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文
暑假开始后明生玩疯了,不是上山挖洞逮兔子就是下河摸鱼捉黄鳝,每天都不带重样的,时不时地还能弄点什么给家里改善伙食。他有一对沉默寡言的父母,不怎样唠叨他,所以他自小就非常独立自主,像个野孩子似的到处乱跑,到处闯祸,给父母惹麻烦。伯母说明生是全村最反叛的孩子,挨多少揍都不会觉醒。伯母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爱用明生难以理解的新词。自读书开始,明生的成绩就是像过山车,有时高得吓人,有时低到让父母心寒,小升初这次,碰巧去到最高峰,考了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高分,光荣地被县城最好的中学录取了,父母因此而觉得有面子,对他更是放任自流,不加约束。
这天,正午的毒热过后,天色突然暗淡了下来,空气闷闷的,想下雨的样子。明生美美地睡完一个无梦的午觉,准备出门。妈妈让他下午带弟弟一起玩。兄弟相隔五岁,明生在智力上歧视弟弟,嫌他笨,不肯带他。妈妈说她要给青菜打农药,不好带着小孩子一起去。明生假装答应,轻手轻脚来到门口准备偷偷溜出去。早有准备的爸爸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大水牛一样叉腰挡在门口。爸爸警告明生,不能去河里玩,如果胆敢欺负弟弟,回家要被修理,晚饭也不能吃。
爸爸今天休息不用去上班,明生从大清早就开始觉得不自在,无论在做什么都怀疑旁边有人正监视着似的。他不是讨厌爸爸,只是不喜欢他对自己凶巴巴的样子。妈妈不凶,也不打明生,但明生如果把事情做过分她也会搬出爸爸来狐假虎威,“要是爸爸在这里,准会把你打到屁股开花!”
出门后,明生牛皮哄哄地走在前面,小恶霸似的,明亮跟在后面,像条恭恭敬敬的小尾巴。明生用细树枝打脚边长长的狗尾巴草,明亮被满天的花絮呛得直打喷嚏,但他不介意,也学哥哥那样折树枝。明亮人瘦力气小,树杆断了树皮连着扯不开。明生一边咒骂弟弟笨,一边过去帮忙。明生在家里有时会欺负明亮,在外面却是他的守护神,上次有个大点的孩子捉了蟾蜍塞进明亮的裤裆,被明生打得屁滚尿流、鼻青脸肿。明生打架太凶、太多,让父母颇为伤脑筋,时不时地就要去跟人家赔礼道歉。
兄弟二人远远便望见永乐伯一家在河里挖沙子。永樂伯的大儿子明华初春时订了亲,结婚的日子定在今年国庆,女方说彩礼什么的都是小事情,随意给点取个好兆头就行,但住房是个大问题,必须要解决。永乐伯家六口人住一间小平房,挤迫、阴暗自是不必说,春潮、夏热、秋寒、冬冷,没几天舒服的,床脚都得用碗装着生石灰垫起,要不然会发霉腐烂。永乐伯家以前穷,很多天都吃不上一次肉,实在嘴馋的时候去河里摸鱼,冬天不好下水摸鱼就在河边放陷阱捕下水捉鱼的鸟,运气好的时候陷阱能捕到野免野猫野鸡什么的。现在,明华和他弟弟都在县城里上班,家里经济比以前好很多了。
明生现在挺喜欢跟永乐伯说话的,因为永乐伯的话很有趣,常逗得他哈哈大笑。但以前,一年或者两年前吧,明生记不大清楚了,他不喜欢永乐伯,甚至有点讨厌他。那天他跟同桌打了一架,怕老师找麻烦,逃学,又不敢回家,去沼泽地附近游荡。他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有一群白鹤在天上绕着圈子飞,走近一点听到白鹤们呱呱乱叫,气急败坏的样子。永乐伯,把一只白鹤从陷阱上取出来。明生责问永乐伯怎么能捉白鹤,永乐伯反问为什么不能捉。明生说白鹤在天上叫得很凄惨,求永乐伯把白鹤放了。因为捕到了白鹤,今晚能改善伙食,永乐伯的心情很好,呵呵笑着对明生说,这白鹤脚被夹断了,放了也没几天好活。身材高大的永乐伯倒提白鹤往家的方向走。明生跟着他回村。天上的白鹤们狂叫着绕着忽大忽小的圈子也一路跟着飞到了村子上空,在永乐家屋顶盘旋了很久。
永乐伯家有三个人在河中挖沙,一个在岸上接应。明生明亮把小树枝扔到河里,河水挺急的,把两根细细的树枝冲得上下翻滚。
永乐伯逗趣:“你们两兄弟快脱了衣服下来帮忙挖沙。”
明生说:“我是来玩的,没工夫帮你。”
明亮说:“我爸爸说了,如果我家建房子,要从外面买一拖拉机沙子,不用从河里挖。”
“我们村就你爸爸最有钱!”永乐伯没好气地说。
“那当然,”明亮很聪明地说,“我们家真的很有钱,我爸爸一个月能挣三百块!”
