稿形式遗留下来的未发表过的著作、全部未发表过的文章和未完成稿”,“除了发表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的全部书信外,还发表第三者写给他们的全部书信”,“全部著作和书信都以原著文字发表”④,“在再现正文时把重点放在根据原意准确提供原文上,避免任何主观的插入和解释”⑤。忠实原文的写作情况,收录全部著作、文章和手稿,梁赞诺夫所奠定的这两个最重要的基本原则,堪称MEGA的灵魂。
在MEGA收录文献的编排顺序上,梁赞诺夫主张的是一种区别于严格的编年顺序和逻辑顺序“发展史”顺序:“我们没有采用严格按时间顺序的原则……也没有按照逻辑上的互相关系,按照学科和专题来划分。这两个原则在某种程度上结合起来是必要的,尽管有偏离严格的时间顺序的地方,但发展史的观点仍起主导作用。”⑥我们后文会看到,MEGA1这一“发展史”顺序是区别于MEGA2的,这一顺序也深刻影响了此后的39卷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编排。此外,梁赞诺夫将MEGA的结构划分为三部分:1.除《资本论》外的著作;2.《资本论》及其手稿;3.通信;此外,还另有名目索引和人名索引。在MEGA1的出版体量上,当时梁赞诺夫的规划是最少40卷。这可以看作是之后MEGA出版的基本构架。
除以上这些编辑原则外,梁赞诺夫还确定了MEGA1每一卷前言的撰写原则。每一卷的前言,是MEGA全部马克思恩格斯文献之外的最主要的由他人写作的部分,具有提纲挈领的关键作用。梁赞诺夫对这一前言的定义是:“各卷的前言一般说明各个著作的写作原因和产生史;介绍研究的成果并且就编辑上的处理作出说明……前言的最主要的使命是为全面研究马克思、恩格斯这一目的奠定第一个而且是最重要的客观基础,也就是说,以科学上无可指摘的形式和顺序再现两位经典作家著述方面的全部业绩。”⑦前言部分的地位和意义,将在MEGA后面的编辑原则之中看到。
梁赞诺夫的MEGA1编辑原则,就是将MEGA1作为提供马克思和恩格斯完整思想体系通过完整、尊重原文的方式再现出来。这种再现,要避免任何主观性的插入和解释,将其原原本本展现给人们。梁赞诺夫的这一基本编辑理念,为之后的全部MEGA工程所基本坚持。与此同时,MEGA1作为一个伟大工程的初步探索,再加上当时人力物力各方面的限制,就这一编辑原则的实现情况而言,存在着一系列问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因为缺乏一个系统、全面、科学的编辑方针和指南,因此在编辑的体例、现代化处理和统一化程度上有很大问题。另一个重要问题是,MEGA1所确立的“发展史的编辑顺序”,完全不同于严格的编年史顺序,发展史的编排顺序,不可避免地要求编辑者在编排文献时,以既有的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发展的理解干预文献编排。
民主德国和苏联在20世纪50年代末就开始酝酿重启MEGA工程。与MEGA1不同,MEGA2从一开始就制定了明确、具体的编辑方针和编辑指南,这就是1972年版编辑方针(Editionsrichtlinien)。MEGA2在编辑出版过程中,对这一编辑方针进行多次讨论和修订,最终形成1976年编辑方针。
在具体考察这一编辑方针所体现出的编辑原则之前,需要注意MEGA2产生的现实论战性历史背景。正如同梁赞诺夫编撰MEGA1的一个重要初衷是为反对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对马恩文献不负责任的出版一样,MEGA2的产生同样有非常关键的历史背景,这就是同20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高潮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以及西方马克思学争夺话语权。这是既往国内MEGA研究中很少被人注意的。在1975年出版的MEGA2第一部分第一卷的前言,也就是全部MEGA2的总的序言中,编辑委员会强调了这一论战性背景。这一序言指出,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家在马列主义经典文献上进行“投机”,“频频公布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原文,并有倾向地予以选择出版,或者加上反马克思主义的前言和评注”*《新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出版前言》,燕宏远译,《哲学译丛》1978年第5期。。正是在对这些经典文献的扭曲利用之上,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家“把马克思青年时代的著作同马克思成熟时期的著作对立起来,或者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同列宁的思想对立起来。