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火车

陈伟

爱是规则的终结，是律令的开始。

——（法）让·波德里亚《致命的策略》

1.

熟悉的星期五

火車驶向黑暗里

我看不见她的脸

熟悉的星期五，火车K9828五点半准时出发，我也像往常一样把身体交给火车，熟悉地朝着下一个站点驶去。

我知道它五点半从通海出发，五点五十五到曲江，六点二十六到建水，七点四十二到蒙自，八点二十四到屏边，九点二十八到河口，再过一条河就可以出国到越南了。这趟火车就像是大城市里的公交车，从一个站点到一个站点，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一个单边行程下来所需时间大概三四个小时，和这趟火车的时间大概相同，然而我们不会在城市里放上一辆火车，让它把城市连接起来。我工作的地方很小，不需要公交车，却有一个火车站，这火车在我工作的小县城停留两分钟，我就是利用短短的两分钟坐上火车，然后朝下一个站点驶去。我每次坐上这趟火车，就会想到之前在城市里坐公交车上班的日子。那时候早上五点起床，六点赶上公交车，八点半到上班的地方，遇到堵车，时间就没个准数了，那个时候尽管生活节奏很快，我骨瘦如柴，却对生活充满了理想。自从我到这个小县城上班以来，我会经常坐这趟火车，然后随便选择一个站点下车，在那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坐着火车回去上班，这种体验很好，会让我知道时间的弥足珍贵，不会被小地方的安逸磨灭我的斗志。我很感谢这趟火车的存在，我所经历的每一站都是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会在曲江下车，泡个温泉;我会在建水的朱家花园住上一晚，感受过去的历史;我会去河口，感受暧昧灯光的魅力。我迷上了这辆火车，五点半成了我生命中一个特别值得记忆的时间，一旦我觉得工作的小县城乏味，我就会坐上火车，暂时离开这里，朝下一个小县城驶去。我这次要去的地方是河口。那个夜光暧昧，荷尔蒙刺鼻的夏夜，我旁边坐着一个女人，戴着一只黑天鹅的吊坠，披着长发散发着熟悉的味道，我敢确信她用的是海飞丝的洗发水，染着红指甲，穿着高跟鞋，肚子有些大，明显大过乳房，腿长满了肉，握着安部公房的作品《砂女》，我看不清她的脸，我朝车窗外看去，窗子外漆黑一片，我把头再次向旁边的女人看去，我始终看不见她的脸，想和她说一句话，却发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闭着眼睛试图睡着，因为我不想去想象她的那张脸。我又瞟了一眼她脖子上的黑天鹅，就在两年前我买过一只这样的黑天鹅，是用来送给刚刚相识不久的女人赵蓝语的。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朝她的方向看去，而是沉迷在过去的一些关于赵蓝语的事情里。我觉得今晚的火车有些奇怪，开得比平日里要快，很多人都让我感觉到熟悉，比如这个戴着黑天鹅吊坠的女人就让我感觉到熟悉。同时我觉得火车上好像有监控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有些不自在，身体甚至发出一种坐立不安的信号来。

2.