大家被明亮逗得大笑起来。明生是个爱动脑筋的孩子,对永乐伯一家的欢乐持怀疑态度,瞪了弟弟一眼。他脱到只剩下小内裤跳到水中。这河里不仅有能用来建房子的沙子,河堤某些地方还有些白色的粘土,村里的小孩常用来捏小狗小猫玩。明生今天想捏一只坐在很多鸡蛋上面的老母鸡。昨天,他在猪舍的干草堆上发现了伯母家的老母鸡和它生的十几只鸡蛋,被表扬了。伯母说,如果是狗发现了鸡蛋,会吃得一个都不剩的。
明生扔了几块陶泥上岸让明亮玩,自己则像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很是自在。跟其他水乡的男孩一样,明生的好水性像是一种天赋,小小年纪就已经有点浪里白条的样子。
河叫玉带河,名字很好听,水也干净。爸爸有次喝醉酒说他小时候在这条河上捉过很多比明亮身子还大的鱼。爸爸平时话少,但每次喝过酒都唠叨个没完没了,吹牛的时候居多,所以明生不大相信他小时候的英雄往事。而且,每年夏天明生都泡在河里,从没捉到过哪怕一条小鱼,水太多的河鱼不容易被徒手捉到的道理,爸爸忘记了。站在全村最高的伯母家的楼顶上,能看得到玉带河弯弯曲曲地横贯东西,沿河的岸边有几条不小的村子。天气晴朗的时候风景最美,能看得到长而弯曲的白色河水,每到拐弯的地方都有一大块绿色的果树或者竹子,高大的植物包围之下就是一排排的房子。
永乐伯一家都是开朗嘴碎的人,下着大力气干活的同时也下着大力气表扬明生是全村游泳最厉害的小孩子。明生知道那些好话里的水分跟这河里的水一样多,但还是有点得意洋洋,变着花样在水里闹腾。岸上的明亮坐不住了,脱光衣服也下河。但他胆子小,只是坐在边边,把脚放进水里一下一下地踩着玩。薄薄的太阳把明亮照得白晃晃的,好像他是个会反光的雪人。大家都夸明亮长得好看,皮肤雪白,将来是个吃斯文饭的人。明生想不清楚为什么皮肤白就会吃斯文饭,猪的皮肤比人白很多,但猪一点也不斯文。昨天在伯母家吃饭的时候,伯母专门给他煎了两只荷包蛋,说像他这么聪明的孩子长大后肯定能做很厉害的工作。明生问很厉害的工作是不是就是斯文的工作。伯母说,工作厉不厉害跟斯不斯文没有关系,一些看上去很斯文的人也做着笨蛋都能做的工作。伯母也像明生一样嫌明亮笨,不喜欢他,好吃的全留给明生,过年给压岁钱也是明生多明亮少。明生父母常常在外面忙到很晚才回家,明生他们在伯母家吃饭的次数比在自家多。明生的伯父在美国,定期寄钱回来,伯母家的日子很滋润。
明生拉着明亮下到水里,明亮一边哆嗦一边往水深的地方挪。明亮又笨又胆小的样子令明生生气,松开手,一头扎进水里潜到河对面才冒出来。明亮受了鼓舞,也学哥哥那样潜进水里。一股乱流把明亮冲进河底,又抛出水面。明亮呛水,挣扎着,但躲不开旋涡。这一带的河床因为沙质好而被挖得坑坑洼洼,有时会出现漩涡。
“明亮淹水了!”永乐伯大喊着向这边游过来。明生离得近,但他力气小,没法把明亮从旋涡中拉出,自己反而也被带了进去,两兄弟一上一下地在水里来回倒腾,被旋涡调戏。还好有惊无险,都被救了上岸。明生还好,躺地上喘几口气就缓过来了,明亮直接就晕了,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呛的。永乐伯把明亮倒着提起来重重拍几下屁股,明亮鱼一样喷出几口河水,醒了。
这惊险的一幕被明生的爸爸看到了。刚才有人告诉爸爸,明生带着明亮在河里游泳,爸爸气坏了,要过来教训明生,没想到还没走到河边就出事了。亏得永乐伯一家在!爸爸检查了一下,确定他的小心肝明亮并无大碍后怒火冲天,跳起来扑向明生。明生吓一大跳,赶紧往边上蹦,再来个鲤鱼跃龙门一头扎进河中。七八米宽的河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对岸。爸爸跟明生这么大的时候也整天泡在河里,水性自然不错,但他这会儿惦记着小儿子,没心思捉拿明生,只是隔岸对他发出了红色警告:“今晚我不把你狗腿打断我喊你做爸爸!”
