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 磊, 张业松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作为建国初期战争文学的代表,路翎的短篇小说《洼地上的“战役”》(以下简称《洼地》)于1954年刊发于《人民文学》3月号头条,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产生了重大影响。小说以王顺、王应洪、金圣姬为主要人物,讲述了志愿军前线侦察兵训练、战斗的经过,穿插着志愿兵战士与朝鲜村民亲密感情的建立过程,并通过密集的心理描写细致刻画了在“战争”这一历史场域中以王顺、王应洪、金圣姬三人为代表的个体的存在和境遇。对个体的关注使小说卓然于同时代其他战争文学作品,其心理描写的运用也得到历来研究者的肯定。但在其发表三个月后,随着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不断升级,《洼地》也陷入了风暴的核心。当时文艺界对路翎及《洼地》展开批评,其中影响最大,以至于路翎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中主要回应的,是侯金镜的《评路翎的三篇小说》。侯金镜严厉指责路翎用爱情冲击纪律,让个人战胜集体,“攻击了工人阶级的集体主义,支援了个人温情主义,并且使后者抬起头来”。这篇影响力最大的批评文章无意中将后来研究者们的目光锁定在王应洪与金圣姬的爱情上。1981年发表在《读书》杂志上,意图“拨乱反正”的文章,也认为是金圣姬与王应洪的“爱情线索贯串全篇”。当代文学史的撰写者们,无论对小说艺术水平评价如何,其论证都建立在“爱情与纪律”的冲突之上,如洪子诚就将小说的主题归纳为王应洪与金圣姬之间“无法实现的,因而是悲剧性质的爱情”。文学批评者们也延续了对王、金之间感情的关注:刘剑梅突出了朦胧的爱情对崇高美学模式的抵抗;谢刚则更倾向于将王应洪的牺牲理解为因“逃离‘不能实现的爱情’”而选择“殉情而死”。更有研究者对金圣姬、王应洪之间是否存在爱情提出了质疑。在这些讨论中,班长王顺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爱情/纪律、个人/集体的冲突成为解读《洼地》的关节。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生命权力理论、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操演理论、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维克(Eve Kosofsky Sedgwick)的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理论陆续提出,为重新审视性别(gender)、性别背后的权力关系提出了新的视角,性别(gender)成为女性主义、酷儿理论学术研究的核心领域。从此,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将性别作为非结构性因素引入,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视阈,也为很多文本打开了新的阐释空间。这也为重新解读《洼地》带来机会。
首先,战争作为一个以暴力为手段,胜利为目标的人类社会实践,是充斥着(以男性为主)个体力比多(libido)的政治行为。作为战争主体的男性之间的关系,以及背后的男权主义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在战争、军队背景下,班长王顺作为引领者,与新战士王应洪之间复杂的“同性社会性欲望”(male homosocial desire)关系被忽略或误读。军队、战争的厌女焦虑及其对军旅作家的影响没有得到足够探讨。其次,“性别是组成以性别差异为基础的社会关系的成分;性别是区分权力关系的基本方式。”现有的讨论对三个主要人物的性别身份中隐含的复杂的象征意义开掘不够,性别背后的权力机制被忽略了。作品的性别观念是产生于怎样的文化、政治背景,而这样的观念,又成为什么样的文化、政治的产生土壤,这些问题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和回答。
