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美学论

2018-01-16 04:59:16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良人雅歌所罗门

陆 扬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一、 《雅歌》的作者

《雅歌》开篇第一句是“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1∶1)*文中所用《雅歌》均来自Robert A, Frank R. The lilerary guide of the Bible,下不另注。这是《雅歌》又名《所罗门之歌》的直接由来。“歌中的雅歌”(song of songs)即歌中之歌,意为一切歌中最美妙的歌咏,歌中的极品是也。它就像“万王之王”(king of kings)这样的至尊称谓,只能用于宙斯、耶和华这样睥睨天下的至高神,一如《申命记》:“耶和华你们的上帝,它?他是万神之神,万主之主。”(10∶17)又如《提摩太前书》称耶稣为“万王之王,万主之主”(6∶15)。是以“歌中之歌”被归纳到所罗门这样引导以色列走向繁荣巅峰的伟大君王名下,该是顺理成章。事实上《雅歌》希伯来文本的标题,就是《所罗门的歌中之歌》。中文译名“雅歌”,出典不光有《隋书·音乐志》中的“时散骑侍郎邓静善咏雅歌”,往上推更有嵇康《游仙诗》:“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以及刘勰《文心雕龙·乐府》:“创定雅歌,以咏祖宗。”以虞舜的九韶仙乐来命名雅歌的邕邕和鸣,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虽然在通力标举其雅的同时,或许是牺牲了《雅歌》原初的世俗语境,但是它毋庸置疑表示出了“歌中之歌”的至尊地位。

《列王记上》记载所罗门“说了箴言三千句,他的诗歌有一千五百首。”(4∶32)以《雅歌》寥寥篇幅,归在所罗门名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问题是,所罗门这位百方来朝的万王之王,如果他一时也担当得起这个称谓的话,从来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君王。所罗门即位便从亡父大卫交代,摧枯拉朽剪除了约押等一应枭雄老臣,甚至一并杀了同父异母的兄长亚多尼雅。其好大喜功的作风足以令他的超人智慧相形失色。所罗门亡故之后,国家即告分裂,便是明证。《列王记上》中说,“所罗门的财富和智慧,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君王。”(10∶23)又说,“所罗门有妃七百,都是公主;有嫔三百。”(17∶4)而且格外迷恋耶和华数度警告不可与之通婚的外族女子。我们很难设想《雅歌》这些清丽脱俗的爱情诗歌,会出自这位嫔妃上千的以色列明君。由是观之,与其煞费苦心猜测所罗门究竟是或不是《雅歌》的作者,不如认可《雅歌》就是关于所罗门、献给所罗门,更确切地说,歌颂所罗门的爱情诗篇。要之,它应无疑问同样可荣列从柏拉图到圣奥古斯丁通力旌扬的歌颂政要和写在灵魂里的神圣好诗。

关于《雅歌》的作者是或不是所罗门,我们可以来看《雅歌》的开篇第一首歌:

愿他用口与我亲嘴,

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

你的膏油馨香,

你的名字如同倒出来的香膏,

所以众童女都爱你。

愿你吸引我,我们就快跑跟随你。

王带我进了内室,

我们必因你欢喜快乐;

我们要称赞你的爱情,

胜似称赞美酒。

她们爱你是理所当然的。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

我虽然黑,却是秀美,

如同基达的帐棚,

好像所罗门的幔子。(1∶1-5)

