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事求是”到“文化自信”
——近四十年来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鸟瞰

2018-01-23 06:01鲍文欣
哲学分析 2018年2期
关键词:哲学史实事求是范式

鲍文欣

改革开放以来,学界对中国近现代哲学的研究已经走过了近四十年的历程。在这一历程中既有学术研究中巨大的、整体性的进展,同时也存在着丰富的热点转移、范式转换、话语变迁等现象。本文拟对这一成果丰硕的历程做初步的梳理,尤其关注各时段风尚之所偏①“夫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而一时风尚,必有所偏……” 《章学诚遗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695页。,并希望借此观察当代中国学术与社会思潮变动大势中的些许信息。

在不同的理论视野下,学界对中国的“近代”“现代”“当代”有各自相异的界定。此外,还有“近世”“早期启蒙”“晚清”“民国”“共和国”“20世纪”等涵盖时段、内在标准不一的诸种断代方式。本文所谓“近现代”,大致意指高瑞泉师在思潮研究论域中以“革命世纪”为内涵的“20世纪”,其开端为1895年,终结为1995年。①高瑞泉:《革命世纪与哲学激进主义的兴起》,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不同之处在于,高先生试图把现代性研究中激进主义、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的三角分析框架贯彻于整个20世纪,而笔者认为,这一类型学框架在应用于20世纪早期的思想人物——如严复、康有为、章太炎等人——时,因为这些人物内在固有的复杂性而存在着操作上的难度,在具体研究中我们能较从容地展开这些类型学中的动态平衡,但一篇综述性的文章难以对这些复杂性提供足够的说明,因此容易流于标签化;经过新文化运动、尤其是“五四”运动的数次政治社会事件和思想争论后,这一现代思想中三足鼎立的态势就趋于明朗了。故本文以新文化运动为界,将“20世纪”划分为“近代”和“现代”两个阶段。这也大致符合冯契先生关于“哲学革命”中“进化论阶段”和“唯物辩证法阶段”的划分,区别在于本文把“唯物辩证法阶段”中的“专业哲学家”更细分为趋向自由主义的和趋向保守主义的。②参见冯契:《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载《冯契文集》 (第7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在所谓“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的标签下,由于笔者的学力所限,本文实际所能关注的仅仅是其中两种主要类型: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和现代新儒家。由此,本文便接近了《当代中国哲学研究(1949—2009)》中近现代哲学部分的体例:“近代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现代新儒学”“自由主义思潮”。③郭齐勇主编:《当代中国哲学研究(1949—2009)·目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这一体例的首要缺憾是无法照顾到对近现代哲学整体研究的介绍,本文将试图弥补这一缺憾。其次,一些现代学院派哲学家实际上无法被纳入这三条脉络中,这些哲学家虽然在政治上往往有自由主义的倾向,但他们所从事的哲学工作则相对专业化,与其政治倾向之间不一定有直接的推论关系,因此本文所谓“自由主义思潮”,在哲学的内容上,借冯友兰的用语,大抵包括“自由主义底哲学”和“自由主义的哲学”两种。

本文主要考察三类成果:近现代哲学文献的整理、整体性的哲学史研究著作和对思想人物的个案研究著作,并兼及对近现代哲学问题和思想论争的专题研究著作。文献整理方面的成绩常为一般研究综述所忽视,而笔者认为文献整理是思想研究的基础,亦是一个研究领域繁荣程度的重要指标,理应纳入到考察范围中来。其次,本文将不特别涉及对大量学术论文的考察,这一方面是因为近四十年来论文数量浩瀚,通盘考察自有其难度,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以下考虑:虽然论文是现代学术生产的重要形式,在某些科研成绩的考评中可能是最重要的形式,但就学术研究本身而言,著作仍应是评判一个领域成就的最终标准。在个案研究中,综合思想的创造性、现实影响力、述论的可操作性等因素,本文择取了近现代20位思想人物作为观察的对象。①他们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严复、章太炎、孙中山、陈独秀、李大钊、艾思奇、李达、冯契、梁漱溟、熊十力、冯友兰、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胡适、张东荪、金岳霖。同时,由于近代中国的特殊性,上述人物大多不仅是哲学家,还与现实历史进程有较大关联,同时亦常在其他学术领域有突出贡献,故此本文亦将兼顾这些人物的重要传记和广义上的学术史、思想史、社会史领域的著作。通过上述各方面的考察,庶几能对近四十年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领域的知识生产状况有较全面的呈现。