正如结构主义代表人物马舍雷指出:“我们应该进一步探寻作品在那些沉默之中所没有或所不能表达的东西是什么?”《洼地》是一部“文本自身纠结了多重话语,以致小说的主题存在错杂不一的裂隙”的小说。这些裂隙与作者的言语和沉默中隐藏了太多丰富的信息,这都使《洼地》充满了重新解读的可能。通过性别视角的切入,本文将对战争小说中男性同性、上下级军人之间“同性社会性欲望”(male homosocial desire)关系进行分析,指出男性的结盟才是战争的基础,而这个结盟关系是排斥女性的。也正因为对女性及女性特质的排斥,男性特质才得到了不断的构建和加固。通过对小说中不同角色性别身份背后的性别信息挖掘,勾勒出其隐含的性别、政治的权力结构;而小说中人物性别身份背后丰富的象征意义为这个结构增加了更多想象的空间。通过这些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性别作为被建构的社会文化身份,不仅不是私人的,反而与现代民族、国家概念的建构密不可分。《洼地》中呈现的性别、权力结构是作者精心构建的且认可的,文本既是当时历史语境下社会主流观念的投射,也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段社会象征意义的生产。
取得胜利是战争唯一的目标,一切人力、资源以胜利为中心被组织起来,尤其是作为战争主体的个人,在参与战争之前或之中,不断被操练、优化,以便能在军队这个有机整体里发挥特定的功能。
战争的推进和成败看似受制于各个宏观因素,但细究起来,实则是建立在战争中个体之间的关系上。同级之间协作关系和上下级之间指挥/服从关系是军队这个有机体能正常运转的基础。对于“有资格记录这个伟大战争场面”的作家们,那个时代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在用作品反映战争的基本状况、特征的基础上,“写出指战员的勇敢,而且还要写出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战术思想,要写出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如何在人民军队中贯彻……”这就要求战争文学的创作者们将目光更多放在战士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上,以树立理想的战士形象,描绘他们之间良好的、亲密的,甚至是血肉相连的关系为主要目标。其次,对战友之间感情的渲染和推崇都属于对革命力量、历史必然性的赞美,在宣传效果上能让读者忽略战争裹挟着的恐惧和死亡同时充满必胜勇气,对我方火热情感的认可也加深了对敌人的仇恨。建国初期的战争文学往往忠实地执行了中央的文艺指导思想。《林海雪原》中着力渲染的是少剑波率领的剿匪小分队成员无间的合作和情感,这是他们最终在正邪“两军对阵”中取得胜利的原因和基础。史诗性的战争小说《红日》,虽花了大量笔墨在描绘宏大战争场景上,但团长刘胜、连长石东根和政委陈坚等战士形象的塑造及其互动关系的呈现,才是小说最核心的部分。《保卫延安》中,周大勇、王老虎等英雄人物如何感召、激励其他战友,如何让战士在情感上成为一个整体,最终取得胜利,才是作者在宏大军事画卷的背景下主要想呈现给读者的内容。同样,《洼地》的首要目的并非描写王应洪与金圣姬的感情,而恰恰是不断渲染班长王顺和战士王应洪的感情。“为了战斗,爱情是应该牺牲的,正如生命是应该牺牲的”,在战争的伦理下,只有能保障战争胜利的,班长和士兵感情的,才是能够发展的和被肯定的。王应洪的战士生涯几乎始于与班长的遭遇,而终于为掩护班长而牺牲,其间是在班长的培养下,从懵懂稚嫩的年轻人成长为优秀的侦察兵战士的过程。小说绝大部分篇幅都用在描写上下级两个战士之间坚固浓烈的革命情谊上,从萌芽到深化,直至最后以生命证明了这两个男性之间感情的极致性。在当时以塑造红色英雄为首任的革命战争小说中,这样的情节安排屡见不鲜,男性的士兵们拥有共同的目标和身份认同,努力排除着个体之间的罅隙,为成为一个火热的、浑然的整体而奋斗。战争对胜败的焦虑导致其必须依赖作为组成军队的男性,这是其以男性为中心、推崇男性气质的原因。这样的焦虑在《保卫延安》中达到了顶峰。“那些品德高尚的士兵一起战斗、煮饭、缝衣、思辨、睡觉。他们彼此相依相偎,犹如家人……其关系之亲密,几乎成为日后同性社会情结(homosocial bonding)研究的好材料。”
王德威所说的同性社会性(homosocial)曾被用在对中世纪纯男性的骑士生活的研究中,也用于讨论海员、军队等其他纯男性环境,其主要指同样性别的成员之间的社交互动,但同性之间的性欲关系并不涵盖在这个概念中,甚至这个词的提出就是为了与同性恋(homosexual)相区别。针对这样的刻意区别,美国社会学家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维克在1985年出版的《男人之间:英国文学与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中提出“同性社会性欲望”概念,她指出男性之间的各种关系社会关系与性欲关系是一个连续体(continuum),不应割裂也不能遮蔽其中的欲望部分。
