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兴 晖
目录之学,纲纪群籍、薄录甲乙,为“学中第一紧要事”①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1,王鸣盛撰,黄曙辉点校:《十七史商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页。。但词学目录之学的自觉,却迟至晚清民国才得以逐步完成。唐宋时期词体鄙薄,词每别为一编,不入集中,断帙零句,散佚严重。目录家于词集亦不甚措意,仅在综合目录中偶有著录,寥寥数语以存其书。至清代《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目录始见规模,但仍附于集部最末,列诗文评之后,并无“别是一家”的地位。
清季词学昌盛,词体地位日尊,学科意识日渐鲜明。以晚清四大词人为代表的一大批学者和词学家以治经史之法治词,校勘之学、辑佚之学蔚为一时之盛,促进了大型词总集、词丛编如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江标《宋元名家词》等的整理刊行。但要完成通代或断代词籍目录的编撰,在当时仍然存在较大难度。不仅要求私藏书目宏富,对已佚、存世、未见等版本流传情况需有深入细致地梳理;而久已失传又有着重要地位的词人别集,甚至需要重新辑录,如从总集、选集、笔记等各类文献中蒐辑散佚,汇录成编,以补缀现有已刊之阙。也因此,自辑录词集词目往往成为早期词目编撰中的学术支撑和根基所在。有着词集辑录经验的藏书家、词学家如吴昌绶、王国维、赵尊岳等,成为第一批词籍专目的作者,在清季词籍整理成果的基础上,自辑录词集词目,为目录编写奠定了文献储备和阅读基础;而自辑录本的序跋等,则成为提要式目录的参考。使词籍目录逐步从综合目录中分离出来,实现了“别是一家”的独立。
吴昌绶②吴昌绶(1867—1924),字伯宛,号甘遯,又号词山、印丞,晚号松邻,近代著名藏书家、出版家、金石学家。所编《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下文简称《见存卷目》)是词籍专目的开山之作,写定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七月。况周颐曾誉之为“词学津逮,至要之书”[注]况周颐:《词学讲义》,刊《词学季刊》创刊号,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影印本(下引《词学季刊》均同此版本),第112页。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流传不广,况周颐虽试图寻访,但可能并未见过此书,详见彭玉平师《王国维〈词录〉考论》,《文学遗产》2010年第4期,第106页,脚注5。。
《见存卷目》由正文和附录两部分组成,主要收录吴氏所经眼的宋金元词集目录[注]也收录有数种宋以前词籍,如冯延巳《阳春集》(见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上海:上海鸿文书局,1907年,第9页)、赵崇祚《花间集》(见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第10页)。,均按“他辑”和“自辑”两类先后收录。正文以《汲古阁刻宋名家词目》《四印斋所刻词目》为主体,再补入自辑《双照楼续辑宋金元百家词目》。不计重复收录的,一共收录宋金元词人别集197家。附录部分主要收录词总集,列《汲古阁词苑英华目》《秦氏石研斋词学丛书目》《拟辑词学丛书续编目》三种。
正文中先列他辑(校、集)本的词目:起首为《汲古阁刻宋名家词目》。毛晋本原目列集名、卷数、作者,如“珠玉词一卷 晏殊”;《见存卷目》对一卷者作了简省,但补充了各册页数,标“晏殊珠玉词 四十页”[注]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第4,15—16,16,12页。。订正了毛刻本的舛误,如“黄昇”误作“黄昃”、“叔旸”误作“叔阳”、“李昂英”误作“李公昂”、“哄堂词”作“烘堂词”等。除“哄堂词”外,均加案语说明。继次为“四印斋所刻词目”,迻录自王本,仅间或加数语补充。各子目下原标注所据版本,刊刻时间、地点等,吴氏一依其旧。《宋元三十一家词三十一卷》为《四印斋所刻词》之附录,词目为吴昌绶所补,虽亦仅列集名和作者,也颇便读者备览。其后录列“吴君特梦窗甲乙丙丁稿四卷附补遗”等三种。排列序次一依四印斋本。
