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江
一次次回老家,一次次令我揪心。村里的人愈来愈少,那整日围着村人转悠的家畜、家禽乃至猫狗也稀稀落落,有的几近绝迹。村子里异常寂静,一片荒凉,大有“人去楼空”之感。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一尊石磨前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往事犹如决堤的洪水顷刻间漫过我的心头。
上世纪80年代前,对于偏远落后的我的家乡来讲,电,这个现代文明还是个天方夜谭,更是个未知数。照明用的是煤油灯,耕地依靠的是老黄牛,碾米磨面只能使用石碾、石磨了。那时,实行的是大集体,牛驴等大家畜由集体统一饲养,谁家需要牛耕作自留地,需要驴碾米磨面,必须由集体派遣這些大家畜来实施。由于户多人多、牛驴少,往往轮不上使唤。作为人口相对较多的我家,碾米磨面自然要比别人家频繁一些。因队里常常派不来毛驴碾米磨面,母亲没少与队长和饲喂员争吵过。有时,吵也无用,只能靠人工滚碾推磨了。
一个村子里,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石碾、石磨。拥有石碾、石磨,也就像拥有石窑、砖窑一样,那是大户人家、富裕人家的事。像穷困潦倒、连挖土窑洞居住力气都没有的我家来说,岂能够打造安置起石碾、石磨呢?为此,每逢碾米磨面,母亲总是背上粮食,借用别人家的碾磨,好话说上一大串,这还要看主人乐意不乐意。
记得有一天夜晚,长吁短叹的母亲又一次谈起一家人的光景问题。坐在煤油灯前做针线的母亲说:“看来咱们也得置办石碾、石磨了,长期借用人家的石碾、石磨,总不是个办法。”蹲在炕头噙着旱烟锅捻毛线的父亲回答:“是该置办的时候了,看看今年的收成怎样!”言下之意是,如果当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就有了打造石碾、石磨的资本了;反之,只能是干着急,没办法。
说来也真是幸运,这一年天年顺当,五谷丰登。临近收秋,父母便请了当地最有名的一郭姓石匠,选了前沟里上等的石场,张罗着开始打造石碾、石磨了。大约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打造,一盘石碾、石磨先后打造成功。
最激动人心也最有凶险的是拉碾子。因为石磨与石碾相比,毕竟要小得多,重量自然轻了许多,而且有上下两扇(两半)组成,便于拉运。磨盘也较为简单、轻便,只是用一块块薄石板垒砌而成,不需要过多地费人费力,有几个人轻而易举地就会运回家中。可石碾就不同了,不仅碾轱辘壮硕沉重,而且碾盘更大、更厚、更重,是一个直径近两米、厚约一尺多的大石圆盘,要从沟谷里运往沟坡上,非常不容易,需要二三十人甚至三四十人齐心协力,用若干粗麻绳和好些木杠,连拉带支,大半天才能够运回家中。尤其是上坡,既吃力又危险,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要全神贯注,用力要均匀一致,既不能过猛,又不能放松,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甚至会危及到人身安全。当地历史上就有碾盘拉到半坡上拉不回村、半途而废的事例。最典型的是,附近有个叫阳山村的前峁的半坡上,就弃有一扇碾盘,我小的时候去那里割草、砍柴时经常能看到它。此时的那扇碾盘,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青色光亮的风采,变成了锈迹斑斑、上面长满青苔的弃物,就这样仰面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已深深地镶嵌在岩土中。据说,当初主人动员村人在拉运这扇碾盘时,就是实在无法拉动,并且还伤及了一人的性命后,才不得不弃于半道,铩羽而归。可眼下,好在我家住在沟坡上,石场距家中的路程也并不很远,且大部分是沟道,拉运起来相对省力,危险较小;加之母亲对拉运碾子的人待遇又好,专门炸了油糕,压了饸饹,让他们管饱吃。大伙这才铆足劲头,齐心协力,将碾盘和碾轱辘很顺利地拉了回来。
家中自从有了石碾、石磨,碾米、磨面自然方便多了,母亲也再不用低三下四央告有碾有磨的人家了。一家人像置办了两份厚重的家业,很是欢喜和自豪了一阵子。
乡下人对石碾、石磨很是敬畏。视石碾为青龙,曰石磨是白虎。绝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女人随随便便坐在碾盘和磨盘上,更不允许在石碾和石磨上胡乱地搁放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滚罢碾子磨完面,父亲和母亲总是要将碾磨清扫得干干净净,有时还会用清水洗得光洁锃亮,以便下次再用。过年时,还要贴上红红的楹联,分别写上青龙大吉、白虎大吉,有的甚至还要上香、焚纸和跪拜,以示感恩和敬仰。
滚碾推磨,大部分用毛驴。将系在毛驴头上或脖项上的缰绳按一定间距拴到碾轴或磨轴上,再将裹在毛驴前颊两边棉带上的绳索向后引伸至毛驴尾后,系在横在毛驴屁股后的一根短棍两头,再从那根短棍中间扯出一根绳子,等距离地系在碾架子或磨棍上,这样就使得毛驴固定在碾道或磨道间。主人便驱赶毛驴,毛驴就会绕着碾盘或磨盘,拉着固定在碾盘上的碾轱辘或固定在磨盘之上的下扇磨上的上扇磨旋转起来,行使起滚碾或推磨的职责。为不使毛驴长时间转圈眩晕和偷吃碾磨盘上的粮食,主人就用一块黑布或烂衣裤罩了驴眼。经过长期驯化,毛驴对拉碾推磨早已习以为常了,一旦将其固定在碾磨道间,罩了眼,几乎不要主人吆喝,毛驴就会很自觉地迈开轻盈的步子,悠闲自得,反复地转起圈儿,行使起它的职责来。
但是,毛驴短缺时,滚碾推磨的职责就由人工来替代。也就是由人充当毛驴,将碾棍或磨棍横在怀里,同样拉扯着碾轱辘或上扇磨,绕着碾盘或磨盘,一步一颤地转起圈儿。这项劳动,苦活虽不怎么重,但很是枯燥乏味,一时半会都结束不了。小时候,我常常帮助母亲和姐姐们滚碾推磨,也最怕滚碾推磨。因为滚碾推磨很费时间,一旦摊上这活,意味着就没有了玩耍的时间。再就是进入腊月年茶饭的准备,滚碾推磨的频率必然增加,很是烦人。有时,推着碾棍磨棍就睡着了。特别是饿了的时候,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步也迈不出去,恨不得一下子完结了事。然而,这些想法和举动,哪能逃过母亲的眼睛,难免又是一顿数落和责备!
细想起来,石碾石磨作为新石器时代传承下来的一种农具、一种产物,在广袤的中国北方大地上延续了3000多年,可惜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