我看不见她的腿

我幻想她的腿

我前面的座位是空的，除了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刻，我就盯着空座位看。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空座位上坐了一个女人，我没有移动目光，而是盯着眼前这个女人看，她低着头玩着手机，没有在意我的眼光。我差点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她真的太像赵蓝语了，长发，圆脸，饱满的乳房，熟悉的香水。我顺着她的身体往下看，她穿着长裙，我无法看到她的腿。想到赵蓝语，我想到的是她的腿，美丽的腿性感的腿，隐藏着无限的神秘的魔力。赵蓝语的腿是天空中划过的彩虹，美丽的曲线，完整的几何方程式，曾经让我入迷。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着黑色丝袜，走起路来扭动的弧线，像月亮在不停地形变，花我的一生也无法穷尽这弧线的奥妙，我曾幻想睡在弧线上，抓着彩虹，破解我从她的弧线上看到的爱情的诱惑。我无法破解她的腿对我的意义，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恋上了她的腿，我见她就是想看看她的腿，我现在都无法想清楚当时的我为什么痴迷于她的腿。由于我无法破解她的腿带给我的意义，因此我就根本无法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或许那个时候爱等于她的丝袜美腿。我真希望火车上起风，吹开她的长裙，让我看看她的腿，是不是和赵蓝语的腿一模一样。她好像觉察我了，拉了一下衣服，还有裙角。我幻想她的腿和赵蓝语一模一样，甚至比赵蓝语的腿还要美丽和迷人，长裙下的腿散发着一种幽暗的力量，使得我低着头甚至要爬下去看看她的腿。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起身再次拉了裙角，然后两只腿搭在一起，裙子裹得很紧，不剩一点空间，我注定看不到她的腿。我想起她的腿，就想到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特意买了很多丝袜，还有一只黑色的天鹅吊坠，坐着最后一趟火车去她工作的地方看她。我好想和她说几句话，但是我感觉有些不太对劲，首先她的表情很冷淡并不想和我说话，其次我在看她的时候，好像有人也在看着我，而且是监视着我，空气中传来一句“这臭男人居然是个恋足癖”“这臭男人每天坐火车去看父母亲和朋友就是个谎言”。我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但是我始终能闻到熟悉的香水味，从而我让我想到和赵蓝语相处的那段时光，美丽的记忆让我在黑暗中感觉到恐惧，目前的婚姻生活让我绝望，以至于我会想是什么让我选择这段婚姻的，是什么让我逐步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有找个借口坐着火车沿着黑夜不停地往下走内心才会感觉到舒适。

3.

承诺一场相见，生活像游戏

阻碍着一切美好事物的发生

我不敢去看那张脸，我无法看见那双腿。人的脸太过复杂了，上面写着太多的东西，以至于会让我害怕，就说我的妻子，结婚时的单纯早已经不在了，她的脸上写着的是，对我的无能抱怨。人的脸永远没有腿单纯，腿躲在裤子里，裙子里，看不见它不会生气，而且还能给我带来美丽的弧线，拖着我飞翔。腿可以是人的翅膀，美丽的腿还可以是心灵的翅膀，因此我喜欢一个女人，往往是因为她的腿。

