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飞
作者单位/北京协和医学院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
时间回溯至八年前,我初为人师。一度震撼于自己拥有的公共课大课堂,每上一次课,都是200多位听众超大规模的讲座。作为“打入”医学院内部的人类学专业第一人,我没有放弃过思考:如何调动学生听课的兴趣?如何增加课程的有效产出?如何让大家自觉地不干“私活”?这些医学研究生(临床医学、基础医学、药学、公卫、护理等专业),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业余时间是如何安排的,每天的生活模式以及所思所想都是什么?我该怎样向他们渗透人类学知识?
我展开了调查。
这条调查之路自从教学之初开始,至今没有停歇。问题得到了部分的解答,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追寻到了新的答案,又开始了另一轮调查……好似文化的环程。人类学家背起行囊远赴他方,去体验异域的文化震撼,实现内心的浪漫情怀,这样的经历令“外人”艳羡不已。此时,基于教学,我展开了别样的田野调查,尝试去触摸医学生的内心,将其视为可以透过人类学方法去理解的“他者”,去感受他们带给我的“文化震撼”。
前几年冬日里的一次课堂,主题是“公共卫生与人类学”,课堂上播放了我的博士生导师庄孔韶教授的禁毒仪式纪录片(《虎日》),并围绕着这部片子展开讨论。《虎日》在学术上的立意为,“其考察与研究运用了人类学的整体性原则,在寻找地方族群毒品依赖行为的社会文化原因的同时,考虑建立不同于科学方法论的另一种方法论,即以文化的力量战胜人类的生物成瘾性。”
就是这样一堂课,让我在当天难以入眠。同学们的发言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遍一遍重现。19分钟的纪录片看完了,请同学们提问并讨论。问题多在意料之中,并集中展现了西医训练背景及“科学主义”思维的影响,例如对这部片子或者这种禁毒方式“科学性”的质疑。这些问题都是合理的,且符合医学或公共卫生的关怀。突然,一位同学站起来说:“老师,那片子里的人,他们根本不是完整的人!他们甚至要靠这种仪式去管理自己。”
听到这,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等我做出反应,紧接着有学生站起来,他立即反驳刚才那位学生:“你不了解这种情况吗?我家是农村的,在农村,大家天天这样生活,杀鸡杀猪,有时做仪式。”
这时,有部分同学的表情已经发生明显的变化。
接着又有一个女生站起来说:“这片子有点血腥,里面杀戮的镜头太多了!”
刚才反驳的那位男生接着说:“难道你不吃肉吗?你是不是一顿不吃也不行啊?!”
同学中有轻微的嘘声。
后排又有一位男生站了起来,有点激动地说:“我们这个时代太缺乏信仰了。这部片子成功了,因为里面的人有信仰!”
这几分钟里,同学们此起彼伏,争论得几近面红耳赤。
我知道,这时的讨论其实是渐入佳境了,因为,重要的观点和问题皆有所暴露。
我应该怎么帮助大家?
经过无眠,我突然顿悟,这就是为什么医学生需要人类学的知识?!我发现了人类学知识的用武之地!对于生物文化整体性这一人类学基本原理的认识,就是很好的切入点。
这是有特殊性的医学教育。我着力要做整体观的引导。生物医学训练与实践在对“人”的关注上是有偏颇的,医学人类学承担着这个重要的使命,与其他医学人文学科来共同校正。
作为一名研究者,我视医学研究生为“他者”,经历了文化震撼,并逐渐去了解他们,这是一个“变生为熟”的过程。近年,我针对住院医师以“成长危机事件”为主题进行的叙事医学研究,则是相对应的“变熟为生”的研究过程。
讲一则故事:玉梅是某医院麻醉科的第一年住院医师。初入临床,玉梅要熟悉手术室、接触外科医生、访视患者等。这一切都让她心怀欣喜,每一天的工作都让她感受到新鲜、有趣、紧张、忙碌,她在不断地适应中。
有一天,手术间安排了四台手术,第二台是一位胃癌患者,男性,55岁。在第一台手术结束之后,这个患者被推进手术间。患者做好了准备,躺在那里,等待“发落”。
一般而言,在手术过程中,手术医生会根据标本的病理情况决定术式(即具体的手术方式,例如切掉哪些组织,保留哪些组织,是否清理邻近淋巴结等),在术中采用病理冷冻处理标本并诊断良性恶性,从而进一步决定手术切除范围的大小等。也就是说,手术过程中会根据实际情况的不同采取不同的方式往下进行。
作为麻醉医生,此时的玉梅头脑中尚有些问题,包括患者的癌症分型,病情是哪个阶段等,因为这些内容涉及手术切除的可能范围,也就要求术后不同的镇痛措施。
