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手册系列丛书以其权威性、时新性、通识性和原创性等特征,被视为学术研究和教育教学领域最重要的参考书目之一。其编写过程科学严谨,一般由牛津大学出版社特邀某一学科领域中的顶尖专家学者组团参与编写,覆盖学科门类齐全,仅艺术人文类(Arts & Humanities)就涉及考古学、艺术学、语言学、文学、哲学、宗教学等15个分支。已出版的文学类手册包含加拿大文学、儿童文学、文学认知研究、早期现代剧、莎士比亚、英国文学与神学、欧洲浪漫主义、中世纪拉丁文学、美国音乐剧、维多利亚时期文学文化等在内的十余种。牛津艺术人文类手册虽仍以英语语系研究为主,但近些年也将目光投射到中国文化领域,已陆续出版《牛津中国心理学手册》(Oxford Handbook of Chinese Psychology, 2010)、《牛津中国电影手册》(The Oxford Handbook of Chinese Cinemas, 2013)、《牛津中国语言学手册》(The Oxford Handbook of Chinese Linguistics, 2015)等作品,2016年《牛津中国现代文学手册》(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的出版,激起学界对《牛津中国古典文学手册》出版的期待。2017年5月出版的《牛津中国古典文学手册(上)》(The Oxford Handbook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1000BCE-900CE,以下简称《手册》)①Wiebke Denecke, Wai-yee Li, Xiaofei Tian,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1000BCE-900C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承袭了西方汉学研究的学养和思路,以西方文艺理论为主导,突破中国学者固有的中国文学史观,既展现出中国古典文学更加多元的面向,也生动地勾勒出海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动向与趋势,对当下国内的古典文学研究及海外汉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反思价值。
《手册》既希望能够在中国文学的域外研究中树立“经典工具书”的地位,同时也希望能在专业领域之外寻求更多的阅读受众,包括诸如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华人华裔及其族群,对中国文化感兴趣但并不能(熟练)以中文阅读与书写的英语读者群,甚至是以中译本为中介的研究中国文学的汉语读者群,因此它对编者的选择格外谨慎严格:魏朴和(Wiebke Denecke)、李惠仪(Waiyee Li)及田晓菲(Xiaofei Tian)三位主编的研究范围泛及东亚文学比较研究与上古文化文学研究、中古文学与文化、中国早期思想与叙事学研究、明清文学文化研究、手抄本文化研究、宫廷文化研究等领域;具有良好的跨语际学术素养的27位撰者中多见重量级的学者,像康达维(David R.Knechtges)、柯慕白(Paul W.Kroll)、伊维德(Wilt L.Idema)、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他们都是相关研究领域的知名教授,也都分别参与过之前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01)和《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10)的编纂工作。不过值得留意的是,绝大多数撰者来自美、英的主流名校(以哈佛系为主),垄断式承担绝大部分的编写工作,非英语语系的学者仅三位,且撰文比重较低,大陆学者完全被排斥在话语之外(《中国现代文学手册》则很好地避免了这一尴尬)。全书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导论,分两节讨论“文学”的关键概念、分期和关节点。第二部分,读写能力基础,分为两小版块,第一版块,技术与媒介,分四节论述汉字书写系统、书写与口头媒介、手抄本文化、书画与文学的关系;第二版块,文学文化体制,分五节分析教育和考试制度、文本与笺注的传统(上古/中古)、文学习得:类书与文钞、书阁书目与书佚现象。第三部分,文学创作,分为四个版块,第一版块,传统文类视角,分经、史、子、集四节概括;第二版块,现代视野下的文类,分三节细谈,“中国诗”、士人文学与俗文学、叙事文体;第三版块,整理、编辑与传播,分四节分论,先唐选集和选辑、唐代选集、宋代对前期文学的接受、早期文学在元明清的文本流传;第四版块,文学与元文学,分四节讨论文学/文学思想/诗学的辨析、作者身份的概念、汉代之前传统的形成、六朝至唐中国文学文化的经典化。第四部分,以时间片段、地域场景(上/下)、人物形象四小节加以分叙。第五部分,早期中古中国与世界,分六节论析,包括殖民化/汉化与多文字体系的西域译介、东亚汉字圈的共享文学遗产、汉字词朝鲜文学、早期汉语日本文学、汉越词越南文学。