我看了时间今天八月十号，和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同一天，我收到赵蓝语给我拍的她的美腿的照片，我夸了她的腿漂亮，她说美腿是练出来的。她每天都要练瑜伽，而且晚上基本不吃饭。为了保持腿的弧线，她可以牺牲掉味蕾的诱惑。我说今晚我来请你吃饭，我们点很多美食，我看着你的腿，你腿的诱惑能否让我忘掉味蕾的需求。因此我们一致约定八月十号晚一起去屏边最好的饭店，点十几个菜，然后讨论腿的事情，如果她的腿的诱惑能让我不吃一口菜，同时我们今晚能破解掉腿对我的意义，同时解析组成腿的方程式，我就坚持控制饮食不能再继续胖下去，顺带表达我对她的爱。为了她的腿，赵蓝语说她可以拒绝任何美食的诱惑。她和我说，她也爱她的腿，希望能找一个爱她腿的男人。她因为有了美腿，受到很多男人的注意，这让她很自傲。同时我也觉得她的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腿，要是我能娶到她，我绝对会陪她练舞，一起保持好的身形，甚至我晚上也可以不吃食物，然后让我肥胖的脸变成瘦的脸，变成像她的腿一样美丽的脸。我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长了二十公斤，长出了双下巴，每次照镜子我都无比气恼，肥胖的圆脸让我失去了青春活力，因此我很害怕看自己的脸。我特别厌恶肥胖，它使我血脂升高，大脑的思维能力变弱，样子变得丑陋，走起路来像一头笨熊。要是赵蓝语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都认不出我来了，我也没有勇气去见她。不过两年前我虽然有些发福迹象，但是还不大看得出来，那个时候我的梦想就是一定得想方设法地追求赵蓝语，让她的人和美腿陪着我，那么余生就这么混下去我也无憾了。此刻火车上卖东西的人推着车走了过来，嘴里喊着方便面、八宝粥、啤酒、瓜子、豆腐皮……从我右手边传出了熟悉的声音，两盒方便面，四根火腿肠，一包豆腐皮，我转头看是一个和我差不多胖的女人。我跟卖东西的火车服务员说，和她要的一模一样，然后我把钱给了服务员。那个胖女人看了我一眼，觉得我有些奇怪，怎么和她吃的一样。左边的女人还在看着书，我仍旧无法看清她的脸，前面的女人裙子依然裹得很紧，我依然看不到她的腿。我此刻就想着怎么把火腿肠撕开，放进泡面里，然后找到开水烫熟，赶紧填饱自己的肚子。当我撕开火腿肠的时候，旁边的胖女人也在撕火腿肠，然后和我说你赶紧弄，我替你去接开水。我看了她一眼，肥胖的脸上显示出一些天真和可爱，这是我第一次对肥胖产生了好感，可是看着她手中的火腿肠，我就想到了两年前八月十号我坐火车去屏边和赵蓝语吃饭的场景。我们约定等我到了一起在屏边最好的饭店吃饭，在之前两个人不准吃任何食物，水也只能喝两百毫升。我五点半从通海出发，这个时候在平日里刚好是我吃晚餐的时间，坐上火车我的肚子就发出想吃食物的声响，我打开一小瓶矿泉水，喝了一小口，闭着眼睛。六点二十到建水的时候，旁边的几个人开始吃泡面，各种各样的零食，那香味刺激着我的鼻子，让我着实难受，我很想买上一盒泡面吃，但是为了约定，为了信守承诺，还是把从口袋里拿出的五块钱重又放进了口袋里。我本应该节省一下体力，这样饥饿速度会减缓。然后味道的刺激，让我坐立不安，我于是起身从硬座车厢走到卧铺车厢，找了一个卧铺的座位坐了下来，看着窗外平行的电线，烦躁的心安静些。我在想赵蓝语晚上为了她的美腿，可以不吃饭，还要去练习瑜伽，这需要多大的忍耐力呀。我在想着火车从建水过一站就到蒙自，然后从蒙自再过三十分钟就到屏边了，到屏边我赶紧打辆出租车，花个十五分钟，我就能见到了她了，然后我们可以去吃好吃的菜，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清汤野鸡、红烧猪蹄、松针蒸鲜虾等多道菜。想到这些美味，我的舌头在骚动，唾液只能来回地咽。就在此刻一个胖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打开烫好的方便面，老坛酸菜牛肉面，我的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抓狂，盯着她的泡面看。平日里我对泡面很反感，这种食物我几乎不吃，可是此刻泡面的味道显得那么美，要是此刻我吃上一口，那种感觉一定相当好。胖女人用叉子叉起几根面条，吹了一下，吃了一口，看了我一眼，把盖子按下去，然后用叉子叉住盖子的一个角落，起身往床上靠近，从床底拿出一个袋子，取出一包方便面走了回来，她把方便面递给我，我看她笑了笑说我吃过了，然后回绝了她的好意。她把方便面放在食物台上，继续吃她的泡面。我则捞出两粒西酞普兰吃了下去，起身往硬座车厢走，然后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头靠着座背上，不多会儿就睡着了。我记得那时的我还在做梦，梦见赵蓝语等待着我回去吃饭，然后把她美丽的腿挡在我的腿上，我细细地观察着她的腿，每一个毛孔都那么精致，我边吃食物，边在她美丽的腿中失去了自己。我抱着她的腿，然后想着为了她的腿一直美下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要给她排一个食物表，每天吃什么食物，吃多少克，哪些食物吃了不会长肉等。赵蓝语的腿比白鹭鸶的腿还美，这让我十分的爱惜。我们选定了几种她能吃的肉，最好的肉就是野生斑鸠肉，环保生态而且脂肪低，其次是鸽子的肉，比斑鸠肉差些，但是还是能满足低脂肪的要求。于是我打算在屏边找几个打斑鸠的猎人，打到的斑鸠我高价买，然后给赵蓝语当作中餐来享用。根据我们列出的菜谱，赵蓝语一个月吃的食物并不多，按照量来算才是正常人的三分之一，但是要消耗的钱却是正常人的二十倍，为了她的腿花掉这些钱我是心甘情愿的。在梦中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斑鸠，被她吃了，她吃我的时候我没有挣扎，觉得她吃了我那是我的荣耀。我在梦中好像还说过，这一生能亲吻一下你的腿，我死了也足够了。同时我大脑里还闪现出很多东西，她应该每隔三分钟就会看一下手表，算算能见到我的时间，然后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好像每一分钟她都显得不耐烦了，只有见到我才能缓解她内心的焦躁，她一定什么也不吃，一滴水也不喝，为了我们的承诺她一定两百毫升水都喝不完，甚至她此刻打开手机，看着我的照片发呆，或者看着我写给她的情诗在偷笑。

4.

