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女弟子诗歌述略

2018-01-17 13:11高开艳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11期
关键词:袁枚创作

摘 要:随园女弟子是中国妇女文学史上一个不可忽略的创作群体。作为中国古代文坛上第一个受到重视的女性文学团体,她们有其独特的历史和社会价值。文章将从她们的基本构成和创作情况做一个简要梳理,以期她们的学术价值能够引起重视。

关键词:随园女弟子 袁枚 女性文学团体 创作

明代中后期开始,随着城市工商业的发达和经济的日益繁荣,人的个体意识日益增强,妇女的文学修养也越来越高。尤其是明代后期,各种文学社团蜂拥而起,江浙地区的世家大族,世代簪缨,文气日盛,这些家族的女子在家族风气的熏染和鼓励之下,也工诗善文,对有清一代妇女文学的井喷式爆发奠定了基础。

据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考证,明代礼部尚书商祚之女商景兰及其媳女七人“咸工吟咏,词壇之盛,实足以冠冕一代”,这其实是一个典型的例证。从明代中后期开始,受“心学”的影响,个性解放思潮涌动,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再加上文坛上的以“师心”来“师古”的文学主张,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个性解放、妇女解放时期。这一时期,封建礼教对妇女的钳制有所放松。江南地区的簪缨世族开始重视对族中女子的教育,妇女文学主体迎来一次由后妃、风尘女子和道姑向大家闺秀的转变。所以像商氏这种“琼闺绣阁,一门聊吟”的家族文学传承是当时的一种潮流,她们家学渊源,父母媳女代代传承,实为一时之盛。到清代时期这一传统被延续并发扬光大,诸多有地位、有声望的士林中人对妇女文学的奖掖赞赏,使女性文学进入了一个发展高峰期。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考证:明之前历代女诗人共计116人,明代女诗人共计245人,清代则有3800余人。从这个数据可以想见清代妇女文学发展之盛,而当时妇女文學的繁荣除了与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学术思潮的进步有关,一些知名士大夫的倡导也功不可没,如李贽、钱谦益、袁枚等人。他们除了在公开场合大肆褒奖女性创作,自己也收了不少女弟子,这其中尤以袁枚门下的随园女弟子最为有名。

一、随园女弟子的基本情况概述

据2013年南京大学刘源的硕士论文《随园女弟子考论》中考述,随园女弟子约有86人。但到底哪些人应该算入随园女弟子的范围,这个尚有争议。比如随园三妹该不该算入,这存在一个分类标准的问题。但轮到核心成员,大体上争议较少。核心成员约有20余人。就其身份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官宦之妻女,二是普通良家之女,三是贫家之女。其中占绝大多数的是第一、二层次。这其实是当时妇女文学作者情况的一个缩影,最初的女性文学家主要由宫妃、道姑和诗妓组成。而从明代开始女性诗人的出现有了家族特征,出现了许多文学世家,往往一门风雅,才女辈出,这些家族集中在经济文化发达的江浙一带。一些名门望族在培养儿孙走仕途科举路子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女性对家庭的影响,开始重视女子的闺中教育。这在客观上提升了女性的文化水平,使得她们有了文学创作的能力。而他们的父兄以及一些社会名流或为了宣扬声名,或出于激赏和鼓励,开始搜集、出版和评点女性作品,而袁枚是其中翘楚。关于随园女弟子的基本情况,除了一些诗词图画以及诗话墓志提到一鳞半爪之外,主要集中在《随园女弟子诗选》中。