这里面提到所罗门的名字,又提到“王”,因此推想此卷书的作者,所罗门是理所当然的第一人选。这个人选是或不是唯一的事实上已经无从稽考。甚至,这位肤色显黑、自比基达帐棚、所罗门幔子的秀美女子,是不是热恋中陷入迷狂,将良人幻想成她的王了?最后两个比喻值得注意。基达是以实玛利的次子,阿拉伯北部游牧民族的先祖。当初以实玛利和他的埃及使女母亲夏甲给主妇撒拉扫地出门,亚伯拉罕虽然心中老大不忍,竟也无可奈何,唯上帝叮嘱亚伯拉罕不必多虑,他自有安排:“至于使女的儿子,我也必使他的后裔成立一国,因为他是你所生的。”(《创世记》,20∶13)基达人习惯住在黑羊毛编织或海狗皮缝制的帐棚里,是谓言黑。所罗门的幔子则是用细麻织成,有一针一针绣上去的精致图案,这是言美。无论如何,王已带她进入内室,应该是完毕了夫妻之礼。这可见《雅歌》在圣经里面具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因为它叙事的就是非常朴实的男欢女爱,通篇没有任何宗教上的术语词汇。亲嘴是爱情的开始,酒是欢乐的象征,《雅歌》用这两个意象开篇,是意味深长的。这样的篇章何以进入圣经正典?因此在教会看来,《雅歌》就是属于最难解的《旧约》经卷之一。希伯来神学将之阐释为上帝与以色列的关系,基督教释《雅歌》为预表耶稣和教会的关系,只不过是最普及的例子。

那么,诗歌里与以王为指代的男主角唱和的女主角,又是何许人也?《雅歌》一般被认为成篇于公元前10世纪所罗门在位期间或其后相近年代。篇中比喻无所不有,不仅奇花异草,更有高大城池、各种珍宝,倘若作者没有王室背景,很难想象力高张至于此。从字面意思看,《雅歌》中的两位男女主人公,“良人”是位牧羊人,这在开篇第一章就有交代:“我心所爱的啊!求你告诉我,你在何处牧羊?晌午在何处使羊歇卧。”(1∶7)“佳偶”则是书拉密城看护葡萄园的女子,如前一节佳偶自己交代,家人让她看守家里的葡萄园,她原是弃园出走的;以及后面“佳偶”的朋友,耶路撒冷众女子的合唱:“回来吧,回来吧,书拉密女啊!”(6∶13)不光是良人佳偶,篇中还提到不少配角,除了佳偶的朋友即耶路撒冷众女子外,还有她的母亲、兄弟,以及守卫等。由此可以推断本篇的写作地点很可能是在犹太或耶路撒冷,时当以色列尚未南北分裂之际。问题是,这位书拉密女子,是不是就是大卫当年老气衰之际,在以色列全境找来帮他暖被子的那个美貌少女?对此《列王记上》的记载是“结果找着了一个书念的女子亚比煞,就把她带到王面前。这少女极其美丽。她照顾王,服侍他,可是王没有与他发生过关系。”(1∶3)“书念”(Shulammite)即书拉密。是不是亚比煞及长,同所罗门发生了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通览圣经,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所罗门迎娶亚比煞为妻妾。由是而观所罗门对于《雅歌》的著作权,终究也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问号。

《雅歌》凡八章117节,篇幅很短,然而极具美的想象力。它的叙事框架是,假定是所罗门的男主角遇到一位美丽的牧羊女,将她从书拉密城的家里带回王宫,赐给她显贵的地位,希望博得她的青睐。歌中这样描述书拉密女的美: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

你的眼好像鸽子眼。

我的良人哪,你甚美丽可爱!

我们以青草为床榻,

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

以松树为椽子。(1∶15-17)

佳偶和良人,这里是新妇和新郎在相互唱和。至于新郎究竟是或不是所罗门,既难觅定见,似乎也无关大雅了。

二、 《雅歌》的美学意味

圣经中谈美多上推到人类的原罪,其诱惑一如智慧树的样板,后果险象环生。但是显而易见爱美是任何一个民族的天性,它是很难为哪一种森严的戒令所扼杀的。故而圣经中美同女性作伴,并不总是触目惊心的警戒故事,它同样表出了这个语词的一切感性的美好的内涵。我们来看《雅歌》中被喻为牧郎的男主角怎样赞美书拉密女他新妇的美: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

起来,与我同去!