下错了车，空旷的广场上

路没了，生活成了孤獨的游戏

生活本身就是游戏，玩弄着生活

我打开两盒方便面，每盒里放了一包豆腐干，两根火腿肠，跟随着胖女人去往泡面盒里加开水。回到座位上，过了五分钟，胖女人给了我一个咸鸭蛋，我乐意地接受了，并开始吃泡面。我只顾着吃泡面，等我吃完两盒泡面，车已经到了蒙自站，等我扔掉方便面盒回来的时候，旁边一直看书的女人已经在蒙自下了车，当我从车窗往外看时，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接着火车从蒙自站出发。我坐在座位上，和右边的女人瞬间眼对眼，我闭着眼睛休息，我在闭眼的时候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她还是裹着裙子，看她腿的愿望彻底失去了实现的可能。

记得两年前的今天，我本来要去屏边和赵蓝语吃晚餐，结果我睡过了头，坐过了站，我到达终点站河口时，才被旁边的一个女人叫醒。我加了这个女人的微信，她叫尤恩，后来她告诉我我睡着以后，靠在她肩上就睡到了河口。我睡得太熟，她就没有叫醒我。等我到河口看手机的时候，没有一个未接来电，我断想赵蓝语一定生气了。我赶紧给她打电话，电话无法拨通，再打是无人接听，之后我再打，就知道她把我拉入了黑名单。我没有再打，决定在河口度过一个暧昧的夜晚。那一刻我手机收到微信，是尤恩给我发来的消息。

“你吃饭没？”

“没有。”

“要不一起去吃河口的烧烤，我是河口本地人，我带你去最好吃的一家吃。”

“好，你给我发个定位来。”

她给我发了定位，我用手机百度地图导航找到了她。找到她时，她已经从家里换了衣服出来，穿着白色长裙，丰满的乳房，披着长发，打着淡淡的口红。我们点了烧烤，还有一件啤酒。在炎热的夜晚，冒着汗，吃着烧烤，喝着冰镇的啤酒，聊着理想和人生。她的梦想是去读研究生，然后再出国留学，要是一辈子留在国外就很好，要是非要回国，她只想在北京，或者上海两个城市生活。我时不时看着她的乳房，时不时看着她的长裙，我知道我看不到她的腿，喝了三瓶啤酒以后，我几乎看着她的脸，像极了邓丽君的脸，我居然当着她的面唱起了《甜蜜蜜》，此刻我似乎忘记了屏边的赵蓝语，忘记了她美丽的腿，而在我的灵魂里注入了两个新的词汇——“理想”和“尤恩”。

我这一次要去的地方是河口，可我却跟着对面这个裹着裙子的姑娘在屏边下了车。下了车我紧跟着她，她却跑起来在人群中摆脱了我，我站在火车站外面空旷的广场上迷失了方向。我看着往县城里走的公交车还有出租车，车里一定坐着刚才那个女人，或许她是赵蓝语的妹妹。当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广场中央，看着走向下一站的火车，内心极为失落。我此刻想起了住在屏边县城里的赵蓝语，我偷偷地对自己说她的腿还像以前那样美吗？我在手机里找到了她的号码，我拨了号码，还没接通我就挂了，反复试了几次，我放弃了联系她的想法，我沿着路独自一人朝县城里走去。

如今的我对赵蓝语的腿已经失去了两年前的热情，此刻我不后悔两年前坐过了火车站而失去了和赵蓝语共进晚餐的机会。我在那次承诺中失去了诚信，而在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没有遵守我们之前定下的诺言。

