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水

2018-01-16 02:17段吉雄
长江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癞子霜花水塘

段吉雄

陈瘫子走出房门的时候,月光皎洁,儿子辣生正光着屁股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小鸡鸡朝院子里撒尿。那股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几乎快要飚到他鼻子的喷流像条小白龙,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砸到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陈瘫子走过去,朝儿子的光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

“鬼日的,不知道去尿到猪槽里。”

辣生受到了惊吓,那条小白龙瞬时消失了。他拧着身子咕哝了一声,然后又把那股因受惊吓而中断的尿续上,之后半闭着眼跑进了房屋里。

陈瘫子从屋檐取下两把镰刀,把磨刀石放到辣生那热气腾腾的尿滩旁,用刀身沾了下尿液,之后左手握著镰刀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捏着刀片,按在磨石上,“吭哧吭哧”地来回蹭。几十下之后,他倒竖起镰刀,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地荡着,闪着寒光的锋刃在月光下吃吃地笑着,指肚上有一种沙沙的感觉,能听得到刀锋触摸指纹的声音。

要说这磨刀,还真是个细活,别看妻子霜花做饭绣花样样拿手,但她磨的镰刀陈瘫子真看不上。她磨出的镰刀用指肚在上面荡的时候,感觉是刀刃在皮肤上刮擦,听起来是“嚯嚯”的沉闷声。不像他磨出的镰刀,指肚抚摸在上面,能感到刀锋的寒气,是沟壑纵横的指纹发出跌宕起伏的呐喊声,沙沙沙,那声音高亢、干脆、肆无忌惮,像深夜里霜花的声音。陈瘫子常常就迷失在这明亮的声音之中。

就在那滩尿液被蒸发之前,陈瘫子已经磨好了镰刀。月影西移,东方吐白,房屋已从影影绰绰变成轮廓可见,依稀可以看到伸向远方的路影了。

这是2006年的夏天,柿子坪的人们和全国农民一样格外兴奋,就像这火辣辣的气候一般,热气腾腾。因为这个夏天他们收回来的粮食可以一粒不剩地装进粮仓里,想存多久就存多久——从这年1月1日起国家取消农业税了。实际上,这个消息从去年年底就传开了,整整半年,这个话题每天都有人提起。

“几千年来的皇粮政策,到咱们这一代说取消就取消了。”

“今年收的粮食一粒都跑不掉了,好好蒸他几大锅馍。”

整个季节,人们干活的劲头格外足,有人甚至半夜趁着月光在地里拾掇庄稼。

“我先走了。今天到石凹那儿割。”准备夜里收割的陈瘫子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

“哦——”霜花的声音慵懒、醉迷、有气无力。

“别睡过了。”陈瘫子又咕哝了一声,出了门。他像一个剑客,夹起两把镰刀准备去山顶上收割云彩。月光铺陈的乡间小路上,已经有不少人。他们也不说话,步履匆匆,像是后面有人追着。月亮跟在他们身后,走着走着便迷了路。

陈瘫子弯腰挥舞着镰刀,身后瘫倒着一大片麦秆。整齐的麦茬像是多胞胎兄弟,一模一样的身高,一模一样的长相,这就是镰刀磨好后最明显的标志。看那麦茬,像是机器切割的一样,切口光滑、圆润,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陈瘫子是个庄稼的好把式,犁耕锄耙,打麦扬场,样样在行。别人叫他陈瘫子,并不是说他身体或者精神上有缺陷,而是一种黑色的褒奖,是说他脾气很好,平时为人很和善,这和他媳妇霜花那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恰好相反。不过,两口子刚好相得益彰。陈瘫子割着麦,但脑子里却一点都没闲着,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件他们生活中的大事。

柿子坪村历代缺水。至于从哪年开始的,没人知道,反正村子最老的长者回忆他就没见过有河流从村子里经过。平时人畜饮水问题主要是靠天来解决。村东头有个大水塘,直径估计有五十米,深约三十米,这就是一千多人吃水的蓄水池。在水塘四周,有四条水渠,分别伸到了四面的山上,下雨的时候,水塘像是巫师,张牙舞爪地把散落在各山头上的雨滴吸收到水渠里,然后再吸到肚子里。当然,不下雨的时候,这些水渠也没有闲着,鸟兽们在这里搭巢建穴,繁衍栖息,农人们也常常隐蔽在这里拉屎撒尿。最怕的就是夏天,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就把那些巢穴卷走,来不及转移的幼崽就这么被冲进了汪洋的水塘里,它们的父母兄长跟在后面拼命喊叫,却无济于事。大雨甚至要连他们都给卷走。