《随园女弟子诗选》共录女弟子28人,其中有诗存目的19人,这28人分别是:席佩兰、孙云凤、金逸、骆绮兰、张玉珍、廖云锦、孙云鹤、陈长生、严蕊珠、钱琳、王玉如、陈淑兰、王碧珠、朱意珠、鲍之蕙、戴兰英、王倩、卢元素、吴琼仙、张绚霄、毕慧、屈秉筠、许德馨、归懋仪、袁淑芳、王惠卿、汪玉轸、鲍尊古。后九人只有名字而没有作品入选。其中翘楚有席佩兰、金逸、严蕊珠、孙云凤、骆绮兰等,席佩兰被袁枚称为“本朝第一”,金逸、严蕊珠与之并称袁枚的“闺中三大知己”。《随园女弟子诗选》共六卷,前几人所占篇幅颇丰。这些女弟子从地域上看,主要集中在江浙一带,这固然与袁枚晚年主要活动在这一带有关,但更主要还是因为这一时期的江浙地区物阜民丰,簪缨士族多居于此,经济、思想快速发展,给女子的社会活动带来极大的便利。

随园女弟子之间互有交游,她们的诗文交流主要是通过结社做会来实现的。如《随园诗话补遗》卷一所记:“庚戌春,扫墓杭州,女弟子孙碧梧邀女士十三人,大会于湖楼,各以诗画为贽。”又如《随园诗话补遗》卷五称: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余在湖楼,招女弟子七人作诗会”“会前一日,皆执贽馀门”。其实当时女子结社作诗也算是一种社会风尚了,像《红楼梦》这类世情小说中就有提到,大观园众姐妹结“海棠诗社”。其实这种结社之风也是明中后期由清流文人倡导,当时文人以这种方式参与政治斗争,“复社”“几社”天下闻名,后来逐渐衍生出了这种纯文学的诗社。这种女子结社作诗的现象既是时代社会的投影,也表明在男权社会里女性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话语权。

二、随园女弟子的诗歌创作

随园女弟子的诗歌创作集中收在《随园女弟子诗选》中,部分人有自己的诗集刊行于世。笔者试从以下几方面对她们的诗歌创作做一简要论述。

(一)题材内容

在题材内容方面,由于她们追随的是性灵派主张,所以抒写自我的“言情”之作是她们的重中之重。

有表现悼亡之情的。随园女弟子中很多人身世畸零,这种诗歌创作于她们而言,也是一种精神寄托。

如席佩兰当其二子相继而亡时所作的《断肠辞》:“六年奉汝似昙华,喜即开颜怒不挝。博得床头临别唤,一声娘罢一声爷。”又如廖云锦《哭姑》“禁寒惜暖十余春,往事回头倍伤神。几度登搂视亲膳,揭开帷幕已无人。”

有表现爱情的。袁枚所代表的性灵派将表现男女之情作为“言情”的一个重要课题。随园女弟子中有相当一部分大家闺秀,她们再嫁入门第相当的诗书之家,长于诗文也为她们的夫妻感情锦上添花。

如席佩兰、陈淑兰、金逸、吴琼仙等人皆因通于文墨而受到其夫的青睐有加。陈淑兰“邓宗洛室,伉俪甚笃”,吴琼仙的丈夫徐山民“故喜为诗,得之(吴琼仙)大喜过望,同声耦歌”,等等。这类诗不胜枚举。席佩兰《夏夜示外》:“夜深衣薄露华凝,屡欲催眠恐未应。恰有天风解人意,窗前吹灭读书灯。”金逸《次竹士韵》:“梧桐疏雨响清秋,换得青衫是越绸。忽地听郎喧笑近,罗帕佯掉不回头。”陈淑兰《十月十五夜立双瑞堂前一首》:“风卷浮云半点无,果然月朗众星疏。遥知此寄秋齋裹,还照檀郎夜读书。”endprint

有表现友情的。汪玉轸遇人不淑,金逸同情她的遭遇,生出代为寻夫的想法:“空教费尽好年华,夫婿年年不在家。愿化相思一双鸟,替衔红豆到天涯。”卢元素的“今岁团圆月,如环第九巡。长空碧于洗,万里净无尘。冷处犹存我,吟边不见人。有谁会诗意?但可与君论。”感念友人许如兰的相知之谊。张玉珍“闺阁一时何有幸,尽容敛手拜良师”感激袁枚的提携之恩。