我的鸽子啊,你在磐石穴中,

在陡岩的隐密处。

求你容我得见你的面貌,

得听你的声音。

因为你的声音柔和,

你的面貌秀美。(2∶13一14)

我的佳偶,你美丽如得撒,

秀美如耶路撒冷,

威武如展开旌旗的军队。

求你掉转眼目不看我,

因你的眼目使我惊乱。(6∶4-5)

《雅歌》中这类例子不胜枚举,而且多有重复。《雅歌》被称为所罗门之歌,固然可以引申出许多象外之意,但是无论推考它的出源,还是考察它最为广布的读解接受史,都是古希伯来民族典型的爱情诗歌。美在这里与那一种带几分罪衍感,而且是险象环生的虚幻价值已经毫无干系,它甚至不是依附神的光辉,迂回曲折地登堂入室,而具有“美”这个词从感官到精神的一切引人向往的魅力。圣经高扬神性美,贬责感性美的宗教文字中,出现这样诉诸读者感官愉悦,而且如此清新美丽的描写,正好似《雅歌》最终之为《旧约》正典所接受,可谓一个奇迹。其实这个奇迹又有必然性。它印证的与其说是上帝与以色列、基督与教会,或基督与灵魂的关系,毋宁说是古代希伯来、古代埃及,以及古代巴比伦婚恋习俗中的崇美传统,而这一传统与美索不达米亚流域的生殖崇拜传统,显而易见又是一脉相承的。

用城市来比喻女性的美是别开生面的。得撒是迦南中部古城,《列王纪上》载,所罗门谢世后,耶罗波安曾以此为北方以色列国的都城。由此可见《雅歌》成书年代,应与所罗门时期不远。“得撒”(Tirzah)在希伯来语中原是美和快乐的意思,其城之美自可以想见,所以它有与耶路撒冷并肩而喻美艳的荣光。另一方面,由于得撒之美通观圣经未著一语,不像耶路撒冷的意象反复出现,尤又多了一层神秘意味。而且,“你美丽如得撒,秀美如耶路撒冷”,一口气两个都城并提,以喻书拉密女这位并不高大,也不白皙女性的非同寻常的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以城市喻女子的美,在古代近东似不少见,如《列王纪下》中耶和华说,“锡安的处女藐视你,嗤笑你。耶路撒冷的女子向你摇头。”(19∶21)文中“处女”“女子”毋宁说是两城居民,进而是两个城市的拟人化的表现手法。

波兰美学家塔塔凯维支在其煌煌三卷本《美学史》中,将圣经美学排列到中世纪美学部分的卷首,以示它如何为中世纪树立了一种样板审美意识形态。这在编年史顺序上,也许是一个突破。塔塔凯维支注意到《雅歌》谈美,在圣经对于美的森严语境中着实是一个例外。他说:

关于希伯来的美的观念,还有一个特殊的例子见于《雅歌》中对于佳偶的描绘。这里交代其美的两个特征:一方面是道德纯洁、遥不可及(她被喻为塔楼城堡),这是内心的特质予以外显;但是另一方面,佳偶又其他特质,让她魅力无穷,由此她被比作鲜花、宝石、甘美芬芳之物、葡萄美酒、黎巴嫩山的香气、番红花、沉香,以及凛冽的清泉[1]。

这基本上是内心坚贞、外表迷人又独钟情郎的老生常谈。塔塔凯维支认为《雅歌》中表出的这一希伯来传统的心物二元论美感特征,与希腊传统中的直觉美感经验判然不同。是以《雅歌》谈女性的美,由外及里,由里及外,内外沟通的特质,也非常明显。美应当是由内在的品质所决定,但是内质可以外化,内质外化显现自身,那就是美。所以我们会看到《雅歌》里的男主角称“我妹子,我新妇,乃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源泉。”(4∶12)新妇则明确告白:“我的良人属我,我也属他。”(2∶16)这无疑是寓指书拉密女独钟“牧郎”的内质所在。但是关锁的园子里委实风光无限,我们发现一长列使人目眩的隐喻意象比喻接踵而至:

哪哒和番红花,

菖蒲和桂树,

并各样乳香木、没药、沉香

与一切上等的果品。

你是园中的泉,活水的井,

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4∶14-15)。

这是说,书拉密女贞洁自守又美丽无比,所以其美一如涌流不息的泉水,让人如饥似渴地心向往之。由此满足了古往今来一切大男子主义的自我幻想。塔塔凯维支以为《雅歌》热衷用城池来比喻女主角,是凸显新妇不可逾越的忠贞界限,由是观之,似乎也属于这一类想当然的自我中心阐释。问题更在于,书拉密女肤色黧黑,其实并不十分漂亮。《雅歌》一开篇女主角就交代身世说:

不要因为日头把我晒黑了,就轻看我,

我同母的兄弟向我发怒,

他们使我看守葡萄园;

我自己的葡萄园却没有看守。(1∶6)

这可见,书拉密女不但出身低微,跟家里兄弟的关系也不是十分和谐,实在是一位不起眼的乡村姑娘。假如《雅歌》的作者是所罗门王,假如阅女无数的所罗门偏偏义无反顾地爱上了眼前这位乡间少女,而且为她撰出如此滔滔不绝的美丽雅歌,是不是有可能偏偏这姑娘不慕荣华,自有所爱,拒绝了所罗门的示好呢?惟其如此,引得所罗门这位万王之王也一并疯狂幻想起来?

三、 身体与伊甸园

既然是幻想,那就不妨任凭想象力一路疯狂,天马行空、落拓不羁,不必在意一切羁绊束缚。这个想象的通行模式是,所罗门偶遇苏拉密女,一见钟情,苏拉密女羞怯难当,躲了起来。所罗门乃化装为一牧人,向心上人表露爱意,赢得芳心。两人彼此唱和后,所罗门回宫,许诺必回来娶她。书拉密女恋慕良人,倍受痛苦,只能在梦里与爱人团圆。最后,这一对情人终于在皇宫内成婚,《雅歌》开篇,即为两人新婚场景。这个场景铺陈下来,凸显的主题毋宁说便是身体。如上所见,佳偶说,“我们以青草为床榻,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以松树为椽子。”(1∶16-17)这是野合的隐喻。书拉密女进而将良人比喻为苹果树,接着说:

我欢欢喜喜地坐在它的荫下,

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他带我入筵宴所,

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求你们给葡萄干增补我力,

给我苹果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

他的左手在我头下,

他的右手将我抱住。(2∶6)

以上文字的性暗示再清楚不过,这应是无涉宗教和神学的牧歌式性爱场景,即便是在书拉密女幻想中表现出来,也具有一种别开生面的神秘色彩。“筵宴所”的比喻显得突兀,因为这一对有情人分明是在野外花花草草的包围之中,并不在王宫里面。是以它同样应是隐喻身体。接着出现葡萄干和苹果,究竟是调情的穿插,还是催情的象征,而进一步指涉巴勒斯坦原始宗教的神秘性交仪式,以展示两人情感之炽烈?一如良人左手托住佳偶的头,右手抱住佳偶,身体的直观意象再一次亮相前台。

加拿大阿尔伯特大学犹太史学者弗兰西斯·兰迪谈《雅歌》,反复重申的主题之一,也是身体。他认为《雅歌》描述的这一对有情人,是在世界和语言之中忽聚忽散,所以他们同样需要在世界和语言之中来寻找和摸索对方。而这一探索的媒介,便是身体:“身体是这一寻找摸索的媒介,也是世界和自我的边界。故而身体渐而表征出自我与世界,以及世界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它成为隐喻的焦点,各式各样不同术语的结合部”[2]305。

兰迪发现《雅歌》中的隐喻扑朔迷离。诸如良人称赞佳偶说,“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4∶1);以及“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士革的黎巴嫩塔,你的头在你身上好像迦密山。”(7∶4)如此等等,近似不可理喻。头发、鼻子、头,这都是身体的比喻。我们谁能想象某人的鼻子一如黎巴嫩高塔,居高临下朝着大马士革呢?《雅歌》的作者这里是不是信口开河,开玩笑了无边际?兰迪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反之它们应是揭示了男女主人公的美怎样牵连着世界的美。故而越是形似荒诞,越是具有出人意表的审美效果。不过一应奇特比喻之中,兰迪落笔重心,终究还是落在了身体之上。特别是第4章第5节中的“你的双乳好像一对小鹿”(Thy two breasts are like two young roes),叫他赞不绝口。他指出,这个比喻长久让批评家们迷惑不解,因为大凡比喻,本体和喻体之间总会有着这样那样的主导联系。可是乳房同年轻的牝鹿有何相干?两者也许在色泽、温度、优雅、活跃方面多多少少有所相似,可是这些因素里面主导线索又在哪里呢?