但这场破坏了多少飞禽走兽家庭的暴雨,对于柿子坪的人们来说可真是高兴坏了。实际上,每一场雨对他们都很重要。柿子坪的人们烦天、烦地、烦家人,几乎对世间万物都曾产生过厌恶,但唯一不讨厌的就是雨,且一直都很亲热。不管是倾盆大雨,还是牛毛细雨,他们都喜欢。因为他们说这里是上天遗忘的地方,连云彩都是干巴巴的。所以,当这场大雨开始肆虐的时候,柿子坪的人们不管在干什么,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打牌的忘记了一把快要胡的好牌,吵架的也不想争那一口气了,就连在床上正做着黄粱美梦的懒汉,也从那锦衣玉食中走出来,他们从屋里拿出锄头、塑料布,然后就一头钻进了雨帘里。

一块块塑料布被绑在屋檐下,和地面形成了一个倾斜的姿势,房屋上的雨水顺着塑料布流到了下面早已准备好的水桶里、盆子里,然后被人们倒进干燥的水缸里。而那地面上四处逃窜的水自然也不会被放过,人们拿着锄头挖砌出一条条水路,雨水顺着沟渠流进了各家准备的旱井、坑穴里。即使那些未被收纳、落在空旷处的水也会顺着地势流到村西头一个自然形成的水塘里,这个水塘是人们洗衣服、洗刷脏桶用的。

当家里储存的水用完之后,各家各户旱井里的水也沉淀得差不多了。当初那混浊、嘈杂的污水经过半个月的反思之后,污浊下沉,渣滓上浮,留在中间的就是清莹的井水了。人们挪开罩在井口上百十来斤的石板,把上面的渣滓一一捞起,看着那泓映着细碎倒影的井水,像是打开了一坛陈年老窖,满足的感觉都写在脸上。然后,再小心地把井盖挪回原处,背着双手回家去炫耀。

由于各家都有旱井,所以村东头那口池塘人们平时都想不起来,只有等自家井里的水用完后,才去水塘里一担一担地挑。但柿子坪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天干的时候只准用水桶朝家里挑,不准朝各家的旱井里储存,最多也就是把自家的缸里装满。监督这个规定的除了全体村民,权力最大的就是村长马癞子了。夏天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在水塘边来回转悠,看着来来往往挑水的人。

马癞子长了一脑袋的疤瘌,头上有好几块没有头发的青皮,据说小时候长黄水疮把头皮的细胞给烧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长头发了。头发像村子背后的柿子坡,一坨青一坨乌红,青的是干巴巴的柏树,乌红的是裸露的黄土。马癞子能当上村长,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别的不说,他的记性就让柿子坪村里的人们十分佩服。别看他平时在水塘边晃悠,实际上是在观察每一个人,并且记住了他们挑水的趟数。一般人们挑水的时候,他不说话,但当哪个人挑水超过第三担的时候,他就开口了,“朝井里倒?不准啊!”有人会狡辩,也有人会反驳,但马癞子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你家是头号缸吧?撑死装两担水,最多你再挑一担放那儿,其他的水你朝哪儿倒?”之后,他会根据遇到的不同的人而加上一些粗鲁的话。反正是连说带笑,倒也没人生气,有的趁着他打趣,硬着头皮再挑上一担。当然,有些泼辣的小媳妇也不怕,“我出一身汗,还不让洗个澡?”“用干毛巾一抹去球了,还钻到洞里洗?”“馬村长守着一池水,天天晚上钻洞里洗,看那头都洗得发亮。”这时候,马癞子嘿嘿一笑,骂声骚婆娘,手摸着头上的疤瘌走了。有光线从水塘中折射出来,照在他那几块不长头发的地方,闪着亮光。

天越来越干了,从小麦育花的那场春雨之后,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透墒雨了。柿子坪村的人们走路说话都带着火气,像地里的麦子,焦脆焦脆的。村民们家里的旱井早都见了底,只有那下面的淤泥倒还有点潮气,但像个干瘪的奶头,一滴水都挤不出来了。村西头的脏水池里有半池水,但那不能吃,只能洗衣服。其实不叫洗,水稠得像挂浆用的米糊,衣服放在里面捞半天,反倒更脏了。但有什么办法呢?割完麦的人们照例在那儿搓澡、洗衣服。只是每个人都像才上岸的鱼,身上发出一股腥臭味。走起路来,身前身后跟着一大群苍蝇。反正大家都这样,倒也习惯了。

村东头的水塘里倒是还有半池,但马癞子看得更严了,每家每天用水量缩到了两担。有人耍起了小聪明,夫妻两人换着挑,但都未逃过马癞子那双眼睛,给赶了回来,还被臭骂一顿。这次是认真的。