为了做好准备工作,当着患者的面(当时患者是清醒状态),玉梅遂向外科医生发问:“这位患者是什么型癌症,有转移吗?”外科医生没有看患者,回答:“印戒细胞癌,已经转移了,手术可能要大做。”
玉梅想,如果大做的话,患者术后可能疼痛厉害,需要跟患者谈关于镇痛的问题。当她转向患者,此时玉梅突然发现,患者两只眼睛充满了泪水!说话明显颤抖!很显然,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因为手术之前玉梅没有见到患者的主刀医生,作为小大夫,玉梅当时还不了解病情,只是因为希望缓解患者的术后痛苦,去减缓疼痛,以及选择术后镇痛方式,才有了上面问外科医生的话。而当时的外科医生以为患者已经麻醉睡着了,才有了下面的回答。
在麻醉工作中,有些镇痛方式需要患者清醒状态时予以配合,硬膜外穿刺置管,可通过持续硬膜外给予镇痛药,进行神经阻滞,以缓解疼痛。然而这种方式会影响患者术后活动,一般会根据手术创伤大小选择使用。
当玉梅给这位患者做麻醉时,患者两眼的泪水及绝望的神情,深深地触动了她。
这位患者在手术台上,在即将开始手术的刹那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事实就是,他的家人为了他努力保守了多天的秘密,瞬间大白。对这位患者来说,以这样的方式得知“坏”消息,有些悲怆。
玉梅是多么后悔,多么后悔,此时的手术患者,身患顽疾,还需要忍受手术及后续治疗的各种不适!他的身心都是极其需要安抚的。
这事当然可能避免啊!玉梅事后想,真希望前一天给主刀医生打个电话,或者在办公室等,或者当天早早地去病房,与主刀医生核对清楚手术的方式,改变术式概率的大小等。
多种可能都没能变成现实。
患者在麻醉状态下平稳地完成了手术。玉梅做的术后镇痛足够好,能够让患者在肉体上感觉不到痛。然而,她深知患者对生命的挽留,对死神的恐惧,足以让患者心力憔悴。
事情过去了。玉梅仍然弥留在那位患者迷茫的眼神中,这眼神久久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玉梅内心的忧伤、后悔、自责……都还在继续。她希望患者术后能有较好的预后,还可以重拾人间的乐趣。
读者诸君,如果也曾见过患者那无助、忧伤、无奈,面临死亡时的恐惧,对生命不舍的眼神,就会知道此事对玉梅的影响有多大了。
年轻医生本意善良,经验不足。刚刚成为医生的新手医生,往往容易这样认为:一切都应该以医疗为中心。也曾单纯地认为医疗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坚信手术、药物可以改变一切。可以说,对医学科学的那份执着与忠诚是无以复加的。成为医生一段时间以后,才会明白不能够唯医学独尊。
行医路漫漫,且行且珍惜。
置身于协和强大的自然科学领地里,人类学专业的我常常受到学科差异带来的冲击。比如,学生在课堂上做展示,标准的生物医学科学模式,大量的数据图表,逻辑清楚表达准确,不容质疑。在报告结束之后,这位发言的同学说,“我再举个例子,昨天有个患者……”我在之后点评时说,超时之后讲的内容才是我感兴趣的。经历一个下午十几个报告之后,我猛然意识到,在座所有学生两百人清一色自然科学背景,站在讲台的我,略显孤单,唯一的人文学科背景。在无比强大的自然科学面前,我所强调的“人文”瞬间变得渺小无比。
不,并非如此。我还不必如此悲观,但也确实让我常常有种无力感,这样的方式获得的一点“人文印象”又当何用?我自从到协和以来,数次正式报告包括答辩,得到自然科学领域评委们的质疑比例占绝对优势。不讲代表性,不讲代表性,不讲代表性,重要的话说三遍。在多种场合,课堂、报告或是研讨会,被师生提问“代表性”问题,令我心生惆怅。的确,量化研究是主流范式,然而,人类学的实地调查(即田野工作)堪称质性研究的典范,这与定量研究有着不同的方法论基础,不能按照同样的逻辑去思考和运用。在方法论背后,不仅仅是方法,田野工作教会人们整体思考,去除偏见,实现对意义的探寻和对人的关怀。
回溯从教八年,在思想的碰撞上,用“举步维艰”来形容并不过分。学科差异是巨大的魅力,亦是难以逾越的阻力,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彼此的交流之间。以我个人经历来说,虽然屡遭“打击”,在那种独特的科学与人文的“对抗”中顽强成长。但是,对每位协和人尤其是严苛几近不谙世事的老专家老教授们,那种钦佩与尊敬是丝毫不用怀疑的。同时,反观人文学科,是需要借鉴这样的严谨求真、一丝不苟的精神。自己对医学人类学、叙事医学的理解、应用与积累,能在如此强大的科学领地上生长,何其幸运!
综上,这篇文章得益于八年来与同仁及众多医学生一起学习的过程,受惠于医学教育的大课堂。构思过程中,往事如烟,却让自己的心灵涤荡,思绪飘扬。权当一篇杂感,与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