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散曲的爱情表达与杨慎夫妇

2018-01-15 08:05赵伟
博览群书 2017年12期
关键词:散曲杨慎情欲

赵伟

郑振铎将明代散曲的发展分为元末明初到正德、正德之后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北曲依然地在蓬蓬勃勃地滋生着”,南曲“由无人知的民间暗隅里,抬头而出”,逐渐占领了曲坛。后一阶段是南曲的时代,北曲的作家几乎绝迹。刘良臣指出北曲因地处北方而有“刚劲”“朴实”之风,“足以助应壮士之气”,在明初沿袭元代散曲的气象继续发展,却不能突破元人的范围而逐步衰落下去,“正德以来,南词盛行,遍及边塞,北曲几泯”。刘良臣的创作“不敢从东南之说为软美之词”,“间成南词”亦“略兼北音”,《塞鸿秋》曲云“塞云愁黑压城头坠,塞风狂暗引胡儿队,塞天遥望断中华地,塞鸿声叫得乡心碎”,确实具有“刚劲”“朴实”之风。但以“刚劲”“朴实”之风自诩的刘良臣,很多曲子却具有“软美”之风,如通篇“刚劲”之气的《新水令》,开篇为“软风迟日碧天晴,艳园林绯桃红杏”的“软美”之句。徐渭论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南曲“纡徐绵眇,流丽婉转,使人飘飘然丧其所守而不自觉,信南方之柔媚也”,这是二者曲风的差异。在南曲盛行全国的情况下,虽然有些创作者有意识使作品有别于“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但绝大数作家的作品中仍体现出软美之风与柔媚之态。

更具软美之风、柔媚之态的,是数量巨大的爱情曲子。瞿佑《普天乐》描写作者看着佳人用玉指将自己的“衫儿扣”,听着佳人“一声好去,一生将息”之音,目睹佳人“粉泪交流”之状,亲身感受到女子在离别之前的不舍、惆怅与悲苦。男性写作的大多数爱情曲,与瞿佑之曲颇为不同,更多的是模仿女性口吻写出的。朱有燉《水仙子》云:

月明闲照小红楼,低簌珠帘不上钩。

带围宽陡恁腰肢瘦,为多娇忆旧游。

自相别减尽风流,对美景难消闷。

饮香醪怎解愁,下眉头,又上心头。

此曲有意模仿李清照“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词句,使得曲子的女性口吻更重。明代散曲普遍的软美之风,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些爱情曲子的存在。

男子描写佳人的“娇态”能引起读者无限的爱怜,描写“留到更深枕上抛”的相思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女性作者的散曲则基本皆是爱情曲子,加之女性本身的性别特征,作品的软美之风更甚于男性作者的曲作。署名张氏的《骂玉郎》曲云:

娇娃俊雅天生就,腰似柳,袜如钩,湘裙微露金莲瘦。你看他宝髻堆,玉笋长,露出春衫袖。

天生“腰似柳”“玉笋长”的俊雅娇美的女性之态跃然而出。女性作者作品中尤具有“软美”之风的是黄峨,《二郎神》云:

从别后,萍流蓬转,多病多愁相思衣带缓。记名园花底,笑挽秋千。回首云程隔万山,燕来时黄昏庭院。

曲中化用宋代词人李曾伯《醉蓬莱》中“老子平生,萍流蓬转”之句,寓意与情人分别之后自己与浮萍、飘蓬一样漂浮不定。李词重的是“倚栏干一笑”“极目长淮”“世事从来付之杯酒”的超脱,黄娥曲却由“萍流蓬转”之意进而转到“多病多愁相思衣带缓”情绪极坏的心境。

黄峨是杨慎的夫人,杨慎为正德六年状元,因性格秉直,在“大礼议”中惹怒嘉靖帝,被贬云南,与家人及黄峨分居40余年。杨慎夫妇二人的散曲颇为人称道,张含评论杨慎的《陶情乐府》“可与《九歌》并传”,徐渭则谓己作“左逊”黄峨之作。

杨慎夫妇的爱情散曲明显能看出男女在爱情表达上的不同。男性作者创作了许多诸如“春闺”“闺情”“闺怨”之类的曲子,细腻真切地刻画女性的内心情思,具有格外令人感动的渲染力。女性作者的曲子与男性作者的曲子相比,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相同之处如写恩情、别离、离愁、思念、别后寂寞与孤零、光景之凄凉等。一般来说,女性往往比男性羞涩和含蓄,而爱情曲子中表现出来的爱情观念却与这样的印象相反。男性作者笔下的爱情曲子,内容上更含蓄,情绪上更内敛,意境上更朦胧和迷离。女性作者极少写作“闺情”“闺怨”之类的题目,她们笔下的爱情曲子,对爱情、情感、思念和怨恨的表述,内容上更直接外露,情绪上更激动,表达上更口语化和通俗。

