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在我们乡村老家,不论谁家男婚女嫁的宴席上,都少不了那个领班主厨的厨爷。厨爷是个人物,在村庄里的地位仅次于生产队长。按辈分,我该喊他叔。可村里人从不按辈分喊他,都叫他“老厨爷”。
常听母亲讲,厨爷小时候是个“小没娘”,还没断奶就死了娘,全靠又当爹又当妈的父亲拉扯大。人大自巧,狗大自咬。还没有灶台高的厨爷就能自己烧火、做菜、煮饭,还会学着缝补衣服,做针线活。在那个饥不择食的年代,身为孩子的厨爷常把人家病死扔掉的小猪、小鸡捡回家,煺毛、剥皮,偷偷煮吃、烧吃。人要脸,树要皮。村里那些跟厨爷一样大的孩子,宁愿自己的肠胃生锈,也不愿吃那病死的家畜。由于食不果腹,面黄肌瘦,不知不觉夭折了好几个,只有厨爷在冷嘲热讽的鄙视目光中渐渐长大。有时,生产队的牛羊病死,除了好的肉分给全村人外,骨头多肉少丢掉的蹄脚,厨爷也一一从狗嘴里抢回家,用猛火烧焦、清洗、熬粥一样地煮牛骨头汤喝。年复一年,不仅厨爷家习以为常,全村人也见怪不怪了,遇到生产队的小乳羊病死,生产队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厨爷家,厨爷的父亲廉价买回家,父子俩宰杀炒煮当美食吃。那时的村庄,一家煮肉,全村飘香,嗅觉灵敏、穿开裆裤的我们一群娃娃,经常背着父母悄悄跑去厨爷家凑热闹。厨爷总会这样:“来,来,来,捉雀、捕鱼、扑蚂蚱、抓石蚌都见者有份,不嫌弃就尝一尝。”总会让我们吃块肉、喝口汤,打发我们回家。
那时逢年过节,村里都会宰头猪或杀只羊全村人打牙祭。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那些为数不多的肉,只有厨爷家,宁可要那些剐去肉的骨头,从不参与分肉。厨爷家把骨头拿回家,用斧头砍断、敲碎,烧火慢慢烀煮。那一夜,厨爷家烟火不息催生出的香味依然笼罩着整个村庄。第二天,像群小馋狗的我们,总会不约而同守候在厨爷家香喷喷的火塘旁,成了厨爷家的小食客。后来,慢慢长大的我才明白,厨爷家喜欢骨头的原因,不仅可以尝点肉丁,喝很多肉汤,还可熬出很多的骨头油,几乎一年到头都能沾到油腥味。
厨爷虽然吃了很多那些“死家伙”,不仅没有什么大碍,身体却如菜园里浇了尿粪的莴笋,不知不觉就长成了魁梧的小伙子,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在生产队干活,背挑扛抬都有一身牛力气,总是能挣到高工分,令很多人眼气。转眼间,厨爷就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请人提了好几门亲,都嫌弃厨爷是“吃死羊瘟鸡”长大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厨爷二十三岁那年,国家“一平二调”来村里招民工,体魄强壮的厨爷被选中,离开了村庄,翻过几座山,到很远的地方修路,支援国家建设去了。树挪死,人挪活。不久,厨爷就得到了上司的赏识,调到食堂专门当“伙夫头”,煮饭做菜服务挖路的民工“大部队”。转眼五六年的时间流水而过,通往河口的公路修通了,厨爷又像只候鸟,带着行李回到了村庄。比村里人多见过些世面的厨爷,再也不是过去人们眼中的厨爷了,渐渐地开始在各家各户的红白喜事宴席上操刀掌勺、施展厨艺,山前山后有红白喜事的人家都喜欢请他去掌廚。很快,名不见经传的厨爷就相中了亲,火着枪响结婚成了家。从此,厨爷声名鹊起,成了山前山后响当当的“老厨爷”。
大哥结婚那年,厨爷带着那些早已磨得锋利的刀具以及常用的锅铲、铁勺等厨具来到我家。“咕咚咕咚”吸几口水烟筒,就组织和他搭档打下手的那几位帮厨各负其责,杀猪的、砍肉的,叮叮当当为操办宴席的事忙开了。
老家的婚礼不仅隆重,而且时间很长,少不了要张罗两三天。大哥的婚礼也不例外,从结婚的头天“闹棚”开始,前来帮忙的乡亲们以及陆续赶来祝贺的亲戚朋友们,已是热闹非凡,就等着宴席开场。每顿都是二三十多桌饭菜,吃过一巡,又摆一巡。每一道菜,运筹帷幄的厨爷早就在心里盘算好,哪块肉做成哪道菜,哪顿饭用哪块部位的肉,该煮的煮、该炒的炒,该蒸的蒸、该酥的酥,顿顿都能翻新花样不重复,把宴席烹饪得井井有条。其实,在那个缺油少肉的年代,乡村人吃肉不像如今吃白菜一样简单,操办婚事的人家,有肉多肉少,各自的家底有厚有薄。但不论谁家,只要请到厨爷,他都能为主人家量体裁衣,作好每一块肉的文章,烹制出体体面面的“土八碗”。后来,我才明白,厨爷的“土八碗”看上去全是肉,其实,凉片肉下面垫了半碗莴笋条,千张肉下面垫了半碗腌菜,粉蒸肉下面不是垫着青蚕豆,就是洋芋、红薯,酥肉是指头大的肉丁,西瓜皮厚的面壳……一切精打细算,都是在为主人家挣面子,竭尽全力把来客担待好。
