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把我拉到一棵树下,我顺着你的眼光望上去。我看到了许多绿色的小蛋蛋,它们成串成串挂在树上,阳光正透过缝隙,把它们成串成串的样子印进我的脑中。
可是我明明看到我踩在一个男孩的背上摘李子。
我想起来了,我甚至清清楚楚地想起踩在我脚下的那个男孩的模样,他就是红脸蛋。
他有抹不完的鼻涕,用右手往右脸蛋上抹,左手往左脸蛋上抹,经风一吹,他的两边脸蛋就红通通的,大家都一致认为他的脸蛋最像苹果,可是谁也不会去咬那个有鼻涕的脸蛋。
红脸蛋反应有点慢,耳朵也有点问题,据说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打了许多青霉素,脑膜炎好了,耳朵却坏了,反应也慢了。
那是一个斋月,我和红脸蛋路过一个篮球场,斋月里大人们封了斋没事干,就集中在篮球场上打篮球,人们对篮球表现出空前的热情。
我们的放学路和篮球场一墙之隔,那是个下午,夕阳慢慢爬过土墙,斑驳的颜色在夕阳里生动起来,几只土蜜蜂还在墙上挖了洞,用唾液把自己的小窝涂的光光的,这种土蜜蜂没有刺,它只吃花蜜,也不产蜜。
在夕阳的金黄色里,篮球场传来一阵又一阵笑声。在夕阳不停地撩拨教唆下,我的心突然一动,我拾起一块土坷垃朝墙内有笑声的地方扔过去。
只听里面一声惊叫,我拉起红脸蛋拼命就跑。红脸蛋显然还没有彻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跑了几步就停下了,风声在我耳边呼呼直响,那些人向我扔了几块土坷垃,就抓住了红脸蛋,抓一把土抹了红脸蛋一脸。
我只好等在路上,红脸蛋哭哭啼啼走过来,我看着红脸蛋差点笑出来,只见红脸蛋的眼泪把泥土冲得白一道黑一道,最可笑的是他鼻子底下有一块泥巴,像个日本人,我笑得直不起腰来。红脸蛋不理我,坐在土垄上,哭呀哭的。最后我说:“回家吧!”他才到河边洗了脸跟我慢腾腾地往家里走。
我跟他说话,他一声不吭,我知道他生气了,我俩只好一路沉默着回去,我回到家也不想说话,闷头闷脑地写作业。
还是说说红脸蛋和李子的故事吧。
我们村许多人家都有李子树,一到夏季,那些李子一颗一颗鼓胀起来,一串一串,一嘟噜一嘟噜地压弯了枝头,主人不得不用木棍支起下垂的枝干,此时李子深绿深绿的,一口酸涩,让你都来不及吐。
李子一到秋天就像有个魔术师用了魔法,慢慢变黄,变红,酸涩味一夜之间变甜,那甜味能让你不想吐出它的核来。
这是一个夏季,这是一个家里没有饼干的夏季,一个没有糖果也没有苹果的夏季。夏季把我们弄得像一只只贪嘴的鸟儿,东闯西闯,我们的鼻子和眼睛成了行动的导航仪,再高再涩的李子都能被我们发现摘下。
村里的李子树好像都不约而同地长高了,防备着我们的突然袭击,李子们可不想在青涩的时候脱离树枝。
有李子树的人家也小心地防备着我们这些摘青李子的孩子们,可是孩子们总是有办法。
大家都把红脸蛋叫马鞍,每到一棵李子树前,有人爬树摘李子,有人树下接李子,还有人望风发信号。
摘李子得有人爬上树,没有梯子,就得有人在树下当“马鞍”,让爬树人踩着“马鞍”背爬上去,再踩着“马鞍”背跳下来。
红脸蛋耳朵听不清楚,反应也慢,爬树的活他干不了,望风的活他也干不了,大家不想让他接李子,又不想让他吃白食。大家就让他当“马鞍”。
结果往往是李子已经摘到了,可红脸蛋还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弯腰当“马鞍”,此时我们把最大最好的李子已分得一干二净,给红脸蛋留下的只有小而带疤的。有时摘李子的人不高兴了甚至一颗都不想给红脸蛋,推辞说分完了,红脸蛋没有上树,他也不知道李子的情况。
红脸蛋吃的李子少,挨的打最多。因为反应慢,听力有问题,大人追出来时,总会看见红脸蛋还在李子树下老老实实地弯着腰撅着屁股,真正的主谋已跑得无影无踪。红脸蛋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被人抓住打死也不会说出同伙,因为这点,红脸蛋还是当定了“马鞍”。
中午是最好的下手时候,我们几个已经摸到一棵李子树下,红脸蛋走到李子树下,弯下腰,安心地当他的“马鞍”。我踩着他的背,怕不稳当,又在他背上跳了两下,红脸蛋的脸憋得更红了,有人喊:“快上!”