尽管读者仍须对编委组可能存在的东方主义想象和汉学主义学术意识保持警惕,但《手册》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突破还是非常引人注意的,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点:
首先,《手册》在成书体例上对之前出现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主流工具书有所突破。大部分的文学手册或辞典都偏向实用的工具书,提供条目供查询,一般是作家作品(或涉理论、流派、文献等)的条目,或者以单篇论文方式呈现学者、机构、文献等概述。①前者如刘献彪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手册》,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后者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主编:《俄苏中国学手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与《手册》较为相近的,国内如《北美中国学:研究概述与文献资源》②张海惠等主编:《北美中国学:研究概述与文献资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在综述文章方面介绍北美中国学各个领域的研究进展,在文献参考方面提供专门的情报资源,但论证和介绍都似浅尝辄止;国外如《印第安纳中国古典文学手册》(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③William H.Nienhauser, eds., 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Vol.1 & 2.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6-1998.,先有简介各个文类文体的专文,次有主体部分作家作品的英文条目,但还是更偏重于文学本体研究的实用目的。与之比较,《手册》则完全摒弃了条目式的编排体例,既不依照文学史的叙事传统,也不提供详细的参考文献书目,体系上呈现出对早期和中古中国文学、社会文化的全景式的整体关照。五大章节之间看似松散,却存在着紧密的内部逻辑关系,导论梳理了基本概念之后紧接着介绍文学的物质载体和文化制度,以社会文化史的角度切入文学本体,调和中国传统实际与西方文学观念之间的冲突而使之并行不悖;既有了前期社会文化条件的充分讨论,接下来论述文学生成也就顺理成章了,再接之以传播、消费与影响,复归到文学性本体与经典化问题上;之后另辟之时空与人物,又是经典化问题的延续和认证;最后一部分把中国文学视为一个区域文学的中心来审视其辐射与影响,放在世界文学的全球化立场给予更为公允的评论,如此一来,前面四部分的本论又成了第五部分的基础和背景。主编分工在各部分的导语中相互通气,章节间也相互勾连,使得整体性得以巩固,较好地避免了学界普遍焦虑的将“专著”变为“论文集”的问题。④随着文学观念的比较与深入,正如梅维恒指出:“然而到二十世纪六十至九十年代,以中国文学所有方面为主题的第二手研究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导致完全掌握参考书目都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如何跟上新研究潮水般的步伐,就成为让编写参考书目、指南和百科全书的许多专家头疼不已的问题。学术研究井喷式的进展,既是一种可喜的现象,也是一种噩梦。其可喜在于,有价值的见解和材料纷纷出炉;说它是噩梦,是因为人们不可能像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学界那样,掌握本领域的所有文献。新研究成果的指数级增长,导致中国文学研究领域最出色的学者都宣布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写一部中国文学史了——即使是学界合作起来也不可能,以个人之力就更是妄谈。相关内容如大海般浩繁,不可能压缩成一卷甚至多卷。另外,随着中国文学之复杂性日益为人所了解,撰写一部言之凿凿的中国文学史也毫无意义。”(Victor H.Mair, eds.,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xvi-xii; 梅维恒主编,马小悟译:《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引言,第1—2页)正因如此,很多学者也严厉批判之前的一些合作式的中国文学史或研究手册,如柯马丁所斥“文章之间没有关联,也体现不出历史的叙事性”(Martin Kern,Robert E.Hegel,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26(2004): 159-179)。
