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学术圈中国传统叙事诗与说唱文学的研究与翻译述略

[美] 伊维德(Wilt L.Idema)著, 张 煜 译

(1. 哈佛大学 东亚系 马萨诸塞 坎布里奇 02138； 2. 上海外国语大学 文学研究院, 上海 200083)

一、说唱文学的重要性

与其他民族一样，中国人从一开始就互相讲故事。如果我们把司马迁(公元前145—86年)旅行过程中从老人口中收集来的故事与保存在更早文献中的这些故事版本作一比较，就会发现《史记》中的叙述很明显经历了一个口头传播的时期。这些故事不仅仅被写作散文，还被写成韵文，以便背诵与歌唱。汉以后保存至今的最早的长篇叙事诗诸如《孔雀东南飞》与《木兰歌》，在当时比现在要更流行。当干宝(336年)在总结《搜神记》中的故事时，比如在讲到李寄的传奇以及复述韩凭夫妇的浪漫故事时，反复提到“其歌谣至今犹存”。到了唐代(617—906年)，七字一行的韵文歌谣被称作词文，说唱的形式被广泛地运用于佛教与非佛教的变文当中。长篇叙事诗以韵文或者说唱叙事文学的形态呈现，在中国被归入说唱文学(或者涵盖更广的名词曲艺)范畴，直到上一个千年的中华帝国依然繁盛。尤其是到了第二时期的清王朝(1644—1911年)，大量不同文体的文本以写本或者印刷品的形式被保存了下来。

但是说唱文学不仅仅是旧社会的产物，还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它展现出了对新媒体，尤其是晚清民初新的印刷术的高度适应能力。现代印刷文化不仅对传播新思想与文类起了很大的作用，还使得传统的文本以低廉的价格更加容易得到，从而拥有更广泛的受众。现代印刷工业要求巨大的原始投资，出版商们因此瞄准了大量生产与大量销售。出版商们偏爱已有现成需求的题目与文类。《康熙字典》是申报馆最好卖的出品之一。除了学术书籍，现代上海的出版商们还同时出版了很多版本的新旧小说。尤其是在1890—1930年间，平版印刷书籍的出版商们发行了超大量的各种说唱文类的作品，从宝卷、弹词、鼓词直到歌仔册。当旧标题的贮存用尽之后，用这些旧的文体创作的新标题又会涌现出来，以满足无休止的需求。

传统歌谣、说唱文学的大规模出版，大大增强了20世纪早期说唱文学文本在中国城市社会的可见性，同时也助长了五四时期的民歌运动。这场发源于北京大学，后来以中山大学为中心的运动，对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中国知识生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促进了知识界对民间故事与民歌的兴趣。这些年的民歌运动致力于文本的搜集，而这大大得益于现代平版印刷技术导致的书本普及。民国的主要研究机构中央研究院，设立专项基金收集民间文学，所获甚丰，这些收藏现藏于台北的“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这些收藏已经数字化(但登录有着严格的限制)，并且最近因为重印出版了620巨册(《俗文学丛刊》)而变得更加广为传播。同时还有很多中国与日本的个人学者，他们个人的蓄藏也相当丰富。

1949年以后，为了迎合新的意识形态的需要，对于文本的收集工作与很多新的文本的生产仍然继续着。同时新的技术(磁带录音机)与新的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使得民间文学的研究学者们再次把工作聚焦于口头资料的收集以及表演研究。不幸的是，很多在20世纪50年代收集的资料毁于文化大革命。到了20世纪80年代，新的全国性的项目开始收集与记录中国大众传统的民间故事、民歌、戏剧与曲艺。这些项目使得收藏与出版大量增加，有的现在还在继续。21世纪以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热心于支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物质文化保护项目，使得很多地方政府争相设立关于收集与记录的地方项目，以寻求对于他们的地方歌舞、音乐与叙述的认同。同时很多个收藏者与机构，已经把他们的资料放到了互联网上。