兰迪认为,小鹿的意象属于《雅歌》中的野生动物比喻一类,包括狮子、豹子、狐狸等等不一而足,再具体说,则是可以和鸽子并举的温顺类型野生动物,然又不同于歌中同样反复出现的母羊等蹄科类驯养动物。双乳好像一对小鹿,而且是孪生的年幼牝鹿,自有一种羞怯腼腆的言外之音,它们美妙可人,是男性追求的对象。但是这对小鹿如今安栖在两位有情人的爱河之中,有了一个安全的港湾,让我们仿佛不经意之间瞥见一眼,恐惧和警戒尚未介入其间。兰迪进而发现小鹿的意象在《雅歌》的比喻里实际上占据着中心位置,不经意之间串联起诗歌的其他部分。如它在先亦曾被比作情郎,如佳偶所言,“听啊,这是我良人的声音;看哪,他蹿穿山越岭而来。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小鹿”(2∶8-9)这是言良人的优雅气质和敏捷身手。与乳房的静态譬喻适成对照。紧邻小鹿的意象是百合花:“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4∶5)佳偶自称她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2∶1)足见玫瑰和百合,都是书拉密女引为骄傲的自我写照。一如她数度说到,他的良人“在百合花中放牧群羊。”(2∶16,6∶3)双乳像孪生小鹿,小鹿在百合花丛中吃草,作为身体的比喻,可谓意味深长。百合花还是嘴唇,如佳偶所言,“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5∶13),所以毫不奇怪,“他的口极其甘甜。”(4∶11)良人与佳偶,无疑是沉浸在热烈的爱情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我们再看良人如何来赞美他佳偶的身体。最有代表性的或许可推《雅歌》第7章开篇下面这一段文字:

王女啊,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

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

是巧匠的手做成的。

你的肚脐如圆杯,

不缺调和的酒。

你的腰如一堆麦子,

周围有百合花。

你的两乳好像一对小鹿,

就是母鹿双生的。(7∶1-3)

以小鹿写照佳偶双乳的比喻再度出现。王女的美是不是按照通常顺序自上而下,而是反过来自下而上假托比喻逐一表出。佳偶如前所见,原本不过是个乡村少女,她幻想自己是公主,如今她的良人果然就如此来称呼她,该是如何欣喜!作者先是写佳偶的美足,这是喻指她脚踪佳美。再写她圆润的大腿,接下来是浑圆的肚脐、柔和的腰肢,最后写她怯生生的双乳,惊艳绝伦。比作肚脐的圆杯(goblet)是以色列流行的一种双耳圆形碗,在《出埃及记》等篇章中反复出现过,“不缺调和的酒”应是象征丰盛的生命力。百合花的意象重复出现,我们可以想见书拉密女是时腰肢上很可能套着一个百合花环。至于双乳,它们不但美好如羞涩的小鹿,同样也可以状貌有如累累果实,而以为美。诚如接下来良人将佳偶比作棕榈树,渴望爬上去抓住它的累累果实即乳房。又说,“愿你的两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你鼻子的气味香如苹果;你的口如上好的酒。”(7∶8-9)视觉、触觉、嗅觉、味觉于此相交汇合,汇合的焦点,很显然,是诉诸声色感官的身体的美。

如何在圣经的文化框架中,来看身体的美,特别是女性身体的美?我们不妨联系《创世记》的语境来读《雅歌》。上帝造人之初,给人的第一个指示,就是“生养众多,遍满地面。”(《创世记》,1∶28)上帝设立伊甸园,让亚当和夏娃置身其中,未始不是设立了爱情的最好样板:“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当时夫妻二人赤身露体并不羞耻。”(2∶24-25)所以身体的美,既为上帝所赐,那么就有充分的理由来赞美它。《雅歌》歌颂的是婚姻中的爱情,它和所罗门王妃嫔上千的传说,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或者说,《雅歌》是通过叙写婚姻中的忠贞和亲密,重演了人类在伊甸园中本来应当享用不尽,却终而因偷食禁果的“原罪”,而得失落的美好时光。