杨慎的爱情散曲有两类,一类是一般的爱情曲子,《八声甘州》想象独处月宫的嫦娥夜夜“孤另”而应悔“误饵长生”,表达“有谁将蟾宫闺怨,传下青冥”、最好的爱情是夫妇相守的观念,这类曲子的内容和情景与一般的文人写作没有太大的区别。第二类是对黄娥的思念,《罗江怨》四首是写给黄娥的。

其一:

空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唱阳关也,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

其二:

黄昏画角歇,南楼报也,迟迟更漏初长夜。茅檐滴溜,松梢霁雪,纸窗不定风如射。墙头月又斜,床头灯又灭,红炉火冷心头热。

其三:

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鸟道几回折。雁声不到,马蹄又怯,恼人正是寒冬节。长空孤鸟灭,平芜远树接,倚楼偎得栏干热。

其四:

关山望转赊,征途倦也,愁人莫与愁人说。离乡背井,瞻望阙,丹青难把衷肠写。炎方风景别,京华书信绝,世情休问凉和热。

四首曲子的末句押“热”字,其他的句子则写别居两地的凄冷,凸显了杨慎对妻子深深的思念和情感。

回應杨慎的思念,黄峨也在曲子中表达了对杨慎的思念,王世贞曾评论说:

杨久戍滇中,妇寄一律云:“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又《黄莺儿》一词:“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杨又别和三词俱不能胜。

黄峨某些思念杨慎的曲子香艳而露骨,《巫山一段云》“巫女朝朝艳,杨妃夜夜娇”等句毫不掩饰夫妇之间的亲昵与情欲,“媚眼晕春潮”“行云无力困纤腰”描写女性的媚态与柔若无骨的体态,毫不遮拦夫妇间“被儿里风流”这样的情欲。

杨慎爱情散曲中有许多的艳曲,《朝天子》“你记的舌尖儿上唾津”等句,为曲子增加了艳情的描写。这样的作品中,男女之间情意的抒写少,情欲描写多。同时的文人多有艳情之作,沈仕《玉抱肚》《佳遇》的“破桃花云雨初成,吐丁香喘吁不定”,情欲描写十分直白,男女之间似乎顾不上表达彼此之间的情厚意深,更看重急不可耐的幽会,及幽会或佳遇时迫不及待地“解酥胸扣脱珍珠”“云雨初成”的情欲宣泄。杨慎这些表述情欲曲子中寻访并“一宵欢畅”的对象可能是妓女,而不是黄峨。杨慎在外招蜂引蝶、到处寻欢,黄峨极为恼怒,《皂罗袍》“你成双丢得咱孤另”指责杨慎不顾她一人“孤另”“守空房”而在外寻欢,“瘦损”表示思念之重,“细数长更”“锦衾独旦”表示独守空房的苦闷、难耐和凄凉。

最能代表黄峨对杨慎恼怒和谴责的曲子是《雁儿落带得胜令》:

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绸缪在鲛绡帐。俺也曾颤巍巍擎他在手掌儿中,俺也曾意悬悬搁他在心窝儿上。谁承望忽剌剌金弹打鸳鸯,支楞楞瑶琴别凤凰。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难当,小贱才假惺惺的娇模样。休忙,老虔婆恶狠狠做一场。

曲子先表述自己对丈夫的真情实意及曾经的温情爱意,笔锋一转为“金弹打鸳鸯”“瑶琴别凤凰”的无情别离,别离之后丈夫忘记了曾经的情意而另寻他欢,“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一句语气冰冷而极度恼恨,谴责丈夫的无情。骂丈夫寻欢的对象“小贱才”,勾画出这个女子虽然有“娇模样”,却“假惺惺的”令人厌。最后对二人之间的露水之欢,“老虔婆”要和他们“恶狠狠做一场”。

对比来看,杨慎写作的爱情曲子,只是对女性心理的一种想象,并没有刻画出女性真正的内心;黄峨以“老虔婆”的姿态大闹丈夫與“小贱才”之间的寻欢,才是真正的女性心理。二人的差异表明,明代文人尽管以女性口吻和视角写作了众多的“闺思”“闺怨”作品,却并不能真正刻画出女性的内心世界。与情人之间的长期别离、被情人抛弃、情人在外寻欢,面对这些境况,女子们内心中不仅有对重聚的渴望、不能相聚的嗔怨,更有对男子负心的恼恨,以及与“小贱才”们“恶狠狠做一场”的怒火。黄峨的愤怒,揭示了古代女子的宿命,这些曲子表现出来的“孤另”和对丈夫思念的“内心苦情”,不只是黄峨一人之苦情,是当时千千万万女性的“内心苦情”,黄峨的作品因此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作者系青岛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问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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