“球。”正在弯腰割麦的陈瘫子在心里嗤了一声,“他马癞子那几个家门弟兄哪家的井不是满当当?还有那陈寡妇,刘憨子的媳妇,男人死的死,没在家的没在家,但井里的水都是满的。当别人都是二球。”

太阳快速地越过了山岭,停留在柿子坪村的上空,静止不动了,火辣辣地喘着粗气。陈瘫子回身望了一下,亩把地的麦子已经被放倒在地,蜷缩着身子,时不时有爆破的声音从麦丛中发出。

霜花戴着草帽,扛着钎担来到了地里,她提着半桶水,身后跟着辣生,手里提着几个馍。“我日,割这么快。我说晚上偷奸耍滑,原来都存着力气用在这儿呢。”霜花的话像头顶上的太阳一样火辣。陈瘫子看了看辣生,白了霜花一眼。拿起镰刀比划了下,意思是刀快。霜花把水桶和馍放在陈瘫子身边,自己卷起胳膊就下地去绑麦了。陈瘫子坐在树荫下,看着霜花麻利地打着麦结,两个硕大的乳房来回荡漾,汗水在那条沟里泛滥。

“我说,不行还是你去找下马癞子。这焦麦头上,没得水可是不行。”

霜花弯腰绑着麦,她没有接男人的话。陈瘫子以为她没听到,便又说了一遍。霜花这次依旧没有说话,直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不是没有想过去找马癞子,也不是没有去找过,但她现在确实是不想去。至于原因,她不想给自家男人说。

几天前,霜花就去找过马癞子,并且还背着陈瘫子把他准备送给她老爹的一条烟装上了。她把烟用塑料方便袋包着,放在了桶底,上面又盖了两片泡桐树叶。因为怕别人看见,所以她选择在早上,那时人们都在地里割麦。

大忙天的,村子里很少有人在家。当然,马癞子除外,他不用操心自家地里的庄稼,有人主动去帮忙。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埋着,到处一片静谧。平时这个时候马癞子都是蹲在水塘边抽烟,看水。然而,这天早上,霜花在池塘边转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马癞子。想着机会难得,霜花准备去他家里找。大路不敢走,怕被人发现,只能走小路。实际上这不叫路,只是房屋之间逼仄的缝隙。霜花挑着空担,穿过一片竹林,从陈寡妇家后檐越过去,再走两家就到了马癞子家的后门。走在这扭曲拐弯的罅缝里,她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两只手紧紧握住扁担两头挂着的水桶沿,生怕它们发出一点声响。经过陈寡妇家时,发现她家的后门竟然开着。要说这霜花,别看她平时风风火火,性格霹雳,其实是一个心肠非常软的人。原本自己就是偷偷摸摸地去办事,看见陈寡妇家院门开着,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这院门不关,要是进了猪把院子里的麦给糟蹋了,那多可惜。”霜花在心里想着,便慢慢放下了担子,悄悄走过去把门关上,并且还在门环上别了个木棍。就在她迈脚要走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来,“这万一要是猪已经进院里了,自己这么做不是把猪圈到院里吃?不行,还是进去看看保险些。”于是,她又把院门打开,进了陈寡妇的院子里。

整齐的麦捆快把院子排满了,看来是她找人帮忙了。房门是关着的,霜花就从院子最里面开始,一处一处地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猪啊、鸡啊。检查一大半了,什么都没有,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她准备赶紧把剩下的一点检查完,然后走人,免得一会儿主人回来了,看到后不好解释。她路过正房的窗户时,里面传来“嗵”的一声,吓得她赶紧蹲了下来,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好在,这声音没有再响了,但是,霜花却又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有节奏的“吱呀吱呀”声。这种声音是木头榫卯间存在缝隙,但又缺乏润滑,受到外力的作用时而发出的声音。如果仅仅是这种自然物的声音,霜花倒也没有想更多。关键是,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另外一种声响——女人的细微喘息声。作为过来人,霜花听到这声音立即明白了。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好像是她有备而来,专门听墙根的。再也顾不得院子里有没有猪了,臊着脸踮着脚挪出了院子。出了院门,她抓起担子和水桶,三两步就跑进了竹林里。当然,她没有顾得上去关那扇院门。

躲进竹林里,霜花的心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她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连一头猪、一条狗都没有。她感到浑身瘫软,腿僵得不会弯曲,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茂密的竹叶恰好遮挡住了她。呼吸了几口略带潮湿的空气,霜花才回过魂来,但脸上却火辣辣的。平静下来,她的思维开始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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