有表现咏物、游历的纪行之作。清代女子常有随父兄、丈夫出游的机会,故而也常有一些纪行之作。孙云凤有“寒梅点点写秋,忽忆孤舟泊大江。夜半断,霜月白,一枝疏影落蓬窗”的咏梅之作。金逸有“远梦知寻水上村,微云淡淡雨昏昏。如何万里关山隔,一夜相思已断魂?”的旅途所见。

还有一些闲适、咏怀之作。严蕊珠有“镜面波光点黛螺,呜榔处处起渔歌。朝来几阵康纤雨,雪色银鱼上网多。”表现渔家女的生活情趣。

在题材内容方面,由于女性所受的诸多社会限制,所以她们的诗涉及面还是不如男性广阔。男子可以为官出仕,可以为许多女子不可为之事。由于缺乏生活内容,随园女弟子的诗在选材方面还是同这时的其他女性作家一样,相对偏狭。

(二)写作特色

由于女子为学之艰难,她们不可能像男子一样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也没办法专门从事治学之业。她们所依仗者,不过一点灵性与天分耳。而袁枚所主张的性灵派恰恰重视抒写个人真性情,流露个人喜怒哀乐,不需要多高深的学问,这一点恰恰与这些女子相适。所以也可以说随园女弟子这一群体的形成是双向选择的结果。从袁枚这一边来说,他开明的女性观念为女子拜师大开方便之门。从女弟子们来说,靠性情写作正好契合了她们的要求。

随园女弟子的写作特色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

1.用语自然朴素,多用白描化的语句。骆绮兰《夏夜纳凉》:“多恐来朝天更热,月光初吐一轮红。”孙云凤“残月晓霜中,马蹄黄叶路。日出不见人,溪声隔树烟。”绝少用典的学究之气,明白如话,一月一路、一人一溪之景,寥寥勾勒,浑然天成。

2.意象新奇灵动,心思颇巧。席佩兰《商妇曲》:“别来岁月似江深,江上孤帆似妾心。”用“江深”比岁月,以“妾心”喻“孤帆”,意象如此巧妙,一片思妇之心表露无遗。

3.感情真切自然,发而为心。这一点是性灵派的共性。“诗写性情”作为一个性灵派纲领式的口号绝不是一句空话。金逸有言:“余读袁公诗,取《左传》三字以蔽之曰:‘必以情。”。而妇女因为其他方面的缺乏,就更强化了感情的抒写。具体例子上文多有列举,此处不再赘述。

(三)风格

其实随园女弟子只是一个藉袁枚之名而框定的女性创作群体,彼此之间结构松散,并无什么相对集中的诗学思想。除了“诗写性情”这一面性灵派的大旗,她们的诗才各有所长,水平参次不齐,也没有什么固定的风格。

席佩兰被袁枚称为“本朝第一”,她出身名门又嫁入名门,较之其他女弟子,有很好的条件可以接触到当时上流社会士大夫的诗学思想。除了幼子早亡外,生活并无不如意。故而她的诗中氤氲着平和温馨的情韵,《同外作》:“水沉添取博山温,一院梨花深闭门。燕子不来风正静,小楼人语月黄昏。”《闻钟》:“坐拥寒衾思悄然,残灯挑尽未成眠。纱窗月落花无影,只有钟声到枕边。”平和渊雅,有深蕴含蓄之美,颇得“温柔敦厚”之旨趣。

孙云凤《听泉》:“听泉松林间,寻源清溪里。山光生薄寒,琪色上秋水。孤月带雾生,渔歌隔烟起。独立望闲云,悠悠何所止。”她善于描绘澄澈静美的意境,处处渗透着婉约深长的情思,无论是澹澹生寒的山光、微茫吟唱的泉声渔歌、还是朦胧似雾的月色,寓目所见,均化为诗人会心的微笑。诗中的物色和意兴浑然一体,得盛唐王维之遗风。