在《洼地》中,王顺和王应洪的关系始于班长王顺去各岗哨突击检查侦查员的布防情况。在九连阵地上,王顺从暗中第一次看到了正在站岗的新兵王应洪。“身体看来是非常结实”是班长的第一个发现,然后心里“腾起了一阵热情”,萌发了“抑制不住的友爱”。这个无法压抑的情感促使他“一下跳起来把这年轻人从后面抱住了”。在其后的扭打中,他再一次用身体感受到这个新兵“像牛一样结实”,出于对这种“可怕的力量”的推崇,他“甚至挨了这一拳还觉得愉快”。小说中总结,这样的感情建立在对敌人的仇恨上。但纵观整个过程,恰恰无法忽视的是王顺对这个新兵强壮而有力量的身体的欣赏。孟悦曾指出,在毛泽东时代的革命话语规范里,个人的欲望、情爱、性都是被压抑的。
在军队这样严格禁欲的环境中,男性身体却凭借对“强壮”、“力量”等符合男性气质的价值的推崇堂而皇之进入了审美领域,成为欲望对象。《林海雪原》中,少剑波第一次见到姜青山,马上“赞美的想着:‘真是一个英雄好汉。’内心发出一阵无限的羡爱。眼对眼看了足有五分钟”。于王顺而言,牛一样的结实、可怕的力量、英俊的相貌、充沛的元气,都是符合“革命英雄主义”审美的。更重要的是,在当时的语境下,作为个体的战士的身体并不属于私人,属于也象征着集体和背后的国家,那么对战士个体的爱同样也指向对国家的爱,对男性身体强壮、力量的推崇,最后也遥指对国家的希望和想象。《洼地》中,两人情感关系背后潜藏的欲望并没有得到表露的机会,战友间基于身体审美引发的感情突兀地直接跳跃到家国、战争、大义等种种宏观主流价值,在成为传声筒的同时也获得了正当性。尽管如此,“几乎任何对他人身体的评价都包含了性欲因素”
,福柯也曾指出,在什么地方划分性与非性的界限,是可变的。王顺“一下跳起来把这年轻人从后面抱住了”,这样的举动,与其说是突发奇想的无欲游戏,更有可能掺杂着个体被战争激发的,在压抑下无处释放的力比多(libido)。这样的情欲逸出并非作者路翎的本意,但在同时代的革命战争文学中却绝不少见。除了《林海雪原》里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的王团长和剑波,还有《红日》抱着杨军脖子“像是在吻着他的脸颊”的石东根,更有《红旗谱》里“几次想把嘴唇亲在江涛脸上”的贾湘农。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的纽带上,性与非性的连续体常被激烈打断,但划分界限的连接点不仅是可变的,更是不清晰的。从作者的描述中,王顺对新兵王应洪的感情都被明确地归类于(战)友情。但纵观全篇,王顺更多地扮演了一个父的角色,王应洪要缴他的枪,虽然是友爱战胜了自尊,但他仍然保持着“像在对小孩说话似的”玩笑状态。在连部的灯光下,他依旧和其他老兵一起逗弄着这个相貌英俊的新兵。王应洪正式成为他的属下后,他在亲切之外,更多是严肃的教导。为了强化这种教导关系中的不对等性,作者还特意描写了王应洪在被教导中的神情,“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痴痴地站在那里就不再动弹了”。这样的小儿女态强调了王应洪被引导者的位置,也烘托出班长的权威。更凸显班长的权威性是在他为金圣姬而找王应洪谈心时,当年轻的新兵因被疑而愤慨时,语气上稍不注意,马上遭到强大的禁制,因为“这是断然不能许可的”。只有在王应洪以“含着泪的、发抖的声音”通过坦白表达了自己的臣服之后,一切才恢复正常。在他们的关系里,班长是父权的化身,而他的强大更来自于,他是代表着国家在行使父权。王应洪在没有明确王顺身份时,还能凭借孩子气跟他扭打,像一个可爱的、无伤大雅的玩笑,此时他和班长的关系是动荡的、模糊的,为冲突留下了空间。但当两人身份明确,稳定的同性社会性关系形成后,王应洪作为“子”,则只剩下单纯地服从、学习、坦白和牺牲。这样的稳定同盟关系是符合战争背景下的价值取向的,而作为被引导者、下级、“子”,王应洪无论是服从、坦白还是牺牲,都是被鼓励的。