近四十来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成果甚巨,笔者学植浅薄,加之篇幅所限,必定挂一漏万,期待方家的教正。

在政治史和社会史的视域内,“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是改革开放之初的响亮口号。而从哲学史和思想史的视角来看,“实事求是”也可被理解为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个十年内,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中居于核心地位的话语,它标志着原有研究的恢复、重新起步和酝酿着的范式转移。

1949年后,在革命史的“两军对阵”书写范式之下,国内对近现代哲学的研究一度集中于“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和三次“革命高潮”中的“先进人物”,而部分不在此列的思想人物则受到不加研究的“批判”甚至干脆被遗忘。“文革”时期,这些研究也大部分被迫中断。改革开放以来,近现代哲学研究领域的首要成绩,即是在“科学的春天”②汤志钧:《康有为与戊戌变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前言”第1页。到来后对原有工作的恢复和延续。这表现为康有为、谭嗣同、严复、孙中山等“先进”人物研究的繁荣,其中涌现的众多著作不能在此处枚举。文献整理工作方面,并不意外的是,最早出齐的两套近现代思想家全集分别是《谭嗣同全集》和《孙中山全集》。③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 (增订本,全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等编:《孙中山全集》 (全1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1986年版。这一时期的名著——李泽厚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颇能代表上述繁荣中的历史延续性:该书的一部分写作、出版于50年代,另一部分则写成于70年代末。①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后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98页。我们能从中发现一些颇具新意的论述,易能轻易察觉两段工作间的连续性。

其次,基于“道义”和“时代回应”②耿云志:《胡适新论·序》,长沙:湖南出版社1996年版。等原因,近现代哲学史的整全性在这一时期得以被重新认识。此中表现,其一是近十种之多的近现代哲学断代史著作集体涌现。李泽厚的近现代思想史论两种、袁伟时的《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和吕希晨的《中国现代资产阶级哲学思想述评》等著作均在哲学史叙述的广度上有较大突破。③袁伟时:《中国现代哲学史稿》 (上卷),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吕希晨:《中国现代资产阶级哲学思想述评》,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其二,在文献整理方面,这一时期的特点是以各院校、科研单位的哲学部门为主体,再版或新编了一批资料汇编,它们大多以记录“论战”和“批判”的形式呈现了近现代哲学思想的复杂性和完整性,其中尤以钟离蒙、杨凤麟主编的《中国现代哲学史资料汇编》规模最大。④钟离蒙、杨凤麟主编:《中国现代哲学史资料汇编》 (30册),辽宁大学哲学系,1981—1982年。其三,从具体的思想人物和思想流派来看,在旧有尺度下的“落后”“错误”和“反动”人物——如梁启超、陈独秀、胡适等人——开始回归研究者的视野,重新成为严肃的学术研究的对象。此后产生深远影响的现代新儒家研究亦在这一时期的后半段启动,其标志性的事件是1985年黄州举办的熊十力思想国际研讨会和1986年“现代新儒学思潮研究”被列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课题。这些具有复杂后果的变动,最初都围绕着“实事求是”的话语展开,其内在的思想动力则是对“实”的关注,或谓对“事实”的某种“重新发现”之渴望。更深层来看,与“实事求是”话语在政治史和社会史层面的效应相似,这一时期近现代哲学研究中对哲学史之“事实”的注重,同样内蕴着对现代化建设问题的关切。放弃激进的社会实验而转向常规的现代化,意味着近现代中国哲学的历程能够为当前的现代化建设提供理论教训和有益的借鉴;⑤袁伟时在其《中国现代哲学史稿·绪论》中说:“在我国经历了交织着胜利与挫折的悲壮历程以后,人们正在进行严肃的历史反思。这不能不赋予中国现代哲学史的研究前所未有的紧迫性。”这颇能显示当时的普遍心态。袁伟时:《中国现代哲学史稿》 (上卷),第1页。而某种分化的趋势也就已经暗含其中了。