再录自辑本的词目:即《双照楼续辑宋金元百家词目》(下简称《续辑词目》)。收宋词71家、金词4家、元词25家。以元人为断,并按宋、金、元先后排次。吴氏在每一条子目下,标注卷数、作者、籍贯、版本及参校本,说明各本阙页、增删、校补等情况,稽考源流,颇为细致。题签、词集名者若为后世整理者所改,均改回原貌。同时期词集又略依辑录版本分,如依汲古阁未刻词、南词本归类。在各子目之后详细标注了辑词出处。如《双溪词》录自丁氏旧钞本,吴氏注云:“此本从《典雅词》出,后缺十八首有目可案,从《花庵词选》补三首。”④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第4,15—16,16,12页。叙述了辑录补缀的过程,为后之词籍目录撰著做了示范。《四印斋所刻词》中,金人别集仅蔡伯坚一家。《续辑词目》中补入《遗山乐府》《拙轩词》《遯庵乐府》《菊轩乐府》四家。又记存疑一种:《东浦词》,存目待访一种:《东山词》。体现出自辑本对他辑(校、集)本的补续、完满之意。
《续辑词目》在版本的选择上,以“近古”为原则。《阮户部词一卷》据钱塘丁氏旧钞本,吴昌绶注云:“陆氏有汲古景宋本,丁藏当由此出。凡类是者取其近古,竢更为搜补也。”⑤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第4,15—16,16,12页。另如《遗山乐府》有仁和劳氏丹铅精舍本和华亭张氏鉏月山房本,各有多寡,吴氏录劳本,正因其“近古”之故。
虽取“近古”,但也注重汲取近代词籍校勘整理的成就。如《东坡乐府》,汲古阁所刻由金陵本中辑出;王鹏运据元延祐云间本刻,经端木埰覆校。吴昌绶所录为“朱氏无著庵重定编年本”⑥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第4,15—16,16,12页。。朱本以元刻本为底本,将毛本异文附于词后,“元刻之确为伪阙者,则依毛本正之”[注]朱祖谋辑校编撰:《彊村丛书附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11页。,又将分调编次改为编年体例。无疑较毛本、王本更为精审,也更便于学者。另如《和清真词一卷》,所录为吴重熹刻山左人词北海郑氏石芝堪校本,即郑文焯校本。均以近世词学校勘名家的精善之本为上。
吴本为薄录体,因简就易,基本保留了各词籍丛刻目录的原貌,故存在词目复见、年代失序的弊端,使得目录部次甲乙的优点未能完全呈现。但其辑录面广、列旧新之优劣、钞刻之异同,注评精到,示人津途。尤其是自辑录词目部分,鉴别真伪,辑采众书,搜采异本,第求精本,指示善本,指出已刊本中的缺漏和未安之处,体现出一位藏书家和出版家对版本优劣和价值的关注。所遵循的“近古”等原则,则为晚清民国的词籍目录撰著树立了轨范。
光绪三十四年(1908),即《见存卷目》编成后两年,王国维“偶得”吴昌绶《见存卷目》,起意编撰唐宋金元词籍目录[注]关于《词录》与《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之间的关系,可参见彭玉平师《王国维〈词录〉考论》,《文学遗产》2010年第4期。。此时王国维刚编成《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对词学有着“大抱负”[注]马兴荣:《词录·序》,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1页。。试图以词集辑录整理为基础,做贯通词史的研究,其所录不限“见存”词目,而采用“存佚并录”[注]王国维:《词录序例》,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1,1页。的标准。
