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墙根茶飘香

2018-01-22 23:55赵希娥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古樟笛声油茶

赵希娥

都说小草手灵巧,白菜萝卜都比一般人家的肥胖喜人。但小草的人生很不顺,却又是幸运的。

小草的家在明月山下,三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耸立马头墙。六百年历史的明月村,以善打油茶知名。村民们早起要喝茶,中午要喝茶,晚上也要喝茶,油茶之于村民仿佛血液流转身体。这些年,明月村悄然发生着变化,许多村民远下广东上海打工去了,然后回到明月镇建起一栋栋相互攀比高大的桶子楼砖房晒气派。这些毫无章法,亦无多少建筑特性火柴壳般的桶子楼,不过是房屋的新旧,大小,高矮间的攀比罢了。这样说,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小草不出去打工,也不是外出打工不好,外出打工起码见世面多,见识人多,年轻人聚在一起多高兴,小草没有出去,也是出于无奈。小草的父亲多年来一直在床上躺着,需要人照顾。多年前,父亲上山打柴摔坏了腰,以至多年来里里外外全靠小草支撑。母亲几年前去世了,这段痛楚往事,小草永生难忘,母亲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然在小草眼前晃动。说起来,父亲的摔伤亦因母亲亡故,没了魂儿的父亲怀揣着悲伤上山砍柴,远远地望着母亲的坟儿不慎摔下山崖。小草找到父亲时,父亲已经不能说话,豆蔻年华的小草自此开始担负起照顾父亲,包括照顾自己的人生重任。小草上山种田,种地,养猪,养鸡,日子虽清苦,但看到父亲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亦觉欣慰。晚饭后,收拾洗刷完一切,小草蹲在父亲跟前,听父亲讲述小草小时候的故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讲述他怎样和母亲认识,母亲怎样怀孕她及出生情景。父亲说兴正浓,小草累了,父亲仍然没有睡意,小草竭力提振起精神,吟唱母亲教给她的童谣,这是首唱给月亮的童谣,小草一遍遍地吟唱,一年又一年地吟唱,父亲百听不厌,自己也百吟不厌……不知何时开始,渐渐地父亲脸上的笑容少了,还经常长吁短叹的。小草大了,快二十五岁了,还没谈婚论嫁,好心人急着给她介绍对象,小草总推辞,不是小草不想嫁,个中原因,不说恐怕人都清楚。父亲意识到,他耽误拖累到女儿了,听到马头墙外传来儿童们的欢笑与喜闹,听到一对对夫妻牵着儿女的小手有说有笑走过门前,父亲的心更加慌乱,父亲几次寻死,也是他命不该绝,每次都被小草及时发现,小草在父亲面前发下重誓,父亲你要是再这样,小草就跟你一起走算了。不,小草现在就走。说着,小草扯了绳索要上吊,吓得父亲举手告饶说,再不敢了。

小草說,我说到做到。

父亲自然知道女儿说到做到的个性。

高高的马头墙下,每到傍晚或清晨,传入耳际的俱是村中人家响起的阵阵捣油茶声。捣茶声节奏感强烈,有穿越时空味道,一声声地扣击着小草的心。

小草打得一手好油茶,高高的马头墙上,飘逸着淡淡的,丝丝缕缕的油茶香味。尤其近段时日以来喝过小草油茶的人,赞不绝口,说,这样的油茶手艺,上县城,或上镇子发展,前景未可限量呢。

小草总说算了,自家喝了舒服就好,小户人家手艺难登大雅之堂。其实,小草也不是不想上镇子去,而且知道自己的茶艺确有过人之处,只是父亲舍不得离开明月村。随着岁月增长,父亲已越来越难离开明月村了。

父亲离不开,小草也就离不开。

小草家的屋后头是一处古老的茶园,被小草伺候的十分精细,翻耕,杀虫,除草,施肥,采茶,小草样样细致耐心。人说,这就是了,小草的油茶为何这般好喝,道理已在里边了。尤其近段时间,小草的油茶打得越加出神入化,味甘甜,意蕴绵长,喝了有种说不清的爽神。

一日,县里决定举办一次油茶比赛,都劝小草前往参赛,说,以小草目前茶艺,肯定能获奖,甚至获大奖。为此,小草做了精心准备,茶叶选最好的,米花和粑粑果等一应料子全选最好的。