二、中国文学史中所提到的说唱文学

尽管说唱文学在传统与现代文学中都特别重要，但在一般的中国文学史中，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所占篇幅都很有限。一般来说，这一类历史书更加着重于留存稀少的变文与诸宫调，而不是明清时期更加丰富的传统；如果他们关注到明清时期的主要传统，他们完全忽略1890—1930年间的繁荣的说唱文学——就算他们提到晚清时期的说唱文学，也只是带有明显改良运动色彩的少数文本。即使是中国民间文学史，也倾向于把更多的空间留给古代的寓言和谚语，而不是过去几个世纪的通俗文学。中国近年来的情况已经大有改观，我们现在至少已经有了若干种关于曲艺的详细历史，同时还有数目正在增长的各别文类与主题的专著。就我个人的研究而言，我不仅受益于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1938年)与陈汝衡的《说书史话》(1958年)，还有倪钟之的《中国曲艺史》(1991年)与姜昆、倪钟之的《中国曲艺通史》(2005年)。日本在近几十年来也见证了中国传统韵文与叙事说唱文学的非凡复兴。

总的说来，英语世界中国文学通史中关于说唱文学的部分是十分有限的。近些年来所出版的大型关于现代中国文学的介绍，不超过四种。邓腾克(Kirk Denton)所编《哥伦比亚现代中国文学指南》(

The

Columbi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2016年)涵盖了二十世纪。罗鹏(Carlos Rojas)与白安卓(Andrea Bachner)所编《牛津现代中国文学手册》(

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2016年)延展到了清朝末年。张英进所编《现代中国文学指南》(

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2016年)覆盖了鸦片战争到当代。这三种著作按照系统的方式组织文章。范围最广的是王德威编的《新中国文学史》(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China

,2017年)，其中的文章从晚明开始，严格按照时间顺序。这四部著作，虽然有着各自的特点，但没有一章涉及说唱文学，没有一本有文章讨论民歌运动，没有一本留心到近代有关四大民间故事的重新阐释。这些书中涉及的文学不是中国文学，而是由中国知识分子为自己写的文学。中国文学通史方面的情况要略好一些。21世纪出版了两部大型的中国文学史，梅维恒(Victor 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 2001年)，与孙康宜、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 2010年)。梅维恒是有名的研究变文与看图说故事的专家。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包括的文章有：白安妮(Anne Birrell)撰“乐府诗”，梅的学生内尔·施密特(Neil Schmidt)撰“敦煌文学”，马兰安(Anne E. McLaren)撰“口头程式传统”，以及马克·本德尔(Mark Bender)撰“地方文学”。尤其是马兰安与马克·本德尔，对于中国说唱文学的以往，有着很长的记录。马兰安是一位澳大利亚学者，跟随柳存仁(1917—2009年)学习。她的研究领域首先是《三国志演义》及其版本。在发现和出版了成化年间关于花关索的一个很长的说唱词话文本后，她出版了一本关于这些重要文献的专著，并把这些说唱词话中的故事处理与江永女书中相同主题的叙事诗作了比较，尤其着重于女性形象的塑造。近年来她的研究兴趣转移到了吴方言区。在出版了一部发生在南汇的婚姻悲歌的著作中以后，她又着手研究吴方言的长篇私会歌谣。马克·本德尔花了很多时间在中国，作了关于评弹的博士论文，并随后将之修改出版。过去几十年里，他表现出了对于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叙述传统的特殊兴趣。与梅维恒一起，马克·本德尔还编辑了《哥伦比亚中国民间俗文学选》(

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Chinese

Folk

and

Popular

Literature

, 2011年)。这一大型选本包括了来自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的民歌与民间故事、少数民族的史诗节录、民间戏曲的范例以及一些说唱文学的“职业讲故事文本”的全部或部分的翻译。这本书包含了很多年轻一代学者关于民间文学与传统俗文学的研究成果。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一册中有一小节“敦煌文学”，第二册中有一章“说唱文学与叙事诗”，均由伊维德执笔。与《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由很多分析性的短篇所构成不同，《剑桥中国文学史》是由为数不多的长篇、编年的章节所构成。“说唱文学与叙事诗”作为“非历史性章节”，被插在了商伟的“文人时代及其衰弱(1723—1840年)”与王德威的“1841—1937年的中国文学”章节之间。这种设置不经意间告诉人们，说唱文学是一种旧社会的现象，在中国现代化与近代文学中没有它的位置，即使在旧社会中国传统文学中也纯属异类——前现代文学很大程度上仍然被视为文人们的专有领地。