最后,对“实”的关注,是在追求某种在处于转型中但仍具有统一性之“是”的预设下展开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整体上经历了从“两军对阵”到“认识史”的范式转换⑥陈卫平:《从突破“两军对阵”到关注“合法性”——新时期中国哲学史研究之趋向》,载《学术月刊》2008年第6期。,而近现代哲学研究则因为各种原因在这一转变上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滞后。反而正是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早中期,旧有的写作范式在近现代哲学研究领域达到了它的顶峰,其代表是侯外庐主编的《中国近代哲学史》和吕希晨等人的一系列近代哲学史著作。①侯外庐主编:《中国近代哲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吕希晨:《中国现代资产阶级哲学思想述评》;吕希晨、王育民编著:《中国现代哲学史(1919—1949)》,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还有一种更加纯化了的形式,是以其间发生的诸次“论战”为主线来书写现代哲学史。②“我把自己所讲授的中国现代哲学史课程的逻辑,依据历史上的论战或斗争发展的客观逻辑作为线索,斗胆进行了安排,这就成了我所理解的中国现代哲学史的纲要。”李振霞:《中国现代哲学史纲要》,北京:红旗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由此我们看到,对“实”的追求首先是在旧有的对“斗争”和“论战”的书写中找到其突破口的,正是在这些书写中,中国近现代哲学的全貌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呈现。其次,“认识史”范式的写作也有所展开,代表是萧萐父、李锦全主编《中国哲学史》的近代哲学部分。③萧萐父、李锦全:《中国哲学史》 (上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实际上,在“认识史”范式于80年代的扩张中,近现代哲学因其自身特性属于较难被驯服的那一部分,作为学术与政治、纯化与泛化之间的某种中间形态,“思潮史”同样也成为这一时期具有创新意义的写作范式。④袁伟时:《中国现代哲学史稿》 (上卷),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综合来看,在突破原有写作范式的同时,近现代哲学领域对“是”的追求没有达到像古代哲学史领域那样清晰的程度,兼容了多种写作范式,但依然遵循着“是”的统一性的预设。

社会史层面,在改革开放的第二个十年,现代化建设高歌猛进,现代性问题亦随之日渐凸显,现代化的焦虑和现代性的批评在这一时期互相交织。在近现代哲学研究领域,则是学术自身发展的逻辑、社会思潮的影响和市场的逻辑等因素在共同发挥作用。与现代化发展所提出的要求相适应,近现代哲学史,尤其是其中近现代的改良思想和自由主义思潮成为这一时期关注的热点之一。其次,与现代化进程中工具合理性的扩张形成对照,以价值合理性为重要内涵的“智慧”成为不同学术脉络和现实取向下所关注的共同问题,我们可以将这一时期居于核心地位的学术话语概括为在现代情境下的“追寻智慧”。在写作范式的层面,对“路线斗争”的书写更趋减少,“认识史”范式不乏研究成果,而更重要的是以某种兼具真理性承诺与道德性承诺的“智慧”为中心的写作范式。

基于上节曾提及的原因,近现代哲学成为这一时期中国哲学史研究中的重镇。近现代哲学史中的两部名著——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的近现代哲学部分(第六、七册)和冯契先生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均于这一时期写就。①对于这两种著作的评论,参见高瑞泉先生《动力与秩序:中国哲学的现代追寻与转向(1895—1995)》 (未刊稿)中的相关部分。此外另有计约十种近现代哲学史、思想史、思潮史著作,在此不一一具引。其次,哲学通史的写作中近现代哲学也占据了相当的比重。如丁祯彦等编的《中国哲学史教程》,近现代哲学的内容占据了全书篇幅的三分之一,刘宏章等编的《中国哲学史教程》 (上下册)更使用了整个下册的篇幅,足见这一时期的哲学史写作中对近现代哲学的重视。②丁祯彦、臧宏:《中国哲学史教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刘宏章等主编:《中国哲学史教程》 (上下),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版。

