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复加的美誉与赞叹,抑或如影相随的诋毁和訾议,于强悍霸气、才华盖世的诺曼·梅勒而言,无非过眼云烟罢了。撩开那些好奇无聊的街谈巷议,悬置任何基于爱恨情仇的是非判断,单以作品论,诺曼·梅勒可谓美国战后唯一匹配上百科全书式作家的全能艺术大师。
从《裸者与死者》这一最佳战争小说,到“新新闻主义”风格代表作的《夜幕下的大军》与《刽子手之歌》,再从暴露中情局的《夏洛特的亡灵》乃至《巴巴里海岸》,而后进入影射好莱坞的《鹿苑》,再而裹挟着侦探气息的《硬汉不跳舞》,采掘了埃及千年古墓幽灵的《古代的夜晚》,徜徉于魔鬼盘踞的童年希特勒的《林中城堡》……这些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大部头作品,莫不摄录、跟拍并营造、折射出了二战后美国社会与文化的历史转型。
梅勒曾说过:“我希望尝试对谋杀、自杀、乱伦、纵欲、极度的快感以及时光等方面的奥秘作深入的探讨。”也因此,裸呈自我使梅勒具备超一流的表达集权、专制、嫉妒、自私、贪婪、暴虐的有利条件。其成名作《裸者与死者》之“裸”,为梅勒裸呈风格的第一例,随后,他赋予了“裸”以不同含义。作为一个人和一个作家的“裸”意即袒露他的冲动、欲望、本能、思想。公开地“裸”,说出不能说的话,那就是一种力量的表现形式。(《林中城堡》译者前言)
不过梅勒式裸呈,与海明威式冰山双峰并峙,俨然代表了硬汉文学变动流程的迥异标签。而梅勒特有的裸呈风格,亦参差有致勾勒出一个个悲剧英雄如神祇一般登顶、衰落进而死亡、幽魂再生的轮回轨迹。于热爱他的读者视域内,他们由衷爱戴这位美国疯叔叔的小说所呈现出的力与美。
看似梅勒在小说中描述过很多擦燃暴虐野性的肉欲和畸形变态的性爱,以至于令女性主义者大为不满,比如《性政治》一书。或许这是梅勒在文本中故意设置的表象诱饵和话语陷阱,用以表达对女权主义批评的不屑与罔顾,究其实这种裸示仅部分印证了梅勒一以贯之的大男子主义做派。实质上,梅勒描述性爱的方式,并非萨德式的耽溺虐恋或亨利·米勒们的亵神渎圣,亦未曾嵌入劳伦斯式反现代性的返归原始欲求。梅勒小说的性爱伦理学视域下,性不是其主要描述对象和主题仪轨,终究作为存在主义在美国的集大成者,梅勒小说的色情成分,更让他逼近自然主义作家风格,而那些裸露的情节也仅出于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使然。如此一来,你不期然地发现了梅勒与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之间的共情感。
作为雄心勃勃的小说家,梅勒赓续了诸如杰克·伦敦、海明威这一路硬汉文学中的行动派,却又另有拓殖:一方面,他创造了许多跟风或拉风的话题,以至于在各种场合,人们总忘不了他的那些针砭时弊、大胆锐利的文章和访谈所带来的酣畅淋漓、不亦快哉。有人甚至将他与英国的斯威夫特相媲美,或视之为美国知识阶层的代言人。而另一方面,作为战后文学教父,梅勒更配得上美国文坛最富有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任何一部作品,都经历了长时期的酝酿构思而成为高度劳动、反复修改的结晶体,用以实现其理想人格的审美诉求与个人政治的表意路径。从颇具自然主义色彩的《裸者与死者》,到侧重存在主义心理分析的《一场美国梦》,再到纪实文学《刽子手之歌》,梅勒的实验精神达到了贯通神界与魔界的地步,最终他每一部作品的问世,都会引发美国文坛风向标的变动。毁誉不论,良莠莫谈,梅勒这种执着认真的冒险精神,使得美国当代小说艺术始终处于永恒的流动与迅捷的变化之中,以至于成为了一种革命性的推动力。