其次,《手册》在研究理念上对大陆传统中国文学的研究思路有所突破。《手册》所代表的西方中国学研究突破了上一代以马克思主义和阶级斗争为纲、以经典作家作品为脉的主流文学研究模式,力图呈现和放大社会文化的物质决定性,不再局囿于“文学”本身,而更加着力于形成“文学”的外围合力和内质辐射。19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丹纳(Hippolyte Taine, 1828—1893)的《英国文学史》(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1872)强调文学与社会史的联系,提出社会历史决定论的理念,而稍后朗松(Gustave Lanson, 1857—1934)的《法国文学史》(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Française, 1894)则提出“文学社会学”(sociology of literature)概念,主张综合考虑社会因素对作家、读者和文本的影响的复杂关系,舍勒(Wilhelm Scherer, 1841—1886)在《德国文学史》(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Literatur, 1883)中提出“3-E-s”模式(Ererbtes、Erlerntes、Erlebtes),倡导以传承、学养、生活三种因素研究作家和艺术家的创作的实证主义文学观。受此文学史观的影响,《手册》既维系了原本美学、文学、语言学范畴的文学内部研究维度,又增强了对文学的外部研究力度,将早期和中古中国文学的生成、传播、保存、消费、影响的各个面向视为构成文学本体的必要层级,原本是背景、表现等的“次要”因素被凸显成研究主体,打破普遍认为的文学本体至上的等级,也不再以时空为限划分出朝代、文体、南北、性别、雅俗等断裂二元对立式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刻板样貌,注意到不同文学影响因子和生成格局之间的内在联系,力图通过对时代风格、审美旨趣、哲学世界观等方面的把握,揭示文学的社会规定性,全面勾勒出一个时代“文学生活”的不同侧面。例如第二部分“读写能力基础”涉及物质媒介和文化制度两个维度,将书写系统、正字法、读写能力、书写与口头传播载体、口述与记忆等非文学层面的“外力”视为文学研究的有机构成来解释中国文学的阅读书写与传播层面,这些因素不再被视为研究的“催化剂”,而是“原材料”,打破了“文学是人学”“文学是摹仿”“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等传统文学观的局囿。
第三,《手册》对原本文学文本研究独尊的话语体系有所突破,反经典,重实证,将文学研究提升到知识社会学(sociology of knowledge)的高度予以再度审视。20世纪80年代以来,北美以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所倡导的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欧洲以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 1921—1988)为肇始的文化唯物主义(cultural materialism)推进了西方的文学研究的学术史观念。新历史主义强调透过文化语境去理解作品和通过文学文本去理解思想史应当同时进行,这意味着文化语境和文学文本不再是背景和前景、服务与被服务、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重新考察文本在当时物质条件下的呈现和意义,不只停留在经典文本的研究,还要考虑次文本和非文本的存在,以及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之间的互文;文化唯物主义的“反经典化”倾向则将目光较多地投向“经典”之外较为次要的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以对其文学史地位进行重新反思。《手册》贯彻此学术史观念,例如在文学体制部分,古典文学研究素来重视教育和考试制度与文学的互动及文人知识获取的主体途径,而在主流之外,有一些为意识形态所轻视忽略、不太容易出现在一般的文学史脉络之中的地方,《手册》特别有所留心,像六朝时期宗教人士在寺院尼庵学习的不同层级决定其文化能力,以及不少文人在这些宗教场所接受早期世俗教育或从事研究的例子,此外还有这一时期女性接受教育的面向(第七章);再比如被认为原创性阙如、文学性不高的类书与书钞,也有专节阐述其对特定读者群(如帝王皇室)的文学影响力,从其体例对文学创作中的“对偶”习得的直接作用来界定它们对中古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第十章),这些都是从知识学的高度突破文学本位主义的体现。
