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白头的达肯达坂山上。
在半个多世纪的生命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盛大的雪。清晨起床,简陋的木门怎么也推不开,几经努力,终于撕开了一条尺把宽的门缝,雪团猝不及防地掉下来,落在他的脖颈里,很快濡湿了他的白发,让他吃了一惊,随即呵呵笑出声来。
呵,多么干净的世界!
他踩在没住脚踝的雪被里,揉揉惺忪的睡眼,向北部的达肯达坂山望去。在这座深居柴达木盆地北缘的偏远小镇上,眺望远方的视线永远不会被阻隔,即使离他最近的两条呈s形的山脊,通体散射着熠熠光辉向他逼近,直到他眼眶胀痛,头晕目眩——昨夜,又睡得太晚了。《世界小说100篇》的出版在即,想到这里,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让雪下得再大一些吧!
屈指数来,陈登颐先生自1958年告别妻女,因右派言论被发配至戈壁深处的大柴旦镇中学任教,已经在小镇上生活二十余年了。烟雨迷蒙的江南在梦境中日渐模糊,成为一幅洇湿的水墨画图;至亲妻女的欢笑在思念中徒留余音,终已飘散至黄沙四起的戈壁。在物质与精神同样荒寂的高原小镇,他整日踽踽独行,心游八极,每每午夜梦回,椎心泣血的孤独如影随形,有谁能解其胸中块垒之万一?
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他找到了拯救自己的良药,即使身处偏远蛮荒的边城,生命之光仍旧如遥远暗夜的星辰,照亮通向内心世界的路途。自青年时代起,自学不缀的他不仅精通英语、日语和俄语,更掌握了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语种,自1950年至1956年,先后翻译苏俄音乐理论方面著述六种,小说五种,并于1956年加盟上海音乐出版社。作为一名才华出众、著作等身的青年才俊,谁料竟在风云诡谲的政治变幻中,因直言而祸从口出,从此流放于西部荒漠之地,将生命中几乎所有的时光交付于此!
其时,在人口不过万余的大柴旦镇,流传着关于陈登颐先生的诸多笑谈,一曰,先生终日勤学不辍,即使走路亦书册在手,只知埋头读书,不知抬头看路。忽然头触电杆,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又曰,先生家中图书盈室,床边枕前,墙角桌下,直抵门口。每有学生来访,并不邀其进门,只将屋门开启一角,侧身询问事宜。我少年顽劣,不思学业,未曾去先生宿舍讨教,不知虚实真假。凡我所知,先生确有异于常人之处。他能教授所有中学课程,语文老师出差,他便来上语文课;数学老师生病,他便登堂讲授函数几何;英语老师请假,他更是轻车熟路,成了不可或缺的全职老师。他上课还有一奇,不带课本,却手持一尺把长的铁棍,讲课间隙,常于教室后面做马步蹲以强身健体。每每逢他上课,吾辈必战战兢兢,“坚壁清野”,将桌面上文具悉数收入抽屉,盖因老先生发起脾气,便要捡起铅笔盒砸人。先生常年戴一顶鸭舌帽,漆黑的假发下部白发四围,状若达肯达坂山脚下未曾融化的积雪;一身蓝色中山装,从不见他更换;更有好事者说,他自然也是常年不洗澡的。先生性格孤傲狷介,从不虚伪矫饰,忠实内心,坚持真理。我曾亲见他手持铁棍,于校园内追逐一狼狈不堪的青年教师,咻咻然气概昂扬。据我省翻译家黄少政先生讲述,早就耳闻过陈先生曾帮助学校一位北师大数学专业毕业的老师解答难题。然而,黄少政先生如是说:“陈先生学问如此渊博精深,和我这样的晚学交往,从无骄凌之色,一向是虚怀若谷,平心静气,惟理是问”。而陈登颐先生1982年出版的代表作《世界短篇小说100篇》,业界皆赞誉流畅生动,字字矶珠,达到了翻译著作“信达雅”的高超境界。
雪,落在白头的达肯达坂山上。
黄少政先生在《陈登颐先生——中国译界的睡谷传奇》中如此评价:“以《世界短篇小说100篇》(160万字,上中下三卷)为例,该书为美国大学教课用书,自1970年问世,畅销不衰达三十年,学术价值可想而知,已修订出至第十版,收录世界各国经典作家82位100篇作品(第一版)。风格差异巨大,从古典(典雅精醇,人物生动,格调崇高)到现代派(结构复杂,语境乖戾,语言艰涩),陈先生带着博览古今学贯中西的优游与自信,整体上保持了相当高的水准,且“译姿俊逸”。第一卷82年10月出书,三个月后完成第二卷(83年6月出版),真正做到“目视西书,手挥汉文,顷刻数纸”。陈先生一生淡泊名利,独立不羁,崇尚西哲“梭罗”式的心灵自由,在二十世纪频繁的厄运连连的政治异动中,永远是一副不为物喜不为己悲六朝名士的超然姿态,以一个中学生的卑微学历,潜心读书译书八十余载,修成矫健从容的如掾译笔,淹博古今超人的学问,在中国西部蛮荒的达格大阪山下的流放地——大柴旦,耸起一座“一生萃于译事的翻译家严谨、谦逊、执着和沉静无言的丰碑”,也书写了中国译界一个真正的“睡谷传奇”。
诚哉斯评!
