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敏
(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类记载:
《伊尹》五十一篇。汤相。
《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为太公术者所增加也。《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辛甲》二十九篇。纣臣,七十五谏而去,周封之。
《鬻子》二十二篇。名熊,为周师,自文王以下问焉,周封为楚祖。
《老子邻氏经传》四篇。姓李,名耳,邻氏传其学。
《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述老子学。
《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字少季,临淮人,传《老子》。[1]1729
《太公》书被归为道家,排在《伊尹》之后、《管子》和《老子》之前,紧跟其后的是《辛甲》、《鬻子》两书。上述这些书皆因人而得名,记载的是其人的言行和事迹,大概始自当世史官的记录,又经后人不断补充和增加所成。从《太公》书的学派归属和排序中,我们可作如下解读:
《汉书·艺文志》承自西汉刘向、刘歆父子的《七略》,《七略》分《太公》书为道家、兵家两类,从《汉志》“兵书略”之“兵权谋”下班固小注“省《伊尹》《太公》《管子》《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种”[1]1757,可知《七略》中“兵书略”之“兵权谋”下有《太公》书,班固把“兵权谋”中的《太公》书省略了,统并到了道家类,省略的大概就是《太公》书中的《兵》85篇。前贤已经证明,《汉志》著录的《谋》就是《太公阴谋》,《言》就是《太公金匮》,《兵》就是《太公兵法》或称《六韬》《太公六韬》。《太公阴谋》《太公金匮》已经亡佚,只有《六韬》存世。太公之书,古亦称《周书》,战国时期的苏秦和《庄子》书中皆有引述,说明最晚战国时期就已成书。《战国策·魏策一》载苏子曰:“《周书》曰:‘绵绵不绝,缦缦奈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2]820《逸周书·和寤解》作“绵绵不绝,蔓蔓若何,豪末不掇,将成斧柯”,孙诒让注云:“疑此篇出《周书阴符》,即苏秦所读者。”[3]332《史记》载有苏秦“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史记·苏秦列传》)。《战国策·秦策一》亦载:“(苏秦)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2]75。则《周书阴符》又称作“太公阴符之谋”,即《汉书·艺文志》所载《太公》书之《谋》篇。《庄子·徐无鬼》中“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王先谦注曰:“《释文》司马、崔云:‘《金版》、《六弢》皆《周书》篇名。’或曰秘谶也。本又作《六韬》,谓《太公六韬》,文、武、虎、豹、龙、犬也。”[5]210则司马彪、崔撰所说的《周书》是指《太公》书之《兵》篇《六韬》。严可均《全上古三代文》案:“云《周书》者,周时史官纪述。”[6]卷七太公言行被周史官记录在策,存之官府,传之后人,因此云《周书》。
班固称姜太公为“本有道者”,即本来就是有道之人。何以有此说法?姜太公的“道”又是什么?多种文献可证太公与“道”之间的紧密关系:
1.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者。道之所在,天下归之。(《六韬·文韬·文师》)[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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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六韬·武韬·顺启》)[7]69-70
3.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史记·齐太公世家》)[4]1478
4.文王之时,纣为天子,赋敛无度,杀戮无止,康梁沉湎,宫中成市,作为炮烙之刑,刳谏者,剔孕妇,天下同心而苦之。文王四世累善,修德行义,处岐周之间,地方不过百里,天下二垂归之。文王欲以卑弱制强暴,以为天下去残除贼而成王道,故太公之谋生焉。(《淮南子·要略》)[8]708