在男性战士之间清晰而稳定的同性社会性关系面前,作为女性的金圣姬是处于绝对劣势的。“在任何男性统治的社会里,男性同性社会性(包括同性恋)欲望与维持、宣扬父权的结构之间存在一种特殊关系:这种关系建立在一种内在的、具有潜在积极性的结构一致性之上。”王顺和王应洪在面对女性时,结成了统一的,牢不可破的联盟。在金圣姬对王应洪的爱情中,自始至终,在洗军装、挑水这样的细节上,主动方是女性;但从更宏观的角度看,决定感情生灭走向的,却一直是男性。在这个过程中,女性是被动者、给予者,但在与她相关的重要决策中,她的意见完全不在考虑之列,女性成为真正的“客体”。而通过班长和王应洪的谈话、王应洪用“含着泪的、发抖的声音”坦白,表明自己“真是对她一点心思也没有”后,对女性、女性感情的排斥和否定,换来的是两个男性之间更深的互信和王应洪对班长进一步的依赖。正如盖尔·鲁宾所指出的那样:“妇女的首要用途是作为可交换的——或许也是象征上的——财产,用于坚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纽带。”而就在这样的交换完成后,作为“子”的王应洪不仅表明了自己“伦理上的洁癖,或者说贞操观”,而且进一步丧失了自主性。是否该去给金家挑水这个问题,即便自己觉得“坚决要挑”,却还是需要得到班长首肯的;当收到绣花手帕后,“第一个念头是想汇报给班长”,对自己的审查已经变成内发性的需求和习惯,“但班长王顺却因他的战士的自觉而更爱他了”。
在战争中,首要任务是将所有的战士打造成一个团结一致的有机体。对于建国初期的战争小说来说,其用意也是构建一个男性为中心的牢不可破的共同体,这即是对战争的真实反映,也是当时历史条件下战争文学所不得不肩负的宣传使命。在这个建构当中,男性气质被赋予了极高的价值,男性之间的关系成为小说的重点,男性个体、女性都必须服从于这个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male homosocial desire)关系的构建。在建构过程中,作者主观并不想表现“欲望”在军人男性之间的存在,因为那和男女之间的欲望一样,是“在军队的严格纪律和严酷的战争任务面前,这是断然不能被容许的”,所以只能用家国大义代替欲望,作为所有情感最初建立的原因和最终的导向。“个体的欲望能够戴上大众的、政治的、表面上看与性无关的伪装。”
在此过程中,情与欲、性与非性的界限是变动的,模糊的,这见证了个体欲望在革命话语的压抑下顽强闪现的星星之火。将男性作为绝对主角,对男性气质的强调,对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关系的维护和推崇,都体现了对战争的焦虑,对未知的恐惧。建国初期的战争文学,不仅如实反映了战争的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ogocentrism),还积极参与了建构的过程。性别(gender)是一种社会意义上的建构,是政治身份和性别身份的混合。《洼地》中角色的性别以及以男性为中心的性别秩序,是作者通过男性话语权威精心建构的结果。除此之外,作者还充分利用性别背后丰富的象征资源,以性别作为介入现实文化生活的符码。这些文化符码,既记录了那个时代对于性别、国家的理解和想象,也透过文学文本影响了一个时代性别和国家观念的形成。
作为后结构主义者,福柯指出“话语”(discourse)是一个运作过程。权力关系决定着陈述(statement)的形成。文学中,如何陈述、站在什么立场,抱着什么目的陈述既决定于作者的权力观念,也参与新的权力建构。《洼地》的作者就是通过一定的叙事方法建立起文本的权威性,并利用这样的权威性与男性主义视角结合,建构了小说中的菲勒斯中心(Phallus Center)。
小说开始于对“我们的二线阵地”的侦查,作者俨然是一个我军的战士。这样的身份带给作者一定的局限性,他只能知道我方的情况,在一个时间轴上进行讲述。这样的局限性让作者贴近描述战士之间的感情和个体心理活动时有了更高的可信度。但另一方面,作者又不甘于接受作为旁观者带来的局限性,他从小说开始就积极地进入不同角色的内心。比如在王顺第一次与王应洪的遭遇中,作者扮演了“全知者”的角色,频繁出入两人的内心,细致入微地刻画了老侦查员的老练和新兵的稚嫩,更重要的是,通过对两人心理的了解,将他们的感情基础归结于对敌人“炽热而无畏的仇恨的力量”上,为王顺无法压抑的感情提供了合理性。作者用俯瞰的姿态让读者意识到他高于角色的意识,凌驾于故事之上的地位,从而增加了叙述、判断的权威性。作为男性的叙述者建立起的权威性,是其构建男性中心的基础。
叙述者的男性视角也进一步巩固了故事的菲勒斯中心(Phallus Center)。更关心人的心理现实,是路翎小说的一大特色。但我们细究便会发现,作为男性的作者虽然频繁出入角色的内心,描写人物心理活动,但其男性视角下的选择倾向是非常明显的。从频次来说,小说的大部分篇幅是站在班长王顺的角度展开,描写的是王顺的内心活动。不仅王应洪的初次亮相、体貌特征的描绘是通过王顺的心理活动得以展现给读者,其后金圣姬对王应洪朦胧的爱意从产生、发展到碰壁,也主要通过王顺的心理活动进行描述、分析、训诫;甚至最后的“战役”中,战斗的进程,我军的策略、措施,也多是通过班长的心理活动呈现在读者面前,战士王应洪的心理描写只在上述事件中起到补充、完善的作用。