明生张嘴想说,“今晚要是让你打得到我喊你做爷爷”,但没有说出来,他到底还是怕这个不发火时都显得凶巴巴的爸爸。
爸爸帮明亮穿好衣服,抱起扛在肩头往菜地走去,像扛着一根弯曲的木桩。菜地打了农药味道不好,不利于健康,但总比让明生祸害到丢了性命强。
明生双手叉腰站在河堤目送爸爸离开,脑子飞快地转着,一会儿要怎样做才能保住自己的狗腿?爸爸走远后明生过去帮忙挖沙。永乐伯让他不要害怕,爸爸只是吓唬他。明生问:“永乐伯,你怎么知道爸爸只是吓唬我一下,一会儿他打我的话我能去你家躲躲吗?”
“山上河里大把地方,你干吗要躲我们家?“
“山上河里没饭吃,我会饿死的。“
“你伯母家有饭吃,你干吗不去呢?“
“次次挨打都是躲伯母家,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妈说,伯母是我的避难所,无论我爸爸多么生气也不会在伯母家打我——如果我多有几个伯母就好了,但可惜只有一个。永乐伯,你说我爸爸是不是很怕我伯母?“
“是尊重,不是怕” 永乐伯说,“你能有一个伯母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一个都没有呢。”
“我爸爸上几天说,他有时想一巴掌拍死我。”
“不怕的明生,”永乐伯说,“你爸爸小时候也是这样被永乐伯从水里救上来的。”
原来爸爸小时候也有过这么丢人的事!明生心中稍稍好受了一点。永乐伯告诉明生,爸爸小时候也像他这么无法无天,天热的时候总泡在这河里,有次在水里抽筋,是永樂伯把他拖上岸的。
“谢谢你呀永乐伯!”明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要谢谢我?”永乐伯有点摸不着头脑。
明生清了清嗓子说:“如果不是你小时候救了我爸爸,我爸爸就没有机会长大成人,他没机会长大成人就不会娶我妈妈做老婆,他娶不到我妈妈就不会有我和明亮——所以我要谢谢你!”
他把大家都逗笑了。永乐伯说:“大家都说你聪明,我以前不怎样相信,现在我信了,明生你果然很聪明,是个长大以后做大事的人。”
“我爸爸总说明亮聪明,我是笨蛋。”明生没好气地说。
永乐伯说:“明亮是长得好看,像个泥娃娃,但不一定有你聪明——不过明生,你不用谢我的。你知道吗明生,我小时候也被水淹过,是你爷爷救了我,然后教会我游泳,所以后来我救了你爸爸,现在又救了你和明亮,真的不是我救了你们,其实是你们自己的爷爷救的……”
明生歪头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这个繁琐复杂的逻辑关系,笑着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爷爷是活神仙,算到我爸爸和我们两兄弟有劫难,所以提前救了你而且教会你游泳的是吗?”
永乐伯大笑着说:“没错,就是这样,永乐伯没有看走眼,明生你果然聪明绝顶!你说对了,你爷爷是大神仙,你是小神仙,你们全家都是活神仙!”
“一出三进,我爷爷这生意做得不坏!”