三、说唱文学研究的早期西方探索者

如果我们看一下西方文学史中史诗与传奇传统的重要性，无论是讨论古希腊、拉丁文学还是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俗语文学，这种西方汉学界对于说唱文学的相对忽视，就尤其让人感到困惑。人们可能会以为欧美中国文学读者会热切地接受中国传统叙事诗，但这显然并没发生。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是因为西方的中国学家们把他们自己塑造成为了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明末清初的耶稣会传教士们称他们自己为“西儒”，希望能够被中国士大夫们平等对待。以中国学者为效法对象，这些传教士们研究儒家经典，鄙视佛道，对于世俗的娱乐视而不见。19世纪的新教传教士们在熟悉掌握汉语以后，也将他们的研究重点集中在儒家经典的翻译上。当19世纪末欧洲的汉学研究已经建立起来时，他们的代表人物对于清末文献学方面的大儒也充满了敬畏之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20世纪初中国学者在日本与西方的影响下转向白话与通俗文学的研究时，欧洲的汉学家们正皓首穷经，在研究儒家经典与哲学家们的注释，尤其是最早期阶段的中国历史文化。这同时也对欧洲中文图书馆的收藏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虽然几乎每一个欧洲的著名中文图书馆中都会偶尔收藏一些清代的说唱文学文本，但是没有一家敢夸口说他们这一类的收藏是丰富的或者系统的。所以说唱文学的研究与翻译要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那些居住在中国的通俗文艺爱好者来进行。

早在18世纪的上半叶，中国的白话故事与戏曲已经被翻译成法文，而18世纪下半叶也开始有被翻译成英文的中国小说出版。第一部说唱文学的翻译要一直等到1824年，当居住在广州与澳门的英属东印度公司的印刷技师汤姆斯(Peter PerringThoms)，把木鱼书中最有名的《花笺记》译成了英文。他把翻译以自己设计的双语的形式出版了出来，把原文附在了翻译的旁边。这个中国浪漫故事的译本在欧洲引起了一些注意，歌德也读到了它。双语版也助长了这本书紧接着被翻译成诸如德语、荷兰语与法语等别的欧洲语言。汤姆斯在中国没有直接的后继者，到了20世纪初期他的译作已被遗忘。从现代的角度来说，他的译作中当然可以轻易地找出很多错误，但最近夏颂(Patricia Sieber)称颂他的译作为早期文学翻译的典范。

19世纪下半叶少数的通俗文学翻译者之一是斯登特(George Carter Stent，1833—1884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他以英国公使护卫的身份来到了北京，若干年之后，当他的语言才能被受到关注时，他加入了国际海关服务。在北京时，斯登特被当时中国的通俗音乐所吸引，他开始收集印刷的、手写的以及口头表演的歌谣。在1874—1878年间，他分别出版了两册译自中文的翻译。他富于韵律的中国歌谣翻译，表现出了卓越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诗风。稍作一些考订，他的译作在今天都可以追溯出来源。虽然他的翻译富于原创性与质量，但是他的两册书还是很快地被人遗忘——尽管今天它们可以很容易地在便宜的重印本中找到。

20世纪上半叶我要提到魏莎(Genevieve Wimsatt，1882—1967年)的贡献。她来中国时是位记者，在北京住了好多年。今天她最著名的著作可能是关于中国古代诸如薛涛、鱼玄机这些才女的传记研究，同时她也研究当时诸如灯影戏一类的通俗娱乐。我们这里要提到的是她在1934年与Geoffrey Chen (Chen Sun-han)一起翻译的基于孟姜女故事的五章大鼓。这并不是有关这个传说的说唱文学改编的第一次翻译，因为斯登特在他的第二册书中已经包含了一个经过诗化的江南版本。与斯登特一样，魏莎也用诗歌来进行翻译，但不幸的是她没有显示出她的前任的同等才能。

四、1945—1980年欧洲与北美关于说唱文学的研究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迅速地把自己建立为新的中国研究中心，不仅吸引了一些欧洲的杰出学者，也包括一些杰出的中国学者。在新建立的中国语言文学系(或者东亚语言文学)，很多学者开始专门研究中国文学，小说与戏曲的白话文学传统获得了与诗歌、散文相当甚至更加优先的位置。一些白话文学的专家，如韩南(Patrick Hanan，1927—2014年)与杜德桥(Glen Dudbridge，1938—2017年)，偶尔也会讨论到某个说唱文学作品。唯一尝试为中国传统通俗文艺作一整体性介绍的是法国汉学家雅克·班巴诺(Jacques Pimpaneau)所著的《歌者、讲故事者与武术艺术家》(