而作为女性的金圣姬,叙述者只在极少的情况下进入她的内心,不仅所用笔墨甚少,其主要表现的也是她对于男性行动的反应。作者的性别叠加班长的性别,这样双重的男性视角让小说清晰地站在男性立场上展开。男性的心理活动不仅串起整个故事,推动情节发展,而且包含了叙述者想要传达的判断、训诫和定论,其代表的是理性和权威。而对女性角色的心理描写是浅层的,被动的,感性的,其存在的意义是作为客体证明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ogocentrism)的合理、合法性。作者在《洼地》中建构的男性中心有其丰富的层次。男性作为整体优于女性,而男性群体中高阶男性优于低阶男性。这个权力结构是在叙述过程中构建而成的。 “清楚的阶级控制系统和性别控制系统是男性文化最看重的东西的必然部分。”对男性化的叙述者来说,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与男性群体内部的等级制度是同样重要的。“性别是组成以性别差异为基础的社会关系的成分;性别是区分权力关系的基本方式。”
除了通过男性视角来构建人物的权力序列,作者还通过对文本中班长王顺、士兵王应洪、朝鲜少女金圣姬这三个角色的性别符号进行设定与编码,赋予各自丰富的象征意义。读者在对性别背后象征意义的接受与解读的过程中,在对角色政治身份的理解中,既构建了新的性别观念,也更好地接受了作者构建的权力秩序。这样的互动正是新的权力机制产生的土壤。
班长王顺是以检查者的政治身份出场的,很快,他又成为了王应洪的直接上级,这些都是社会身份赋予他的权力。其“朝鲜战场上的一等功臣”的身份,又给这个权力赋予了合理性。而部队里流传的“他一个人深入敌后三十里,缴获了文件还炸掉了敌人的一个营指挥所”这样的故事,更是增添了传奇性。他在战役中指挥若定,稳定可靠地带领着队伍完成战斗任务。在感情领域也保持了成熟超然的位置,以“过来人”的身份观察、掌控着一对年轻人的感情发展。更甚的是,在小说中,王顺一直表现出更丰富的感知能力。金圣姬在朦胧爱意的鼓动下种种示好是被他看在眼里;为这段不可能的爱情惋惜、刺痛的也是他;观看“人民军战士之妻”的舞蹈后,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的也是他。他的心理活动、感受不仅是他自己及背后的作者向读者的表白,更展现了其他主要角色,并引导着整个故事的进展。与之相对的是王应洪明显的未成熟、不“达标”的状态,他缺乏战斗经验,初次与王顺遭遇时不够冷静,被班长教训时还会有“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痴痴地站在那里”这样的小儿女神态;面对金圣姬的爱意、金大妈对他像对未来女婿一样的喜爱,他“仍然什么也没有想到”,“一点心思也没有”,“没什么感触”。在王顺和王应洪的对照中,作者要表现的不是班长王顺“怎样在别人爱情的开启下一步步走出共和国英雄谱”的过程,正相反,通过比对,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在权力、经验、感知力、情感能力、智慧等各个方面不如班长的新兵。王应洪是作者笔下一个还有欠缺的男性。“父”通过种种言传身教,让“子”在各个方面接近“父”的水平。王应洪的成长过程是以班长为目标的成长过程,而非“以其个人情感被逐渐压制以致消退为代价而完成的。”这个过程就是王顺口中部队的“老传统”——“一代传一代,一代比一代强”。美国历史学家琼·斯科曾指出,主权、强大、中央权威都带有强烈的男性气质。王顺所体现的标准的男性英雄特征,正是当时的历史语境里,战争和国家所需要及倡导的。正因为如此,王顺作为标杆所获得的父权,实则是国家中央权威的微观体现。这也解释了其“父权”的完美性和无可抗拒性。
其次,作者笔下的王顺“是结过婚的人,并且有一个女儿”。但作为已婚者、父亲的他,在战争环境中却是无欲的。就在作者说明王顺在家乡还有妻儿后,马上强调“他觉得他对她们一点也不思念”,妻子只是一个为他提供关怀的人,而非欲望对象;王应洪是他一再宣称“爱”的战友,主观上也跟性欲绝然无关。类似的是,《红日》中王茂生新婚一个月就离家参战,作者直接进入他的内心,向读者宣布,他真的没有给老婆写信的念头。在战争、正义、家国这样的宏大概念面前,个人主义和力比多(libido)驱动力都是缺席的。而这样的缺席保证了王顺作为“父”和国家象征所需要的纯洁性,战争、国家命运被放在首位,其价值远远高于个人和家庭。不仅无欲,小说中的王顺还是一个没有“肉身”的个体。作者在《洼地》中写了王顺过往的英雄经历、对王应洪的感情和战火下的英明决断,却从未描写过王顺的体貌特征。这样的英雄形象,身体是虚化的。