王国维吸纳和参考了《见存卷目》的版本内容,但未采用吴本的编排体例,而依照时代先后排序,对自辑录词集做了辑本、录本等的区分,在《词录》中分别标为“海宁王氏辑本”“海宁王氏录本”和“海宁王氏辑录本”。录本者,指直接从一种总集中整体迻录,未做删汰,仅偶有补缀之本。如南唐张泌的《张舍人词》,《花间集》存27阕,王国维悉数录出,又从《全唐诗》中增录《江城子》一阕,汇为一卷,故称“海宁王氏录本”。辑本者,指原非成卷,由王国维收辑散佚、考订真伪、汇编命名之本。如韩偓《香奁词》,《尊前集》仅收录《浣溪沙》二阕,王国维再从其诗集中补录“近似长短句者”[注]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2,5,4,15,14—17页。而成,故称“海宁王氏辑本”。辑、录兼用者,称“海宁王氏辑录本”。如温庭筠《金荃词》,明人旧辑本中存83阕,芜杂混乱,故王国维重新辑录,从《花间集》《尊前集》《全唐诗》及温庭筠诗集中合辑而成。也有辑录和录本不分明的情况,如《薛侍郎词一卷》,《花间集》录19首,《全唐诗》同,王国维在比勘后,“录出为一卷”⑤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2,5,4,15,14—17页。,其辑词方式就与录本相同。辑、辑录过程中的甄别和遴选,熔铸了编者的学术眼光,也正是辑本、辑录本的价值所在。唐五代词人词作结集传世者罕见,仅温飞卿、冯正中、南唐二主四家在宋代就有别集传世[注]参见王兆鹏:《词学史料学》,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5页。。当代流传的唐五代词人别集,大多源自王国维《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刘毓盘《唐五代宋辽金元名家词集六十种辑》本,可见辑本、辑录本在别集整理中的地位和意义。
《词录》中所列唐五代22家21种词集,仅《金荃词》《南唐二主词》《阳春集》四家三种列举了其他版本,其余均为王氏自辑录本。对已有旧辑本的这几种词集,王国维在辨识版本优劣后,做了相应的补充、判断和择选。
其一,即使有旧辑本,王国维仍重新予以辑录。如《金荃词》和《南唐二主词》。前者因其芜杂;后者因旧本阙漏太多,且难以致求,故王国维皆重新辑录。
其二,对比各本之异同,注评“求其当”⑦王国维:《词录序例》,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1,1页。。延续吴本之例,对著录各版本及其增删、校补、讹漏等予以比较和说明。
其三,为学者指示已刊之善本。如《阳春集》有《十名家词》本、四印斋本。四印斋本《阳春集》为王鹏运从彭文勤传钞汲古阁未刻词中誊录,又补辑十数阕,王国维赞为“最完全之本”⑧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2,5,4,15,14—17页。,也是唯一没有再做自辑录本的唐五代词集。
除唐五代词外,《词录》中的宋词人别集,也有数种为王国维自辑录,并标注辑词来源。如《聊复集》(辑自《乐府雅词》,从《花庵词选》等补);《冠柳词》(从《花庵词选》《乐府雅词》《阳春白雪》《历代诗余》中辑录);《赤城词》(辑自《乐府雅词》)等。对已佚或未见的宋人别集,流传中又有多种题名者,王国维采用“从古”的原则。如晁端礼词集,《乐府雅词》《书录解题》记为《闲适集》一卷,朱彝尊录为《闲斋琴趣外篇》,钱曾《也是园书目》作《琴趣外篇》五卷,王国维著录为《闲适集》一卷⑨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2,5,4,15,14—17页。,显示出自辑录及定名的审慎。
无论是“辑本”“录本”还是“辑录本”,王国维都经过了前期的文献阅读、整理、抄缮、誊录等工作,著录也详实可信。相比而言,《词录》中并非由王氏自辑录的宋金元词籍部分,则显得较为粗疏,大都仅录题名、版本及作者字里,而且存在考订失实的缺憾[注]如《词录》中录《兰畹集》“不知何人编”,“《兰畹》,唐人词曲集名”,“升庵犹及见此书矣”以及言《天机余锦》“未见”等表述和论断,皆有失准确。马兴荣曾一一予以辨正(见马兴荣:《词录·序》,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2页)。。以词集题名略举数端:
如金段克己词集名为《遁庵乐府》,《词录》录为《遁斋乐府》[注]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9,41,41,2,8,10,2,21页。;元王恽词集名为《秋涧乐府》,《词录》录为《秋涧集词》③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9,41,41,2,8,10,2,21页。。查吴昌绶《见存卷目》分别著录为《遁庵乐府》[注]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第18,20页。,《秋涧乐府》⑤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第18,20页。。或为静安誊钞之误,亦未可知。另如元白朴词集,《四库全书总目》录为《天籁集二卷》,《词录》为:“兰谷集一卷四印斋本。”⑥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9,41,41,2,8,10,2,21页。四印斋本从皕宋楼藏书移钞,即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杨希洛刻本,亦名《天籁集》,《四印斋所刻词》目录中题为《天籁集二卷》[注]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页。;吴昌绶所录也为《白兰谷天籁集二卷》。白朴字兰谷,静安或因名省录?而所记卷数也有差异。
与吴昌绶《见存卷目》用力三年相比,王国维《词录》仅月余而成,“参考之书无多,商榷之益尤鲜”[注]王国维:《词录序例》,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2,2页。。金元词籍疏漏甚多,与王国维自辑录者主要为唐五代、北宋词有关。虽“不足云著述”,但也显然不仅是为了“聊用消夏”,之所以取“遇而废之,不若遇而存之”⑨王国维:《词录序例》,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2,2页。的态度,正是因为这一时期的王国维在词学研究上有着计划和大抱负。保存佚书,除了存其书名的目录价值外,也体现了王国维希望将来能延续整理唐五代词集的成果,对已佚宋金元词人别集也进行系统的辑录[注]如宋王琪《谪仙长短句》,原本已佚。王国维就在《词录》中写道:“其词《花庵》选三首,《能改斋漫录》载其《江南燕》一首,《历代诗余》独全载之。苟录为一卷,亦足敌潘阆之《酒泉子》十首也。”略可窥见王国维试图继续辑录宋元词集的构想。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11页。,从而完成词学研究基础工作的愿望。
《见存卷目》侧重区分版本之渊源流变、辨析各本优劣高下,为读者指示善本、足本,并不涉及品评得失。《词录》则承继《直斋书录解题》的义例,将词学批评引入到词籍专科目录中,虽然只是在自辑录词集部分,且仅寥寥数语,但仍然体现了学术批评的自觉意识。
《词录》自辑录词集部分,对词人字里、行事等,皆有考证:如考定皇甫松生年,引《唐诗纪事》谓“松为牛僧孺表甥,不相荐举”,推论云:“松之生年当与飞卿同时。”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9,41,41,2,8,10,2,21页。又如:《乐府纪闻》评鹿虔扆“国亡不仕,词多感慨之音”,王国维考订《花间集》成书时,去后蜀之亡尚距20年,故不认可《乐府纪闻》之评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9,41,41,2,8,10,2,21页。。如据王明清《挥麈录·余话》,推知潘阆“亦与人家国事”,并非如陆子遹所评“以高节简知圣心,师表一世”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9,41,41,2,8,10,2,21页。。除了考证词人行事外,《词录》中还多处征引南宋陈振孙、黄昇等对唐宋词人词作的评价,并发表己见,时有新解。
