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青记

2018-01-16 02:17范宁
长江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辣椒大师

范宁

1

不像北方话,谭州话里没有“爷”。人老了,一律喊“爹爹”,读音类似于发嗲的“嗲”。

要说“嗲”,这就不酷了,没气场。

谭四爹却不在这个讨论范围内。他总是威风凛凛,目不斜睨。

四爹喜欢搬一条横案、一把太师椅,在后院中央坐定。藤蔓环绕,紫萝和爬山虎纠缠在一起,顺着墙到处爬,盛夏时节,半墙暗香半墙青。

暑气见涨,老爷子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穿一条麻布短裤,趿着拖鞋,在案前站定。七十有二,双目炯炯有神,瘦筋筋的,力道藏在枯皮下面。斜对门的邻居亦得,总是要奉承两句:四爹健旺!

小戚早已摆好笔墨纸砚。四爹取斗笔一支,在砚台上重舔一口,饱蘸了墨汁,捻、转、悬停纸上。

低眉,闭目,深吸一口气,凝神半晌,等到微风穿了墙,透过爬山虎和藤萝的间隙,把门口这条辣椒巷的味道吹入鼻息,他才缓缓睁眼,喉咙里长长拖出“嗨”的一声,笔走龙蛇。

片刻,纸上舒拳展腿、飞檐走壁四个大字——

辣椒炒肉!

不是颜柳欧苏,不讲行楷草隶,入不得方家法眼。小戚过来看字,然后大呼小叫,一路跑向后院的厨房:“四爹今天兴致好!”

谭四爹面无表情,撕了纸,收了墨,背着手,踱步往厨房而去。

他要去炒菜了。

谭宅,辣椒巷上为数不多的深宅大院。昔日的高门巨槛,如今破落了。门板斑驳残缺,漏风,好歹還能关上。宅子三进、两厅、七厢,本来分前中后院。前院东西两厢,东厢紧锁,不容生人出入,是四爹的住处;西厢改成了餐厅,只摆一张八仙桌,房名“西厢记”。名字是小戚翻书找的,四爹不置可否。

后院改成厨房,聘了两个帮工,有事来,完事走。院子的破败与前院保持高度一致,但满园花草,郁郁苍苍,尤其是一畦辣椒田,引人窥目。

四爹喜静不喜闹,所以小戚从不敢造次。否则,这一畦辣椒田,只怕是要围上铁栅栏,收门票,让人参观!

为何?因为整个谭州城都传说,没有这小小一方辣椒地,就没有谭宅私房菜的赫赫声名。

谭州人无辣不欢,城里一条辣椒巷,更是被艳红的辣椒粉雾笼罩。三百年来,老街上的住家,什么样的辣椒没见过?无论是土生土长的,还是远渡重洋的,都过了一遍口舌。烧过、灼过、爱过、恨过,最后征服了、满足了,成了传统。这群人,是一杯茶都恨不得放一撮辣椒粉调味的,唯独服了谭四爹的辣菜,提起来就禁不住口水汩汩而出。

都是用辣的高手,辣椒巷人家,却百思不解,那一畦辣椒田里的辣椒,是怎么炒出那么好吃的菜?让人不念沧海,不看巫山,只恨某天墙根过,啜吸了那么一鼻子,就误了终身!

“好在四爹不做辣椒买卖,要不这一条巷子的人都别活。”亦得很庆幸。

亦得的堂客有点眼红:“这一根辣椒卖出黄金的价,物价局的不管管?”

亦得横她一眼:“你懂个屁!”

她确实不懂。谭四爹的辣椒宴,是辣椒巷里一块牌。慕名来吃谭宅辣椒宴的饕客络绎不绝,带动了辣椒巷的人气,也带活了巷子里的辣椒生意。

饕客们从走进巷子起就开始咳嗽,打喷嚏,流眼泪,掩住鼻子,暗里却一个劲地叫爽。饕客们被辣椒虐得心悦诚服,呛得五体投地。越是难受,越要排长队,天天排,等着吃谭四爹的辣椒,蔚然成风。排队期间,少不了带几斤辣椒巷的辣椒回去——有点“到此一游”的满足感。

辣椒巷易到,辣椒宴不易得。谭宅不是天天营业,四爹也并非见钱眼开。他每每在院子里默神,然后写字。老客人都知道这个规矩,等着小戚出来通报。如果写“辣椒炒肉”,那这个队排得有盼头;如果写“明月清风”,就没戏了。

随着年岁见长,谭四爹炒辣椒,越来越随机。而城里有钱人越来越多,于是物以稀为贵,谭宅成了身份、人脉甚至运道的象征,价格反而看涨——谭宅是贵的,贵不在钱多,在于有钱都吃不到。

这并非小戚有意饥饿营销,是他一片好心。老爷子耄耋之年,小戚心疼,也不忍让老爷子再沾阳春水。但私房菜又有不得不开的好处——它是这座老宅的金钟罩铁布衫。多年前谭州拆迁,谭宅入了规划,一夜之间,老宅子后院变成一片废墟,“三减一得二”。眼看着要“二减一为零”,老饕们急了眼,二三十号有头有脸的人物,挺胸拦在挖掘机前面,誓死不让钢铁巨兽入侵辣椒巷。

“这是城市精华!”“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犯法!”哪方的菩萨灵,就许哪方的愿,硬是让喧嚣一时的拆迁行动,修改成仿古一条街的建设蓝图,最后不了了之。饕客一高兴,给四爹送来一只厚厚的信封,点了一桌辣椒宴。四爹龙飞凤舞,“辣椒炒肉”四个字,高高飘扬。

老巷子得以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全部仰仗谭四爹手里那一柄锅铲啊!而巴望着拆迁暴富的亦得堂客,狠狠地嘟哝:“挡我们发财,赚他的棺材本吧!”