5.武王践祚三日……召师尚父而问焉,曰:“黄帝、颛顼之道存乎?意亦忽不可得见与?”师尚父曰:“在丹书。王欲闻之,则齐矣。” ……师尚父西面道书之言,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凡事不强则枉,弗敬则不正。枉者灭废,敬者万世。藏之约,行之行,可以为子孙常者,此言之谓也。且臣闻之: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大戴礼记·武王践祚》)[9]639-649
6.武王将伐纣,召太公望而问之曰:“吾欲不战而知胜,不卜而知吉,使非其人,为之有道乎?”太公对曰:“有道。王得众人之心以图不道,则不战而知胜矣;以贤伐不肖,则不卜而知吉矣;彼害之,我利之,虽非吾民,可得而使也。”武王曰:“善。”(《说苑·指武》)[10]377
7.初太公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汉书·地理之下》)[1]1661
8.武王问太公曰:“律之音声,可以知三军之消息乎?”太公曰:“深哉王之问也!夫律管十二,其要有五:宫、商、角、徵、羽,此其正声也,万代不易。五行之神,道之常也,可以知敌。金、木、水、火、土,各以其胜攻之。其法,以天清静无阴云风雨,夜半遣轻骑往,至敌人之垒九百步,偏持律管横耳大呼惊之,有声应管,其来甚微。角管声应,当以白虎;徵管声应,当以玄武;商管声应,当以句陈;五管尽不应,无有商声,当以青龙:此五行之府,佐胜之徵,[成]败之机也。”(《史记·齐太公世家》张守节正义)[4]1479
以上材料说明太公处处强调“道”,标榜“道”,有道者才能得天下;有道者才能得民心和贤人,从而不战而胜;有道者才能守天下,并传之万世;先王黄帝、颛顼有“道”,太公让文王斋戒恭敬而受之;太公所修的是“道术”,最终目的也是成“王道”。在太公这里,做人有道,作战有道,治国有道,道成了他话语和思想中的核心词汇和最高概念,所以太公才被后人称作“本有道者”。这太公之“道”是什么呢?太公本人未作总结,后来的诸子百家从不同角度揭示出“道”之内涵:“道”是取天下的利器,以有道伐无道,可以不战而胜,这道就是民心和贤人;胜敌之道还隐藏在金、木、水、火、土五行玄妙幽深的生克转化关系中;道又是守天下的万世之宝,惟有道者才能常有天下,这道是仁、义、敬。可见,道的涵义广泛,道家的卑弱自持,儒家的德、敬、仁、义,兵家的兵权奇计,甚至五行思想无不包括在内,这是后人对太公“道”概念的继承和发挥,说明诸子百家皆把太公之“道”看作思想之源。
《汉书·艺文志》中载录道家文章993篇,首列《伊尹》51篇,次列《太公》237篇、《辛甲》29篇、《鬻子》22篇三家,又列《管子》86篇,之后才列《老子》等书。从中可看出排列先后以时间为序,而商初伊尹是道家鼻祖。太公之“道”与道家第一人伊尹思想是否有继承关系?文献有限,不敢妄断。但商汤之相伊尹生活于商代,其思想属商文化应无异议。学界一般认为商文化是东夷文化的一支,而太公是“东海上人”,东海也是东夷故地。傅斯年《夷夏东西说》认为夷、夏是先秦时分居东西方的中国两大民族,虞、商属东夷民族,夏、周属夏民族。两大民族孕育了两种迥然不同的文化,东夷文化倡“道”,周文化尊“礼”。太公之“道”的源头是东夷文化,东夷文化孕育了道家思想的内核。
首先,重天道。马王堆帛书《五行》曰:“道也者,天道也”[11]19,《庄子·天道》曰:“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12]116道,首先指的是“天之道”,然后才扩展而指“人之道”。东夷的“天道”文化源远流长。从考古发掘的资料看,在大汶口文化中,墓葬出土的陶罐上往往有用朱彩绘制的太阳图案,如在莒县陵阳河出土的陶尊上,刻有日、月、山或日、云的图形[13]117;《尚书·尧书》有尧命羲和“宅嵎夷”定四时的记载;少皞为东夷族领袖,《国语·楚语》说:“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14]562表明这一地区的人们对“天道”神明普通迷信和探求的特有文化氛围。齐地原始宗教有“八神”崇拜,即天、地、日、月、阴、阳、四时、蚩尤,其中除蚩尤外,皆为自然崇拜,天地、日月、阴阳、四时,则是“天道”的具象化;即便蚩尤,也是懂天道之人,《管子·五行篇》说:“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15]865而太阳崇拜、鸟图腾是东夷族的标志,是东夷族人长期观察自然形成的观念。后羿射日等太阳系列神话,以及简狄吞卵生契封商的商民族起源神话等,都反映了东夷民族“天道”文化的浓郁特色。这一特色与西方的夏、周民族形成对比:《礼记·表记》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16]1641-42东夷族重“天”,夏、周族重“人”;东夷族重“道”,周族尊“礼”;东夷文化多浪漫、幻想,巫术色彩浓,而夏、周文化质实、理性,血缘宗法观念强。东西文化的土壤中开出了不同的花朵,东夷文化的自然崇拜培育出了“重天道”的道家,而周文化则孕育出了“崇礼”的儒家。