如对皇甫松词的取舍:黄昇评皇甫松虽以《天仙子》闻名,但不如《摘得新》二首“有达观之见”;王国维则对《忆江南》二阕青眼有加,评其“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也”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9,41,41,2,8,10,2,21页。。实认为《忆江南》较《天仙子》《摘得新》更有缠绵悱恻、意蕴于中的不尽韵味,不似《摘得新》二首,痛惋落花空枝、繁华转瞬,终究未能达观。
对康伯可词的贬抑:陈振孙、黄昇对康伯可词颇有赞誉;王国维却认为康词虽与柳永词铺叙笔法相类,惜无刻挚深切之情,不免流于游戏敷衍,“实学耆卿而失者也”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9,41,41,2,8,10,2,21页。。王国维曾评龚自珍《己亥杂诗·偶赋凌云偶倦飞》云:“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注]王国维:《人间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265页。将康词与柳词、龚诗都归入鄙俗轻浮之列,也贬抑其人之薄幸寡恩。
对阮闳词的品第:王国维《词录》中引黄昇评阮闳《眼儿媚·离情》之语:“闳休小词唯有此篇见于世,英妙杰特,所谓百不为多,一不为少。”但并不认同,“以今观之,殊不然也”[注]王国维撰,徐德明整理:《词录》,第35页。。此录《眼儿媚》如下:
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栏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 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注]朱德才:《增订注释全宋词》,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1卷,第578页。
阮词今存6首,以《眼儿媚》最为著名,咏写春日闺中思妇的相思之情。通篇以白描手法,意隽情婉,语词浅近,得疏落之致,但骨力稍弱,微露雕琢痕迹,誉其“英妙杰特”,确实不免溢美。王国维之不以为然,也并非意气之辞。
《词录》中的唐宋词批评,揭櫫了现代词学目录之学解题式批评的序幕,也开辟了由自辑录词集跋语到目录提要之水到渠成的撰著路径。二十余年后,赵尊岳撰著《惜阴堂汇刻明词提要》(下简称《明词提要》),实现了由薄录向解题的转变。
民国二十二年(1933),赵尊岳将已刻成的明词撰著提要,先后刊发于《词学季刊》第1卷第3号、第2卷第1号。其中第1卷第3号所刊,自卢象升《卢忠烈公词》至焦竑《澹园词》;第2卷第1号所刊,自陶安《陶学士词》至边贡《华泉词》,共刊99则[注]1936年,《词学季刊》第3卷4号刊发《惜阴堂明词丛书叙录》;1936年8月13日,《大公报》副刊刊发赵尊岳所撰《惜阴堂汇刻明词记略》。。
赵尊岳辑录明词是受其师况周颐的影响。况周颐撰《历代词人考略》,明词部分所辑无多,难以赓续。况氏对此颇为耿耿,寄望于弟子。自民国十三年(1924)起,赵尊岳开始辑录明词。除私藏本外,主要是从明人诗文集中辑录,并广求公私藏书,又得张菊生、董绶金、赵斐云、叶恭绰、唐圭璋、龙榆生、黄公绪、夏承焘等襄助,渐成规模。刊刻方式与毛晋汲古阁刻词相同,随得随刊,未遑以时代先后排次。
在此基础上,赵尊岳随各集刊刻先后撰写提要,简述编撰过程、品评诸家得失。其体例模仿《四库全书总目》[注]详见傅宇斌:《赵尊岳词学目录学述论》,《中南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先介绍词人行卒、再考证词集版本、例举出代表作品、指出其师法渊源,并附录词集原序、跋、凡例等,显示出独特的文献价值。
赵尊岳曾在《惜阴堂汇刻明词记略》一文中介绍其辑刻义例:如明人词籍单行本,全收照刊;附载于诗文集中的,裁篇付刊;词曲杂见的,删曲存词;唱和词,全收照刊等等[注]赵尊岳:《惜阴堂汇刻明词记略》,王小盾、杨栋编:《词曲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43页。;也可见赵尊岳在吴昌绶、王国维等自辑录词集义例上的发展。赵氏辑刻明词,以全备为旨归,故有以词存人、以人存词者。如王乐善《鷃適轩词》多酬酢献祝之作,亦不废之,以备明词一家;杨忠烈公词仅一首,录以存人。