可是,城市的喧嚣也好,饕客的热捧也好,小戚的心疼也好,亦得堂客的不满也好,谭四爹都听不见、收不到。每天,他就散放那精瘦的身影,在院子里踱步、默神、写字、炒菜。他从来不试菜的味道,炒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却从未失手。世面见得再广的饕客,也会在这样的饭菜面前吃到涕泪横流——首先,到底是尝到了这份滋味;其次,想再尝之,只怕已经没有概率了。

缘由大家心知肚明:四爹老了,那一身厨艺没有传人,吃一顿、少一顿。

2

后院是四爹的秘密花园,更是小戚的得意之作。

高中毕业后,小戚没考大学,给四爹打下手。他炒股风投一概不懂,既不上网又不看报,但拜四爹培养,有一条好舌头,知咸淡,辨甘苦,吃着四爹的饭菜,心眼活络。有朝一日,在老旧宅子前门挂了一块小招牌,上书“谭宅私房菜”,怂恿四爹做起大厨。低调,不声张,却埋头踩出一条生财之道,从此清苦岁月一去不复返。

平常,小戚跟着四爹浇辣椒田。这一畦辣椒长得跟四爹一样健旺,地盘不大,却个个虎虎生风,血气方刚。难怪外人分不清,究竟是这地里长出的辣椒好,还是四爹有锦上添花之功。小戚从未见四爹种辣椒有秘方,但老爷子对这片地呵护备至,如同亲人。小戚只感慨:货真料实,手艺超群,这辣椒是物华天宝,谭州城人杰地灵。

俗话说,食色性也,但能把所有人吃得欲仙欲死的谭四爹,也能把人吓得心惊胆战。不要说谭州城里不相识的陌生人,就是辣椒巷上老街坊,都怕四爹。

老头子深居简出,不苟言笑,时而威风凛凛地瞪着一双眼睛,时而闭目养神一般垂着眼皮,像一棵行走的枯树,想搭讪都找不到话题。他不打牌,不玩陀螺,不聊天气,不养猫狗,不跳交谊舞,不和老太太眉来眼去。老邻居私下不满:四爹爹威严有余,亲和不足,脾气粗得很,难怪单身一辈子。

十多年前,曾经有三姑六婆想给四爹牵线做媒,介绍老伴,一推门,见到四爹坐在院子里,静默不言,眼神发直,就觉得后脊发凉,阴风习习,忙装作走错了门,扭屁股就撤。即便是花了大价钱来吃辣椒炒肉的食客,也但见厨房里如沐春风,四爹的脸上仍是飞霜覆雪,不好意思聊股市房价,市井凶杀,默默地品完辣椒炒肉,跨出谭宅的门,才敢继续高谈阔论。

亦得的堂客开玩笑说,知道的人,就说四爹这生意做得讲究、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亦得听在耳里,瞪一眼堂客,但心里还是很以为然的。

作为唯一一个随时随地能吃到谭四爹饭菜的人,小戚是不怕四爹的。与四爹如影随形,看着门外食客望穿秋水,小戚有了特权阶层的自豪感,恍觉“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这特权并非与生俱来。小戚七岁前,四爹也从不给他吃辣椒炒肉。在丁点儿大的小戚眼里,四爹爹也总是吹胡子瞪眼睛,吓人。

有一天,小戚從门外踉跄回家,鼻青脸肿。四爹看在眼里,没多问,继续翻辣椒田。小戚气鼓鼓地不说话,直到傍晚,四爹喊他吃饭,他才冲出来。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

对于自己的身世,小戚很清楚。他是被四爹捡回来的,从不知父母是谁。四爹并不宠溺他,跌了,撞了,任他嚎啕大哭,哭累了,四爹就递来一双筷子,“吃饭!”

“吃饭!”看着气冲冲的小戚,四爹把碗筷摆在他前面。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小戚又重复了一遍。

“找什么鬼!吃饭!”四爹正色道。

“街上的人说我是没爸没妈的野孩子,我不服,他们就打我!”小戚扬起脸,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

刚才还喷火的鼻息里,渐渐溢出湿气,小戚的眼睛闪烁起来,牙咬得邦邦响,嘴里却忍不住漏出了“咿咿”的泣声。

“我不恨那些大孩子,我就恨把我丢掉的那两个人,我还恨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去找!”小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每个字都在爆炸,每一个字都在造反。

四爹听到这话,把筷子一板,碗一顿,一个嘴巴抽来,“啪”!

小戚心里那只懵懂又愤怒的小兽,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它仿佛置身雾气弥漫的十字路口,四野茫茫。委屈,凄惶,迷惘,觉得全世界都欠它这一只,于是心甘情愿地做个小王八蛋,气势汹汹地要在太岁头上动一把土,毫不犹豫地向生命中唯一的靠山宣战,仿佛哀艳的战火烧过之后,那滚动着盈盈泪珠的离离草原,才是新世界的开始。

谭四爹的院子里,破天荒地有了第一次啼哭,第一次喧嚣,第一次生命狂野的嘶喊,第一次生气勃勃的躁动。一个七岁孩子可以点燃的世界,竟然如此阔无边际,这爆烈的脾性究竟随了谁呢?