另一些人则虚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学说同当代共产主义运动的理论与实践的对立,或者宣传马克思主义是‘多元论’的错误观点”*《新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出版前言》,燕宏远译,《哲学译丛》1978年第5期。。这份序言指出,这些资产阶级思想家的目的,就是要将经典作家的著作虚构为一种自由主义性质的抽象人本主义,从而将其与共产主义运动和实践向对立,彻底否定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面对来自西方资产阶级学界的挑战,狄茨版MEGA2的序言指出:“照原稿语句出版一部科学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具有特殊的意义。它将为进一步地透彻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历史,为所有国家以各种语言出版科学共产主义创始人著作的其他版本提供一个坚实基础。”*《新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出版前言》,燕宏远译,《哲学译丛》1978年第5期。可见,MEGA2的问世有明确的思想史背景,其对完整性、科学性的要求,脱离不了这一大背景。
接下来看狄茨版MEGA2的编辑原则。它总体上和梁赞诺夫确定的MEGA1的基本原则即完整性(Vollständigkeitsprinzip)、遵从原文(Originalsprachigkeit)保持一致。“MEGA应将科学共产主义奠基人的文献遗产完整地、按照原始语言地,并在符合各方面科学要求的前提下进行编辑……”*Marx-Engels-Gesamtausgabe, Einleitung zum Probeband, Editionsrichtlinien, Dietz Verlag, Berlin 1972, S. 5.在继承MEGA1的基本原则的同时,狄茨版MEGA2也对这一原则做了完善和推进。这体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狄茨版MEGA2对MEGA的性质进行明确定位。在这一定位中,MEGA首先对既有和过去的马恩著作集进行扩充,提供科学研究的版本,“新版的MEGA不仅可以在量上扩充现存的和正在编辑的著作集,尤其提供了一个满足科学研究需要的相应版本”*a. a. O.,S. 10.。其次,MEGA是其他一切马恩原著读本的文本依据。“MEGA是为进一步的研究和多种多样的阅读及学习版本提供全面、准确的文本依据。”*a. a. O.,S. 10.MEGA2编辑者还特别指出:“MEGA作为一部历史考证版全集的特征和科学价值在第二部分,即《资本论》及其手稿部分体现得尤其明显。”*a. a. O., S. 17.对MEGA2的定位,符合当时马恩文献的编撰状况和社会、学术研究需要,是对梁赞诺夫所构想的MEGA定位的具体化和时代化。
第二,狄茨版MEGA2为每一卷增加了副卷(Apparat),用以再现修改过程(Textentwicklung)。在保证MEGA的完整性和遵从原文性之外,忠实地再现马克思恩格斯文本形成过程中的修改过程,是狄茨版MEGA2对编辑原则的进一步推进。这无疑是一项巨大的挑战。狄茨版MEGA2直面这一艰巨的任务,要求“在MEGA中,所有著作从第一稿到最后一稿,只要流传下来了,就要完整地收入”*a. a. O.,S. 11.。因此,增加副卷以展现全部异文和注释,是实践MEGA完整性和科学性原则的重要表现。通过副卷对全部修改过程的再现,“将以最直观的形式展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工作方法,以最为详实的完整性和准确性再现马克思主义的产生和发展过程”*a. a. O.,S.12.。
第三,在狄茨版MEGA2的结构划分上,在MEGA1“除资本论以外的著作、资本论及其手稿、通信”的三部分划分基础上,又增加一部分。新增部分就是第四部分马克思和恩格斯遗留下来的大量摘录、笔记和批注。四部分的划分结构成为MEGA2的重要特征。狄茨版MEGA2的编者论述了四部分划分的合理性。这种划分区别于“资产阶级马克思学家”将马克思的著作按照学科分为哲学、经济学、社会政治学的划分方式,而将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来看待。*a. a. O.,S.12.在计划出版的体量上,从梁赞诺夫规划的40卷左右,增加到100卷以上。
第四,狄茨版MEGA2在编辑顺序上,区别于梁赞诺夫为MEGA1确立的“发展史顺序”,而采取了“编年顺序”。“MEGA四部分每一部分都是按照编年顺序划分。”编年所依据的时间是所有文本写作的时间,而非发表的时间。但考虑到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状况的具体特点,这种编年史顺序在具体文本上有所调整:“……马恩1844年8月之前的著作分开排序,此后则在同一编年顺序中排序……编年顺序的原则要比MEGA1严格,但也并非机械化处理。”*a. a. O.,S. 13-14.
