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伏羲

石厉

你曾将漫长的黑夜点燃，每当黎明

天空中的第一群飞鸟

掠过最后闪烁的灰烬

它们朝远方缓缓地飞翔

一定能揭开那些秘密的铁幕

父亲是雷，母亲是风

你是在风雷激荡中，被孕育了

十二年的一個奇迹，诞生在

叫作成纪的山地上

被百兽荡起，像病毒一样

扩散的浮尘，无法触碰你高昂的眉梢

你远远高出我们，是所有王的底版

浑浊的形象，隐形于古老的江山

你的目光自成闪电

你的脚掌是插入土石中密集的树根

你汇聚了大地上许多生命的长处

你有蟒蛇的身体，鳄鱼的头颅

雄鹿的长角，猛虎的眼睛，红鲤的

鳞甲，巨蜥的腿脚，苍鹰的利爪

白鲨的尾巴，长鲸的胡须

传说中，你是运行地下

从云入空的那条龙

你当然也是大地上，从未

熄灭过的一团烈火，你能将

繁华的表象，顷刻间照穿

你能看到本质的深渊中

使激流迷乱的旋涡，怎样

简化为相互依存的力量

事物的大水里两条互动的鱼

形成了一个阴与阳的圆圈

让我们根本难以摆脱

我们只是在它表象的曲线中运转

有时相恋，有时相恨

所有的妄想似乎只存在于

对方最阴暗的深处，那里是一切

生命山谷中的最高峰，盛开着

最让人惊心动魄的雪莲

让人为之生，也为之死

你与女娲，像蛇那样缠绕

爱情让人与动物之间没有距离

我们根本难以知晓，蛇到底知道什么

它冬眠于洞穴，沉潜于深潭

飞翔于云雾，它隐蔽的多于暴露的

它可以凌厉迅急地注入痛苦的毒液

它将算计和操控藏于冰封的冷血

深知矿脉中最小的一次裂变

也清楚纤云酝酿的最轻的一次风暴

当它划过庞大的事物

有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战栗传遍地表

据说它有多条性命，扁平地穿越时空

等同于幻影，突然降临又突然消失

而人有人的道路，既要与神保持

距离，又不可与兽混同，这条

门径，注定要被人类的尊严杜绝

混乱从你开始，也从你结束

你掌握了谁都听不懂的语言

只用简单的图形和数字说话

你是天上的书页，云朵中的文字

河流思索的山脉，在风中

奔跑的大地，你消退于时间的背面

那些后来的传说，只是你的赝品

在你冷峻威严的面孔之后

你比你的身体和心智更善良，你教

人们如何将生冷的食物变成美味的

熟食，每一位俊男健康的体魄中

都蕴藏了你的精神，每一位女神

细嫩的皮肤中，都闪耀着你的光彩

你能让岩石流出铁水

将支撑群山矗立的钢筋攥在手中

整个地平线，都在朝一个方向倾斜

你不是给后人留下格言的人

却是黯然中的一个亮点

泥土在你的燃烧中舞蹈

人首和鲵鱼状的彩陶

流向八方，统治了荒野和群山

最深刻的绝望，莫过于

一个在岸上行走，一个在水底漫游

那是另外一则人和鱼的故事

你只与火焰谈黑暗，不与波浪论深浅

我看见，你真正的形状，就在——

每一次点燃的后面，每一回流水的底部

你给事物赐予名字，创设符号

观测云彩、雨雪、雷电、大风

火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

安静地坐在古代成纪的卦台山上

模拟了大千世界复杂的结构和秩序

以八种事物作为代表

画出未来最为简洁的图形

太阳从地下沿着六爻的台阶冉冉升起

跃出地面，在所有空虚和断裂的

地方，在彼岸与此岸之间

架起一座贯通的桥梁

这是0与1，虚无和真实

两个简单的数字筑起的天梯

沿着它，在黑暗与光明的往复中

我们可以进入天穹

甚至在今天，踏着你的足迹

我们几乎接近了天神住所的门洞

每个人内部的太阳和月亮

也是如此升降

每一次发光、每一次熄灭

都在这样一个蛛网一样的世界中

埋藏着命途苦难的轨迹

就像蜘蛛在编织的天地中

网络昆虫，迷惑不速之客

操纵生命的大手

以光亮遮掩了光亮

以墙阻挡了墙

以蜘蛛遮挡了蜘蛛

一根无限柔长单薄的丝线

反复折叠，竟然能成就一个

海浪与风暴无法企及的输赢的棋盘

但它并不自恋，该毁弃的，瞬间毁弃

突然会逃亡得无影无踪

你教导人们，如何像闪电一般织网

在天上，如何捉拿飞禽

在湖海，如何捕捞鱼虾

同时对别人，为何又要网开一面

每个人都是这个梦幻世界

最终的开关，一旦恶意关闭

自己眼中的世界，就会永远消失

我们被自己缠绕，也被他人缠绕

很难找到其他的途径

最终要跳出太极的图形

逃出八卦的蜘蛛网

单独的个人无路可走

望着你镶嵌在日光中的背影

有太多的谜团无法解开

黑夜的斗柄只指向辽阔与无穷

不会给我们任何深入浅出的提示

天地之间话语不通

在你的初次翻译中我们摸索了数千年

如今仍然在阴与阳，0与1之间徘徊

这是一个伟大的数字迷宫

它的路线埋藏在能诞生黑铁的

岩石深处、生殖力

最强大、最茂密的部位

那个最后的出口

依稀有井口之上漫溢的月光

但一猜就错

它一直是宇宙的谜底

而你是第一个猜中谜语的人

你仿佛一直是高悬天际的北斗七星

以一个巨大的问号在试探人间的

祸福，在你的摇光中，人赤裸

和透亮得一丝不挂，堆积成山的财富

顿时比单调的麻绳还要多余

那是人类多余的尸骨和污垢

是兽皮和落叶，是一场飓风之后的

灰尘，你因为抖落了它们，乾坤

就向你敞开了它最虚幻的胸怀

注释：

成纪：相传一位风姓女子，曾去雷泽郊游，发现一个大脚印，出于好奇，将自己的脚踏在脚印里，受感应而怀孕。怀孕十二年后，生下人首蛇身的伏羲。古人将十二年称为一纪，当地人为纪念伏羲诞生，将伏羲的降生之地叫成纪。《汉书》曰：“成纪属汉阳郡，汉阳郡即天水郡也。古帝伏羲氏所生之地。”甘肃天水无疑为羲皇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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