就《明词提要》各则的具体撰写而言,赵尊岳主要是以自撰各集跋语为底稿,对批评部分予以充实,并补充代表词作加以评说。以杨基《眉庵词》为例:
《明词汇刊》中的跋语:
孟载字眉庵,九岁能背诵六经。及长,著书十余万言,名曰《论鉴》。尝于杨维桢座上赋《铁笛歌》。维桢惊喜。与高启、张羽、徐賁号“四杰”,兼工书画。洪武初,官至山西按察使,著《眉庵集》,词即附载集中。余得其集于杭州,遂录其词焉。[注]赵尊岳辑:《明词汇刊》(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45,1650页。
《明词提要》中《眉庵词一卷》云:
……著《眉庵集》[注]前省略部分与《明词汇刊》跋语大致相同,故此略。,词七十一首附见。余在盋山书藏得读其书,为之裁编以别行。词笔清新雅令,间失之弱,而不伤靡。《多丽》换头云……《清平乐·柳枝》云……《千秋岁》云……《点绛唇》云……《如梦令》云……凡上所举,要于缠绵中有清气,亦词家之上流也。[注]赵尊岳:《惜阴堂汇刻明词提要》,《词学季刊》第2卷第1号,第78—79,81页。
《明词汇刊》中的跋语,仅简要介绍了词人行事及辑录过程;《明词提要》的表述,要更为翔实确切,不仅品评词人风格,又以词作为例,支撑论说,使读者既可一窥词集之概貌,也可知从学门径。
不难发现,赵尊岳对“提要”与“跋语”两种体式的撰写有自觉区分。跋语注重介绍辑书之由来,记作者年代行谊、版本异同、藏家渊源等;提要则偏重选词论词,除了详其篇目卷数、辑词来源,更着力于对词人整体风格的评价,择选代表作品来品其得失。
《明词提要》载录的99种词籍,其跋语(最后刊行的跋语)是否全部都在提要撰写之前完成,已难以准确判定。因所刊各集,“有校至再三者”[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明词汇刊·出版说明》,赵尊岳辑:《明词汇刊》(上),第2页。,即使跋语初稿撰成于提要之前,但最后定稿时,赵尊岳也可能会又做修订。略举一例:《西村词》存5首,《明词提要》云:“余初于西湖书藏,得见集本。仅词二首,盖非全豹。既而张菊生先生以补词二首见示,汇为一家之言,遂汇刊之。”⑤赵尊岳:《惜阴堂汇刻明词提要》,《词学季刊》第2卷第1号,第78—79,81页。在跋语中已改为:“余初得之于浙江西湖书藏,仅词二首。而《念奴娇》犹有阙文,盖集本遗脱,恨非全豹。既而张菊生先生乃以补词三首见示,因并汇刊之。”⑥赵尊岳辑:《明词汇刊》(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45,1650页。所补词由二首改为三首,正是《明词汇刊》中所录词的数量。但无论提要和跋语何者撰述在先,赵尊岳对二者的有意区分还是清晰可辨的。
与薄录式目录不同,提要式目录的解题及小序部分,要求著者须“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注]章实斋:《校雠通义自序》,章实斋著,罗经标点:《校雠通义》,上海:大中书局,1934年,第1页。,方能识其旨归,辨其缓急。从提要与跋语的差异中,可见赵尊岳撰著目录提要时,对品题得失的自觉。
从吴昌绶、王国维到赵尊岳,词籍专目由薄录式到解题式,由试图撰写通代词目的宏大抱负到断代词目的细致梳理,由标注辑录来源、鉴别版本到注重风格品藻、风会流派,呈现出词籍目录“别是一家”的发展过程。从藏书家、词学家的自辑录词集与专目撰著的关系中,也可大致了解第一代词籍专目撰著者在撰写前所做的大量的文献整理、比勘等前期工作。随着词籍整理的不断充实和丰富,词学目录之学的独立,愈来愈成为词学发展的要求。
民国二十三年(1934),龙榆生在《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中总结了赵尊岳等人词籍目录撰著的经验,并对现代词籍目录之学的发展提出了宏阔的愿景。他主张先对《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提要加以补苴;再取《彊村丛书》等分别撰述[注]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02,101页。。由大家进而小家,由宋元词籍进而到考校清词,合众之力以成伟著,逐步建立起词的目录之学。其文可视为词学目录之学作为现代词学分支学科建立的宣言和标志。龙榆生对解题式词籍目录的撰著提出三点要义:
其一,“作家史迹之宜重考也”⑨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02,101页。。考作者之行事,有附录、补传、辩误三例[注]余嘉锡:《余嘉锡讲目录学》,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30页。。龙榆生重点强调了补传和辩误。要求详细考校词人的生平事迹,并建议模仿王国维所撰《清真先生遗事》体例,编词人年谱或小传,再钩稽要点,撰入目录提要中,以为读者知人论世的基础。
其二,“版本善恶之宜详辨也”[注]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101,102页。。清季之前,词体地位不高,词籍校勘学至近代才逐渐兴起,故词集中往往多有错舛讹误,较诗文集更甚。词集的版本不同,详略、编次、校勘,均有优劣高下之分,应予以辨识,厘清版本变迁和差异,指示善本,方便学词者、读词者知其由来,有所取舍。
其三,“词家品藻之宜特慎也”②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第101,102页。。前二义为沉潜考索之功,第三义尤见撰著者“独断之学”的识力。如何选取有代表性的词作为辅证,以由个案到整体,不以空言臧否人物,就事实立言,是提要撰著的核心部分。龙榆生提醒著者应以客观公允的态度,品藻作家风格,由考一书之源流至考一人之源流、一家之源流。并置于具体的历史背景下,做到“了解之同情”,还原某一作家和某一时期的“真面目与真精神”。
“三义”保存了解题式目录撰著的基本要素,除了特别强调词人史迹之难考、词集版本讹舛互见外,“版本善恶”“词家品藻”云云,与其他文体的专科目录相比,并无特别之处。易言之,龙榆生并不试图在总目撰著的体例之外,为词籍专科目录的撰著提出一种新范式,而是因循总目之例,逐步完善和充实词学目录之学这一相对薄弱的领域。龙榆生对解题式目录的关注和要求,反映出现代词学逐步由治经史之法治词向自觉意义上的文艺批评转型。
龙榆生不仅提出词学目录学的构想和要求,也躬亲践行,撰写了数种解题式词籍目录,主要体现在撰著清代词籍题要上。先后撰有《词林要籍解题》《清词经眼录》等,刊于龙氏主编的《同声月刊》。二者皆为短制,其中《清词经眼录》仅六则,《词林要籍解题》仅一则,虽未能形成为系统的目录学著作,但仍可见出他对词学目录之学建构的努力和尝试。
纵观而论,吴本、王本体现了词籍专目的早期形态。在词籍整理尚未完善的清季,目录编撰存在较大的难度,自辑录本则体现了藏书家和词学家在其间试图做一些补缀、圆满的努力。至民国二三十年代,词学渐为显学,十余年的文献积累和蒐集整理,才逐步实现了词学目录之学的独立。从这一意义上说,词学辑佚之学和校勘之学是词学目录之学的基础,词学目录之学的独立推动了辑佚之学和校勘之学的发展。龙榆生对词学目录学的构想,标志着现代词学学科建构的自觉,尽管略显简单、尚未体系化。龙榆生所言为广义上的目录之学,将“提要勾玄”的目录与“研究此种目录之类分部次与夫取舍得失者”[注]汪辟疆著,傅杰校:《目录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页。的目录学统一包含在内,即目录撰著与目录理论都是词籍目录学的组成部分,并未将创作与理论相区分开来,这与传统目录之学的概念一致。正如章学诚所言:“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于坟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注]章实斋:《校雠通义自序》,章实斋著,罗经标点:《校雠通义》,第1页。提要勾玄、条别学术异同,正是目录撰著的重要意义所在;而对目录的类分部次、取舍之得失进行研究之价值反在其次。这也使得词学目录之学自建立之初,就体现出以传统治学方法为根基,更为综合、更有包容性的现代学科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