大概是为了收买人心,或许又是为了稳定局势,也可能只是烦了一个孩子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就在那一夜,小戚第一次吃到了谭四爹炒的辣椒炒肉。

几乎是这盘菜一上桌,小戚释放出来的那只小猛兽,就在眨眼间驯化了,老虎变成猫咪,独狼变成家犬,准备豪哭一场的小妖怪,现出了七岁孩童的本心,红肿着眼睛,抽泣着,一颤一颤的,又好奇地盯着眼前这盘菜。

“尝尝?”

谭四爹给小戚换了一副碗筷,郑重其事地摆在孩子面前。

小戚还想抵抗一下,眼珠一转,看着四爹。

他好像看到一尊石佛的脸微微颤动了一下,这简直是七年来从未有的奇观——四爹居然努力地要笑一下。

孩子惊异着,感叹着,就在那一秒钟,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挨这一巴掌,又为什么哭。

嘴里只有辣椒炒肉的香味。精神上的洪水猛兽退去,就要重建口舌胃肠的家园,小戚饿了,从未这么饿。辣椒炒肉,成为他人生中饥饿的启蒙。

谭四爹把手放在小戚的肩膀上,“吃吧,吃吧,长大,长好,人模人样的,我就带你找他们。”

老爷子把小孙子搂起来,紧紧地搂着。小孙子满门心思却仍在那盘菜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棵枯树,居然也能映出星光。

“辣不辣?”

“辣!”

“好不好吃?”

“好吃!”

夜色温柔,蝉鸣隽永。

多年以后,小戚一见到辣椒炒肉,仍会想起那个夜晚。他在这种味道里开启了成长模式。吃了十几年,本该腻味得想吐,但只要闻到那种气味,他又兴奋得如同一亲中学时代校花金瑜芳泽——

小戚的形容词捉襟见肘,见到金瑜,他连“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类陈词滥调都搜刮不出来,只觉得,那感觉,就同饿极了的时候,忽见四爹炒出的一盘辣椒炒肉。

他偶尔想:一个粉雾疏离的清晨,一处人迹罕至的街角,一尊甩手游荡的谭四爹,就这样和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相遇。自己腮边,可有信物家书?多年之后,凭什么和那面目模糊的血亲相认?

“想那么多做什么!”四爹鼻子里哼哼,“就知道你不喜欢我这老东西!”

小戚又得哄上老半天。

越长大,小戚就越留意四爹的一举一动。比如,他常常在后院的太师椅上入定,睁开眼的时候长吁一口气,却显得心事重重,好像灵魂飞到某个时空里,经历了一次漫长而疲惫的旅行。又比如,他的书法看似没有章法,但小戚越看越喜欢,疏密浓淡,相得益彰,直直把人的视线勾进去,顺着笔画游走,逃不出来。

当一个孩子懂得睁开眼睛看世界,看看身边人的一言一行,那就意味着他知了人事,有了喜忧。但小戚有的始终只是“困惑”二字。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离开这栋穿风漏雨的宅子,但好奇心让他留下来。饮食起居,照顾周到,只为了一个答案:爹爹那双浑浊的老眼,究竟在看些什么?那枯皮一般的面孔背后,又是一个经历过怎样冒险的灵魂?

3

徐大师的“战书”,在这一年的仲夏送到了。

大师是餐饮界殿堂级高手,他不会轻易挑战民间。但毕竟树大招风,更何况两棵大树?这一仗,是徐大师在电视台的老同学策划的。

老同学是省台的领导,诚挚的三顾茅庐,闪亮的节目招牌,还有美丽的合约数字,打动了大师的心。

“不要以大欺小,要低调!”他对老同学说,“做美食,食在舌尖,美在心头,心美,方味正。”

大师不愧是大师。

“可一山不容两盘辣椒炒肉哇!”领导也不愧是领导。做新闻出身,层次很高,很会抓新闻点。

大师沉吟了一下,又瞥一眼合同,“老同学啊,我可是看在你们平台够大,家乡媒体啊!”

四爹可不管是不是家乡媒体,只要是拿着相机、举着话筒,一概关门谢客。

省台总有他们的创意和门路,一个电话,找到了小戚,“你不答应就代表你■,这个时代,可以装,但不能■■”这话是对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的。

小戚不认,又不敢给老爷子做主,只答应铺上笔墨纸砚,探探老爷子口风。

那个下午,满墙殷绿,光阴正好。四爹潇洒挥毫:“辣椒炒肉”。

四爹从来不■■

徐大师就这样,一身雪白的厨师装,穿过了辣椒巷红艳艳的辣椒雾。这身行头,是向电视镜头妥协的结果。老同学说:“现在人们都看标签,拿把吉他就是民谣歌手,戴个眼镜就是知识分子——物以类聚,人以标分。”

想想也对。烈火烹油、溅血飞花,当年京城单挑八大菜系顶级大厨,十面埋伏的烽火岁月都经历过,五关六将的血雨腥风都舔尝过,徐氏辣椒炒肉奠基的王朝却骤然崛起,他可不怕什么。

跨步走进谭宅的徐大师,目光直视前方,但余光扫描到,有两个机位在运行着。他不怕同行,更不怕镜头——在大会堂开过会,在外国人面前献过技,在明星大腕的豪宅讲过课,他会怕这个?