相比之下,读者可以通过王顺的眼睛看到王应洪的身体,他“个子不怎么高“,有“像牛一样结实”的身体和“长得很英俊的”相貌。读者还可以通过王顺和王应洪,甚至更多战士的眼睛看到金圣姬,她爱笑,“唱歌跳舞都好”,穿着“粉红的纱裙”,是“村子里最美的姑娘”。福柯曾指出,观看与被观看所体现的是一种权力关系。“在环形边缘,人彻底被观看,但不能观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观看一切,但不会被观看到。”在这样的观看中,带有权力意志,它显示出观看者优于被观看者。也正是在这样的权力等级下,站在瞭望塔上的王顺被成功隐去了肉身,变成一个纯精神的存在。在《洼地》中,男性中心主义的金字塔结构中,顶端的代表最终沦为一个虚幻的符号,背后指向的民族国家才是唯一的意义。而战争小说中最重要的男性个体肉身,当具有终极象征性后,只能缺席存在。“只有牺牲身体在此的优先权,律令才会获得生存领域中的特权及神圣性。”王顺用肉身的隐退保证了其所行使的“父权”的权威性和神圣性。
男性作为性别(gender),连同男性气质,本身具有极强的构建性,只有通过不断排斥对立面才能强化自身。推崇男性气质的战争美学必然要求不断排斥作为对立面的女性特质,及代表女性特质的女性群体。 “厌女情结”作为深层焦虑“必然成为文化空间强势的社会无意识,深刻制约这一时期文化本文的生产”。《洼地》中当王顺想起战场之外的妻子和女儿,断然认为“女人们是不了解这些的,当然,这也不必要她们了解”,不仅不需要参与,不需要了解,甚至否定了她们了解的可能性。而作为身处战争环境中的女性,金圣姬和金大妈,也被作者安排在战争边缘。她们会为战士洗衣服、做袜套、做手帕,但自始至终都是被限制在家庭环境中“日日夜夜望着闪着炮火的前沿”,对于具体的战斗,作者甚至用了一个排比句以表明她们是一无所知的。以至于《红日》中“能工作,能走路,能吃苦”的姚月琴有了“我是女的?女人的命运就是到后方去?”这样的质问,感受到身为女性的悲哀。同为路翎作品的《初雪》中,卡车司机和助手开车向后方转移,作者写到:“他们这一车全是年老的和年轻的妇女,带着一群孩子和很多零碎东西。”妇女、老人、孩子和零碎被归为一类,“带有琐屑、凌乱、潮湿、日常等阴性的特点”,被排斥在战争,乃至宏大的男性世界之外。
在战争美学的规范下,所有个体按其自身在“绝对”男性气质到“绝对”女性气质中想象的光谱中,在价值上被排列,得到各自在战争中的身份位阶。越接近男性气质的一端,则获得更多的战争参与权,往往也拥有更多建立功勋的机会,从而进一步巩固自身在价值排序中的位置。反之,越接近女性气质的一端,则越有可能被动变成“受保护者”,失去战争的参与权。这样的规范不仅导致女性被排斥,也同样适用于男性,《红日》中的田原,“有些象女性一样的眉毛和水分很多的眼睛……能演戏,会唱歌,又长于画画……爱漂亮,喜欢打扮”,虽为男性,却违背了战争推崇的男性特质,所以只能“照管炊事房,掌握小后方和担架”。战士们都跟他关系不错,但对他违背男性气质规范的生活习惯,“大家有些意见”。“有意见”源自于对自身的焦虑,任何对男性气质有腐蚀、解构可能的特征都是被严格控制和排斥的。这样的厌女焦虑与战争胜负、家国命运等宏大的价值联系在一起,在战争语境下拥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种强大的厌女焦虑对当时的战争文学作者们都形成了规范力,《保卫延安》中完全没有女性同志的身影,而《红日》中副军长梁波和地方干部华静的爱情故事也在1979年出版的二次修订本中被作者删除。作为主动争取到记录伟大战争资格,希望在战争锻炼自己的路翎,也接受了战争的伦理和焦虑对他的规范力量。《洼地》中对主要人物性别身份的处理,对其性别象征的使用,反映了作者通过自我改造向当时战争文学规范靠拢的努力,也记录了作者认可的文艺创作理念与主流话语规范之间的龃龉。
作为“七月派”重要成员的路翎,其创作生涯的起止都与胡风紧紧联系在一起,其作品背后的创作理念,一直与胡风的现实主义文艺理论形成互文关系。在其创作于国统区的作品中,路翎一直致力表现的是“历史事变下面的精神世界的汹涌的波澜和它们的来根去向……火辣辣的心灵在历史命运这个无情的审判者面前搏斗的经验”。而这样的搏斗不只是人与外界环境的搏斗,更重要的是宏大历史环境和社会斗争中人身上各种因素的搏斗,是“和身内的残留的个人主义的成分以及身外的伪装的个人主义的压力做残酷的搏斗”。通过对那些血淋淋的搏斗的记录,作者想呈现的是人物身上同时并存的原始强大的生命力和千百年来受精神奴役后留下的创伤。这样一来,作者所推崇的,正面、阳性的价值,和所批判的、负面的价值必然在个体中共存。但当笔下的人物从解放前作者惯于剖析的流浪者和知识者变为“光明的,在新的天地中快乐的健壮的”工农兵,尤其是战争中的英雄人物后,以往的创作理念就显露出不合时宜的地方。对于这一点,路翎并非没有意识到,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就已经下决心让以往笔下那些身上带有疮疤,带着阴性特质的人物成为“陈旧的回忆”,让自己“到了阳光中”,“更有力气追随着毛泽东的光辉的旗帜而前进”。