以上就是狄茨版MEGA2对MEGA1编辑原则在四个方面的发展、补充和调整。通过这四个方面可见,狄茨版MEGA2的编辑方针在科学性、严谨性和完整性作出长足推进,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在狄茨版MEGA2编辑原则的实现上,可以分两方面来看。一方面,从计划卷次看,狄茨版MEGA2的计划卷次一再扩张,到1990年时计划为162卷。但最终按照这一原则出版的MEGA2共47卷,其中苏东剧变之前出版43卷,在此之后还有4卷已编辑完成的卷次出版。另一方面,狄茨版MEGA2所出版的卷次保持很高的科学水准,在后来联邦德国科学委员会的评估中,被认为是一部完全符合科学要求的历史考证版全集。*[德]赫尔弗里德·明克勒:《从柱顶圣人到经典作家——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的回顾和前瞻》,徐洋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5期。
苏东剧变之后,为拯救MEGA工程,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1992年汇聚法国普罗旺斯埃克斯召开会议,探讨继续推进MEGA的方案,通过新的编辑方针。1993年新版MEGA2编辑方针发表,自此,MEGA2进入全新的阶段。一直以来,一些学者忽视或低估了两个版本MEGA2的区别,将它们的编辑原则混在一起,混淆了MEGA2编辑两个阶段的不同特征。
1993年的新版编辑方针尽管完全重新起草,但就编辑原则上,坚持了狄茨版的完整性、科学性这两点最重要的基本特征,延续了既有的结构划分和技术操作原则,只是在表述上做了一些调整。同时,对狄茨版的MEGA2编辑原则作出重要调整,集中体现在三方面:一是国际化,二是“去意识形态化”,三是缩减卷次。作出缩减卷次的调整的同时,也得出以下决定:坚持MEGA2完整性的原则并不意味着全部著作遗产必须无条件以书本形式发表。*Jacques Grandjonc und Jürgen Rojahn, “Der revidierte Plan der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in MEGA-Studien, 1995/2. S.63.实际上,这为大幅缩减第四部分的卷次,以及今天对MEGA2的数字化出版埋下了伏笔。这三点调整中,第一点很容易理解:狄茨版MEGA2的编辑队伍,完全由民主德国和苏联两国学者组成;阿卡德米版MEGA2则由来自德、法、俄、日、荷等多国的专家学者共同参与编辑,承担科学顾问角色。
需要注意的是第二点调整,即“去意识形态化”。MEGA2新版编辑原则中,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明确提出了去意识形态化的主张。这一主张具体是如何表述的呢?1993年阿卡德米版MEGA2编辑方针前言是这样表述的:“国际马恩基金会确立了这一任务,MEGA……将在国际合作之下,不受任何党派政治的影响,作为纯粹的学术著作继续编辑。”*Vorwort, Editionsrichtlinien der 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Dietz Verlag, Berlin 1993, S.9.此外,“国际马恩基金会编委会将对编辑方针的评估和可能做的修订作为首要任务。在这其中的首要原则是,考虑到历史的批判的目的,而排除掉政治的意识形态的操控”*a.a.O., S.12.。问题是,阿卡德米版要祛除的意识形态究竟是什么?这种“意识形态的操控”具体体现在狄茨版MEGA2的哪里?这个问题在过去一直是一笔糊涂账。前文已回顾狄茨版MEGA2诞生的重要思想语境,就是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学争夺对马克思的解释权,那么狄茨版MEGA2是否如一些人以为的,因为某种政治意识形态的干涉,而在科学性上大打折扣呢?