在整体的繁荣之下,我们可以察见明显的热点转移。谭嗣同、章太炎等革命史范式下的“先进”人物,在这一时期的研究中相对黯淡(孙中山是其中的例外,由于其特殊的历史地位,近四十年来他在近现代哲学、思想研究中的重要性一直相当稳定),取而代之的明星是改良派的梁启超、主张自由与容忍的胡适以及现代新儒家(包括冯友兰、梁漱溟、熊十力和港台新儒家)。梁启超、胡适的再度流行一方面体现了现代化建设的思想要求,另一方面也遵循着市场的逻辑:两位本就是在现代媒体环境中锤炼出来的人物重新成为出版界的宠儿。市场逻辑的另一重表现是,由高校、研究机构主导的哲学文献资料汇编出版趋于减少,且均出现于80年代末。其中季甄馥等编的《中国近代哲学史资料选编》计划5卷,而实际上仅出版了第4卷。③季甄馥等主编:《中国近代哲学史资料选编》 (第4卷),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这从侧面表明,近现代哲学文献的整理工作进入了以各地出版社为主体,以各种单行本和大规模的丛书、全集为主要出版形式的市场化阶段。

现代新儒家研究的兴起是这一时期更为重要的思想事件。④学界对现代新儒家研究已有较多总结,在此不做过多介绍。参见胡治洪:《近三十年中国大陆新儒家研究的回顾与展望》,载郭齐勇主编:《儒家文化研究》 (第5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89—345页。其中一个客观原因是梁漱溟、冯友兰、牟宗三等大师在这一时期相继谢世,按照“盖棺定论”的旧习,他们已能成为哲学史研究的合适对象。更深层的动力则来源于两个方向:一是作为对激进反传统思潮的反弹,文化寻根意识强势崛起;其次是在现代情境下,儒学被认为具有维护价值合理性和重建秩序的思想与社会功能。

这两个方向都导向对智慧的追寻。落实到具体的哲学史写作,它表现为一种以兼具真理性承诺与道德性承诺的“智慧”为中心的写作范式。这一范式尚未扩展至断代哲学史的写作,但“智慧”或多或少地成为现代新儒家的个案研究的内在尺度,并使这类研究拥有了与前一时期类似著作极为不同的面貌。①参见郭齐勇:《熊十力思想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颜炳罡:《整合与重铸:当代大儒牟宗三先生思想研究》,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5年版。更广地看,这一新范式在两个意义上脱胎于“认识史”。一方面,现代新儒家研究最初是在认识史范式下获得合法性并得以展开的;②“1986年开始,在方克立的倡议下,对现代中国最大的唯心主义流派现代新儒学的研究逐渐成为‘显学’。这些研究的总体倾向是,强调这些唯心主义哲学家的思想也是认识之树的‘花朵’,而非一无是处的‘毒草’。”陈卫平:《从突破“两军对阵”到关注“合法性”——新时期中国哲学史研究之趋向》。而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方面,如果从冯契的哲学史与哲学创作之关系着眼,我们可以看到“认识史”与“智慧说”的内在连续性:智慧被纳入广义认识论的范围,是人类认识的最高成果,同时广义认识论又是其哲学史写作的纲领。③在这里我们谈及了冯契的两种形象:写作《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的哲学史家冯契和创造“智慧说”体系的哲学家冯契,两者都是本文的研究对象。因此,可以认为,在承认广义认识的智慧之维及其重要性的层面上,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新儒家研究达成了基本的共识,而这两股思想势力在且仅在上述层面的合流,使得“追寻智慧”成为这一时期最为重要的学术话语。

改革开放第三个十年,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中国哲学史学科自身的逻辑发展,并作为大国崛起过程中的成就与困惑在社会意识层面的反映,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成为学界讨论的中心。在“合法性”话语下,近现代哲学的重要性在中国哲学史研究整体中有所下降,但这不能掩盖近现代哲学领域在论域拓展、讨论深化方面整体性的持续进步。需要注意的是,这些进步同时表现为旧范式的危机,与前两个阶段相对清晰的范式转移相比,这一时期的特点是基于追寻哲学史写作真实性之意图的“叙述方式的多元化”④参见陈卫平:《从突破“两军对阵”到关注“合法性”——新时期中国哲学史研究之趋向》。,而在这种多元化中又隐含着追求历史具体性的统一趋势,并由此涌现了一批高水平且富有个性探索的力作。