这天,明月镇上空氤氲一片,油茶参赛户排成长龙队,一位位资深评委端坐上方,好一派规整威严,只等一户户参赛人递上自己的拿手佳作。

小草有些紧张,她一面捣茶,炒茶,一面不时扭头看一眼邻近参赛人。色泽上看,小草感觉自己的油茶水应当很亮眼的,评委一家家一户户地品尝着香味浓郁的油茶,他们脸上一会儿划开一道道惊喜,一会儿眉头微皱,一会儿微微点头赞许,一会儿轻微摇头,小草的心都提到嗓眼上了,因为她的油草已经摆上评委们面前,等待命运结果。评委面带微笑地抬头看了小草一眼,眼神里诸多赞许成份,因为小草人长得清纯出众。品评油茶时,评委们的眼睛先在茶色上停顿了那么一下,这一下比停在别人家的茶上时间长些,随后,评委们端起油茶用舌尖不经意地舔了一口,然后又舔了一小口,似嫌不足,又舔了一口,一连三次,就放下了,评委们抬眼看了一眼紧张的小草,似有遗憾之意,但没说什么就让下一位上……结果出来了,小草的油茶名落孙山,别说获取什么等级奖,连优秀奖都与之无缘份。举荐小草参赛的人不服,认为评选结果有失公允,拿获奖者的油茶与小草家的进行比较,便不说话了。

小草几乎是流着泪水回家的。

回到家,父亲喝了一口小草参赛打的油茶,亦大感震惊,连说怪,太怪了。

小草不服,又炒了一锅,味觉跟参赛时打的几乎没有差别。小草懵了。

晚上,父女俩都睡不着,究竟哪方面的原因,火候,料子,又或是?小草辗转反侧,一会儿拧眉,一会儿略有所思,突然间,小草翻身起床,这时天还没亮,小草开始捣茶,炒茶,随后不由面露微笑,父亲兴奋地问,找回感觉了。随即喝了一口,父亲的眉宇慢慢地化开一阵,就像一池平静的水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那般,总的感觉并不满意。

小草又忧郁了。

父亲问,怎样打出来的。

小草告诉父亲,参赛那天,她忘了油茶最好吃的时候是用墙根下的泉水打的。

小草家高高的马头墙根下涌出一眼小小的清泉,泉水比筷条嘴大些,奇的是终年不枯不竭,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流向何方。泉水旁有个木盆一般大的水坑,水面清澈,宁静照人。因厨房后面有清澈丰沛的明月溪水饮用,以至很少想到泉水有此妙用。endprint

父亲问,你刚才用泉水打茶了?

用了,近段时间以来,我一直用它。

父亲略有所思说,可惜最好的味道还没出现。

突然间,马头墙外,一阵笛声响起,笛声清澈悠扬,如梦如幻,如泣如诉,笛声升到马头墙上,陪伴一轮明月。笛声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悠,一声欢,一声快,一声慢,马头墙仿佛浑身弥离着油茶幽香了。

一声声梦幻般的笛声小草多日没听到了,她一边捣着手中的擂锤,一面听着萦绕在马头墙上的笛声,小草心如涟漪飞动。其实,此前小草一直为此笛声的出现而激动,只是为了参加油茶大赛匆忙,没来得及去想许多,失败归来,她一直致力寻找失败根源,没有想到,现在,这笛声仿佛飘落的红枫叶一般,飘进梦里,融入油茶里。

笛声节奏明亮,不缓不急,小草的捣茶与炒茶声随了笛声一声轻,一声重,一声高,一声低,一声近,一声远,茶锤捣得节奏分明,动作有序,心情一起一伏,一喜一惊,一明一亮,一长一短,声声裹挟着香气,似乎呼唤什么,是乡愁么?或是寻找故人,或是归乡恋曲。小草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停在某一时段,或追忆似水流年中的某刻旖旎时光,亦或是童年和母亲在一起的某欢乐片刻的零散记忆……笛声什么时候停歇,小草不知道,整个捣茶,炒茶过程用了多长时间,小草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油茶打出来了,父亲喝了茶水后几乎跃起,仿佛腰疾好了,父亲忍不住大声嚷嚷说,太妙了。好一个妙字!这不是一个普通村人的词语,竟然从父亲嘴里嚷了出来。小草尝了油茶,乐了。但是,瞬间后便若有所思地沉凝下来,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既不抬头说话,也不看父亲一眼。寻常间,父女俩喝茶时总会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神里带有多少人世间美好的父女温情,这会,小草脸上全都不见了。

父亲略显焦急问,女儿,你怎么了?