雪,落在白头的达肯达坂山上。
一位命运多舛、孤苦终生的耄耋老人,生命中曾经历多少苍茫的落雪时光?然而,先生终其一生超然世外,不为物役,不为利驱,孜孜执著于学术,洞彻生命的大智慧,在苦难中书写了跌宕起伏的生命乐章。
多年以后的一个春天,陈登颐先生的故交、我的忘年师友、文化学者朱世奎先生将先生亲赠的《世界小说100篇》转赠与我,说,今天,我将这套书送给当年受教于陈先生的学生,也算是得其所归了。我双手捧过三部沉甸甸的如椽大书,诚惶诚恐,如获至宝,又惭愧万分。书的扉页,既有陈登颐先生亲笔题写的赠言,更有紫竹老人语重心长的嘱托。无明如我,深悔自己在受教于先生的中學时代,年少无知,愚妄蒙昧,并不曾知悉先生在漫长岁月中的苦痛挣扎和苦心治学,更未能领受先生学问之一粟!今日携书在手,如珍宝在侧,感慨万千!
2013年,我随 《柴达木——诗意的土地》摄制组再访柴达木,追寻先生当年留在这里的足迹。当汽车行经伊克柴达木湖的粼粼碧波,穿越锡铁山黑黢黢的山谷,驶过布满芨芨草的戈壁荒原,分拂道路两旁经年的红柳树丛,柴旦镇高大的石坊切入视野时,一腔热流自丹田深处涌向鼻端眼前。上个世纪的50—70年代,千万个来自祖国各地的人们跋涉过茫茫大荒,以探险家、拓荒人、流放者、赎罪士的身份,书写和演绎了属于一个时代的离合悲欢,其中有着多少动人心魄的传奇!而我的祖辈,正是这万千大军中微小如尘埃的存在。
当年的街道、住过的房屋已不复旧日模样。石油站、柴达木运输公司、大修厂、养路段、供电所、医院、化工厂、羊场……这些熟悉的单位名称,也随着改革发展的大潮烟消云散。然而岁月的洪流并未将记忆中的一切席卷一空,即使是一棵树、一座坟茔,仍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镌刻在心底从未改变。伊克柴达木湖依然在歌吟,歌吟不老的传说;白头的达肯达坂山依然在等待,等待那双眺望的眼……
热情豪爽的蒙古族兄弟,向我们张开温暖的怀抱。
其时,陈登颐先生已身患重病,由西宁返回上海医治,平日饮食起居,皆由女儿照顾。2013年11月20日,我收到黄少政先生前去上海看望他时拍摄的照片,他的寓所位于狭窄的里弄深处,墙面的路牌上如此标识:四川北路1953弄1-155号。今天,有谁知道在这幽深的里弄中,居住着一位饱经忧患、痴心不改的传奇人士?