突破之外,《手册》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尚有三个方面值得留意:
首先,编撰《手册》的学者为中国文学文本的重新阐释带入了西方文艺理论研究印迹,技巧娴熟,解读出彩。比如由陈威(Jack Chen)和田菱(Wendy Swartz)撰写的“地域空间”两章,借助了布迪厄(Pierre Bourdieu, 1930—2002)从空间维度展开论述的文学社会学思路,对宫廷、闺阁、都邑、边塞、林苑、寺院、山水、路途等与中国古典文学相关的若干题材(subject)进行解读。布迪厄所定义的“文学场域”(literary field)是一个有着自身职能规则和制约文学生产的社会语境,贺麦晓(Michel Hockx)就曾将此理论引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手册》此次将此理论系统引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让人眼前一亮,再次印证了非文本文学前景化、知识化、体系化的尝试。再如第二十四章李惠仪所撰“作者身份的概念”,从词汇学角度梳理“作”“述”“赋”“著”“撰”,进而讨论作者身份概念的缘起,从纷繁的文学现象中探寻文本与作者之间的关系,认为署名归属或伪作系名是对文本意义的界定和控制,所举孔子编五经、李陵苏武诗、屈原《渔父》《怀沙》都是有力的例证。这明显是受到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 雅 克· 德里达(Jacques Derrida, 1930—2004)、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等理论家关于作者身份的理论的影响,而迥然有别于中国传统文论中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作者观。尽管这些解读的视角和方法不免有现代主义反溯求证之嫌,甚至有陷入西方学术话语体系决定论的后殖民主义批评的危险,但平心而论,亦有助于跳出中国文论的刻板印象,有益于在差异化文艺思想的冲撞中激生新的研究成果,并借助比较文学的视阈,通过中西文化参照系的列举,让读者更为清晰而直观地掌握知识谱系。例如第一章对“文学”、第十六章对“诗”、第三十一章对“殖民化”、第三章拿中国文字跟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文字的比较(兼及从汉字语音体系发展而出的日语假名、湖南女书、台湾注音符号等)等的讨论,无不彰显出《手册》试图避免将西方的文艺理念不加分辨地直接套用在中国传统文论之上的努力。
其次,《手册》非常重视知识的时新性及学术的前沿意识。撰文学者多是一线高校的学科带头人,关注学术前沿动态,所引的参考文献多能看到近年来的最新成果,如高奕睿(Imre Galambos)的《汉语书写系统》(“The Chinese Writing System”)所引38条文献,2010年之后新出版的占了8条;罗吉伟(Paul Rouzer)所撰《中国诗》(“Chinese Poetry”)引用了两本2015年出版的专著。即使在一些看似没有争议的传统文学问题上,学者们也力图推陈出新,例如田晓菲在《“集”部》(“Collections”)主论别集在文化语境中是如何编撰、传阅、传播、再辑的,收录什么样的文学类型,并如何理解中古时期的“文学”概念,这些问题都不单是在介绍别集的流变史,而更是对这一主题的挖掘和反思(第十五章),所举材料很多都不见于一般的文学史,例如别集的结集命名原则提到了三国吴的薛综,“凡所著诗赋难论数万言,名曰《私载》”;南齐司徒左长史张融“《玉海集》十卷、《大泽集》十卷、《金波集》六十卷”等,这些在绝大多数文学史上的隐形角色,如今通过文献爬梳而“浮现”“再发掘”出来,引导读者另辟蹊径地在文献的指引下对许多隐形的文学文本再加审视而不限于固有话语模式中。倪健(Christopher M.B.Nugent)所写第五章检视手抄本文化的文本流动性,不仅借鉴了西方学界如陆威仪(Mark Edward Lewis)、柯马丁(Martin Kern)、田晓菲、夏含夷(Edward L.Shaughnessy)、宇文所安等在这个问题上的主要论点,而且在生产、传播、变异、影响四个方面都有丰富材料加以支撑,如提到文本的抄写复制多是由作者本人或是其友人、家人、“好事者”所为,其中既有白居易与元稹、洛阳纸贵等熟悉的个案,也有杜牧之甥裴延翰、韦庄之弟韦蔼、贯休之徒昙域基于写本文字或记忆口述而代抄传世之事。