我踩着红脸蛋的背上了树,红脸蛋看我上了树,还弯着腰,如果我是“马鞍”,我早就会直起腰靠在李子树上,等树上掉下的李子。
李子已长成了大拇指頭那么大,稍带了点甜味,这是整个夏季我们遇到的最甜的李树,成串成串的李子在我手底下东躲西藏,而我毫不客气地摘下那些最大最圆的李子。看着树底下的人,我玩了个心眼儿,先把大李子装满我的口袋,再把剩下的装在帽子里递给树下,这样口袋里的全是我的。
正当我摘得高兴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快跑!有狗!”
我在树上看到一只狗向大门口冲来,大狗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人,他们发现我们偷李子,竟然放出了狗!
我看看树下,那些小伙伴们跑得一个比一个快,转眼间不见踪影,红脸蛋还在李子树下老老实实地弯着腰撅着屁股,那一会儿说实话我心里有点感动。
我吱溜一声滑下树,踩在红脸蛋的背上,顺势跳下地面,一边跑一边抱紧了帽子,走时还推了一下红脸蛋,红脸蛋这才反应过来,跟我跑起来。
那只大狗气势汹汹向我们追来,遇到狗,我们的经验是猛地停下,弯腰作摸石头状,这样狗就会吓住。可是今天这只狗不同,它一声不吭,不吭声的狗最可怕,它稍稍停了一下,看到主人在身后,它丝毫不理会我的假动作,直接向我冲来,那白牙上还滴着口水。
帽子里滚落的李子又让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谁让我贪心摘了这么多李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狗扑向我的腿。
我闭了眼,等着狗咬的那一瞬间,并做好了放声大嚎的准备。
“哎哟!”
喊的不是我,而是红脸蛋!
只见他挡在我眼前,狗咆哮着撕扯他的裤腿,我看到鲜血染红了他的脚背,红脸蛋大喊:“用李子打!”
我连忙把帽子里的李子,一颗一颗扔出去,狗果然吓了一跳,往后一跳。这时,红脸蛋手里多了块石头,狗就跑远了。看到自家狗咬了人,那大人怕惹事又折身进了家,我和红脸蛋一瘸一拐地往村卫生室走去,那些伙伴像空气一样不见了。
医生边骂边打针,痛得红脸蛋嘴都歪到一边了。
我把帽子里的李子全给了红脸蛋,红脸蛋说:“别全给我,还有其他人呢!”
我说:“狗咬我俩时,他们在哪里?”
红脸蛋觉得还是不妥,后来我听莲说红脸蛋还是把这一帽子李子分给了所有的孩子,只给自己留下几颗小的,好像这是他应该得的。
红脸蛋瘸了很久才好。
2
你可能不知道,那时一年四季,我们看不上几场电影,看电影对我们来说绝对是奢侈的事情,可是红脸蛋的父亲竟然从城里买来了一台电视机!
那时整个山沟的人都没见过电视机。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凉,院里的九月菊开得灿烂无比,一层比一层厚的秋霜渐渐紧逼着洋芋,洋芋叶子一点一点地变黄变干,这个季节是到了挖洋芋的时候,全村人一边忙着挖洋芋,一边说着红脸蛋家的电视机。
红脸蛋的父亲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他一会儿忙着接线,一会儿忙着招呼村里人,他终于接通电源,我们伸长脖子等着电视开关打开的那一瞬间。
那是台黑白电视机,旋钮一拧,一阵雪花顿时向我们飘来,我们以为下起了雪,等着雪停,可看了半天,这雪花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我们这里地势偏远,电视转播的信号到了这里,就像上完山的驴再也拉不动电视了,电视上除了雪花,还有沙沙声。红脸蛋的父亲急红了脸,边选台边说:“城里人是不是骗我了,在城里好好的呢,什么都能看到,这是怎么了!”
红脸蛋的父亲把选台旋钮拧了一圈又一圈,突然我们听到了声音,电视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斜道道,红脸蛋的父亲脸色缓和下来,擦擦汗水,仔细地调了又调,可再怎么调,那些斜道道再也不肯正过来。
听声音也是好的,我听到了电视里的汽车声,我听到了汽车穿过街道时那由近到远的声浪,我通过电视真正地听到了城市的声音,我激动地拉着哥哥的手,那些斜道道里可是另外的世界呀!