厨爷来到我家,就是厨官,不仅帮厨的人全归他指挥,而且我家的肉食管理全部交由他负责,哪一块肉放在哪一个位置,砍成什么模样,生的熟的,厨爷都了如指掌。奇怪的是第二天厨爷做菜时,要用头天煮熟的猪肝做“凉片”,却发现少了一块,以为是母亲收拾走了,问母亲,母亲说没有,昨晚厨爷们走后厨房就上锁了。厨爷听后感觉有些蹊跷,便到处翻找,只见他往泔水桶里一捞,那块猪肝找到了。原来是帮厨的人中有人打“窝心炮”,想就挑泔水回家时顺手牵羊把猪肝摞走,厨爷一边做菜,一边指桑骂槐骂那只馋猫。其实,厨房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厨爷是在向他手下某个心怀鬼胎的帮厨亮黄牌。宴席后,厨爷都会跑到宴席间,背着手巡视一番,看看哪碗菜剩多剩少,下顿应该如何调整完善,心中也就有谱了。就这样,我家大哥、二哥、三哥、大姐、二姐结婚的宴席,都是厨爷一手操办的。在乡亲们的眼里,在那个没有味精的年代,厨爷用油、盐、酱、醋、胡椒、草果、辣椒、葱、姜、蒜等作调料,总是能别出心裁做出乡村别具风味的“土八碗”,担待着一茬茬乡村的客人,常令村里人树起佩服的大拇指。
厨爷杀猪宰羊也有技巧,总是一刀见红。用刀砍骨头,厨爷总是左手握一把尖刀,刀口向外,垂直戳在要宰的部位,右手握紧的砍刀顺着左手掌握的尖刀用力砍下去,不偏不斜,反复抡砍,再硬的骨头,既能砍开,又不会把刀伤成“缺牙齿”。因此,家家杀年猪,都喜欢请他掌刀,既杀生,又主厨,一举两得。可是,耍了一辈子刀,与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厨爷,不知不觉就到了七十岁的年龄,做厨师已有些力不从心。但不论有多忙,再苦再累,都逢请必到,挥舞着娴熟的厨具,胸前系一块劳动布围腰,手戴一对天蓝色袖套,脖子上挂块白毛巾,一会儿抹把汗,一会儿扯扯袖套,一会儿抄起围腰,笑呵呵的,弓腰驼背忙碌在家家户户的红白喜事宴席上。
我结婚那年,为了省钱,借用单位的食堂自办宴席,母亲把老家的厨爷和他手下的那班厨师请进城来帮我操办婚宴,做出了城里人没吃过的“土八碗”。不少人都夸饭菜好吃,宴席体面,为我的婚礼增添了光彩。
时代在变,村里那些外出闯荡,见过灯红酒绿世面的年轻人,有的嫌弃厨爷做的菜跟不上时代,花样落俗套,色香味不好。有的嫌在乡村办喜事麻烦,原本是厨爷用“土八碗”把他娘娶进家,曾经吃过不少厨爷“土八碗”的后生们,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都到狗街、猫街集镇上或县城包宴席举办婚礼去了。慢慢地,厨爷操刀下厨办宴席的活计也越来越少,那些曾经得心应手的厨具也锈迹斑斑,一年半载也用不了几次。厨爷也如那些逐渐退居二线的老农具,在父老乡亲们的目光中渐行渐远地老去。
去年,九十高龄的母亲病故,我回老家给母亲操办丧事,大哥依旧把厨爷请来主厨操刀。满头银发的厨爷还是当年那样,马不停蹄地忙前忙后,都说母亲高寿,一再叮嘱我们,要把母亲的丧事当作喜事办。我递烟给厨爷时,才发现他的右手指已经断了两个,我以为是帮人家下厨不小心被刀剁掉的,可在我的记忆中,厨爷不是左撇子,伤的咋会是右手呢?后来,厨爷一边抽烟,一边向我讲述了手指的故事:如今村庄里的青壮年都进城淘金去了,留守村莊的大部分都是妇女、老人、儿童,家家户户饲养的年猪又大又壮,像头驴似的,而杀年猪的都是年近古稀的老头,由于力气不足,按不翻垂死挣扎的猪,一不小心,厨爷就在帮邻居杀年猪时被猪咬断扎嘴的绳子,吃掉了他握刀的两个指头。当时,心急如焚的村里人找来农用车,把厨爷送到县医院,由于山高路远,错过了做手术缝合的最佳时机。尽管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厨爷的指头再也无法复活,成了残指。
吃过厨爷手下不少“土八碗”肉食长大的我,看着厨爷切菜砍肉不便的手指,听着厨爷操刀切菜清脆的声音,看着前来帮忙料理母亲丧事的妇女老人的身影,我的心头酸溜溜的。我莫名其妙地想,假如哪一天厨爷也像母亲一样离去,难道父老乡亲的丧事也要像婚礼那样到集镇、到县城去举办宴席吗?
忽然间,厨房里传来了厨爷手指被刀切伤的呼叫声,我跑进去一看,厨爷的食指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转身赶忙找来家里备用的创可贴和阿莫西林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血止住了,厨爷休息片刻,又转身进了厨房,继续下厨,只是厨房里的切菜声再也不那么清脆了,节奏也慢了半拍、断断续续。
厨爷强忍着疼痛,帮助我们把母亲的白喜事料理完毕。离别时,我拉着厨爷伤痕累累的手指,心头一阵酸楚:厨爷手指的痛,不仅是村庄失去“八大碗”的痛,也是我这个漂泊异乡的游子一缕刻骨铭心的乡愁。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