Chanteurs

,

Conteurs

,

Bateleurs

，1977)，但是这本插图丰富的著作至今仍未被翻成英文。

这意味着整整几十年，外国的说唱文学研究只能集中在那些相对比较容易得到的印刷或别的文本，而关于那些存活着的传统田野调查，只能在中国大陆以外的诸如台湾与香港地区进行。1957年王重民等编的《敦煌变文集》的出版，大大促进了对于变文的研究，接着亚瑟·威利(Arthur Waley，1889—1966年)以此为基础出版了《敦煌民谣与故事》(

Ballads

and

Stories

from

Dunhuang

，1960年)的选本。诸如梅维恒一类的敦煌研究专家当然也会利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外的诸如伦敦、巴黎以及其他地方丰富的敦煌资料。Chen lili于1962年在凌景埏注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基础上对此进行了翻译，并参考了20世纪50年代发现的更早版本的精美重印本。作者无考的残本《刘知远诸宫调》早在20世纪30年代已由郑振铎(1898—1958年)出版了排字本，当原本由苏联归还中国后，影印本也很快出版出来。以这些材料为基础，米列娜(Milena Doleželová-Velingerová，1932—2012年)在柯润璞(James Crump Jr，1921—2002年)的协助下，出版了英译本。陈凡平出版了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1967年在上海郊外发现的说唱词话出版不久之后，《花关索》在1989年由盖尔·阿曼(Gail Oman King)翻译成了英文。艾伯华(Wolfram Eberhard，1909—1989年)，“二战”前就因出版了关于中国民间故事的德文著作而建立了中国民间文学学者的声誉，战后在台湾继续他的田野调查。对于我们来说，这时期他最重要的出版是关于广东木鱼书与闽南歌仔册的目录。虽然这些目录涵盖不足，早已被更完整的书目所替代，但这些小书因为每个书名都附有简短的提要，对于外国学生来说仍然有用。艾伯华的木鱼书目录还包括了慕尼黑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收藏的早期木版印刷的四部木鱼书的印影本。施舟人(KristofferSchipper)，一位以研究道教而闻名的荷兰裔法国汉学家，多年逗留于台南收集歌仔册，最后出版了包含六百多书名的目录，极大地促进了这个文类的研究，但没有用英文或法文出版过这一专题的论著。龙彼得(Piet van der Loon，1920—2002年)，一位任教于牛津与剑桥的荷兰汉学家，同样搜集闽南话方面的材料，但是从他的《古代闽南戏曲与弦管之研究》(

The

Classical

Theatre

and

Art

Song

of

South

Fukien

)一书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戏曲与傀儡戏。龙彼得在剑桥不多的博士之一是台湾学者王秋桂，他在博士论文中对孟姜女传说的发展作了详尽的论述。王秋桂没有把他的博士论文作为专书出版，而是再加工为了一系列的论文。欧大年(Daniel L. Overmyer)的学术背景是宗教研究；他研究明代新宗派的起源，所以对这些运动中的宝卷写本有很多接触。在他的出版著作中，有大量这一类材料的征引。数十年后他出版了一部16—17世纪的这类文献的研究著作。音乐学者卞赵如兰(1922—2013年)与她的学生石清照(Kate Stevens，1927—2016年)一样，与居住在台湾的大陆艺术家一起展开了工作。虽然赵如兰教授成功地把傅斯年图书馆的通俗文学的收藏做成了微缩胶卷(这些微缩胶卷后被哈佛燕京图书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以及剑桥大学获得)，但是并没有马上形成基于这些材料的大规模研究。令人泄气的是，即使在台湾，这些材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有人加以利用。荣鸿曾(Bell Yung)，一位长年任教于匹兹堡大学的民族音乐学家，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广东戏曲，基于他在香港的田野调查，在最早的《中国演唱文艺研究会论集》(

Chinoperl

Papers

)中出版了关于木鱼书的论著。

五、20世纪80年代以后欧洲与北美关于说唱文学研究的主要议题

正如之前所指出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说唱文学的研究条件已经得到了大大改善。同时这一类的研究已经变得更加急迫。很多艰难存活到那个时代的文类，有的甚至还经历了某种程度的复兴，因为城市化和新媒体的竞争，正在快速地失去它们的传统听众。虽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有很多的优势，同时它们也有可能把艺术转化为博物馆中的化石或者用来吸引旅游，但是和中国学者的研究出产相比(也包括一些日本的研究团队)，西方学者的贡献在数量和规模上仍然是有限的。