其次,尚因循。东夷民族由法则天道形成了“因循”、“无为而治”的人道原则。道家的思维方式是推天道以明人道,人们认识到人在自然中的无力与渺小,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生存发展,因而形成了“因循”“无为”的处事原则。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总结道家精神为:“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即内心虚静,对外因循,因循的对象包括天地自然、君势、臣能、民心,以及礼、俗、法等方方面面,也即司马谈说的“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地理志》曰:“东夷天性柔顺,异于三方之外。”[1]1658东夷人因为天性柔顺,所以才能顺应外界时、物、俗之变而迁移。东夷人治理社会和国家则有“无为而治”的传统,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论语·卫灵公》) “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孟子·离娄下》)舜为东夷人,是孔子推崇的无为而治的典范。
检阅太公事迹和思想,虽文献有限,但道家的基本精神尽显。《史记》记载太公的事迹主要分三个阶段:文王师、辅佐武王、齐国开国之君。太公救文王脱羑里时,并不是直接与纣王正面斗争,而是因顺纣王的好色猎奇、隐逸享乐的心理,“为西伯求美女奇物,献之于纣,以赎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国。”(《史记·齐太公世家》)佐武王伐纣时,“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史记·齐太公世家》),结果商纣王的士兵阵前倒戈,武王大胜,胜利的原因是太公顺应了民心,民心所向决定了双方的胜负。《吕氏春秋·贵因》篇开头曰:“三代所宝莫如因,因则无敌。”[17]1386太公封齐后,文化上,“因其俗,简其礼”,因顺东夷人的习俗,简化周礼,很快使国内夷、周冲突的局势稳定下来,把重心转移到发展经济上去。经济上,因地制宜,利用丰富的鱼盐自然资源发展渔业、盐业,靠种桑养蚕改造盐碱地,发展丝绸业。《史记·货殖列传》说:“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辏。”[4]3255《汉书·地理志》亦曰:“太公以齐地负海舄卤,少五谷而人民寡,乃劝以女工之业,通鱼盐之利,而人物辐凑。”[1]1660《盐铁论·轻重》篇亦载有大致的话:“昔太公封于营丘,辟草莱而居焉。地薄人少,于是通利末之道,极女工之巧。是以邻国交于齐,财畜货殖,世为强国。”[18]178政治上,尊贤尚功,因资质用众能。《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记载了太公封齐后杀狂矞、华士二兄弟的故事,原因是“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19]315,从此人才尽为太公所用,齐国逐渐形成了“矜功名”(《汉书·地理志》)的社会风气。