当“到了阳光中”的路翎来到朝鲜战争的一线,试图摹写同在阳光中的共和国战争英雄时,已经没有办法塑造集原始的强力与精神创伤于一身的人物,但他又无法完全放弃内心认可的“冲突论”,他坚定地认为,只有经历冲突,经历现实斗争的英雄才是更为真实而有说服力的。于是在《洼地》中,作者小心翼翼地将三个主要角色安排在战争美学价值光谱的不同位置,希望既符合战争伦理和主流话语规范,又能创作出心灵斗争中获胜的、形象饱满的英雄。班长王顺是战争美学标准下男性气质的标准,他是纯阳性的,具备了英勇、多谋、正直等正面的特质,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他是无欲的,爱情和欲望这样的阴性特质成了他绝对要排除,甚至“天然”排除的特征。同样是英雄的王应顺也是阳性的,但被塑造成一个男性气质上相对不足的个体,这样的设定给了他成长和斗争的空间。需要注意的是,尽管不足,但仍是纯阳性的,爱情、欲望这些本应作为人性斗争的另一面的,阴性的特质被排除在英雄身体之外。这些特征集合起来,就组成了身为女性的金圣姬。纵观整部小说,女性不断地向英雄示好,这样带有私人、日常、阴性特征的感情无疑是对阳光下,为国家、民族等阳性价值战斗的英雄的试探、考验和侵蚀。男性英雄本身不产生爱情,他只是不断地对外来的爱情做出反应,从开始的懵然无知、断然否认到“心里起了惊慌的甜蜜的感情”,英雄似乎已经在感情的侵蚀下有所动摇。但很快,战场上的王应洪马上清醒过来,觉得“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道理。他的那种年轻人的惊慌而甜蜜的幼稚心情,已经被激烈的战斗和对人物、对班长的严重的意识所抹去,似乎是在他的心里一丝一毫也不留存了”。在这样的自我表白之后,为掩护班长毫不犹豫地牺牲,更是与爱情、欲望等阴性特质最彻底的割裂。英雄在外化的搏斗中,经受住了考验,通过对女性的排斥,对爱情的价值否定表达了对战争美学的忠诚。是以对路翎来说,小说的主角是两位男性的战士,小说的主要内容王应洪在阳(男)性的王顺引导之下,在与阴(女)性的斗争中,走上自己的英雄封圣台的过程。爱情在小说中是功能性的,对王应洪来说,只是外界的试金石,是成为英雄过程的考验。通过这样巧妙的安排,作者在新的革命话语规范下尽量保留了自己搏斗中塑造人物形象的创作理念,力求创作出更生动真实的英雄形象。
但作品发表后仍然因为爱情受到了猛烈的批评。在侯金镜的批评文章中,他明确指出了路翎让爱情发源自金圣姬而非王应洪背后的苦心,但仍然认为纪律被爱情冲击,认为爱情的出现和王应洪的牺牲都“不能不是阴暗的”。这样的批评一方面是政治大势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路翎低估了战争伦理和建国后话语规范的绝对性。面对猛烈的批评,路翎在回应文章中愤然指责批评者们逻辑粗暴、简单,是“主观主义和彻头彻尾的‘无冲突论’”,为自己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念辩护。但他没有理解的是,在新的革命话语规范里,英雄是纯阳性的,其形象遥指着背后的祖国,因而像太阳一样是不证自明的。而战争美学对男性特质的推崇和对女性特质的排斥也是绝对的,黑白分明,二元对立,粗暴、简单正是战争美学的应有之义。这样的美学指引和规范,也是《红日》主动删减爱情和《保卫延安》彻底抹灭女性同志角色的原因。
《洼地》中的女性,一方面被战争伦理所排斥,一方面还被赋予了深远的象征意味。在国家图像里,祖国也被描绘为“女性”,这样的性别诠释在维持国家认同感时非常重要。通过将国族理解为“隐喻的亲属关系”
,每个性别身份也相应被放置在家庭成员的位置,女性成为“母亲”,然后被作为国家的象征,成为创造传统的一部分。在社会动荡或战争发生时,被作为国家象征的女性,或被赋予女性身份的国家,都会“表现出脆弱的阴性特质,并需要具有阳刚特质的军事主义予以保护” 。男性顺利成章成为“战争英雄”,被赋予了保卫国家的神圣职责。女性则成为“男性决定国族命运的背景” 。在这样的建构下,作为朝鲜女性的金圣姬和金大妈则具备了更丰富的象征意义。金大妈的儿子,家庭中唯一的男性虽是人民军战士,却并未在小说中出现,承担保护家族里的女性,以及背后象征的祖国朝鲜的任务由中国志愿军承担起来。中国志愿军是阳性的、进击的,驻扎在金氏母女居住的村庄、朝鲜的土地上;而朝鲜人民是阴性的、受保护的、无攻击性的,用自发的日常劳动和歌舞来表达认可和容纳。