“明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爷爷当年救了你一个人,这是一出,三进说的是,你救了我们家三个人。”
过了会儿,永乐伯一家用小斗车推着河沙走了,整整一条那么大的河只剩下明生一个人。大河安静了下来。明生上到对岸,抬头望过去,看到不少人在远处的山坡上忙碌着,心里好受了些,感觉也没那么孤单了。
没有了玩伴,明生很无聊,沿着河岸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只穿着小内裤的身体被风吹干后黏黏的、脏脏的,黝黑的皮肤上粘满面粉一样的白色细河沙和干草。他的衣服,也像他一样孤零零地在河的对岸堆放着,显得又傻又落寞。他因为心中有了惶恐和愧疚,游回去取衣服的时候动作就变慢了,克制着,一下一下地蛙泳着过河,像是怕惊扰了河神似的不打起水花。一只鸟突然从他刚才下水的地方升起,扑腾着翅膀飞向远处。他愣了一下,踩水转身慢慢游回对岸,凭感觉找到了大鸟飞起来的地方——果然有个鸟窝,里面有四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鸟。
这是一条很好的河,上游不远的地方还有块冲积出来的湿地,有不少水草和鱼。村里人没有湿地这个概念,说是沼泽。妈妈常说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不管大人小孩,还是大点的动物,走进里面就会被吸进去,被地吃掉。鸟和兔子这种小动物的身子轻,不会陷进地里,天冷以后不少候鸟会从北方飞到这里来捉鱼吃。明生最喜欢的是白鹤,每次见到白鹤,他都觉得很开心,老老实实坐在很远的惊扰不到它们的地方看它们捉鱼、清洗羽毛。他在故事书里看到过,白鹤是太上老君的坐骑,《白蛇传》中的白鹤还会武功,能守护灵芝仙草,所以他觉得,有白鹤的地方可能会有神仙。
回到家中,明生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取了锁匙打开门,用旧鞋盒和干稻草给小鸟做了个窝。小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饿了,挤成一团,叫个不停。他找了点中午的剩饭,小鸟不吃,没煮过的米,不吃,谷子,还是不吃……小鸟把明生的心都叫乱了。他盖好鞋盒,又用小刀在上面开几个通风孔,然后出门捉虫子。经过伯母家时,明生拐进去请堂哥帮忙做个鸟笼。
堂哥初中毕业后在家等出国签证,没有再到学校去,每天练习英语之余还做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他人聪明,手又巧,做的鸟笼一拿到城里很快就有人买走了,做的电鱼机能从河里电到很多味道很好的鱼……堂哥顺手给了明生一个自己用过的旧笼子。
明生提着堂哥给的旧鸟笼兴冲冲地回家,把四只叫得令人发疯的小鸟放进去,挂到妈妈平时挂猪肉的吊勾上,然后再次出门去捉虫子。他当然知道鸟要吃虫子的,大家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农村的老鼠和不懂事的猫狗多,猪肉和鸟都得吊起让它们没法搞破坏才行。
再次经过伯母家时,伯母把他叫进屋,给他一块糕点,问他刚才河中的事,明生详细讲了,并无隐瞒。说话间,明生把一块糕点吃完了,伯母又给他一块,说:“你比小猪都能吃。”
明生问:“爸爸说要打断我的狗腿,伯母我好害怕。”
伯母笑着说:“打断狗腿不会。真打断了的话你爸爸还得带你去医院,花的也还是他的钱。但打一顿是逃不脱的了。”
明生想了想说:“伯母你的意思是说,我爸爸打我的标准是只花力气不花钱的是吗?”