其实,阿卡德米版MEGA2编辑原则所要祛除的意识形态影响,根本不是表现在MEGA2的正文中,而是集中体现在MEGA2每一卷的导言(Einleitung)中。关于这一点,可以在民主德国的专家罗尔夫·德鲁贝克(Rolf Dlubeck)的阐述中找到证据:“这种(意识形态的)立场以一种不加掩饰的方式尤其体现在全集的导言中,以及每一卷导言的总结部分。然而它们也或多或少在其他的副卷部分,比如在注释,人物索引和事件索引的概念定义中展现出来。”*Rolf Dlubeck, “Die Entstehung des zweit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im Spannungsfeld von legitimatorischem Auftrag und editorischer Solgfalt”, in MEGA-Studien, 1994/1, S.100-101.前文已经回顾了梁赞诺夫的编辑原则,其实每一卷导言的撰写原则,在梁赞诺夫的MEGA1编辑原则中就已经提出来。阿卡德米版MEGA2所要清除掉的,正是在每一卷的导言以及注释、索引之中的具有“意识形态色彩”的表述,而坚持“中立的态度”。
不论是梁赞诺夫的MEGA1还是狄茨版MEGA2编辑原则的导言,其作用首先在于“说明卷次中著作的内容和意义。它对这一著作的产生、传播和影响的历史进行总结,并阐明编辑者所进行的活动。导言的主要任务是,将卷次中的著作放进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之中进行排序,在此之上将马列主义的整体性以及马列主义所有组成部分的整体性在一致的、与全集相应的方式展现出来”*“Editionsrichtlinien 1976”, in Editionsrichtlinien der 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Dietz Verlag, Berlin 1993, S.137.。显而易见,这一导言一定是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撰写的。阿卡德米版MEGA2要求祛除这一导言,替换为一个“客观中立的”“引言”(Einführung)。在新版编辑方针中,这一引言包括的内容是:“卷次的构成、其划分以及和其他卷次的关系和它内部的划分;选择和排除某些文献的理由;材料的顺序,与文本特殊特征相应的文本考证分析;在文本考证的结果中涉及的编辑决定(例如确定作者、日期、文本再现方式、文本修订、异文标注以及其他编辑上的特殊性)。”*Editionsrichtlinien der 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 Dietz Verlag, Berlin 1993, S.30.然而,在阿卡德米版MEGA2的编辑出版中,却出现一个完全违背新编辑原则的事件。2004年出版的MEGA2第二部分第15卷副卷,其引言由法兰克福大学的经济学家舍费尔德撰写。这一引言违背了阿卡德米版MEGA2的编辑方针,洋洋洒洒地以一篇长文批判了马克思的价值学说,姑且称之为“舍费尔德事件”。这一事件展现出了阿卡德米版MEGA2“去意识形态化”主张的暧昧性质。*参李乾坤:《走进“学园”后的MEGA2:对MEGA2编辑现状的考察》,《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
去意识形态化的原则,除体现在将导言替换为引言,避免所有注释和索引中的马克思主义表述立场外,还体现在明确在副卷中关于文献产生、传播和影响史的撰写,原则上仅写到马克思恩格斯生前。因而,去意识形态的举措,其实并没有影响阿卡德米版MEGA2正文大部分内容的科学性,而对导言等部分的调整更多是一种形式意义。MEGA2编委会学术顾问、德国政治学家吉尔·盖尔森也认同这一点。他进一步指出,确立“排除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的原则,仅仅是在形式上区别于以往由官方所编辑的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给公众留下的印象。还有学者指出,新版编辑原则高度强调“非政治、非意识形态”的原则,只是在新时期,参与阿卡德米版MEGA2的前东德编辑者的一种自保策略。假如真是这样,那我们不能对他们求全责备。所以,或许可以做出这样一个判断:我们不能因为有“意识形态”而贬损MEGA2的意义;“去意识形态”的口号也并未给MEGA2在实质上增加任何东西。不仅如此,这种去意识形态的口号在落实的时候,也表现出一些暧昧状况。