就在一年前我收到了一封赵蓝语寄给我的信，信里我知道那一晚她加我黑名单的原因，同时她也告诉我那一晚她自己在每一分钟的状态。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既兴奋又恐慌，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加速呼吸，比平日里都快，她把两百毫升水一次就喝完了。她当时觉得难道是爱情要来了，爱情的到来改变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的腿也抖动起来，她为了平息自己内心的那种焦虑跳了一支舞。她坐了下来，突然觉得每一个细胞都很饥饿，眼前晃动着美食，油炸鸡和烤鸭，冒着热气在她眼前晃动。她无法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又跳了一支舞，然而这次舞蹈并没有让她平静，相反加速了她的饥饿，同时口变得干燥，很想喝冰水和酸梅汁。她站立着，心跳在加速;她的目光注意到了桌子左上角的角落里放着的可比克薯片，还有紧靠着薯片的一袋酸奶，桌子右上角的一盒饼干。她把薯片、酸奶、饼干抓了过来，放在离她最近的桌面上，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食物。她摸了摸自己的腿，然后再想起我和她的约定，心里有一个坚定的意识——“这些食物我不能吃”。然而没过三秒钟，她的手就拿起了一袋酸奶。她的心跳加速，烤鸡和烤鸭在她的眼前晃动，她完全无法抵住食物对她的诱惑。她先咬开酸奶，使劲地吮吸。接着打开了盒子，吃起了薯片，没过几分钟她就吃完了一整袋薯片;然后她一把撕开饼干的包装袋，两片两片地吃了起来;五分钟的时间她就解决了家里存着的零食。她再次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眼前飘着的烤鸡的香味让她感觉不到疼痛。她穿上高跟鞋，伴着嗒嗒的声响，腿之间扭动着弧线，朝着屏边老烤鸭店走去。她在烤鸭店买了一只烤鸭，在烤鸭店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的酸梅汁，接着在烤鸭店旁的烤鸡店买了一只烤鸡。她加快速度回到了房间，把烤鸭和烤鸡摆在桌子上，戴上塑料手套，然后就开始吃烤鸡和烤鸭，左一口烤鸡，又一口烤鸭，然后再喝上一口酸梅汁，食物的快感让她平静下来。她活生生地吃掉了一只烤鸭和烤鸡，等她看手机的时候，火车已经离开屏边站，朝河口方向开了十几分钟。她不仅违背了承诺，而且没来火车站接我。我给她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她有些恐惧没有接，再给她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她有些内疚也没有接;我再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我的电话加入黑名单，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脱去了衣服，全身裸露在房间里，整个家都是烤鸡和烤鸭的味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觉到肚子长高了一点，再摸摸腿，感觉腿上附着了鸡肉。她感觉自己刚才被一只鸡和一只鸭强奸了，躺在床上感觉自己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奸了，肚子里还怀了他的宝宝，她流着眼泪双手抓着被子，好像很痛苦，违反我们的约定，她觉得对不起我。她再摸摸自己的腿，觉得那双迷人的腿似乎也在逐渐消失，迎接她的好像是一只长满赘肉的腿，那腿失去了一切美丽的线条，此刻她哭得更深，眼泪像挖土机在她的脸上挖出一条泪痕，上面爬满了憔悴的蚂蚁。

5.

爱是规则的终结，

是游戏的告别，是律令的开始

我在一盏路灯前停了下来，看着孤独的路灯，内心十分痛快，茫茫的远方，让我无尽的期待。

此刻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我屏边的好朋友贾生。

“你在哪？兄弟。”

“我在公路上走路。”

“下周一来屏边参加我的婚礼，兄弟要结婚了。”

“好。”

“顺便来看看你的赵蓝语。”

“她怎么了，她的腿多么迷人。”

“不怎么了，兄弟，她嫁了一个种荔枝的老板，现在生了一个孩子，脸胖了三圈，美丽的腿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怎么会？”

“你不信，我待会给你发一张她的近照。”

我和他说了十几分钟，他挂了电话，我坐在孤独的路灯下，等着他通过微信给我发赵蓝语的照片。

十秒左右，他真的给我发来了赵蓝语和她丈夫在海边冲浪的照片。他的丈夫长得很矮，皮肤黝黑，顶着一个大肚子，而她明显发福了，和两年前的她变化实在太大了，脸很圆还有一个小肚子，腿上长满了肉，腿明显变粗了，那条精致的腿划出的美丽弧线早已经变形了，没有光泽，没有了形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感觉。她靠着她的丈夫，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我把照片选中后按了删除键。