“可不是!”伯母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那怎么办呢伯母?我不想被他打,很痛的。”
“有罪就有罚,你把罚认领完后,罪就抵消了。”伯母说。
明生有点听不明白。
伯母又说:“你老实向你爸认个错,保证以后不这么混蛋,能少挨几下打的。反正要挨打,你害怕也没有用,还不如快点去捉好虫子,把小鸟喂饱了再安安心心地领打好过。”
明生觉得伯母说得有道理,就不去想打不打的事,专心去捉虫子。
爸爸回来的时候明生正在用蚱蜢喂鸟。他没能捉到虫子,只好弄了几只蚱蜢来代替。他挤开蚱蜢的硬壳,用妈妈缝衣服的针挑出里面白色的肉。以前,菜地里是有很多虫子的,但现在所有的菜都喷过农药,不仅虫子找不到,连总在菜上飞来飞去的蝴蝶也不多见了。鸟不吃蚱蜢,明生急得不行。爸爸说翠鸟是生活在水边的鸟,大概只吃鱼。天黑了,明生没法去河里捉鱼。幸好这天家里吃鱼,妈妈切一小块鱼肉给明生。明生用小刀切成更小的鱼丝,和明亮一起喂小鸟。小鸟看起来很饿,但对吃东西不是太积极,鱼丝掉得一地都是,明生弄不清楚它们到底有没有吃。妈妈说它们吃不惯这种个头比它们大很多的鱼。不知是爸爸的气消了,还是妈妈劝过,他没有揍明生,甚至没有再说下午的事。他大概也忘记自己说过要把明生喊做爸爸这种搞笑的话了。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一直盯着明生看,偶尔转移开视线,看一看明亮。妈妈也一样。可能是因为爸爸还在暗中生闷气,有点反常,话比平时少,甚至还破天荒地给明生夹了几次菜。
一家人拖拖拉拉吃完晚饭后天变得很黑了。妈妈罚明生洗碗,她自己要带明亮和几只鸡蛋去永乐伯家串门谢恩。爸爸让她带点钱,经过小卖店时顺便买几只苹果。
明生低头专心洗碗,假装没听到爸爸的话。下午的事他自知理亏,洗碗的动作格外小,生怕再做错点什么惹怒了爸爸,旧账新账一起算。不过在这件事情上面,他是有点烦妈妈这么拖泥带水的。晚饭前,妈妈已经张罗过这事一次了,现在居然还要去永乐伯家道謝。妈妈刚才给天神、祖先、灶神、土地公公等上香、烧纸钱,边烧边唠叨,先是感谢祖宗显灵,保佑了明生明亮两兄弟平安,今天太仓促,等哪天买到鲜猪肉后一起杀鸡孝敬以补礼数,请各位神灵和先人以后还要这样时刻警惕着,不要让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再出什么意外,总之,大家的功夫做足了,她孝敬尺度也会提高,每逢时节和初一十五,保证香烛充足,绝不偷工减料……明生真的很想问一下妈妈,跟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家伙合作是不是很愉快,但瞄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爸爸后就不敢放肆了。
当然晚上,明生做梦,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含糊不清地吼:“爸爸不要打我,爸爸不要打我。”
爸爸把他推醒后警告他,再不老实睡觉可就要挨揍了。他们家的房子不大,只有一个睡房,虽然这个房间作为睡房来说太大了点。房间进门左边摆着一张小点的床,是爸爸和明生睡的,正对着门口最里面的床,原本是爸爸妈妈结婚时置的,现在睡在上面的是妈妈和明亮。明亮是个日日夜夜都要黏着妈妈的娇气孩子,动不动就哭鼻子,他更小的时候,妈妈夜里上厕所都要抱着他。
他们这间房子占地面积不大,本来是要建三层的,还没建完第一层时爷爷生病,然后去世,把他们准备用来建房子的钱用掉了,明生一家只好将就着住在一间半成品的房子里,别别扭扭地相互将就着过日子。那时伯父刚出国没多久,能力有限,只寄了一丁点钱回来。
两三岁时的事明生基本都记不起来了,但爷爷去世的情景他一直没法忘记,几十年后每每想起还历历在目,各种细节清晰得令他以为这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他记得给爷爷办后事的那几天一直下着令人烦躁的小雨,寒风刺骨。大人们用竹子在巷口搭了个棚子,外面蒙上一层白色的塑料薄膜,像间半透明的玻璃屋。地上铺着草席和塑料布,一个鲜红的棺材放在几张四脚木凳上,爷爷穿着一件古怪的衣服躺在棺材中。爸爸、妈妈、堂哥、堂姐等人跪在左边的草席上。正中间的火盆一直烧着些什么,爸爸时不时地又往里添点什么。伯母抱着他坐在右边一张矮凳子上。伯父在美国,没能赶回来。风把棚子吹得猎猎作响。气温很低,风刮着皮肤,一阵阵地痛。伯母的身体很暖。大家都穿着平时不会穿的古怪的衣服,腰间绑着麻绳。明生觉得害怕,时不时地往伯母的怀里缩。伯母在他耳边小声说:“伯母抱着你睡一会儿,睡过去就不会害怕了。”明生果然睡着了。他醒过来后,大家已经排成一列缓缓向着山上走。他睡之前伯母抱着他,睡醒后还是在伯母的怀中。他觉得伯母真好,比妈妈对他还要好。伯母抱着他,跟着前面的人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更高的地方。在送殡队伍出发前,天晴了,太阳亮晃晃地把明生照得暖烘烘的。风也停了。但地还是湿的,有点滑,大家小心翼翼地走着。草尖上的雨水在太阳下闪闪反光。