再次,善谋略。东夷文化中有“智谋”型文化的特征。首先,东夷人对大自然并不是一味因循顺从,在长期的观察中,他们认识到阴阳交替、四季轮回、月圆月亏、日中则昃,循环往复,运行不已,于是逐渐形成了权变、谋略、思辨的思想意识。其次,柔顺之天性使东夷人讲求以柔克刚的处世方法,“刚柔”观念由此产生,《商书》即有“沈渐刚克,高明柔克”(《左传·文公五年》)的说法。以柔克刚的思维方式促成了东夷谋略文化的发达,伊尹、吕尚作为东夷地区的土著居民则是当地谋略文化的著名代表,以至于战国初年的商业奇才白圭宣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史记·货殖列传》)太公在倾商、定周、立齐等诸多重大决策的制定中,无不体现着谋略才能。据《史记·齐太公世家》,文王“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太公之谋计居多。”牧野决战中,在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的情况下,“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正是太公的决策才迎来了牧野之战的胜利,开启了周王朝的时代。牧野之战后,太公协助武王安定天下,“迁九鼎,修周政,与天下更始。师尚父谋居多。”太公的谋略更体现在治齐建国大政方针的制定上,政治上的“尊贤尚功”,经济上的“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文化上的“因其俗,简其礼”,是太公对当地天、地、人资源的因循,也是其谋略思想的展现。
天道决定人道,东夷人由重天道、崇自然的理念,因而形成了尚因循、善谋略的人文特点,而太公因循、谋略的处事之道带有鲜明的东夷文化的印记,因此说东夷文化是太公之“道”的思想源泉。
西周初年传承伊尹之道的太公、辛甲、鬻子三人中,关于辛甲的资料文献记载很少,《左传·襄公四年》记载他曾倡议百官群臣各献箴言,劝王行善补过,现存有《虞人之谏》,但不见他反映道家思想的文献。另两人太公和鬻子各自受封于齐、楚,成为齐、楚开国之君,分别奠定了齐、楚两地的道家基调。
齐地的道家基调可在与鲁地的儒家、秦地的法家思想对比中显明。常被提及的《吕氏春秋·长见》一段道出了齐、鲁两国治国思想的迥异:“吕太公望封于齐,周公旦封于鲁,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谓曰:‘何以治国?’太公望曰:‘尊贤上功。’周公曰:‘亲亲上恩。’太公望曰:‘鲁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鲁虽削,有齐者亦必非吕氏也。’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齐国。鲁公以削,至于觐存,三十四世而亡。”[17]255姜太公治齐宗旨是“尊贤上功”,主张贤人治国,崇尚事功,为求国家强大,不惜易姓换君。周公治鲁方针是“亲亲上恩”,旨在保位,维护君位的世代相传和血缘宗法情感,宁可以国“削”为代价。道家认为“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六韬·武韬》)“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第七十九章)不为君,不为亲,只求治国正“道”。如何求道?“道满天下,普在民所”(《管子·内业》)道在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田氏得民心,民便归之如流水。因此,齐国“有道者得天下”的理论客观上促进了民本思想的发展。而秦法家的治国政策是通过严刑峻法维护君主的独裁统治,通过制臣、弱民来崇君。商鞅变法废除了世卿世禄制,推行郡县制,官员由君主直接任命,官僚行政机构变为君主垂直管辖的集权体系,中央集权集中在君主一人手中。商鞅的“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与管仲的“治国之道,必先富民”形成鲜明的对比。齐、鲁、秦三国的治国思想可概括为:齐为民,鲁为亲,秦则为君。这是三国治国路线的不同,也是道家、儒家和法家思想内核的本质差异所在。
齐、楚文化风格有契合之处,这一点学者早有发现,有学者明确指出“齐、楚文化是一系”[20]11。殷商时,淮南和齐、鲁之地都是东夷族居住区,但西周春秋时期,鲁国因实行“变其俗,革其礼”的文化政策,成了宗周礼乐文化的保存所;齐国实行的是“因其俗,简其礼”的文化政策,因而保留了当地较多的原始宗教和民俗;楚国则因处于“中原诸夏”的外围南蛮地带,而受中原礼乐文化的影响较小。因为齐、楚两地都是宗周礼乐文化推行的薄弱地带,因而保留了一些共同的原始文化,如齐、楚两地都重巫术,齐地民家长女不嫁,“名曰巫儿,在家主祠”(《汉书·地理志下》),而楚地“信巫鬼,重淫祀(同上)”。与鲁文化孕育了富人文精神的儒家思想不同,齐、楚都是言天道鬼神的道家文化生长的沃土。齐、楚道家并行发展,成为南北道家两大重镇,思想也渐有差别。齐国春秋有管仲,战国有稷下黄老道家,楚国则有老子、文子、关尹子、老莱子、鹖冠子等人。