当然,国内学界也一度批判西方学者在选取论证材料的时候刻意标新立异,但客观来说,就西方语系文化圈的学者而论,选择哪些中国古代作家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凸显他们的文学地位和价值,一则出于学者自身的学术兴趣、价值判断、文化取向等,一则出于学者所能接触到的实际材料。但随着学者自身教育背景的多元化和文化交流互动程度的提升,以及大数据时代文献资源的共享力度,文学研究中的跨文化障碍正在不断被消解,但或多或少还是会受到意识形态、研究方法和价值观差异的影响。
第三,《手册》中出现与中国传统本位主义的意识形态的对立,在“世界文学的立场”里最可见一斑。第三十一章题目《殖民化、汉化与多文字体系的西域(中国西北)》(“Colonization,Sinicization, and the Polyscriptic Northwest”)中出现的“殖民化”和“汉化”与中国文化历史叙事中的“向心力”“主流性”是兼容但异质的。叙事者试图“客观”地叙述历史上中国一贯的“中华中心论”(Sinocentrism)的文化霸权主义,凸显民族/种族多样性的事实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在欧亚内陆区域版图上,不仅仅是中华文化对周边民族的同化(汉化)这一单一文化流向,还应呈现民族的迁徙、语言文字的多样共存、游牧民族的文化侵入与互融等历史图景多样性,彰显异质文化的接触和接受史(而非吞噬)。以“殖民化”为例,这一概念的表述是历史词汇“屯田”,跟现代词汇“殖民”相去甚远,虽有误导之嫌,但确能在单一中心叙事之外对与此衍生出的中国传统文学文类题材(如边塞诗)进行更深层次的反思。对西域/内亚民族文字和文学的关注(包括第三章对周边民族文字的论述),能将其放置在与汉文学几乎等量齐观的位置上而不是简单定性为“受中华文化同化”的视角,尝试在中华本土一元文化之外力避汉本位文化沙龙主义的弊端,也是难能可贵。此外,对汉字文化圈①汉字文化圈(Sinographic Sphere),有别于史书美(Shu-mei Shih)、石静远(Jing Tsu)、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等所提的“Sinophone Writing/华语语系书写”。的分析(第五部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对中华文化中心论的偏执,在勾勒清晰的历史轨迹中细数汉字文化作为共同的文化遗产对东亚其他国族文学的辐射和影响,分章论述汉字词朝鲜文学、早期汉语日本文学、汉越词越南文学的历史文献(之前也有零星涉及,如第十九章《文选》在日本和朝鲜);而这一东亚共享文化,在中古中国之后渐次分崩离析而渐行渐远,这也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不存在对中国文学传统的颠覆,也不是别具用心的西方文艺批评对中国文学文化的武断置喙。此外,《手册》对宗教和信仰、民族和种群、地域和方言、人权和性别的关注也发人深省(某些议题在当代官方意识形态中不宜讨论),呈现出多元关注聚焦而非局囿于文学、文本、文献本身的单一线性模式。
总而言之,《牛津中国古典文学手册》的出版是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的又一里程碑,其意在厘清知识体系与历史物质文化语境的互动关系,认为文学叙述的真实性来自于可信的文献材料、文学思潮和倾向,同时也跟时代文化风尚和社会习俗密切相关,对文学文本的生产、传播、消费、阐释等环节之于文学本体的影响多有关注,且突出中古以前的中国在东亚区域文学上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处的地位。尽管难免有轻视本体研究、模糊主客体关系、学究炫才的论证气等问题存在,但其在实现学术总结、累积、指导和展望上的多重意义却值得学界重视。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存在着西方学术话语的惯性思维,尤其是乐用后现代、后殖民的解构主义来审视文化和文学,不免会有主题先行和问题预设的风险,这种新历史主义和汉学主义的倾向,很容易限于学者自己当前政治、历史、视野和语境的偏见,投射到所研究的社会文化史的具体层面上而导致错误的结论。然而,我们大可不必对海外中国文学研究抱有敌意,它们的出现并非要改变格局,并非要对抗和颠覆,而是尝试用不同的角度加以叙述,展现出一种不一样的视角来丰富中国文学史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