说唱文学的所有文类都值得引起重视，但西方学者只对某一些文类特别关注。它们是宝卷、弹词和子弟书。我们上面已经提到了欧大年的著作《宝卷》。受到他的影响，很多中国民间宗教的学者也开始关注这个文类。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认为这些文本不再被用来表演，所以有关宝卷表演的最初研究只能基于写本，就像我们在姜士彬(David Johnson)的著作中看到的那样。姜士彬是一位历史学家，他在写完变文的著作之后开始研究宝卷，很多年以来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主持一个大型的有关中国通俗文学的项目，出版过诸如山西戏曲方面的有分量的专著。性别研究也同样对宝卷表现出了兴趣。杜德桥有关妙善传说的研究与于君方有关观音在中国的专著都引用了大量的献给这位菩萨的宝卷，而伊维德将《香山宝卷》及其相关文献翻译成了荷兰文和英文。管佩达(Beata Grant)，一位研究中国宗教和妇女文学的专家，出版了很多关于黄氏传说的研究，这些传说经常是以宝卷的形式写成(这个宝卷更早的例子是在16世纪写成的小说《金瓶梅》中已被广泛征引)。一旦得知宝卷又在吴方言地区被广泛表演，西方学者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第一个发表这类论文的是马克·本德尔(Mark Bender)。近年来，白若思(RostislavBerezkin)在圣彼德堡接受了最初的训练，又随梅维恒作了关于目连传说的宝卷改写的学位论文，就此现象发表了一系列的论文。在其他论文中，白若思关注了保存在俄罗斯的早期珍贵宝卷，以及保存在越南的《香山宝卷》的早期版本。伊维德出版了甘肃西部宝卷的翻译。

我们前面提到了马克·本德尔有关苏州评弹的专著。这本专著专注于弹词的现代表演，而Qilang He在他最近的专著中考察了20世纪50年代上海评弹演员的重组。然而，大部分西方的弹词研究，把研究对象设定为女性写作的弹词，这些女性作者都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如果我们可以相信她们的介绍和序言，她们创作这些作品来作为女眷们的休闲阅读；很明显这些作品不是用来表演的(如果偶尔一个弹词作品被专业表演者所采用，则必须要经过重大的加工)。又一次地，很多女性研究者在搜集这些女性创作的文本时，很大程度地被性别研究所引导。毫无疑问，成百上千的女性诗集在清代被保存了下来，但诗词是高度成熟的文体，有着很多的成规来限制什么可以被述说。弹词叙述的虚构本质与文体的通俗性给了妇女们更大的空间来表达她们的情感与欲望。在哈佛关于妇女创作弹词的博士论文方面，胡晓真给了很多相关研究者们以重要的刺激。除了她的很多中文出版以外，胡还以英文就一些特别的议题发表了论文。魏爱莲(Ellen Widmer)研究了侯芝的编辑与写作活动，李惠仪在她最近的《中华帝国晚期文学中的女性与国难》(

Women

and

National

Trauma

in

Late

Imperial

Chinese

Literature

，2014年)中重新提到了《天雨花》。Li Guo在她的《中华帝国晚期与二十世纪初的女性弹词》(

Women

’

s

Tanci

Fiction

in

Late

Imperial

and

Early

Twentieth

-

Century

China

，2015年)中回顾了18世纪下页到20世纪初期的女性创作弹词的发展。性别研究还解释了为什么江永女书刚刚被中国以外的世界知悉时，一下子会有那么多的论文发表出来。为数不多的对江永妇女文化保持兴趣的学者之一是在美国接受训练的台湾人类学家刘斐玟。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因为很多总集的存在，子弟书对于许多读者来说已经很容易获得。近几十年来中国以外的对于这个文体的兴趣，可能还与“新清史”的出现、质疑满族的“中国化”、强调整个清代满族尽力保持着他们自己的民族身份认同有关。这当然牵扯出对于满族文化表现的兴趣，因为子弟书主要是由满族的业余爱好者们创作与表演。这也表明尤其是双语的子弟书已经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还有一些被研究的议题是诸如《金瓶梅》、《红楼梦》这些小说的情节改编。赵雪莹(Elena Chiu)的关于子弟书的专著很快将由哈佛大学出版。伊维德在他的关于孟姜女、白蛇传以及庄子让骷髅复活、考验他的妻子的忠诚的故事的专著中，也包含了一些子弟书的翻译。Margaret Wan与古柏(PaizeKeulemans)都还发表了关于鼓书与武侠小说兴起关系的研究。