对编辑原则的第三点调整即压缩卷次,是阿卡德米版MEGA2在编辑出版的另一个重要表现。为实现对MEGA2卷次的压缩,各国专家提出了多种不同方案。这些方案经过讨论,最终被采纳加以实施的有如下方面。在第一部分,主要采取这样的措施:A.放弃过去在第一部分中原文印刷两次的做法(例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呈现);B.在第一部分的附录中收入的著作,只有有充分理由的,才全文发表,否则只是摘要地或通过描述的办法加以发表;C.不再有很长的前言(Einleitung),只有简短的引言(Einführung);D.异文表只要理由充分,将进行缩减。MEGA2第二部分在当时有第4卷第3册和第11-16卷未出版,最终的压缩办法,就是将第11卷和第12卷合并为一卷。对MEGA2第三部分的压缩,最终付诸实践的是放弃了附录部分、删去题词部分,简化资料,并在出版形式上进行调整。第四部分笔记部分是压缩最大的,最终的办法是采取其他出版方式,特别是电子出版方式,与此同时,大大简化了这部分资料。*Jacques Grandjonc und Jürgen Rojahn, “Der revidierte Plan der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in MEGA-Studien, 1995/2, S.66-77.
按照新编辑原则出版的阿卡德米版MEGA2,自1998-2017年的近二十年里,共编辑出版了25卷次,其出版的速度尽管与狄茨版MEGA2相比较慢,但是考虑到其编辑队伍的人数,阿卡德米版MEGA2在出版效率上并不低。阿卡德米版MEGA2的标志性成就有:1.在2012年完成MEGA2第二部分《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出版。这在国际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推动了国际《资本论》研究。2.在2017年出版了第一部分第5卷《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一卷的出版一再被推迟,如今终于揭开神秘面纱。围绕《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发现、编辑出版问题有近百年的争论史,MEGA2正式出版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必将带来新的研究和争论。2015年,德国联合科学会决定继续资助MEGA2的编辑出版。与此同时,阿卡德米版MEGA2编辑出版也做出重大调整,即自2016年起,所有最新编辑的卷次均以数字形式出版,不再出版纸质版,以服务于新世纪以来的新阅读习惯。*http://www.bbaw.de/presse/pressemitteilungen/pressemitteilungen-2015/gwk
通过前文论述,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首先,MEGA作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自始至终致力于坚持科学性、完整性、遵从原文性的基本编辑原则,这贯穿了MEGA的始终。其次,尽管遵从同样的基本编辑原则,MEGA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并非一个同质性的存在。在不同的国际环境、政治环境下,历史上三个时期的MEGA在编辑原则上存在一些重要差别。再次,通过对MEGA历史上三个编辑原则的比较可知,MEGA这一极为特殊的全集,因为其作者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人类历史的重要影响,根本无法摆脱在其身上环绕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争论。与其天真地相信存在一种纯粹科学、中立的编辑方案,不如坦率接受、直面这点,毕竟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绝不仅仅是靠纯粹学术研究来证明的。
伴随着相关研究的推进,如今中国学界早已从认识、了解MEGA,推进到立足于MEGA所提供的全新文献基础,开展批判研究的阶段。某种意义上讲,在面对MEGA时,不应再有一种新奇感和敬畏感,而应当以平等的视角审视、利用它。通过对三个不同时期的编辑原则的比较,可以清楚看到MEGA在近百年里的多舛命运,发现不同阶段的MEGA的异质性。这为我们公允地评判MEGA这一人类伟大的精神工程提供参考,更为我们科学地运用MEGA开展学术研究提供一个反思性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