光阴像那盘中餐一般,风卷残云地被收拾了,但大师依然觉得自己宝刀不老,他膝下的四海门生也都这么认为。

但当谭四爹信步走出来的时候,四目相对,徐大师还是震动了一下。

他以为这一辈子再碰不到这样的眼神。那种眼神,曾经在照镜子的时候见到过。少年时,他就告别了父亲,背着两把菜刀,独自闯荡江湖,走南闯北,遍访厨艺。齐鲁的火候,扬州的刀工,川渝的泼辣,潮汕的奇巧。他做过配菜工,偷师学艺;和厨师们打过架,被菜刀架过脖子;招惹过餐馆的老板娘,也拜过穷乡僻壤的老妇人为师。

他最难以忘记的味道,是路上风沙的枯涩;最容易想起的感觉,是饥肠辘辘的蛮强。离家千里之外,孤独的时候,他用菜刀做镜子照照,眼睛里有一种穷凶极恶的饥饿感,他就放心了,明朝醒来上路,又是一只饕餮。

大师很难相信,昔日少年时的那种眼神,在眼前这个七旬老者的脸上,炯炯生辉。

四爹那双眼睛,是沉默的,也是淡定的,是饱满的,也是深邃的,甚至是游离的,像是藏着什么杀招,磨刀霍霍,寒光戚戚。

大师微笑了一下,心里有了杀机。对于一个手艺人来说,这是再兴奋不过的状况:年过半百,功成名就,菜刀之下,皆为枯骨。你以为味蕾可以提前退休,脑满肠肥地挥霍下半生,忽然一块好肉飘然而至,手痒,心痒,像老色鬼见了绝代佳人,那颗征服欲暴涨的心,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

这场美食同题作文自然是辣椒炒肉,老同学渲染成了“世纪对决”,吸引了潭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吃货,整条辣椒巷的熱闹空前绝后,很多白发苍苍的老食客拼命想挤到第一排,想闻一下香味——他们都不敢想,有生之年居然还能重温谭宅辣椒炒肉的气息。

比赛规则很简单,两位厨师随意做菜,原料不限,时间不限,做完为止。现场邀请了九位美食家,还有一百名热情观众作为评审,分数决定输赢。

“徐会长,我们每个人安排了四个跟拍,您注意一下镜头就行了。节目里还有很多背景资料,而且片子也要剪,您自然一点就好。”

大师放松地笑笑:“一切为了节目效果!”

然后,他极有风度、落落大方地冲谭四爹一抱拳:“请!”

从日斜西山到漫天星斗,谭宅的老房子拖出苍凉的身姿,明暗混沌,一花一木,影影绰绰。院子里灯火辉煌,庙堂和江湖,在沉默中对话。

大师觉得今天的厨具殷勤异常,鞍前马后,乐此不疲。手上的刀,快活地吮吸着鲜肉纹理间的血气;锅中的油,顽劣地撩拨着锅底的火焰;弟子带来的青椒,是从外地专门空运来的,最上乘的一批,被刀剖开时,仿佛有千军万马应声而动,铁蹄蹂躏着所有人的鼻息,隐隐的辣味像冰下的暗流,潜行千里,像是有直捣黄龙的计谋,令人难以抑制兴奋。

徐大师不时用眼睛瞥一瞥谭四爹,像年轻时那样,琢磨着对手的刀法、火候、咸淡。如果说徐大师的刀是闯关破阵的骁将,谭四爹的刀就是飞檐走壁的刺客;如果说徐大师的火像君临天下的帝王,那么谭四爹的火就是遁迹山林的隐者;如果说徐大师的翻炒,把锅铲变成一条游龙,那么谭四爹的翻炒,就把游龙降服成一柄锅铲。

老同学坐在摄像机后面,看着监视器,调遣着各个机位。四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镜头在他身边忽上忽下。他完全陷入自己最熟悉的节奏里。

那是辣椒巷有史以来最安静,却也是最饥饿的一天。所有耳朵只听见两把锅铲的针锋相对,所有的鼻孔像灌了二两茅台一样醺醺欲醉。所有男人都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下体反应,而所有的女人脑海里都涌起了韩剧一般的浪漫画面。

停在紫藤上的蝴蝶,扑棱翅膀飞走了,再晚一步,它都要变成肉食动物了。

4

炎炽的天气跳完最后一支火辣的舞,斑斓季节即将收起摇曳的尾巴。这光景,有人叩响了谭宅的大门。

来人四十上下,着玄色绸衫,摇一柄折扇。

小戚接过递来的名片一看,“陆子轩”,再看头衔,京城人士,来头不小!

陆子轩摇摇扇子:“今天是为了一尝谭四爷的手艺而来。”

谭四爹一摆手,纠正说:“四爹,不是爷,抬举。”

陆子轩哈哈一笑,“不久前在电视上看到四爹和徐大师打擂,当时就特别想认识一下四爹。不才别无长处,平时做点小生意,经营几座酒楼。没别的爱好,唯一舍不掉的就是吃,‘食不厌精,最大的毛病就是嘴刁。所以特意来谭州拜访。”

陆子轩骨瘦如柴,出乎小戚的认知;说话文绉绉的,也让小戚捉摸不透。食客,在小戚印象中,就该是膀大腰圆、咋咋呼呼的,谁能在胃口大开的时候,像陆子轩这样儒雅从容,却又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呢?