解放军战士和敌人都是阳性的,两个阳性特质的力量之间,阴性特质的女性、朝鲜成了争夺的标的。小说的情节与中国政府对战争、历史的诠释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呼应。在王应洪牺牲前迷迷糊糊睡去后梦到的场景里,金圣姬“不是在别的地方舞蹈,而是在北京,天安门前舞蹈,跳给毛主席看”。象征着国家之“父”的最高领导人和作为国家象征的(王应洪的)母亲一起观看了金圣姬的舞蹈。“舞蹈完了,金圣姬扑到母亲跟前,贴着母亲的脸,说:‘妈妈,为是你的女儿呀!’毛主席看着微笑了”。联想到朝鲜作为中国属国的历史及朝鲜战争的历史语境,对异族、异国的女性化想象和性别背后的象征意义颇堪回味。
作为对战争真实的反映和对战争伦理的认可,作者通过性别建构,在小说中实践、认可了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ogocentrism)。男性被作为战争核心得到赞美,而女性被排斥在战争之外。“男性气质”被作为战争胜利的保障得到进一步构建、加强,而“女性气质”被作为他者受到否定。这样的二元结构是当时历史语境下性别观念的反映。作者还进一步挖掘了主角性别身份背后的象征意义,通过将性别符号进行设定和编码,作者一方面明确、巩固了男性与女性、男性内部上下级之间的权力关系,另一方面也通过这些丰富的象征意义资源,将主角们与更宏观的国族想象联系起来。作为“七月派”代表作家的路翎为了能兼顾战争伦理、建国后主流话语规范和自己认可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小心翼翼地为小说中三个主要角色安排了相应的性别身份,通过将爱情等阴性特质集中在金圣姬这个女性角色上,试图给阳性的英雄人物提供心灵搏斗的可能性和合法性。主角性别身份的价值排序符合战争美学的规范,主角间的权力结构也与国族想象中推崇的权力架构有高度的一致性。这样的文本又成为相应性别、国族观念的产生土壤。这也证明了性别建构不仅是个体的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更与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建构密切相关。
路翎的代表作《洼地》自发表后,一直受到评论家极大的关注。大家围绕王应洪、金圣姬之间是否有爱情,是否能有爱情,以及个人感情与集体纪律的冲突等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讨论。部分讨论甚至上升到政治层面,成为权力斗争的工具。本文试图以性别(gender)为切入点,从文本的裂隙和作者的沉默之处打开更广阔的讨论空间。通过把隐藏的主角班长王顺拉回到聚光灯下,通过对角色的性别身份和政治身份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复杂而严密的性别、权力结构。这个结构既源自于作者对战争现实的描摹,但也反映了作者自身对性别、权力的认识。小说中表面上看似顺理成章的人物关系背后,权力架构通过被隐藏而得到了合理化,其间本该存在的矛盾也被掩盖。性别(gender)是被建构出来的社会文化身份,不仅不属于私人领域,也不是天然生成的。性别建构是意识形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建国初期的政治力量主导了性别建构过程,建立了界限分明的性别标准,为男女两个性别设立了清晰、严格的行为规范。其着眼点正是对性别背后的权力关系的界定和规范。《洼地》的作者路翎,从来没有试图用爱情冲击纪律、让个人战胜集体,正相反,他是绝对认可国家话语里的权力秩序的,并积极将其贯彻到个体关系的建构中。在《洼地》中,爱情的加入是为了给英雄人物的搏斗和成长提供合理性和合法性,试图为作者认可的现实主义创作理论在新的革命话语规范下找到生存的空间。小说细致入微,甚至稍显冗长的心理描写和似有若无的情感流动是手段,让英雄的成长过程更具真实性,也为英雄的牺牲附加了更多情感价值。但战争伦理中的男权/父权才是绝对合理且不可抗拒的,小说中男权/父权的最完美化身王顺符合对男性特质的想象,其经历是传奇的,其肉身是虚化的,他统摄着其他的男性和女性。而赋予王顺力量的,一定是,也只能是他背后的国家和领袖。在这个意义上,王应洪的牺牲是必然的结果,他是为掩护班长而牺牲,而非“英雄为美人赴死、有情人难成眷属”。这个牺牲是英雄对爱情这样私人的,带有阴性特质情感的弃绝宣言,是“子”对“父”,个人对国家的最高奉献,也是作者表达对父权、国家认可和臣服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