在这一时期的哲学通史写作中,近现代哲学的比重不同程度地下降,这与“合法性”话语下重视传统哲学研究的倾向密切相关。以张立文主编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为例,该书将元明清理学哲学定位为中国哲学的“造极”,视近现代哲学为某种“延续”。⑤张立文主编:《中国哲学史新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平等对待各历史时期的思想成就是书写哲学信史的前提,而仅把近现代哲学视为传统哲学缺少创造力的“延续”,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嫌。此外,在这一时期新出的近现代哲学断代史著作中,我们也能察觉文化保守主义的力量。如李军等人的《中国现代哲学史论》正文共六章,乃以四章篇幅论述传统保守派、东方文化派、现代新儒家、国民党哲学等保守主义思潮,仅用两章论述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思潮,其中的倾向是显而易见的。①李军、曹跃明:《中国现代哲学新论》,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版。

其次,就论域的拓展与讨论的深化而言,我们往往关注现代新儒家研究这门显学的进展,而容易对这一时期近现代哲学研究的丰富性做较低的评估。但如果我们对“哲学”做更宽泛的理解,并注意到史学界和文学界等相关学科在相关论域方面的成绩,那就必须承认,这一时期近现代哲学研究的推进是整体性的。例如在文献整理层面,较大的成绩除了《梁漱溟全集》 (第二版)、《三松堂全集》 (第二版)、《熊十力全集》外,尚有《康有为全集》、两种《李大钊全集》,以及《艾思奇全书》 《胡适文集》,等等。而在具体的研究中,除了谭嗣同研究仍然较为沉寂外,学界对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现代新儒家、自由主义思潮均出现了数量众多且质量上乘的整体性研究著述,并在晚年陈独秀、张东荪哲学、金岳霖哲学、科学主义等诸多问题上有所突破,而其中最为热门的研究对象,仅从研究著作的出版数量来看,当属梁启超、孙中山、冯友兰和胡适。同时,“合法性”讨论的一个辩证后果是对作为“他者”的西方哲学之关注,在中西比较的视域内,近现代哲学作为“中西之争”的场所获得了它的另一重重要性。其中最为突出的表现是汤一介主编的大型丛书“20世纪西方哲学东渐史”②参见黄见德:《20世纪西方哲学东渐史导论》,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而在众多此处不能一一列举的人物和问题研究专著中,这一趋势也是相当明显的。

这一时期的哲学史写作范式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由“认识”到“智慧”的写作范式仍然在大量个案研究中持续展开,现象学、诠释学等西方哲学成果也在近现代哲学研究领域发挥了一定的范式功能③例如杨谦的《中国哲学的现代追寻》采用“文本互动”“视界融合”等视角来描绘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过程与机制,且不论成功与否,但颇能显示这一时期范式的多样性。,同时出现了几种有分量的思想史著作。④如张汝伦:《现代中国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郑大华:《民国思想史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等等。其中一个暗含着的趋势,则是对历史具体性的回归。以这一时期的三种重要著作为例,金观涛和刘青峰的《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延续了此前研究中政治、经济、文化三个子系统互动的系统论方法,而进一步聚焦于近现代思想文化问题;⑤金观涛、刘青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汪晖的《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描绘了中国从“天理世界观”到“公理世界观”、从传统帝国到现代国家之转变的图景,贯穿其中的主线为知识与制度之互动;①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高瑞泉的《中国现代精神传统》重申了“现代中国”在思想上的重要性,并系统研究了“进步”“创造”“竞争”等一系列现代价值,其视域则在观念史与社会史之间。②高瑞泉:《中国现代精神传统》,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三者虽然在研究思路、思想方法和具体结论等方面存在诸多差异,但都代表了将哲学问题置于历史具体性中加以考察的趋势。而这也构成了对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某种回 应。