一走神,和陆子轩四目相对,看得小戚一哆嗦。

谭四爹倒是神色自然,没有接话。

陆子轩自顾在院子里走动,走到辣椒田边上,停住脚步,不由伸手去抚摸那些辣椒。

“这就是打败了徐大师的辣椒?”

“是的。”小戚一脸神气。

“大师过招,看得过瘾!”陆子轩转过脸来,“我向来觉得,饱人口福,是积德。像老爷子这么会做菜,那是大德!我们做餐饮企业的,应该和您联手,把这种美德发扬光大,回馈社会!”

“我的店里,倒不缺五星大厨,但总觉得少了点灵气。我喜欢直来直去,今天来还有件事,想请四爹出山。”

陆子轩上前一步:“不瞒您说,徐大师是行业翘楚,但我看他做菜,中规中矩,已经没有新意。他心里应该明白,输给您,那是甘拜下风。老爷子您登上这么大一个平台,全国都有名了,就更应该趁热打铁。我从不亏待别人,待遇嘛,好说,好说。”

这番话说得小戚喜上眉梢,心想总算抓到一张长期饭票了。这综艺真心捧人,在电视上露个脸,比炒一千份辣椒炒肉还来菜,亮相半个小时,就钓来这么一位金主!

“我老了,不利索了,不知道陆老板想要怎么指导?”谭四爹终于开了口。

“您老当益壮啊!”陆子轩说,“不过,我们也是全国连锁的大企业,如果所有店里的辣椒炒肉都归您一个人炒,别人要笑话我们是血汗工厂了。我的想法,是请您给我们做辣椒炒肉的专项代言人,授权我们使用‘谭宅品牌,我们会围绕这道菜,开发全系列产品……”

“那是作假!”四爹一下子打断他。

“误会,误会!”陆子轩无奈道,“您指导,您授权,做菜的都是有功底的师傅,流水作业,但货真价实!话说回来,我说‘食不厌精,那是像我、像您这样的人。普罗大众?吃个口味,说白一点,吃的是环境、感觉、面子。只要是‘谭宅出来的菜,往桌子上一摆,一看菜单上的价,不管是不是您四爷做的,那就是范儿,那就是口味!”

“是爹,不是爷。”四爹又一次纠正说,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小戚在旁边忍不住坏笑。

四爹不接茬,只端起一杯茶,兀自啜饮。

陆子轩见状,还是笑:“老爷子,陆某初来乍到,也表达一下我的诚意。每月十万授权费,定期分红,怎么样?”

四爹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做菜这件事,天赋,学不来,带不走,留不下。我做菜,爱好,从没想过大富大贵。老天爷赏饭吃,我要对得住他。”

刚刚小戚听到钱,正两眼放光;这会听四爹这么说,他又觉得挺有道理。

“您听老天爷的,没错儿;但别跟钱过不去。”陆子轩劝道,“别人做菜,是技术;您做菜,那是艺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过呢……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了,人们爱得快,忘得也快,四爹,您看这道菜,是天赋;我看这道菜,是平台。我可以保证,用辣椒炒肉搭建平台,我的集团来背书,以后融资上市,前途无量啊!”

“我看,這还是一道菜。”四爹眼睛眯起来,“小戚!”他扬扬手,小戚立刻心领神会,忙到后院把笔墨备齐。

四爹兀自起身朝后院走,好像已经忘记了陆子轩的存在,把他晾在客厅里。

老爷子走到案几前面,眼光倏忽明亮起来,环顾四周。浓秋光景,院子里的草木已经稀疏,秋风卷落了叶子,一地杂黄,藤蔓却像去不掉的疤痕,铺延在老墙上。不久前还十分饱满的辣椒田,现在也零落不少——绽放了一夏的烟火,如今到了尾声,这一年到了藏锋收笔的最佳时机。

像寻常一样,四爹长吁一口气,提笔蘸墨,在纸上泰然写了四个大字——

明月清风!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

陆子轩那一口普通话依旧好听,哪怕是其中已经夹杂了不悦之色,但他仍然百般惋惜地长叹一声:“在这世间做事,图一个有意思。你有意思,我有意思,这事就有意思。你没这个意思,我哪怕有再多意思,这事也没意思。”

说完,陆子轩瞥了一眼辣椒田,悻悻告辞。

等到陆子轩的车消失在巷子口,小戚才一溜烟跑回来:“爹爹,不是我埋怨,这一个月十万块,陆老板还是有诚意的。您可以上电视,跟别个拼手艺,不就是博个名声吗?现在倒好,又装起清高来了!现在别人很大气,可您这是几个意思?”

“你最懂!”谭四爹瞪起眼睛,把手背到身后,交代说,“天凉了,把门口的牌子拿下来,今年不搞了。”

5

谣言是冬天传起来的。

最初这条谣言,来自一个不太知名的公众号的推送,内容是关于谭州城最恐怖最诡异的十个地方。小戚最初并没有在意,每年万圣节都会有很多类似的帖子,人们在手机上传,传来传去也还是那些东西。这些恐怖的地方,不仅仅谭州有,北京也有,上海也有,武汉也有,好像如果谭州没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而谭州有了,又跳不出套路和窠臼。

但这次推送却引爆了。

是亦得最先慌慌张张地拿着手机跑来找小戚的,小戚瞟了一眼,眼睛再也离不开屏幕。因为排在文章第三位的,就是他们家“谭宅”。

文字平铺直叙,可里面的内容暗流涌动。是这么写的:

谭宅的辣椒炒肉,这几年在谭州声名鹊起,但是每个到谭宅吃饭的人,难道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据说,辣椒巷原在城郊,某朝某代,在这里杀了太多死囚。他们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仗的是遮天蔽日的心,积的是不服不散的怨,尸首收拾了,胡乱埋掉,可血迹总是不干,久而久之,四周弥漫起淡淡的红雾,清晨黄昏,迷迷蒙蒙,仔细嗅一嗅,有丝丝腥味!

