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婕
(江苏城乡建设职业学院 江苏 常州 213147)
庄子生活的春秋战国时代,人类刚走出由神笼罩的阴影未久,虽然思维能力、认知水平比起原始先民大大提升,提倡以人为本的史官文化替代了殷商时期以神为本的巫官文化,但是,神话依然烙刻在人们心中,活跃在人间。那个时代的人们,先贤也好,百姓也罢,无不受到神话思维根深蒂固的影响,而他们对此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思维的不自觉的使用,在庄子作品中是显而易见的,正因如此,才使 《庄子》一书呈现汪洋恣肆、瑰丽奇幻的色彩,成为“天下第一奇书”(金圣叹语)。
先秦散文家中孟子、荀子、韩非子等人都以形象说理论道,并非只有庄子一人采用寓言论道。但他们与庄子的区别很明显:第一,选材多为历史事实或日常生活以外的事情;第二,他们的具象思维大都在逻辑推理的配合、指导下进行。孟子善用逻辑推理之法迂回曲折地把对方引入他预设好的结论之中;荀子善辩,文章层层递进,条清缕析;韩非子更是思路缜密,逻辑严密。而庄子是天马行空式的。
《庄子》中对同一人物、同一面孔的塑造往往都呈现多种模样。以孔子为例,在 《庄子》里被提到过十九次,时而风度翩翩(《人世间》),时而失魂落魄(《盗跖》),时而现身说法,时而遭人训斥,同一个孔子,在各篇中面目迥异,模糊不定。类似的情况还有黄帝、虞氏等,都表现出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的特点。这是由于 《庄子》的诗性智慧不是现代人所能体会的。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与神话思维感知世界的方式不可同日而语。正如叶舒宪所说:“现代学者受西方逻辑思维训练之后又试图以此去分辨解析 《庄子》书中的矛盾,乃至根据西方标准的矛盾律,从自相矛盾的表达中区别出庄子本人思想和庄学后人的观点,却忽略了这种分析理性本身与庄子的诗性智慧是格格不入的两套路子。” 《庄子》本就处于一种似是而非、似有似无、矛盾交织的混沌状态中,这正是其神话思维品质的一种体现。
历代喜读 《庄子》者不计其数,大都为其“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所吸引。庄子文学的模糊性本质上是由“道”的性质所决定的。“道”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道”本身就是混沌的,那么 《庄子》亦是模糊的。
要真正地理解 《庄子》,我们需要改变惯常的理性思维,放弃逻辑判断的传统,让心灵放飞到一种开放自由的状态,回到神话思维,从而获得更加优越的认知能力,这才能对症下药,找到以庄解庄的新思路。
由于原始先民抽象思维能力低下,脱离了具体的物象和感性材料,就无法进行思考。只有借助具体的物象,才有表达出抽象概念的可能性,所以神话思维具有很明显的具象性特征。
《庄子》神话想象之丰富、意象之奇特,令人叹为观止。鲲鹏、大木、神人、混沌、象罔、冥灵、大瓠……弥漫着灵异色彩的神话意象恢诡谲怪,寓真于诞,给人带来美轮美奂的视觉体验,同时彰显着先民们非凡的智慧和创造力。可谓“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夜”(《庄子·天下》 )。
庄子自称其创作手法是“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寓言为三言之主。 《逍遥游》、《人世间》、 《德充福》、 《大宗师》等篇章主要内容都是由若干个寓言故事组合而成。甚至可以说 《庄子》一书就是一部寓言集。鲲鹏之变、庖丁解牛、匠石运斤、螳臂当车、任公子垂钓等寓言故事都是出自于 《庄子》。 《庄子》鲜少直接表明态度、发表观点,而是使用大量寓言、上古神话替代逻辑推理来表达哲学思想,向读者展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形象世界,让读者从生动可感的具体形象、情节中感悟真理。而《庄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除了天赋异禀,究其根本,还是受神话思维特征的影响。
循环往复的运动是“道”的基本特征,一心求道的庄子对这种永恒回归的神话思维方式也是始终坚守的。以广为传颂的“庄周梦蝶”(《庄子·齐物论》)为例,蝶作为众生之一种,由卵化虫,由虫化蛹,再化茧成蝶,再化卵、化虫、化蛹、化蝶,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庄子梦中化蝶正是超越现实以求“道”的象征。庄子化为蝶,蝶复化为庄子,庄子的世界里万物同源,没有本质区别,他的理想就是达到物我不分的境界。庄子在理想和现实中循环,梦幻与现实的界限完全消解,人与蝶进入物我不分的循环状态,庄子心中的“道”就是这个循环的中心,生生不息,诠释着庄子的心灵世界。
陈鼓应认为“种有几”(《庄子·至乐》)中的“机”字应该解释为万物最初的种子,化作了鼃蠙、陵舄等植物,然后变成胡蝶、蝤蛴等昆虫,再化作程、马等动物,再化作人,化作机……达到“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的宇宙循环之中。万物在无穷无尽的时空中运转如同车轮一般永无止境,无始无终。这就是道家庄子的万物循环论。
正是基于这种循环往复的时间观,庄子对生死始终持一种豁达超然的态度。 《庄子·至乐》中,他写道“死生为昼夜”。在妻子死亡的现实面前,庄子却“方箕踞鼓盆而歌”,他还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大宗师》)。人的形体是大自然所赋予的,唯有拼搏与辛劳,才能使人得以生存,老去以后可以颐养天年,死去以后就放下一切,安心地重返自然,与天地合一,回归于道——人的生命运动如同昼夜交替那样自然,顺应自然,就不会贪生怕死,而去追求“不务生之所无以为”,“不务知之所无奈何”的逍遥状态。
庄子以其天才的智慧,对人类生命进行了无限扩展,打破了“生”与“死”、“有”和“无”的界限,使生命过程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状态,超越了生存与死亡的悲哀。
庄子的神话思维及其超然脱俗的道家思想,对中华文化和国人心态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深远影响。庄子以其特立独行的神话思维方式、奇伟瑰丽的想象力,实现了对中国古代神话理性的继承和智性的超越,让世人的想象空间得以拓展,使民族的精神境界得以提升,不愧是里程碑式的伟大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