其时,他已经85岁高龄,但依然双目炯炯,不见病态。
次年春天,先生溘然长逝。
雪,落在白头的达肯达坂山上。
几杯辛辣的热酒下肚,原本礼貌拘谨的话语由春天的小溪化作夏日暴涨的河水,滔滔不绝,一首首蒙古歌也冲破屋顶,飞向窗外的原野。直到子夜时分,室内的空气已无法承载高涨的热情,我们驱车前往达肯达坂山脚下。行走在颠簸的沙砾路上,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我想起陈登颐先生在译作中的描述:“四季的每一转换,气候的每一变化,乃至一天中的每一小时,都能使这些山峦的奇幻的色彩和形态变换,远近的好主妇会把它们看作精确的晴雨表。天气晴朗平稳的时候,它们披上蓝紫相间的衣衫,把它们雄浑的轮廓印在傍晚清澄的天空上,但有时,虽然四处万里无云,山顶上却聚着一团灰雾,在落日的余辉照耀之下,像一顶灿烂的皇冠似的放射着异彩。”当他如此描述遥远的阿帕拉钦山脉时,又何尝不是在抒写近在眼前的达肯达坂山?又何尝不是在感喟自己的一生?它的阴晴雨雪和四时变幻,它的亘古沉默和终年披雪,它来自地壳深处奔腾如岩浆的热情;它的每一座雪峰和山脊,直至每一处褶皱下的阴影,以及山谷间汩汩的溪流,那永不消逝的生命之源......
雪,落在达肯达坂山上。
香赤寺的虹霓
确切地说,我是被一阵猝不及防的花香唤醒的。
睁开眼睛,窗外是令人炫目的黄。大面积的色块从山脚下绵延,轰轰烈烈地燃烧开来,扑向一望无际的绿原。世界只剩下几种纯粹到极致的色彩:白云,蓝天,黄花,绿野。
这是青海高原夏季常见的色彩。花香浓郁得令人窒息,花色绚烂到让人失明;单纯、热烈到不管不顾,近乎疯癫;霸道、淋漓到汪洋恣肆,孤注一掷。
其时,我们正走向同德。这一幕并不陌生,9年前,我正是在同样的情境下,遭遇同德大滩的。往事突如其来,仿佛时空倒流。一时之间,仿佛化身为苍穹之下的大鹰,俯瞰茫茫大地——我们的黄河,藏身于卡日曲的河谷浅滩,游弋于星宿海的湖泊水沼,从细水涓涓到汇水汪洋,从清澈平缓到激流湍荡,一路滚滚而来。西久公路如同蜿蜒的金蛇,自北向南逶迤前行,黄河好似秀美的少年,由东向西张开双臂,拥抱着一个秀美的小镇:尕巴松多。
是的,在这里,走出源头的黄河还只是一个少年。于是,他顽皮地在平坦如砥的原野中奔跑,在幽深绵长的峡谷间腾挪,在交错勾连的奇峰下翻转,在崚嶒凸起的山崖上跳跃,勾勒出了青海境内最为其妙险峻的曲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正是饮着黄河水、枕着黄河波涛长大的孩子啊。
夏日的南巴滩草原,铺开了一方壮美的藏绣,搂抱着不计其数的幼小生灵。蓝色的微孔草仰望晴空,它有着世间最为绚丽的色彩,却谦卑地伏在大地上喃喃自语;马先蒿家族在原野上举行盛大的聚会,水洼边、丘陵上、滩涂旁,处处是她们的黄衫姐妹;草原上的小恶魔——一蓬蓬狼毒花无人问津,就连牛羊也远远地躲避开来,却是制作藏纸的上好原料;孤独的绿绒蒿一枝独秀,绯红的裙裾在风中起舞,端的是花丛中的贵族。无论弱小的、强悍的、纯洁的、邪恶的,都是匍匐在神灵脚下的孩子,如同我们自己。
站在同德县城的广场上南望,是平坦如砥的山峦。在几乎望穿双眼的蓝色天际,小小的经幡群如同微弱的火焰,闪耀着五彩的光芒。那是永不熄灭的酥油灯盏——这天清晨,朋友阿宁·扎西东主指着经幡告诉我说,看到了么,那里,就是香赤寺才旺仁增堪布虹化之处。
顺着友人阿宁·扎西东主所指的方向望去,就在上师虹化之处,白石拼砌而成的六字真言,在日光下散射着银白的光辉。我在脑海中还原着半个世纪前的一幕,不由惊诧、继而恍然。是的,我多年前首次听闻这个故事,正是出自我的朋友、同德县人周本加先生之口。这则令我辈听来不可思议的传奇,在同德县可谓家喻户晓,而且,在藏传佛教的修行者看来,修炼密法到达很高的境地后,出现虹化现象却是真实可信的。据说,藏密宁玛派的著名寺院噶陀寺,建寺八百多年来,已经有十万虹身成就者。