后来这里渐渐发展起来,聚居的人多了,但孩子日夜不宁,邻里难以和睦,老人都说有秽物作祟。当年这附近住了一个有名的泼辣少妇,人长得极标致,就是性情爆烈、浪荡。一个仲夏夜,少妇和人通奸,被丈夫捉奸在床。她男人一怒之下,砍了她的头,就埋在这谭宅所在的院子里……

人都说谭宅的辣椒炒肉,够香够辣,余味无穷,是四爹手艺好吗?那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不在肉好,只怕是这辣椒里有人味吧!

“我操!”小戚看到这里,心头顿时火冒三丈,要不是亦得眼明手快把手机夺来,他非把手机砸个粉碎不可。

“纯粹扯淡,操他奶奶!”小戚血气方刚,急起来是不讲究修辞的。

亦得连忙撇清:“这跟我没关系啊!这里面把整个辣椒巷都抹黑了,这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亦得操了冤枉心——辣椒巷的人气不但没掉下来,反而比以前更多了。

老宅子和辣椒田,成了这座城市传奇的所在。先是有一些电话打进来,有记者,也有陌生人;后来一些学生过来敲门,来拍照,拿着手机就开始自拍和直播,逼得镜头里的四爹躲闪不及。

人们还是来吃辣椒炒肉,但四爹看到,桌上一盘盘菜凉着,人们还是围着辣椒田转。他们自己带着道具,有人胆子大,抬脚就往地里踩,小戚按下葫芦浮起瓢,拉都拉不住。

晚上也不得安宁。半夜里,院子里悉悉索索,吓得小戚从床上弹起来,生怕辣椒巷里游荡的孤魂野鬼来院子里拉人——打开灯再看,却是醉汉翻墙进来,“辣妹子,我要跟你睡觉……”哇啦一口,吐在墙角。

连小戚也坐不住了,偷偷地跟隔壁邻居商量,不如把辣椒田围起来,真的卖点票吧。

谭四爹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更要命的是,他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忽然也被那一口秽物弄得污浊不堪。就在那个周末,当人们涌向老宅子,已经熟门熟路如同回家一般时,却发现谭四爹提一把菜刀,端着一盘辣椒炒肉,铁青着脸,守住了大门。

“滚!”他怒喝着,“滚!”

小戚还想劝劝,因为他看到金瑜和她妈也在端着手机的人群之列。

“这里面,没有一个真心想吃饭的,都是看热闹!”四爹的嗓子有些沙哑,“这里成什么了?动物园?你和我都是猴子,懂不懂!”

小戚立刻噤若寒蝉。

“关门!”隔着院墙,四爹这一声吼,让辣椒巷的红雾都颤了一颤。

围观和吃饭,有时候就是一件事,这件事的核心,叫做不要膈应。吃喝不到位,膈应,不舒服,就要闹腾;围观也是这样,吊起来的胃口没舒坦,就得找东西磨磨牙。那份膈应,无论明暗,都是眼中钉肉中刺,过必留痕。留了痕,这餐饭就吃不好了;吃不好的饭,就少了捧场,多了骂名。天下没有永远受宠的美人,也就没有永远忠心的食客,爱得多深,骂得多狠。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么多离别,为什么专挑吃说事儿?翻覆太易!

小戚忿忿不平,更心疼不已,四爹那沙哑的声音,像锯子在他心上来回拉扯。

别人可不这么看,骂谭宅的人果然多了起来。键盘侠起了头,后来街头巷尾议论的也多了。先挑四爹脾气不好,后来有人质疑谭宅用的油有问题,那么老的宅子,卫生条件肯定差,于是,拉肚子的出来了,投诉的也多了,想趁机捞一把的人,还有那些吃不到葡萄的食客,四爹得罪过的冤家,像黑云里飞落的雪片,寒光闪闪地飞旋而来。

谭四爹少有地喝起了酒,酩酊大醉,坐在风里,面色如天地一般苍黄,席地而来的寒意,撩起他头上的稀疏白发。

那天晚上,小戚看到,四爹站在辣椒地边上,对着一丛一丛的辣椒低声独语。他的背影寥落清瘦,一夜之间,他真的成了一株枯树。

北方来的风,冷得刺骨。

敲开谭宅大门的,是相关管理部门。根据群众举报,他们要来查查,证件是否过期,卫生是否合格,食材是否安全。

一切都没有问题——不,只有一个问题。谭四爹和小戚如果还要开餐馆,就不能再用“谭宅”的名号。

因为已经有人注册了这个商标,全系列——连方便面都没有放过。

谭宅真的要关门了。

隆冬时间,天黑得特别快,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地燃起来。小戚站在院子里,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小戚,来,吃饭!”四爹端上来一盘辣椒炒肉。他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下了一夜的山雪,次日醒来,银装素裹,却没有兽蹄,不留鸿爪。

6

开春的时候,各种“谭宅”牌方便食品和熟食,已经占领了谭州城大小超市的货架龙位。不少重量級人物和本土明星给这个品牌站台,其中还包括徐大师,以及他的老同学。

没人知道这个市场是怎么打造起来的,看得出,投了不少钱。辣椒巷上那座老宅子,现在是没人去了,亦得抱怨说,没人来吃辣椒炒肉了,连累巷子里的辣椒生意也差了很多,“四爹傻呀?再做个‘老谭宅,跟他们干哪!”