经过改革开放多年的积累,最近十年,近现代哲学领域整体上进入了一个总结阶段。其中表现,首先是出版了数种几十年来的研究回顾。③如李景源主编:《中国哲学30年(1978—2008)》,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郭齐勇主编:《当代中国哲学研究(1949—2009)》,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李常玉等:《近三十年中国现代思想史研究》,成都:巴蜀书店2012年版,等等。这些研究回顾虽然质量良莠不齐,但总体上释放的信号是明确的:改革开放以来近现代哲学领域的思想成果需要总结,也的确积累到达了一个可以总结的阶段。其次,虽然经历了不同的曲折,但在本文所综述的范围内,近现代主要哲学思想人物的全集(或近于全集的文集)基本出齐(或即将出齐)。最后,各个研究领域内,在新时期成长起来的学者群体进入了集体的成熟期,并出现了一批具有总结性质的著作。与此种总结相应的,是“文化自信”话语的凸显。近年来,由于国家领导人的倡导,“自信”成为各方面相当强势的一种话语,而就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而言,从反思“合法性”到“文化自信”有其学术自身发展的逻辑,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这一转变与现实大势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近现代哲学领域,“文化自信”话语首先表现为在传统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的辩证关系问题上对连续性的强调。这在正面的意义上,意味着学界对现代新儒家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总结时期。其中明显的标志,是出现了近现代儒学的断代史、通志类著作④程志华:《中国近现代儒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汤一介、李中华主编:《中国儒学史·现代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庞朴主编:《20世纪儒学通志》 (全4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郭齐勇:《现当代新儒学思潮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同时,这些著作对学者本人而言又往往有着总结的性质。⑤如郭齐勇在《现当代新儒学思潮研究》序言中写道:“我的一位忘年交朋友谢远笋博士帮我整理书稿,他给我写电子邮件说:‘这本书是您集一生之力持续对现当代新儒学思潮进行研究的结晶,具有鲜明的人文特征和学术个性。’这话的前一半基本是事实……”郭齐勇:《现当代新儒学思潮研究·自序》,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其次,学界对于港台新儒家的了解、消化和反思也获得了总结性的成果,并明确出现了在哲学上进行超越的意向。杨泽波的牟宗三哲学研究著作名为《贡献与终结》,就颇能反映上述特征。①杨泽波在该书中指出:“牟宗三上述思想方法(包括两分方法和对康德直觉思想的误解——引者注)已经过时了,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潜力和可能。套用习惯性的哲学术语,可以说已经‘终结’了。”这是经过数十年深入研究,大陆学者对牟宗三哲学做出的带有总结性质的判断。杨泽波:《贡献与终结:牟宗三儒学思想研究·总序》 (5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页。而对作者本人而言,这部书的出版也意味着“牟宗三研究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同上书,第47页注2。在消极的意义上,对传统连续性的强调可能导致对近现代哲学的价值及其丰富性的持续低估。以这一时期新出的一种哲学通史教材《中国哲学史三十讲》为例,该书号称“毫无宗派意识”,但在三十讲中仅以两讲叙述近现代哲学,且这两讲分别以“近现代化启蒙思潮”和“现代新儒家”为主题,基本未涉及中国近现代的自由主义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可见大概并非毫无宗派。②张丽珠:《中国哲学史三十讲》,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杨国荣主编的《中国哲学史》,该书以四分之一强的篇幅叙述中国近现代哲学史,对近现代各重要学派均有顾及,是近年来真正公允且理论性较强的一种中国哲学史。缺憾在于,由于该书较注重某种哲学在概念、论证等方面的理论价值,其社会历史意义的考虑则居于其次,因此像“社会史论战”“生生哲学”“唯物辩证法论战”等理论价值相对不高,但具有较大社会历史影响的哲学与事件未能进入该书的视野。③杨国荣主编:《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强调传统连续性的一个更富于辩证意味的结果,是“传统的非连续性背后的深层连续性”已成为一定程度上的共识。这一方面表现为对“现代新儒家”认定范围的扩大,如在二十年前以及更早,学界大抵会将康有为和章太炎放在“改良—革命”的框架内加以讨论,而今天占主流的意识则将他们视为儒学的“转型”乃至“新世”中的重要人物。④彭春凌:《儒学转型与文化新命——以康有为、章太炎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干春松:《康有为与儒学的“新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另一方面,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内,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之关系本就是一个重要的论题,而在这一时期该论题被更为放大了,并出现了一批积极探讨中国传统哲学、文化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之间正向关联的著作。⑤毕国明、许鲁洲:《中国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张允熠:《中国文化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现代新儒家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在这一层面上某种联合的趋 势。