次日午后,当我穿过野花盛开的草原,来到位于巴水乡的德什端村的高冈上,向对面的香赤寺远望时,心下不由感叹,这香赤寺初建选址之地果然非同凡响,实属祥云环绕的风水宝地!寺院背后,绵绵青山形似华盖苍翠欲滴,山腰崖壁如同大鹏金翅鸟展翅欲飞,山下河谷蜿蜒流水九曲……而昔年才旺仁增上师的预言也得到了证实,十年浩劫终于过去,大弟子官却仁青广邀高僧,重修寺院,香赤寺高僧辈出,更以其殊胜清净的传承成为青海宁玛巴修学的中心。
午后的阳光下,远处碧绿的草原、湛蓝的天空与香赤寺庄严的白塔、赭黄色的琉璃瓦、金色的大经堂、深红的高墙相映生辉,交织成色彩的华宴。一群野鸽子在房脊上从容地起落,翅下的风将目光帶向远处巨大的六字真言。寺院宁静无人,只有风穿过檐下,发出清脆的问候。我不懂换算藏历,或是正值夏日,僧人们尽量避免出行,以免踩踏蚂蚁昆虫之类的生灵吧。踏着寺院后的山石上行,是一条曲折的山径。寺院的建筑,恰如悬挂在岩壁之上,随着山势的逐渐上升,紫色棘豆的云影爬上璀璨的金顶。无数支随风招展的风马旗,将整个山顶围拢起来,于是,这赤色的、翠绿的、金黄的、雪白的、纯蓝的河流便从山头流泻下来,将我淹没在无言的诵经声中!愚笨如我也不禁心中暗想,这诸般色彩熠熠生辉,恰如人生之相,看似华美纷繁却终归虚空,抑或昭示着佛法广奥如虹霓般壮美,而我们目中所见,都不过是虚妄而已,法界万象,却正是佛性的化显吧。对于来自汉地的我,这该是多么难得的机缘,又是何等珍贵的加持!
众人皆不肯离去。我们分辨着脚下的植物,这纷披如发的是瞿麦吧,那展翅欲飞的可是翠雀?星星样的唐松草,不起眼的藏荠,簇拥着的珍珠梅……蜂拥着喊出她们的名字。而那山脚下憨态可掬的旱獭,正将双手举向胸前,赐予人们开悟的良机。在这里,它们便是自然的主人,与风为伴,同月共语,在僧人们的袈裟上亲热地摩挲。是的,请原谅众人流连不舍的徜徉吧,我们久已不曾如此亲近一棵草、一株花,不曾放眼瞭望高处的云,低处的村庄,不曾深刻领悟:在这世间,我们原本都是一样。
是的,在这世间,我们原本都是一样。一样的卑微,一样的脆弱,一样的惊恐不安,一样的挣扎徒劳,一样被命运的洪流流裹挟不知所终。那么,谁能将我们救赎?我们的路将通向何方?没有人能够回答我。唯有山风吹拂着经幡,发出火焰般的呐喊。那是大爱的火焰,那是生命的呐喊,那是对宇宙原初奥秘的解读和回应。然而,真正的答案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做不到心无旁骛,更遑论潜心向佛,然而我对广袤的宇宙充满敬畏,我无法停止心头的诘问,我不能够让自己噤声。或许,只有探寻本身才具有意义。而千百年来人们孜孜以求的,不過是百无禁忌地发出声音,获取探寻之路的自由途径,并为此付出血与火的代价。无论是牛背上束缚的残躯,还是十字架上流血的灵魂,抑或烈火中受难的头颅,都只为执着于对奥秘的求索,对真理的探寻。
回首,渐行渐远的背影,正攀向山冈的高处。这背影令我失神——那日晚间,夜幕初启,弦月新升。斯人独立,车流无声。自从久已断绝音讯,城市里的偶遇,在我心中不啻电闪雷鸣。我沉默着经过,说:回头,看那一弯新月。
上弦月儿要落了,
下弦月儿又升起。
吉祥皎洁的月亮,
月初就可以相望。
人生若有轮回,总有因缘聚首吧,无论以何种形式,何种面目,像那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明月一般。然而以我的蒙昧,又何以知晓哪一杯是重续的热茶呢?一如此时,一如此时的香赤寺。那心中的虹霓,将要在何处升起?
山巅,流云无声,山下,青稞静默。
【作者简介】梅朵,生于中原,长于柴达木,现居西安。著有《行行重行行》《三江圣境·玉树》《平凉,黄帝问道的地方》《仓央嘉措诗歌地理》(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