爸爸警告过明生后又睡了过去。漆黑的夜寂静得有些吓人。明生困得要命,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想起了爷爷去世时的情景。他不想再睡了,因为他怕在梦里再次被爸爸揍。但是,不睡的话又没法不去想爷爷。为了说明爷爷是个好爷爷,爸爸讲过好几次,爷爷在去世前一个月,大冷的天,为了给他两颗糖果,爷爷脱光衣服从河的对面游过来。爸爸还说爷爷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人,能从河里捉到很大的鱼。明生不明白,爷爷给他糖果和去世这两件事只相隔了一个月,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漆黑的夜里想着死去的爷爷,无论如何都不是件轻松的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是睡觉好一点,伯母说过,睡过去就不会害怕。过了会儿,果然又睡着了。然而,刚刚才睡着又开始做刚才那个梦的下半场——被爸爸追得满村子乱跑。跑着跑着,到了河边,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被爸爸捉到会死得很惨,情急之下跳进河里——却是一脚踢到了墙。于是又醒了。爸爸不见了,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正当明生又狐疑又害怕的时候,听到房间那头另一张床上传来了他以前没听到过的声音。
天亮后,明生睁开眼睛,看到窗外被太阳照得白亮白亮的。爸爸还是不在自己身边,明生以为他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但另一张床上只躺着明亮一个人。爸爸已经去上班了,妈妈也早就起来去田里干活了。明生昏头昏脑地坐在床上想着爷爷,想着昨晚的梦和那些奇怪的声音。他觉得惶恐,又有几分期待。过了会,他开始怀疑那些声音其实是在梦中听来的,不是真实的。
“吱吱”几声把明生吓了一跳,触电似的跳下床。小鸟们缩成一团挤在角落,可怜兮兮的,有气无力地小声啾啾叫着。他把明亮叫醒,吩咐他洗脸吃早餐,他自己则撕开昨晚剩下的蚱蜢喂小鸟。小鸟不肯吃,明生急得想揍它们。它们太小了,连水都不会自己喝,要明生用手指沾着放到它们的嘴边。明生觉得它们快要死了,心中好烦躁。
他们起得太晚了,明生带着明亮去小溪里捉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这是一个水很多的地方,村子边上,不仅有七八米宽的玉带河,还有数不胜数能一步跨过去的没有名字的小河小溪。
明生在河里摸鱼虾,明亮提个小桶跟着。鱼虾不多,田螺倒是摸了小半桶。田螺在清水里养几天去去泥味,用姜葱和辣椒爆炒后小火焖煮个把两个小时,味道会很好。太阳升到头顶上,晒得皮肤火辣辣地痛。明亮说他饿得肚子都扁了。明生心想,这些鱼虾,够小鸟吃到开学了。他打算在去城里上学前再捉些鱼虾养在家中,以后每个周末回来就到河里捉一次鱼虾,让明亮帮他喂鸟。
回到巷口正好遇到出来找他们回家吃饭的妈妈。
鸟笼不在原来的地方,妈妈说堂哥借了回家玩一会儿,让明生吃完饭去取。
爸爸坐在饭桌前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他们快快洗手吃饭。他在县城上班,每天中午都骑半小时车回家吃饭。菜不错,有五花肉蒸小鱼干和虾米煮冬瓜,两兄弟还每人有一大碗汤。汤很稠,又浓又白看着像牛奶,里面有瘦肉和几块切得薄薄的姜片。明生从未喝过这么鲜美的汤。他对妈妈说,喝了这个汤像看到一道彩虹那么舒服。
饭吃到一半时,妈妈把汤渣端上来,明生当场就傻了——虽然四分五裂,但还能看得出这是他的小鸟的尸体。
“这些鸟是没法养活的,”爸爸说,“我小时候也养过,全养死了,还不如在它们死之前做成汤吃吃……”
明生的碗端在半空,筷子也停在半空,被定了格,两行眼泪下雨似的滴得一桌子都是。这饭实在是吃不下了。明生放下剩下的半碗饭,带着狂奔的眼泪走出家门,去了伯母家。刚进伯母家就望见爸爸刚才还回来的空鸟笼。明生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当天,明生就留在伯母家吃晚饭、睡觉,没有回自己家。第二天,他妈妈过来叫他、哄他。他低头坐着生闷气,不肯说话,不肯回去。堂哥这个养鸟专家也说翠鸟是没法家养的,但明生还是气鼓鼓的誰都不理。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去,妈妈只好把他更多的衣服拿到伯母家。明亮因为想念哥哥,经常过来玩。其实他们两家,只是几步之遥,但明生觉得这几步其实就是天堂跟地狱之间的距离。到了第四天,闲得无聊的堂哥带着明生用电鱼机去小河里捉了好多鱼。堂哥说吃不完,让明生拿些回家。明生说:“我不要他们做爸爸妈妈了,不给他们,吃不完你拿去喂猪吧。”
“我家又没养猪!”堂哥逗他,“如果你不肯回家,你爸妈不认你这个儿子怎么办?”