小戚也这么想,但四爹倒是出奇的平静。搬上太师椅,兀自坐在后院。杂花生树,青翠摇曳,四爹沏了一壶茶,静静地看着水雾氤氲。冬天那天上铺的厚厚一层云被,被春风勤快地收捡起来,只漏了几缕纱絮,轻轻地贴在浅蓝色的天穹上,散淡极了。间或有鸟群呼啦啦飞过,茶杯里的水漾了一下,蛐蛐儿叫唤了,循着声望去,辣椒地里又吐出了新绿。四爹入了定,眼神直直的,魂儿去了一个小戚不知道的世界遨游。

直到有一天,四爹忽然背了把锄头,开始挖辣椒田。

“您干什么?”这个举动吓小戚一跳,几步过来,一把揽住锄头,“您不是要刨田吧?”

四爹眼睛盯着地上,“你别拦着。”

爷孙俩正争执不下,有人推门进来了。是徐大师。

再次见到四爹,大师倒有些不好意思。

和四爹比试之后,徐大师的心情坐了过山车。一开始他觉得就是一个表演,真人秀,真人不假,更重要的是“秀”。但比赛结束后,大师却有点慌。

评委们一致给了大师最好的评价,那一期节目,大师赢了。老同学还兴高采烈地打来电话:“收视爆表啊!”

但大师很失落,他知道自己输了。后来,他遇见美食界的“大鳄”陆子轩陆老板,从对方的眼神里,大师再一次明白,自己输了。

他想起当年那个自己,那个可以在厨房里一直练习刀工切到天亮的自己;那个做了四十多个版本的辣椒炒肉,然后吃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一菜一饭”的自己;那个做梦都在挥锅铲,结果没人敢和他同住的自己。

他有点恨意:自己怎么从一颗铜豌豆,变成一碗豆腐渣?

他很想重新找回那个狠气十足的自己,他想再来挑战谭四爹,可迈入谭宅的大门,他脱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谭宅不做了?”

四爹点点头。

“哦,我听说了,现在市场上……”

“那些跟我无关。”四爹打断他。

徐大师有点尴尬,红着脸说:“四爹爹,上次做节目,他们判我赢,其实我心里清楚,赢的是您老人家。”

很久没有这样,放低姿态,拉下面子,虚怀若谷,大师甚至找回些返璞归真的快感。

四爹眉毛扬一扬:“徐大师谦虚。”

“四爹爹,我,我想拜您为师。我想知道,您的辣椒炒肉是怎么做出来的。”

“行啊,我教你!”

谭四爹爽快得把徐大师吓一跳。而更吃惊的人是小戚。他眼看着四爹摆好笔墨纸砚,很快地写下谭宅辣椒炒肉的菜谱。

大师拿着菜谱,如获至宝,也对谭四爹的胸怀感佩不已:“这大半年,我一直在想,自己输在什么地方。现在我明白,何必那么好胜?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算是完全懂这句话了!”

四爹眯着眼睛,不说话。

徐大师微微欠身,算是告辞。

小戚把大师送出门,一路感叹着回来,跟四爹撒娇:“我跟了您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道菜谱,您是不打算传我吧?”

老爷子伸出枯瘦的手指,勾起来,用关节在小戚头上狠狠叩下去,“咚”。

“哪里有什么菜谱,我说过,炒菜这件事,就是天赋。”四爹狡黠地笑起来,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熊孩子,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团。

“那您这是……”

“我骗骗他还不行吗?犯法啊?”

“为什么?”

“不骗他,他能走?还要在这里烦我。”

四爹说着,又去拿锄头。

“老爷子,说了这不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7

辣椒田到底是给四爹给刨光了。

这件活四爹只愿意自己一个人做。小戚没办法,在一旁伺候着。

这块地陪伴了他数不清的春夏秋冬,他时常和它说话,时常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端详它,给它灌过酒,也曾醉倒在枝枝蔓蔓间。它是最清楚他底细的老哥们,也是最明白他心事的老朋友,如今,他要一锄头一锄头地杀了它了。

他永远忘不掉,自己为什么要种这块地——为了记住那个叫做“朝天椒”的女人。她死去的时候,身体就像这块地一样冰冷;她活着的时候,脾气就像这块地里长出的辣椒一样爆烈。

但是,当她微笑的时候,她的美,就像这块地收获的时候一样,青红相映,热辣蓬勃。

四爹重复着刨地的机械动作,精神却进入了那个从来没有谁知道的世界漫游。每一次都从地上伸向藤上,爬上墙,一跃,穿到一片耀眼的白光里。朝天椒就在白光中央,用闪亮的眸子瞪着他。

那年夏天,两个高年级的同学,带他去看“好戏”。等到他们走近街上的女厕所时,后面四只手猛地一推,他踉蹌着一头扎进女厕所,扎到了迎面走出来的朝天椒的怀里。

从没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这还了得?!