小草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连说没什么,没什么。父亲又看了女儿好几眼,后来也如小草一般地略有所思了。

隔天清晨,小草似乎为了印证心中某份思考结果,比寻常捣茶时起得更早,来到门外的明月溪旁。溪流上有三渡桥,中间桥畔有一棵古樟,古樟后面有一座古老院落,小草感觉笛声从古院落中某扇窗户飘出来的。

小草不时仰望隐藏在古樟后的那扇窗户,又低头看一眼明月溪中一对游动的鹅。鹅亲亲我我,小草竟然看得出神了。后来,她猛地抬头,又望了一眼那扇窗户。回家后,小草开始捣茶,马头墙外的笛声仿佛如约而至地响起,合拍着村庄人家此起彼伏的捣茶声。小草把茶捣得如笛声一般曼妙传神……晚上到来时,小草又开始捣茶,笛声又如约响起。

父女俩最爱喝油茶,即如吃饭,父女俩,每天少吃一顿或两顿饭可以,但油茶一顿不能少。他们喜爱油茶中淡淡的幽香,以及姜味和辣味。油茶里带有某种情绪,某种情结,又或,总之,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的感觉。

女儿爱父亲,她感觉父亲是一座山,坐着是一座山,站着也是一座山,身体好时是一座山,躺倒仍然是一座山。父亲没什么文化,甚至连小学都没毕业,却懂得很多很多,爱得也很深很深。在父亲眼里,女儿是这般通晓人事,女儿的心里,充满对父亲的体贴温情,也充满对土地庄稼的爱与温情,充满对家禽们的爱与温情。

小草默默地拉开门,抬头朝空中眺望,高高的马头墙上,一轮明月已西垂,笛声就是从哪儿飘逸出来的呀。

姑娘从小就敏感,从小就对包括太阳,月亮,星星,以及对树木,花草,河流感兴趣。这会,那月亮似乎在向她眨眼睛,月亮的眼里似有秘密诉诸于她。小草好像发现什么,却什么也没发现。

又一年的油茶比赛来了。有人又嚷着叫小草参赛,连父亲都这样说。

小草没有表示。人都急了,小草不急,其实小草表面不急,内心急。她似乎在等待奇迹出现,假如这个奇迹没有再出现的话,她是没信心参加这年的油茶比赛的。

细心人一定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每当有空的傍晚或清晨,小草总会来到明月溪旁小站一会。明月溪和村庄一样久远,溪流从村后的月亮山流淌下来,两岸人家有石梯延伸向溪流,村民们步入石梯口用溪水洗衣洗菜。

小草长时间站在溪水旁伫望,或许看见了母亲的音容笑貌倒映在悠悠的溪水里,又或……有时,小草望着古樟后面的古宅出神,笛声就是从古樟或从古樟后面的古院落某扇窗户飘出来的,吹笛人究竟是谁?按说,村里的人小草全都认识,她从来就没见谁吹过这样好听的笛音。或许小草的心事被人窥破,连父亲都忍不住了,说,女儿,你在找什么?

没有。

别瞒父亲了。

小草不打算隐瞒了,说,也不知道是谁吹的笛。话刚说完,一个后生来到门前,问,有人在吗?

有人在,有人在。父亲的回答快得出奇。

不是本地口音的小伙子进到屋里。

父亲问,小伙子,你从哪来?

我就是明月村的人。

怎么从没见过你?

哦,小伙子说,我家在古樟后面。

他们全去东南亚了。

是的,我回来小住一段,我爷爷去世时说,有时间让我多多回来看望古宅,他也想回乡安度晚年的,只可惜。

小草突然发现小伙子額头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疤痕,和发笑时的特殊表情。小草突然忆起,她认识他,他额头上的疤痕是小时她受几个大孩子欺负,这个大她几岁的男孩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保护她。男孩势单力薄,被一群孩子推倒在地,扣破了额头……

小草惊讶万分问,你是狗崽?

是!你叫狗妹。

……

新的一年油茶大赛开始。

纷繁的古镇上,铺开两条长龙般油茶队伍,参赛者比上届多了许多,美国,英国,东南亚都有贵宾前来。摄影者手中长枪短炮瞄准身穿民族盛装的参赛者。舌尖能砸出香味,砸出情韵,砸出人世间温情的评委们脸上充满着喜悦般的庄重,他们认真品尝每位参赛者作品,小草炒茶用的水是从自家高高的马头墙下取来的,身后也有一棵与自家一样的古樟树。古樟后,也有一座古宅,古宅上有扇窗户。小草的捣茶,炒茶声节奏感强。一声声柔美笛声,从古宅窗户飘逸而出。笛声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悠,一声明快,小草紧张而面露微笑……小草的油茶过了初评,很快,终评也出来了,评委意见一致,小草的油茶获取本届冠军。

小草上台领奖时,把狗崽领上台说,没有他,我不可能取得今天的名次……

月亮升起,高高的马头墙上,悠扬的笛声,陪伴着一轮明月出现。小草及明月村同时响起的捣茶声,在笛声里,一声高,一声低,一声远,一声近,清澈透明,缕缕幽香……

——选自《高原风》第一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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