六、一些关于我自己的说唱文学翻译的评论

尽管目前在欧洲与北美研究说唱文学的学者的数量十分有限，但要列出他们所有的名字仍然是不可能的。有关近年来学术圈的更加详细的综览，请参这篇论文后面所附的部分书目。在这个演讲的结论部分，我想倚老卖老，谈一下我对这个领域的贡献。我从很早开始就对叙事诗有兴趣。同样地，从我作为一个翻译者的经历来说，我经常觉得要对短的诗歌一视同仁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的成功经常需要依赖于音韵与用典。长一点的诗歌，我觉得，更容易在翻译中取得成功，因为它们有自己的模式与氛围。所以在我的中国诗歌翻译中，与很多别的翻译者相比，我更倾向于翻译更多更长的诗歌。但在我任教荷兰期间(至1999年)，我的关于说唱文学的翻译局限于早期的容易得到的现代注释本。那些年里我把《西厢记诸宫调》与《刘知远诸宫调》翻译成了荷兰文。后来我又翻译了两册的《变文》，并把《香山宝卷》翻译成了荷兰文。

那时候荷兰的大学还没有像美国的大学那样为本科生开设“中国文学翻译”课程。当来到哈佛以后，我想开设一门专门讨论说唱文学材料的课程，但面临着缺少合适材料的困难。当我为《剑桥中国文学史》撰写“说唱文学”章时，我更意识到被译成英文的材料少得可怜。在差不多同时，王德威与我开始合开一门叫做“重讲旧故事”的课程，主要是关于中国的四大民间故事(以及木兰的故事)如何在现代被不断地重新诠释。王负责现代改编乃至电影，我的任务则是处理这些故事直到满清王朝的发展。由于缺少现成的可靠传统版本的翻译，我必须自己来做这些工作，所以我翻译了孟姜女传说的若干改编，梁山泊与祝英台爱情故事的一些不同版本，董永与七仙女传说的材料(董永遇仙)，以及白蛇传故事的很多不同版本。有些研究者将一个故事的不同改编斥为大同小异，这种做法令我失望，因为我总是确信这些基于时代、文体与地区的不同可能是巨大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我选择了十个不同版本的孟姜女故事加以翻译，详细考察了两千多年以来这个故事的发展。原在克罗拉多大学波尔多分校、现在斯坦福的李海燕教授，慷慨地同意贡献一篇关于顾颉刚(1893—1980年)对此故事的现代阐释的论文，华盛顿大学出版社也表示愿意出版此书。这种对一个故事的发展进行追踪，并对每个故事的不同版本进行翻译，并做成系列丛书的做法，才刚刚是一个开始。这些上面提到的传说故事(包括Shiamin Kwa研究的目连故事)，将只在一定范围内流传，以让它们在课堂使用时更加吸引人。

一旦发现自己能够做翻译，也许更重要的一点是，能够找到出版商来出版它们，我便开始放纵自己的激情，投身于翻译更多的说唱文学。我又翻译了八篇成化年间说唱词话中的包公故事，并出版《包公与公案》(

Judge

Bao

and

the

Rule

of

Law

，2010年)。数十年前我就对庄子复活骷髅的故事感兴趣，现在我以东京大学收藏的明代道情戏写本复印件为基础做了翻译，同时还有一些后来的以这个故事改编的一篇子弟书与一篇宝卷[与鲁迅(1881—1936年)在《故事新编》中戏剧性的改编差不多]。地方文类也可以汇编成册，我出版了江永女书的故事集(依据转写本)；将很多闽南歌仔册(其中相对较早的文本，方言的因素还不多)做成了特别合刊的《台湾文学：英译系列》(

Taiwan

Literature

:

English

Translation

Series

)；将甘肃西部的宝卷汇编为一册。在我的《激情、贫困与旅行：传统客家歌谣》中，包含了不同文类的文本。很清楚，在这个“自卖自唱”中，我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文类，诸如鼓词、弹词与木鱼书。如果我确实是这样做了，那么原因很简单：这类文类中最有名的篇目都非常长。另外弹词和木鱼书中的方言是最大的困难，不管是书后的注释还是专业辞典都不能完全解决。我曾有一次尝试翻译19世纪的根据梁山泊与祝英台故事改编的弹词，但当我碰到仆人们用吴方言讲的对话时，不得不放弃，虽然我的说苏州话的学生孙晓苏，告诉我这些篇章特别地有趣。所幸的是，我为梅维恒与Bender的《哥伦比亚中国民间通俗文学选本》(

Columbia

Anthology

of

Chinese

Folk

and

Popular

Literature

)，翻译了同一故事改编的十八世纪的弹词，其中没有涉及大段的吴方言。

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学究的人。学生时代我就学习社会人类学的课程，但很快就决定我不适合社会学的田野调查。这意味着我的翻译不是基于我自己采集来的田野文本与表演文本。现在对于那些读早期写本与印刷文本的人来说，这好像不成其为一个问题。但当人们开始阅读1949年以后中国制造的印刷版本时，不管是基于口头来源还是写本，就真成了一个问题。对文本进行编辑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对口头材料的文字化，需要编辑者做出很多的决定与修改。如果编辑者能够提供详细的有关如何编辑材料的信息，那么读者在阅读者就能够保持足够的警醒。但是多年来编辑者们很少提供有关他们编辑活动的信息，所以人们只能担心他们的编辑活动已经影响到文本的形式与内容等很多方面，而这样做是为了把从民众中搜集来的材料，在返回到民众中去之前，做所谓的“提升”。让我使用一个实例。在我的西部甘肃的宝卷选本中，包括了一篇关于孝顺鹦鹉的故事改写。故事讲述了一只年轻的鹦鹉离巢为自己生病的母亲寻找心爱的食物，但被猎人捕住了。在历尽艰险之后，他终于逃脱回到鸟巢，但当他到达时，发现母亲已经死去。当他失声痛哭时，别的鸟类也都赶来帮助他为母亲举行正式的葬礼，随后他皈依了观音菩萨。通常，孝顺鹦鹉故事可以通过观音被韦陀、善才与龙女围绕的木刻得到辨识。而我翻译的经过编辑的文本中，悲伤的鹦鹉没有皈依观音。是不是编辑者认为这一情节反映了迷信而除去了呢？还是一位更早的编辑者或表演者出于相同原因而做了同样的处理呢？还是从一开始这个特别的改写本就没有这个情节？因为相关编者的编辑风格才武断著称，我怀疑是排印本的编辑做出了这样的改动，但是人们需要确切地回答。而且如果这位编者在这里做了改动，那么在别的地方他又改了哪些？

在通俗歌谣与说唱文学中有一类经常遇到的故事是动物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动物们会以动物的身份互相交谈，但在前现代的高级文学中则很少见。在书写传统的大部分中国动物故事中，动物们要么沉默，要么改换成人形后才开始说话。描写动物谈话的故事其实很少。敦煌有两部改编的《燕子赋》，描写了燕子与麻雀在法庭上的争议。在帝国的晚期，最流行的动物故事是猫与老鼠在冥府的诉讼。我最近的项目搜集了有关这个故事的一些有代表的版本，其中叙述了猫鼠之战以及猫在老鼠婚礼上发动的袭击。我接下来的计划是研究有关昆虫的结婚、葬礼、战争与诉讼的歌谣，其中涉及虱子对抗蚊子与臭虫。还有很多工作等着去做！

关于说唱文学研究与翻译的书目

在帕里

-

洛德口头创作理论观照下的研究

Egan, C.H., “Were

Y

ü

eh

-

fu

Ever Folksongs? Reconsidering the Relevance of Oral Theory and Balladry Analogies”,

Chinese

Literature

:

Essays

,

Articles

,

Reviews

22 (2000), pp.31-66.Frankel, H.H., “The Formulaic Language of the Chinese Ballad ‘Southeast Fly the Peacocks’”,

Bulletin

of

the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

39 (1969), pp.219-244.Lin Gang, “‘Epic in Chinese’: A Tentative Insight into the Problem under Discuss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Social

Sci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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