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小 力
赵尼在侯马盟书中是最主要的诛讨对象,出现多达200多次,“尼”字在盟书中字形如下*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编:《侯马盟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304页。:
第一种写法出现最多,据整理者统计,共出现196次,其他写法出现最多的也只有十多次,少的只出现一次,故第一种形体应是此字的通行写法。该字字形变化较多,学界的考释意见颇不同,主要有释“化”、“北”、“尼”、“弧/”诸说,新近又有释“侧”之说。
这个字也见于1977年河北平山县战国中山王墓所出铜器铭文:
在铭文中皆用为工匠之名。
释“北”之说,由陈梦家提出*陈梦家:《东周盟誓与出土载书》,《考古》1966年第5期。,郭沫若后从之*郭沫若:《出土文物二三事》,《文物》1972年第3期。。“北”字像二人相背之形,二人形皆左右对称,盟书之字大部分字形皆不从人,且左右不对称,故释“北”明显有误。
阳狐戈“阳狐”,地名。晋玺“命狐”,读“令狐”,复姓。将上列从瓜之字所从瓜旁与盟书之字右半部分对比,可以看到,二者形体相同,故将盟书之字视作从“瓜”之字看似是十分合理的,且古文字中从尸、人、弓之字时有讹混*刘钊:《古文字构形学》(修订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39页。,因此将盟书之字释作“弧/”,从字形以及古文字演变的规律来看似乎十分合适。但这种释法也是有缺陷的,上文提到,盟书之字以第一种写法“”最多见,该字才是通行写法,而该字左半部分并非从弓旁或人旁,乃是尸旁,如将右半部分视作“瓜”旁,则该字应隶定作“”,而非“弧/”。右半部分虽然与“瓜”形相同,但也不能排除是“匕”加饰笔之形,且“”字不见于字书,故将右部视作“瓜”形并不合适,而且释“弧/”之说未考虑到字形两个偏旁左高右低的构形特点,故此说并不可信。
在整理过程中我对这个字的各种写法作了排比。排比的结果:如“北”字形即“”“”者七例;如“化”字形即“”“”者十八例;如“弜”字形即“”者四例;如“比”字形即“”者五例;如“”字形即“”者十例;如“尼”字形即“”者一百九十六例。从以上各种写法的统计数字中看,如“尼”形者是普遍规律。正因为如此,我最后倾向隶定为“尼”字……当我对“尼”字最后作隶定结论时曾经考虑到另一方面的问题,即在侯马盟书文字中,对左右边旁相同之字是否存在着一种左高右低的习惯笔势?如果是,那么仍不能排斥“北”字等可能性。因此,我从盟辞中的“”()字一例和“”(非)字二百九十九例来看,均无如“”(尼)字左高右低的显明迹象。从而我认为这个字所以左高右低完全是字的结构问题而不是笔势问题。通过以上的考察进一步坚定了我对“尼”字的信心。*张颔:《侯马盟书丛考续》,《古文字研究》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9页,收入氏著《张颔学术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91—92页。
在所见256例中,左右不对称者227例,其中包括右旁下部短小者6例(1:98、200:2、3:2、92:20、153:1、198:4)、右旁长大,左旁短小者7例(1:105、16:15、16:28、92:6、179:7、198:1、75:8);左右对称者仅29例,其中还包括二旁之饰点左高右低者多例。这种情况证明,在当年人们的心目中,此字的左右两旁是不对称的。这一认识使释“弧”若“”之说也遇到了字形分析上的困难。*张世超:《侯马载书盟主新考》,《中国文字学报》第五辑,第129页。
这两个字是于省吾考释出来的,于先生指出“尼”之构形像一人坐于另一人背上之形,并对其本义作了探讨:“尼字的构形既然象人坐于另一人的背上,故《尔雅·释诂》训尼为止为定;人坐于另一人的背上,则上下二人相接近,故典籍多训尼为近。”*于省吾:《释尼》,《甲骨文字释林》,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03—305页。于说明确有据,形义皆恰,已获公认。西周春秋金文未见“尼”字,秦文字中的“尼”字作*王辉主编:《秦文字编》,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347页。:
皆用为人名,字形已经与《说文》小篆相同。
战国晚期的中山王墓铜器铭文中的工匠名字“尼”,与盟书之字相比,左右两个偏旁对称,已经体现不出“尼”字的造字本义了。