疯狂的追逐就是这样起来的——他像穷书生一路逃亡,她像女妖精穷追不舍,他屁滚尿流,她山呼海啸。他在这样的忽近忽远中,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刺激和骄傲——直到被她扑倒在地,一个个耳光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这个九岁的知识分子的后人,被辣椒巷上最辣、最漂亮的十六岁大姑娘骑在身上胖揍,老街三百年来见过多少风情,这却是最别开生面的一幕。

委屈的少年谭四爹,那个晚上受到了人生中最严酷的惩罚。父亲一直抽到双手发抖、精疲力尽,才丢下手里的皮带;而他咬着牙,趴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

在那个充满酒气和哀怨的晚上,父亲从叫骂到啜泣再到喃喃自语,少年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被两个同学陷害,父亲为什么怒发冲冠,自己头顶这座书香门楣如何风雨飘摇,他的家族标签,烙上了多少轻蔑和耻辱。

但少年不管这些。此刻,在他荒芜的青春草原上,一场好雨正淋漓尽致地落下来,催开了大地,催开了心窍。这场充满痛感的邂逅,开出了一朵带刺的玫瑰,她的美丽足以蛊惑人心。他死皮赖脸地成了她的跟班,而她像个将军一样笑纳了他这件战利品,还摸了摸他红肿的脸颊。

于是,少年开始跟着朝天椒一起闯荡着一个个夏天,那是一次次惊心动魄却五彩斑斓的冒险,直到他爱上了她的一切——她柔软却倔强的拳头,她奔放却悦耳的笑声,他像一只小老虎,被花瓣上的露珠吸引,小心翼翼地靠近,终于有一天,他突破了那些尖刺的防线,把怒放的花朵擒在嘴里。

姑娘什么都没说,在那个大汗淋漓的夏天,她离开床沿,给少年做了一盘辣椒炒肉。

萌动的情愫,可以灌溉荒凉的青春;而香肥的美味,可以抚慰饥饿的灵魂。他忘记问她,这从未见过的荤腥,究竟从何而来。

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年轻的爱情戛然而止。巷子里发生了惊天要案——人们发现公家的肉铺不断丢失好肉,而那个惹人妒忌的美人朝天椒却日渐小腹隆起,有人在她家发现了蛛丝马迹,如愿地揪出了这个坏分子。一次又一次的声讨,掀起滔天巨浪,那浪潮裹挟了太多的东西,直到没有人可以控制得住……

他再次见到朝天椒的时候,她已经粉碎在一只小小的盒子里。他的父亲闻讯赶来,把哭倒在地的儿子拽起来,就是一个嘴巴,“你要跟这个不干净的女人划清界限!”

“啊!”一声惊呼,四爹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脸上泪水横流。小戚在旁边哭丧着脸:“爹爹,地翻好了。”

是的。谭四爹想起来,当辣椒地里种出第一批辣椒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多么激动。那是属于他和她的秘密。

8

又到一年仲夏的尾巴。旧时节发生的事情,像树叶间的蝉鸣,看着很近,听着觉远。辣椒巷日复一日地摊开、收拢,生意照常在做,邻居按例往来,那一片时浓时淡的辣椒粉雾,也没有因为网上传言而消失不见,依然顽皮地翻过墙来,穿过藤萝,钻进小戚的鼻孔。

四爹大门紧闭,概不见客,一个人在院子里捣鼓,神神秘秘的。那一畦辣椒地被四爹用黑罩子围起来,不让小戚看。小戚为此抗议了好几次,四爹岿然不动。当一个老头犟起来的时候,谁都拿他没办法。

还是有零星食客在门外徘徊,巴望自己有点运气,没准哪天爷心情好,又开张了呢?

“谭宅”的食品从货架的“龙位”移下来了,谭州人有了新宠,健康食品,进口美味,他们还有徐大师——徐大师正式推出了“老谭州”辣椒炒肉,新闻里说,他弄到了绝密配方,而且正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

城市在前进,关于辣椒巷拆迁改造的事情,又有人提起来了。

天边的火烧云,烧出浓烈秋意。谭州城里枫丹杏黄,有了斑斓成色。

四爹在厨房忙活起,万家灯火再次亮起时,他招呼小戚开饭。

桌上只有一盘菜,番茄炒蛋。

这是小戚吃过最为甘甜的番茄炒蛋,是辣椒巷乃至整个谭州城的异数。这座城市,一天能出产多少盘番茄炒蛋?可多少番茄和鸡蛋的修炼,才能换来这一盘番茄炒蛋的道行?甜、香、嫩、软……字典里有各种各样形容这盘菜的好词儿,但小戚找不出来,他不用找出來,因为所有心思,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这盘菜上面了。

“爹爹,您这个是……”

四爹冲辣椒地指了指:“自己去看。”

悬念到了揭晓的时刻,小戚眼前,一片沉甸甸的番茄收成,饱满了他的视线。老爷子神秘兮兮捣鼓的,原来就是这个!小戚庆幸自己没有被好奇心驱使,否则也就没有这一刻的惊喜了。

结出最劲道辣椒的这块地,竟然又结出了最香甜的番茄。

“原来您就是在捣鼓这个!”小戚还在那里大呼小叫,惊讶不已。谭四爹却早已背过手去,踱步到厨房。

灶台上,有一盘他没有端出来的辣椒炒肉,有些凉了,余温还在。四爹盛一碗饭,自己吃起来。

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个味道。他欣慰地笑起来,一定要把这个味道带到那个世界去,绝不留在这里半点。

辣椒呛了眼睛,眼角的皱纹纠结在一起,像一条条开掘的河渠。夜色如水,顺着那些渠道,淡淡地溢散开来。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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