有意思的是,兰迪的论《雅歌》文章,在结尾处也联想到了伊甸园。兰迪指出《雅歌》和《传道书》应是同时代作品,换言之,从文体和多见波斯和希腊外来语的语言特点来看,它们应是公元前3到4世纪的作品。而且两卷书的作者都被归到所罗门名下,都大量使用比喻。但是比较《传道书》一切都是虚无、一切终归虚无的悲观主义主题,《雅歌》无疑是恰恰相反,唱出了一支积极向上的生命之歌。不仅如此:

更确切地说,《雅歌》是伊甸园故事的一个反映,它使用同样的花园和树的意象,却以人与动物的整合,替代了它们创伤性的分裂。通读下来,我们凭借优美的诗歌,姗姗来迟,瞥见了天堂的希望之光[2]318。

公元2世纪,《雅歌》在经过一个世纪的争议之后,正式被纳入希伯来圣经。这里面牵涉到的所罗门的著作权,对于《雅歌》自身或许无伤大雅,但是对于《雅歌》进入正典,应是一重要考量因素。此外,良人和佳偶之间的热恋,假以微言大义的寓意阅读,用来表征上帝对以色列的格外宠爱,也是适得其所。自此以还,身体和性爱的母体登堂入室,如前所述,被释为上帝和以色列,以及之后基督教经典中,耶稣和教会的亲密关系。公元1至2世纪著名犹太学者阿基瓦拉比(Rabbid Akiva)已开始呼吁《雅歌》不宜在节庆场合当作爱情歌曲传唱,称手拿着酒杯唱《雅歌》,是大不敬。被问及《雅歌》何以是圣经中举足轻重的篇章,阿基瓦拉比的回答是,“就圣经作为一个整体而言,其永恒荣光莫过于《雅歌》被赐予以色列之日;就神圣的书写而言,《雅歌》乃是神圣中的神圣”[3]。天堂的希望之光也好,神圣中的神圣也好,《雅歌》作为《旧约》中无一语提到上帝的独特爱情诗篇,在“美学范畴增容”[4]的今天,其高张的想象力和栩栩如生的鲜活隐喻,足以成为圣经中最具有美学内涵的篇章。从最初的单独情歌到汇成整体的“歌中之歌”,从起初的分散情节和情景发展到跌宕起伏的半梦半醒叙事,进而从野性未脱的爱情叙事到最终堂皇进入神学正典,《雅歌》本身的这一接受进路,考究起来,当同样是充满了美学意味。

[1]BARRETT C.History of aesthetics:Vol.II medieval aesthetics[M].Warszawa:PWN-Polish Scientific Publishers,1970:8.

[2]LANDY F.The Song of Songs[M]// ROBERT A,FRANK K.The literary guide to the Bibl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3]SCHIFFMAN L H.Texts and traditions[M].Hoboken:Ktav Publishing House,1998:119-120.

[4]王洪岳.美学新范畴与新美学建构[J].中国文学研究,2017(1):5-9.

猜你喜欢
良人雅歌所罗门
2021年8月4日,一架MH-60S海鹰直升机准备在所罗门海的美国号航空母舰上起飞
军事文摘(2021年19期)2021-10-10 13:30:48
雅歌
现代装饰(2020年11期)2020-11-27 01:47:48
“一元的多样性的音乐”——西村朗《雅歌》中Heterophony技法研究
别忽略它的存在!“意大利新一代架皇”BAS Accordeon(雅歌顿)XL4 2.0发烧机架
2018,创新者雅歌在中国市场的全新开始——专访美国雅歌光学亚太区总裁Mark Rupert先生
胆小的巨人
春秋有良人,毒入相思骨
火花(2016年7期)2016-02-27 07:45:45
尘香如故非良人
你惹盛开良人自来
火花(2015年1期)2015-02-27 07:40:28
《所罗门之歌》的文本图像特征
外语学刊(2011年5期)2011-01-22 05:5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