以上根据清华简等新材料论证了“赵尼”的释读,我们来看“赵尼”所在盟书的文例:
这个人名在盟书中出现两百多次,分别见于整理者所分的“宗盟类二、四、五”、“委质类”和“其他类”盟书中,是主盟人,即当时赵氏宗主首要的政敌,地位应该十分重要,要探讨“赵尼”的身份,需要首先确定盟书主盟人到底是谁。关于这个问题,学术界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盟主是春秋晚期的赵简子赵鞅,这是整理者张颔提出的,盟辞内容反映的是公元前497年由赵简子跟邯郸一支的赵氏之间的矛盾所引起的赵氏和范、中行之间的斗争,“赵尼”是被赵鞅诛杀的邯郸赵午之子“赵稷”。长期以来,这是学术界的流行看法。一种认为盟主是赵桓子赵嘉(盟书中盟主称“嘉”,就指赵嘉),这是唐兰首先提出来的,盟辞内容反映的是公元前424年赵桓子和赵献子之间的争位斗争,“赵尼”(唐兰释作“赵化”)就是赵献子“赵浣”,后来高明、冯时等先生撰文赞成此说。
侯马盟书有一片称盟主为“子赵孟”(宗盟类二1:22),张颔据此说赵桓子是赵襄子之弟,“孟”为长之意,桓子不能称“赵孟”。余闻荣研究后指出,从东周时期的宗法制度现状和称谓制度两方面看,赵孟之名是东周时期赵氏宗主的特有称谓,赵孟不一定是嫡长子, 无嫡庶之别*余闻荣:《论赵孟——侯马载书盟主称谓再讨论》,《东南学术》2001年第5期。。如赵襄子并非长子,在《左传》里却称“赵孟”(哀公二十年),这一点张颔也承认。故从称谓的角度看,盟书中大量出现的人名“嘉”就是当时赵氏的宗主——赵嘉。
此外,张颔在整理盟书过程中,在105坑发现一些墨书的盟书残片,其中两片有“中行寅”之名,而中行寅恰好是赵简子的政敌,因此认为盟书的主盟人是赵简子赵鞅,反对“嘉”为赵嘉之名。其实这个理由也不能成立。高明、冯时都指出,105坑跟其他坑的关系比较疏远。这个坑里没有一片其他坑所出的那种盟书,而且一个用墨书,一个用朱书,不能根据这个坑里面特殊的东西来证明其他坑的时代*高明:《侯马载书盟主考》,《古文字研究》第一辑,第103—115页;冯时:《侯马、温县盟书年代考》,《考古》2002年第8期。。因此,即使105坑的盟书时代较早,也并不妨碍将名为“嘉”的主盟人确定为赵嘉。
赵嘉即赵桓子。《史记·赵世家》:“襄子立,三十三年卒,浣立,是为献侯,献侯少,即位,治中牟。襄子弟桓子逐献侯自立于代。一年,卒。国人曰:桓子立非襄子意。乃共杀其子而复迎立献侯。”《史记·六国年表》在周威烈王二年(前424年)下有赵桓子元年,索隐:“桓子嘉,襄子弟也。元年卒。国人共立襄子子献侯晚。”根据《史记》的记载,赵桓子是襄子的弟弟,在位时间为公元前424年。主张盟书盟主为“赵嘉”的学者,多据此段《史记》的记载,认为“赵尼”即赵献侯“赵浣”,盟书反映了公元前424年赵桓子和赵献子之间的争位斗争。
《史记·魏世家》索隐引《世本》:“桓子名嘉,襄子之子。”桓子是襄子之子,与《史记》记载不同。赵桓子在清华简《系年》也有出现:
晋敬公十一年为公元前441年,赵桓子已经是赵氏宗主,王政东据此推测赵桓子约于公元前443年至公元前424年在位,在位达20年*王政东:《赵桓子年代考》,《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4期。。虽然赵桓子的具体在位时间还可以讨论,但与《史记》的记载无疑是有很大的差距。根据侯马盟书出现大量赵桓子主盟的盟书,我们也可以推测,赵桓子在位时间可能并非《史记》所记载的仅仅一年时间。
根据上文的讨论,可以确定赵桓子就是侯马盟书的主盟人,那么“赵尼”是谁呢?根据《史记》的记载,他是赵桓子的政敌,所以与赵献侯赵浣联系起来是十分自然的,比如过去唐兰、高明、冯时等先生就认为“赵化”(即我们所释的“赵尼”)即“赵浣”。但现在我们考释出所谓的“化”乃是“尼”字,“尼”字古音泥母脂部,浣,匣母元部,古音并不相近,难以视作同一人名之不同写法,故将“赵尼”视作“赵浣”并不可行。
如裘先生之说可信,则盟书中的赵尼就不可能再是赵浣,他只是被赵桓子驱逐出晋国的众多政敌之一,当然,赵尼的身份十分重要,惟史籍缺载而已。其实,在侯马盟书被驱逐的人当中,能与史书记载对应上的人名几乎没有,不惟侯马盟书,就是温县盟书,在公布的部分材料中,也有众多政敌之名,在史籍中也找不到对应的人名*参魏克彬:《温县盟书T4K5、T4K6、T4K11盟辞释读》,《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五辑,第324—336页。,与侯马盟书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