骆绮兰人过中年以后渐有皈依之心,终日研经礼佛,宋诗的禅机理趣很对合她的胃口。“身在云中不见云,登临忘却日将熏。回头欲辨来时路,只有泉声隔树闻。”在对自然的体悟中,获得忘机的精神超越,充满禅机理趣。

随园女弟子在得到袁枚承认之前,各自为师,所以她们的诗作就像整个有清一朝的诗风一样,个人自有偏好,总的来说,集前代之大成而各有侧重。

三、随园女弟子诗文的价值与地位

说到随园女弟子诗文的价值与地位,首先逃不开的便是其广阔的社会意义。众所周知,伴随着母系社会的消亡,女性的生存空间和话语权力便一直受到打压。翻遍整个中国古代史,能得到所谓“主流社会”承认的女性文学家不过如沧海中的浪花,寥寥可数。其实不光是中国社会,全世界都是如此。天生的生理差异导致女性千百年来一直是社会生活中的“第二性”,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也并未完全改变。文坛上所谓的“女性文学”,思想史、社会史上的一次次“女权运动”都昭示着其强大的生命力。在随园女弟子之前,文化女性在社会中是集体失声的人。袁枚第一个大肆公开承认、激赏女性发声,并身体力行,其首创之举功不可没。这一点固然是时代社会发展的产物,但也与袁枚那种近似于“贾宝玉似的”女性观念不无关系。自袁枚之后,方有“碧城女弟子”之类的后学遍布天下。至于一直到“五四”时期的女性解放、女性覺醒,不能不说整个有清一代的妇女文学做了很好的文化基础。在这其中,随园女弟子当为首功。

至于随园女弟子的文学地位,其实可以从两方面来看。首先是对性灵派学说的印证与弘扬。对比同一时期的“随园男弟子”来说,随园女弟子从声势到成就都要略高一筹。虽然一些社会名流一直对随园女弟子抱着一种不以为意的态度,譬如章学诚之流,但她们的影响力还是不可忽视的。其次是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前面有提到所谓随园女弟子除了创作观念上契合性灵派理论外,其实她们各有所师,甚至于还转益多师。再加上她们求学客观条件的不同:有人从娘家到夫家一直有机会进行学习,比如席佩兰、金逸之流。有人所适非人,出嫁后的求学条件大打折扣,比如汪玉轸、孙云凤之流。也有人早亡,像严蕊珠。所以她们的水平参次不齐,有佳作,但不多。王英志在《关于随园女弟子的成员、生成与创作》一文中指出:“对随园女弟子的诗歌成就不能评价过高。它毕竟不能代表时代的主导精神,思想价值是不高的。其主要的功绩在于以抒发真性灵的清新诗风,冲击了当时诗坛上流行的拟古风气以及以考据为诗的歪风,为诗歌回归抒写真性情的轨道作出了贡献。”也不失为中肯之评。但不能一概而论,部分女弟子确实有大家之风。像席佩兰的《晓行观日出》和孙云凤的一些纪行诗,完全跳出了小女子哀哀怨怨、惜花伤春的呻吟之作,完全是大气磅礴、踌躇满志的入世之意。

四、结语

每件事物诞生之初都存在着许多不可忽视的局限与弊端,随园女弟子也是如此。正如刘源《随园女弟子考论》一文所说:“从客观角度来看,作为新起之秀,这个团体依旧存在其自身的局限性,因女性独有的特征使得女弟子创作选材更富有内倾性,多写闺阁之物。诗作多有病态的视角,个别女弟子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等。但是文学本身就是兼容并蓄的,对于在封建社会后期兴起的随园女弟子更应是包容的。”有关随园女弟子,我们需要作更深入的研究和分析,以期对其文学史意义和社会学意义有一个更加客观公正的把握。

参考文献:

[1]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

[2]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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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段继红.清代女诗人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

[6]刘源.随园女弟子考论[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

[7]王英志.关于随园女弟子的成员、生成与创作[J].井岗山师范学院学报,2002,(1).

(高开艳 山西太原 山西大学文学院 030006)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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