齐、楚道家有诸多不同:首先,在天道上,楚道家以老子为代表,他们认为宇宙的生成模式是一、二、三式,《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而齐道家宇宙生成的模式,则是阴阳五行家的理论,即道——阴阳——五行的发展序列,是“一、二、五”式的宇宙生成方式。《管子》中《四时》《五行》《幼官》诸篇即是讲阴阳五行思想。齐兵家著作《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六韬》更可见阴阳五行在兵学中的渗透。如《孙子兵法·虚实》:“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21]46其次,在治道上,齐道家积极参政,不排斥儒法;以老、庄为代表的楚道家则排斥儒法。班固在《汉书·艺文志》总结道家为:“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1]1729可见,道家的本质是“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至于庄子等人的“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乃是后来的“放者”所为,非道家的原本,乃属道家发展中之一变种。再次,南北道家的理想人格不同:齐道家主张刚健有为,形神兼备,而楚道家中的庄子追求个人的精神逍遥,而标榜德全形亏之典型人物。
姜太公思想为齐文化打上了深深的道家印记。“太公路线的纵向发展,影响所及,在先秦时期,曾经开了两朵花,结了两个果。一、到春秋时,完成了齐桓公和管仲的霸业;二、到战国时,产生以齐都临淄稷下为文化中心的学派。”[22]管子学说,保存在战国稷下学者编著的《管子》一书中,以道家和法家思想为主,《管子》在《汉书·艺文志》中被归为道家,在《隋书·经籍志》中又被归为法家。管子提出的“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正是对太公“因其俗,简其礼”治国政策的继承,是道家“善因循”特点的体现;其“通货积材,富国强兵……贵轻重,善权衡”(《史记·管晏列传》)是法家所推行的经济和军事政策;他又提倡儒家的礼、义、廉、耻教育,体现了多元兼综的特点,前承蕴涵广博的太公之道,后启兼善百家的黄老之道。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成就了诸子百家争鸣的盛况,尽管儒、道、法、墨、名、阴阳、兵等各家自由辩难,并行发展,皆能在此找到自己发展的空间,但齐文化的主调是道家,齐国是“道术”的渊薮。齐稷下道家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君逸臣劳,势必向具有实际操作措施的儒、法开放,因此在战国中后期的稷下学宫产生了一新的综合性的学派——黄老学派,“黄老学派是培植于齐,发育于齐,昌盛于齐的”[23]143。
齐文化的本土学派阴阳五行家,是对道家思想的深化发展。因为从概念上讲,道家的核心概念是“道”,阴阳五行家的核心概念是“阴阳”、“五行”。阴阳是“道”化成万物阶段上的一个环节,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易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是比“道”低一层次、与天地并列的概念,即《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中的“二”的层次。由“阴阳”到“五行”是由“二”到“五”的再一次发展。阴阳、五行都是自“道”这一概念发展而来。《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评价阴阳五行家邹衍的思想为:“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4]2344可以说是借道家的理论和概念表达的是儒家的仁义主旨,体现了齐文化以道家兼综别家的特点。