“你家没猪就喂狗!你家的母狗就要生崽了,你要给它多补充营养。”
“如果你爸妈听到你这样讲话,那就真的不要你了。”
“不要我就做伯母的儿子,反正伯母比他们有钱,养得起我。”
“但我们要去美国了哦。”
“我也跟着伯母去美国。”
伯母说,如果明生想做她的儿子,是可以的,但有个条件,那就要喊她妈妈,喊自己的妈妈做婶婶。明生问为什么要这么别扭。伯母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别扭也没办法。明生说:“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吧。”
到了开学的那天,妈妈把明亮放在伯母家中,用自行车送明生去学校。明生住校,周末才由爸爸接回家。
翠鸟事件渐渐过去了,没人再提起过,明生的气似乎消了,也喊爸爸妈妈。只不过,他的话比以前少了很多,跟爸妈也没有以前那么亲密,总是想办法躲开他们。周末他在自己家里吃饭,但依然不肯在自己家中睡,吃过晚饭背起书包就去伯母家。堂姐笑话明生,说他总是蹭饭蹭睡,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变成无赖。明生说,你不是无赖,但你找了个无赖做男朋友。村里有个长得很帅的男青年对堂姐狂追不舍,但伯母不喜欢他,说他是无赖,不准他到家里来玩。
夜里,吃雪耳莲子百合糖水时,明生对伯母说:“我的同桌是个女孩子,长得又白又漂亮。”
“老师对你真不错!”伯母说。
明生又说:“我有几次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心都快跳出来了。”
伯母差点没把嘴里的糖水喷出来。堂哥说:“你小子是故意的吧?”
“我又不是小流氓,怎么可能是故意的!”明生的脸突然红了,不肯再讲下去。
明生总去麻烦伯母,令妈妈很是过意不去,私下里跟明生商量,能不能真正原谅妈妈,回自己家里睡。明生说他是男子汉,没那么小气,早就不生气了,在哪里睡觉,跟生不生气没有关系。妈妈问他跟什么有关系。明生忸怩了好一会儿,差点就告诉了妈妈是因为那些可怕的声音。
伯母的房子是用美元建成的,很大,很新,很漂亮,而且还是全村最高的,明生自己占了一个房间。寒假的时候,伯母又逗他,让他做自己的儿子,过了年后大家一起去美国跟伯父团聚。明生知道伯母一家要去美国,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了,不免有点伤感。伯母说,他们去了美国后,房子借明生他们住,直到他们自己的房子再盖上两层。
伯母家的母狗第一次生孩子,生了两只。小狗很健壮,全身黑得闪亮,比它们妈妈的毛色还漂亮。明生抱着小狗爱不释手,嘴碎碎地跟小狗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伯母见他喜欢,就送了一只给他养。明生本来想两只都要了,另外一只给明亮养,但妈妈不同意,说做人不能太贪心了。
春节过后,在明生的反复要求之下,他自己骑单车去上学,不用爸妈接送了。明生第一次自己骑单车回校时爸爸骑了另一辆车偷偷跟在他后面,见他腰板挺得笔直,一本正经地骑得稳稳的,像个小大人似的,就放心了。
端午节前,伯母带着堂哥堂姐去了美国,给明生留下一只黑色的小狗和一个独立的房间。周末,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明生一路上都在担心,伯母他们不在家了,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睡觉也会害怕,没想到回到家后,他发现爸妈和明亮也搬进了伯母家。他们家正在做加建的准备。
太久没跟自己的家人一起住,明生有些不习惯,小声跟妈妈商量能不能自己搬回家住。妈妈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盯着明生看,直到把他看得小脸发红。晚饭的时候,妈妈把这个事当笑话跟爸爸讲了,爸爸假装生气,咬牙切齿地说:“看你把他给惯的!”