其次,在“文化自信”的话语之下,我们仍然需要注意近现代哲学研究开展的丰富性,尤其需要从史学界、文学界的相关研究中寻找这种丰富性。这一时期对孙中山、陈独秀、胡适等人的研究继续繁荣,并出现了数种具有总结性质的著作和文集。①如尚明轩:《孙中山传》 (增订版),北京:西苑出版社2013年版;任建树:《陈独秀与近代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欧阳哲生:《探寻胡适的精神世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等。同时,对冯契、金岳霖、张东荪等哲学家的文献整理、思想研究等工作也在持续进行,篇幅所限,其中的成果不再详述。

最后,这一时期在写作范式上仍然趋于多样化。这一方面表现为社会史、文化史等新范式在近现代哲学研究领域的应用②这一趋势较明显地出现在史学领域的相关研究中。参见陈蕴茜:《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李恭忠:《中山陵:一个现代政治符号的诞生》,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另一方面也表现为“经学”以及更晚近的“国学”范式的复兴。例如以笔者所能见,魏义霞的《中国近代国学研究》是新时期以来首部以“国学”为题的近代思想研究专著,“国学”范畴能有效地处理如“国故”“国性”“孔教”等传统哲学史研究关心之外的问题,但也容易缺失哲学的概念分析功能和理性反思的精神,如何处理两者关系,有待学者慎思明辨。③魏义霞:《中国近代国学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在这些范式的多样化中,仍然延续着前一时期对历史具体性的关注,而其中表现出来的一个新特点,是政治哲学问题的凸显,这尤其表现在对康有为等人的研究中,并与“文化自信”的话语形成了某种呼应关系。长远地看,在近20年来去政治化的学术积累中所暗含着或酝酿着的政治性日益需要得到表达,近现代哲学领域再次成为此种表达的首要窗口。仅在关注学术与政治之关系的意义上,我们正在目睹对“革命史”范式的某种复归,同时,这种复归因为包含了传统连续性的因素而带来了更多的丰富性。其中复杂的思想和现实意蕴,仍然有待我们进一步的观察。

综上所述,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整体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同时也经历了在多重逻辑作用下的诸多风尚变迁。基于上述观察,笔者对未来的近现代哲学研究提出如下初步建议。

第一,对近代哲学革命的总结需要继续。近十年来,在不少具体的领域,诸多资深前辈学者已经奉献了长期以来研究的总结性成果。但目前学界仍缺少对近现代哲学研究更为整体性的把握,更遑论如冯契先生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和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 (第六、七卷)这样具有典范意义的名著了。随着改革开放进入第五个十年,更多的优秀学者进入他们的成熟阶段,我们有理由对此种典范的诞生保持期待。

第二,在长期的激进与保守之争后,作为一种思想上的进展,我们理应对传统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获得更为平衡的看法。这就需要正视近现代哲学在整个中国哲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和近现代哲学内部的丰富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恢复近现代哲学研究和激进主义研究在革命史范式下曾经拥有的那种特殊地位,而首先仅仅是树立以下意识:百年来的哲学革命已经形成了现代精神传统,这一传统及其内部的冲突性,是现代人的反思活动无法脱离的实际语境。

第三,近现代哲学曾经是“认识史”写作范式率先被动摇的领域。从上文的综述中我们可以发现,近现代哲学领域在经历了求统一之“是”的阶段后,就几乎成为各种写作范式的试验场。而近年来的趋势似乎是偏重于历史的具体性,更倾向于将哲学史泛化为文化史,在哲学史方法上强调解释更甚于论证,在心态上则是“同情的理解”胜于“平等的眼光”。对此可能需要一些纠偏的工作,在泛化和纯化、解释和论证、理解和批判之间达到某种平衡。①参见鲍文欣:《智慧的实践之维与哲学史的写法》,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这种平衡与正视近现代哲学的丰富性之间有着内在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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