齐文化的另一显学兵学,也与道家关系密切,是道在兵学领域的具体运用。太公作为一军事统帅,是战场上指挥作战的将领,也是执行杀伐刑赏的法官,其兵家思想皆是其道家原则在军事上的具体运用,是道家思想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老子被看作道家学派的创始人,但老子仅是把“道”这一思想概念上升到哲学高度的人,任何一种思想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老子的思想源自先贤。老子作为春秋末年东周王室的史官,掌管文化典籍,得以阅读官府史官所存之书,是职内之事,太公作为周的开国元勋,反映其言行思想的《太公》之书必在史官学习之列,因此说太公思想影响了老子,应是没有异议的。
太公之“道”与道家之“道”思想上的联系表现在:首先,道家创始人老子哲学的核心概念“道”与太公思想有承继关系。从太公是“本有道者”,及文献多记载太公主张“有道”、“修道术”、“成王道”可看,太公是较早提倡“道”这一概念者,只是太公用“道”来说明得天下、守天下的帝王应具备的道德素养、军事技能等,还没有把“道”上升到宇宙的本源、世界运行的动因和万事万物运行的规律等哲学的高度,但正因为太公对“道”的极力倡导,说“天下惟有道者得之”、有道者才能呼风唤雨克敌制胜等,加之太公以道助武王伐纣取得天下的成功实践,所以到了老子时,“道”才备受推崇,成了集宇宙本源、本因、本体于一身的最高的哲学范畴,也才有了道家对道的追求,以及修道、体道、悟道的修养方法。
其次,老子哲学的另一个重要概念“德”也与太公思想关系密切。文王“与太公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四世行善,修德行义”。德与善、义并用,指取天下、守天下中帝王施行的一系列争取民心的道德修为。太公尽管提出了“有道”与“修德”这两个主张,但并未论述“道”与“德”二者的关系,老子则以这两个概念作为其整个哲学思想的支撑,《道德经》分道篇和德篇,分别讲天地自然之道和人间帝王之德,德源自道,道是德的理论根据,二者关系清晰可见,但依然未有明确的语言阐释。《管子·心术上》:“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12]770是对“道”“德”两大哲学概念关系的准确总结,德,得也,得自于道,落实于心,德是心对道的体认。从太公、老子再到《管子》,可以看出在“道”、“德”概念上的一脉相承。需要说明的是,太公之道、德是老子之道、德之源,但内涵比老子之道宽泛,还包括了别家思想,是儒、道等诸子百家共同的思想源头。
再次,太公之“道”与老子之“道”的思想精髓前后贯通。如“文王欲以卑弱制强暴,以为天下去残除贼而成王道,故太公之谋生焉”,文王所修之德是“以卑弱制强暴”,这也是“太公之谋”。而以弱胜强正是老子思想的精髓和鲜明特色,如“柔弱胜刚强”(《老子》第36章);“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老子》第76章);“弱之胜强,柔之胜刚”(《老子》第78章)等。
长久以来,“老庄”成了道家的代言人,《淮南子·要略》明确提到“考验乎老庄之术”,为老庄并称之始,魏晋玄学家又把《老子》《庄子》与《周易》合称“三玄”。其实这是汉晋时期人们对老子之后南方道家由老子向庄子发展趋势的概括,并未顾及老子之前道家真正的道统,也未细究老、庄之别。道家的真正道统在其政治属性,为君主提供“君人南面之术” 。《汉书·艺文志》道家类著作在老子之前排列托名伊尹、太公、辛甲、鬻子和管仲五人的著作,除辛甲外,五人要么是辅君之相,要么是开国之君,显示了道家鲜明的政治道统。老、庄思想的差别即在是否继承了道家的这一政治道统,老子之“道”,是站在史官的立场上,为统治者提供“招术”;庄子之“道”是在为自己寻找出路,如何在乱世中安身立命并努力保持心的自由和快乐,庄子是站在被治者的立场,他关心的不是礼崩乐坏后如何安顿天下,而是渺小的个人面对一个强盗社会,如何避祸、全生,并努力在夹缝中保持生的愉悦。老子谈的更多的是治道,庄子讲的多是美学或心性之道。因此,在道家道统上,老子所在的楚文化与太公、管仲和稷下学宫所在的齐文化是相通或一致的,而庄子之道则是对道家政治道统的背离,缺少道家中君、相和史官的政治谋略。因此可以说,太公——管子——老子——稷下黄老道家的治道一脉才是道家的道统正途,由老子到庄子的心性之道则是道家新辟的另一新路。
总结上文,从《汉书·艺文志》可见姜太公为班固所称道的“本有道者”,在道家类排序中仅次于汤相伊尹,太公之“道”上源自东夷文化,而下肇始齐文化的道家基调,并与南方老子道家的思想主旨一脉相通,南北道家之“道”的概念和思想主旨皆可追溯到太公之道。因此说,太公之“道”在中国道家思想史上具有继往开来、举足轻重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