两年前我该在屏边下车，结果我在河口下了车，我错过了和赵蓝语共进晚餐的机会，同时我就此错过了保护一双腿永远漂亮下去的机会，这是我的过失，同时也是我一生的遗憾。假如这双腿落到了我的手上，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它美丽下去，成为男人眼中永远迷人的腿。此刻我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还有肥胖的圆脸，我开始怀念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帅气精神的样子，是什么让我变成如今这般熊样？爱，堕落的爱，还是以爱为由的借口，放开了自己对食物的私欲，同时以爱为借口，逐步地接近另一半的样貌。现在我本来应该在河口下车，我却在屏边下了车，以前屏边留给我的是悔恨，如今屏边留给我的却是一种释怀。我从路灯下起来，朝着屏边“太太的客厅”的酒吧走去，那是我第一次遇见赵蓝语的地方，她那时就是客厅的太太，露着迷人的腿，说着一口标志而流利的普通话，打着淡淡的口红。我当时被她的高跟鞋的声响和腿扭动的曲线给迷惑了。我本来是冲着铁路上的奇迹“人字桥”去的，却在这个太太的客厅里喝了六打啤酒，等我完全清醒的时候，却被朋友从屏边拉到了蒙自，到蒙自我酒完全醒后，我又独自一人坐着火车来到屏边，这次来目的却已经不是人字桥，而是太太的客厅的主人赵蓝语女士了。我第二次去太太的客厅里喝酒，又喝了五打，那一晚把我送到自由酒店的就是赵蓝语女士，在她离开我的时候，我摸了她的小腿，那一晚虽然我醉得迷迷糊糊，却感觉到异样的兴奋。

我起身朝着自由酒店走了十几步，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一看是妻子尤恩的电话。

“你去哪了？”

“我……”

“我知道你又去找那个女人了。我肚子里可是有你的骨肉了，你自己看着办！我已经到河口了，你不来我就把孩子打了。”

河口，她怎么去河口了，难道她一直在监视着我。我和尤恩结婚后，为了逃离婚后平庸的生活，我总是找借口去河口看望她的家人和我在河口的朋友，然后坐着火车在滇南一带漫游，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难道尤恩这些年只要我坐上火车，她也就坐上火車，然后一直跟踪我。她或许已经知道我在欺骗她了，或许也不知道，她只是恰巧说漏了嘴，她现在根本就不在河口，而是在通海;抑或许她今天恰恰也去了河口，只是和我坐的位置不一样。想到了河口再给我一个惊喜，她平日的表现对我是十分的信任，而且一直把我当作一个孝顺的孩子。

“你真的在河口？”

“你还不信了？三十分钟见不到你，我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打了，让你做不成父亲。”

“我在朋友这里，三十分钟我一定赶到。”

我没有去想她在哪里。我断定她就是在河口。我赶紧跑起来到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外面刚好有一辆出租车，我给了他高价，让他迅速送我去河口。我手按着包想起了尤恩：那个曾经温柔如水，爱好文学的女人;那个会做美食，把我当作猪宝宝的女人;那个没有美腿，却穿着独特的女人。此刻我从包里拿出一本她推荐给我的新书——安部公房的《砂女》，我把书握得紧紧的，出租车开得很快，我回头看了看旁边的夜色，那些美好的记忆被车甩在了身后。我没有流眼泪，把头回过来，看着前方的路，告诉师傅开快点，钱可以再加。

又是尤恩的电话。

“我在火车站等你。三十分钟不来，我就找段铁轨学安娜。”

“我来，我来。你等我。”

师傅又加快了速度，我低着头，黑暗中翻开《砂女》，一个字也看清楚，我知道在河口火车站尤恩一定也拿着《砂女》，戴着黑天鹅，等我到的时候，她一定问我：你读《砂女》没？接着她又会说，嫁和没嫁没有什么区别，早知道就不嫁你了。嫁了反倒让我觉得自己就像砂女一样永远都是那么无助。然后我会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时不时看看她的黑天鹅，像奴隶一样地说：书我正在看，你看我手里还握着《砂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