大家搬到一起住,最开心的是明亮。他长大了些,知道害羞,不肯跟爸妈一起睡了,但又不敢自己睡一个房间,想跟明生一起。明生正生着不知从哪得来的闷气,两眼一瞪,学爸爸那样说:“胆小鬼,自己睡都不敢,看你妈把你给惯的!”
如伯母预期的那样,明生读书很聪明。大学快毕业时,伯母问明生想不想到美国留学。明生当时正与一个漂亮的女同学热恋着。这个女孩是独生女,父母不舍得她出国,明生便婉拒了伯母的好意,毕业后和女朋友一起留在省城工作。后來,明生失恋了,工作也不太顺利,有点压抑,就辞掉工作考研。研究生没读完,他跟另一位女孩结了婚。伯母寄钱回来让他自己买辆汽车,作为他的结婚礼物。
明亮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用家里分的征地款开了间时装店。正如村里人对他的期许那样,他的工作很斯文,每天干干净净地坐在店里动动嘴皮子就赚了不少钱。
儿子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明生和太太开车带着他从省城回乡下爷爷家。他一边开车一边给儿子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儿子对翠鸟尤其感兴趣,用手机查了图片,说真漂亮。
走到一半时,明生觉得疲劳,就让太太开车,自己去后排睡觉。明生做了个梦。其实也不算是梦,是他半迷糊半清醒时突然回忆起爷爷去世时的情景。儿子怕热,把冷气开到很大,明生被冷风吹到的肚皮有些难受,而后背,紧贴着真皮椅子的后背,却又暖烘烘的很舒服,像极了那天,伯母温暖的身体。
经过玉带河时,明生惊醒,让太太停车。他带着儿子和太太站在河边。河水比他去年回来时又少了些,原本七八米的河只剩下一两米的样子。浅浅的河水浑浊一片,边上的水草和小树黏着厚厚的泥巴。原先的河堤还在。从河堤下去是一道失了水的旧河床,旧河床正中间陷下去的是新的河床。明生记忆中的玉带河,从东望向西,或者从西望向东,像极了一个巨大的、立体的“凹”字。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河水的流向,还是从西流向东。
明生从儿子手上拿过手机,看从网上下载的翠鸟的图片,艳丽、妖冶,犹如翡翠般光彩夺目。
“翠鸟真的很漂亮,”儿子说,“我都想捉几只来养。”
“不可能捉得到了,”明生说,“河水这么少,这么脏,翠鸟肯定不会在这里筑巢了。”
他们进门时,只有明生母亲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母亲耳背,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她把电视关了,告诉明生父亲在伯母家中搞卫生。每年过年,或者明生回家前,父亲都要给伯母的房子搞卫生。明生有时会去伯母家中睡,睡他小时候霸占过的房间。母亲要去喊父亲回家,明生说:“我自己过去。”
家中的固话响了起来,简直是震耳欲聋,把明生他们吓一大跳。堂哥在电话中说伯母去世了,大概在一个小时之前。明生想起刚才的梦,知道那是伯母回来跟他告别。
明生去到伯母家时,父亲正在打扫三楼的露台。明生接过父亲手中的扫把,帮父亲点上一根烟。父子两人,面朝南方,向着玉带河的方向并肩站着。跟上次回来相比,父亲胖了些,看上去没那么单薄了。这让明生略感安慰。他跟父亲讲了伯母的事。父亲扶着护栏缓缓说:“去年这个时候是你伯父,今年是你伯母……”
父亲只讲了半句话。明生知道他原本想讲什么,心揪了一下。为了转移话题,明生指指左前方,原本沼泽地的方向,“那里又在建房子。”
“河畔花园第四期,快建好了。我们村的地卖得七七八八了——听说从明年开始我们就要变为居民户口,我们这里再也不是农村了。”
“玉带河都快变成臭水沟了,他们怎么还好意思把小区叫作河畔花园!”明生没好气地说。他有些想不明白,现在每年的降雨量和他小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河中的水却一年比一年少,少掉的那部分,到底都去哪里了呢?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