如此一来,这种裸呈的本文发生学、话语修辞学和整体文风,反倒更烘托出一个真实可爱的文学狂人、一个抱有写出伟大美国小说野心的诺曼·梅勒。从小到老直到死前,梅勒从未动摇过对文学写作的极端爱戴和对小说地位的高度推崇。裸呈也成了一种日日生新、稳中求变的流动的游牧精神。这种流水不腐、动感十足、强劲华丽的裸呈自然生成一种新颖的叙事风格,一度名之曰新新闻主义或非虚构。众所周知的是,梅勒与卡波特、汤姆·沃尔夫等人,一并建构了这种文体,进而将小说地位,赋予了超出歷史和新闻的美学价值。他的两部获普利策奖的杰作《夜幕下的大军》《刽子手之歌》证明了这种文体形式的不可复制性和独创性;同时梅勒式行文风格也敞露无遗。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游刃有余的勾连技巧,异质变形的视角挪移,错彩镂金的马赛克镶嵌术,让精力旺盛的梅勒,圆遂了放任恣肆、云谲波诡的言说狂欢。
作为裸呈自我的硬汉,梅勒尤擅第一人称叙事。这些第一人称能穿越于不同时空间,或附体鬼魂,或寄身恶魔,或直接化为叙述主人公,或显形于文本内的对话交锋场。梅勒不想使用含蓄蕴藉的主观视角,而于第一人称视角与叙述者、作者之间,搭建了一个溢光流色、众声喧哗的意识形态交锋战场。这种复调感极强的话语形式,其实也蕴含着梅勒对小说文体与结构的重视。这也令其每一部作品都动用了颠覆既往的新颖套路,更能散播出别有形式意味的震惊观感。梅勒桀骜不驯的思辨性情和永不服输的好斗精神,于此也袒露无遗,且快意恩仇、戏谑十足。
在裸呈叙事风格的主题指向上,梅勒小说中人物身上存在着魔鬼与天使的对峙。梅勒笔下总会出现一种代表美国式集权主义的主人公。而那些无辜的士兵或天真的人物,懵懵懂懂、赤裸裸地成为专制主义符号机器的编码对象。这一主题,于作为存在主义者的梅勒小说中,承载了他对世界与人类存在的热忱关注;通过对上帝、魔鬼、人这三者关系的思考、对现代性机器中人性的思考、对生与死的思考和对恐惧与勇敢的思考,梅勒的作品成为观照美国社会的监控器和记录仪。
纵观梅勒这些小说,总能发现互文性手法的轨迹。缤纷五彩的重复策略,如翩跹的魅影一般穿梭于不同文本间,既相互对照出原有语境中的悖谬,又不断衍生出新的语义。这也意味着梅勒的难以定位性和超文本创造力,仅后现代主义的标签似乎难以涵盖他的那些极为现实主义的甚至接近于德莱塞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传统的行文风格。而垮掉一代的语风、嬉皮士的情调、海明威式的冰冷、奥威尔式的省视和帕索斯式的拼贴,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模仿的美国本土的巴洛克文风。
美国式哥特,在爱伦·坡、福克纳、麦卡勒斯、奥康纳等“南方”作家作品中得到了呈现,而巴洛克文风,到梅勒这里,也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巴洛克艺术的奇形怪状和粗犷狂放的男性特征,及其不可遏制的想象力和难以规训的破坏力,似乎指谓了艺术家及其主人公能量的沛然生气和多语体系的浑然交响。也因此,梅勒小说总会堆簇出很多生硬的令人震惊的迷宫式褶子,用以构成对日常生活政治视距的挑衅和对素常审美趣味的阻拒。这种有意为之的最能代表梅勒肉体和欲望的空间体式,与画家弗朗西斯·培根的臃肿肉块和埃贡·希勒的变态线条一般迷人。
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对于小说的艺术来说,自它存在之日起,结构就获得了一种首要的重要性。”结构繁复的巴洛克文体、镶嵌着各种各样的碎片化小型文本、包括书信、电报、插入进来的记忆及画作乃至置喙其中的评述,构成了梅勒小说奇声异体的多声部空间。而裸露锋芒的虚构之刀,亦切碎了中规中矩服饰缎带的裹束,又缝缀出了新的斑纹花样,由此而成的力与美,愈加说明了梅勒文体的不可复制性和难以模仿性。大概这是一个有抱负作家的必然选择。
肖涛,原名李英祚;胶东半岛人,文艺学硕士 、文学博士;小说评论家、独立艺术批评家。18岁出海打工,十年西部流浪生涯。早年从事雕塑艺术,后从事文学研究,曾在多种期刊、杂志等发表小说、评论、学术等文章,共计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