我们看了一晚上斜道道,大家谁也不想离开,怕一离开错过清晰的那一瞬间,看着看着,我们的脖子都跟着斜道向右斜着。
我们等呀等,大人先后打起了呵欠,我们眼巴巴地看着红脸蛋的父亲啪嗒一声关了电视。我回到家时,父亲正躺在炕上,听广播里的秦腔和青海贤孝。
第二天,红脸蛋的父亲又进了一趟城。
回来时他带了一大包长长短短的东西,小心地把它安装起来,红脸蛋的父亲说这是电视天线,有了它,再远的村庄都能看上电视。
我们几个孩子全围到一起,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着急地看着红脸蛋的父亲装上天线,拧紧螺钉,接通线,最后又找来长长的木杆子,把天线绑在木杆子上,我们在院里挖了深坑,把木杆子栽在地里竖起来。
电视终于出画面了,真正的城市向我们迎面扑来,来来往往的公共汽车让坐在最前面的人惊惶失措,城里的男人们穿着有四个衣袋的衣服,看着女人们穿着裙子,一些老人们难为情地扭过脸看着窗外。
消息顿时在全村人家传开来,一到晚上,男女老少抬凳子集中到红脸蛋家,红脸蛋的父亲也很热心,他找来一个大桌子,把电视机高高地放在桌子上,这样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能看到电视。
渐渐地连外村的人都来看电视,毕竟这是这个山沟沟里的第一台电视机。
我们每天都在盼着天快点黑,盼着快点吃完饭,这样就能找个好位置,红脸蛋家每天晚上人来人往,一闪一闪的黑白电视让红脸蛋父亲的腰板更直了。
红脸蛋家的红火日子到来了,功夫片像中午的太阳热了起来,这段时间电视上开播了香港武打片子,一到晚上,村里人早早地到红脸蛋家占位置。那会儿正是红脸蛋家吃饭的时候,都是熟人熟脸,红脸蛋的父亲面子上过不去,给村里人让饭,一些人也大大咧咧地接过了碗,时间长了,红脸蛋的母亲就有意见了:“吃吃吃,我家口粮都不够,还给别人让!”
渐渐地红脸蛋家的晚饭吃得越来越早,有时因为吃得太早,临睡他们又得加夜宵,但都是乡里乡亲的,谁都拉不下这个脸,渐渐地红脸蛋母亲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牢骚一天比一天多。
不过红脸蛋对我们很照顾,他专门用几个凳子在最前面占了位置,这几个位置就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占。
看着霍元甲在电视里施展拳脚,打得对方落花流水,我们高兴极了,一有机会我们也伸胳膊动腿过上一两招,感觉自己都成了功夫王。
《霍元甲》演得热火朝天,红脸蛋家人山人海。一些年轻人专门往有姑娘的地方挤,挤来挤去竟然挤塌了红脸蛋家的花园围墙,红脸蛋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对那些人破口大骂,越骂越来劲,红脸蛋的父亲面子下不来,过来劝,也被她骂回去了。
村里人听着她骂得不像样子,一些老人们挟着凳子往外走,随后年轻人也悄悄地溜了出去,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我们几个孩子。院子里一片狼藉,瓜子皮满地都是,还有大豆皮,还有乱七八糟说不上来的东西,踩上一片喀啦啦乱响。
我们害怕被红脸蛋的母亲赶出去,一邊看电视,一边看红脸蛋母亲的脸色,可是她的脸上看不到晴天,这让我们很难受,我们真想也溜出去,可是那电视里的撕杀声却扯住我们的裤角不放。
这一晚的电视我们看得心惊肉跳。
第二天我们总会聚到一块,乱混混地说着故事情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有人激动起来,为主人公的穿着吵了起来,拉都不拉不开。
我们盼着放学,盼着天黑,盼着电视剧的开演。这两天家里人也早早做了饭,怕我们错过电视节目发牢骚。吃完饭我们约好人,不约而同地到红脸蛋家。
天终于黑了下来,我们迫不及待地走到红脸蛋家,只见一些人挤在红脸蛋家门口也不进去,红脸蛋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从门缝里能看到院子里的电视一闪一闪的。
看到这些人光站着不进去,我们几个孩子从他们的胳膊肘下挤进人群,只见红脸蛋站在大门上,看到我们来,脸更红了,头也低下来了。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他家门口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烧火棍的黑炭写了几个字“今晚电视,贺元甲,每人票价五角。”上面还写错了一个字。
看着这个木牌,我的心凉了大半,我和哥哥无处去找这五角钱。
正犹豫着,只见红脸蛋匆匆往院里看了看,拼命朝我们招手,我们高兴地进了大门,一些人还真买了票坐在那里,我们几个偷偷摸摸地坐在电视机前。
第二天我们故伎重演,可还没走到电视机前,就被红脸蛋的母亲截住了:“站住,买票了吗?怪不得昨天晚上我数人头,数过来数过去,钱数总对不上,原来是你们几个没买!”
红脸蛋的母亲边说边把我们往外推,可是《霍元甲》已经开演了,这会霍元甲正要和人比武,真正到了最紧张的时刻,我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脚步不由地慢下来,站在大门口,我们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红脸蛋跟着他母亲说软话,一边远远地瞟着电视,可是他母亲就是不松口,最后还是把我们轰了出来,我们挤在门外从门缝里看电视,可是还看不真切。
红脸蛋再也没出来。
突然红脸蛋家一片黑暗,电视也不出图像了,看看周围人家灯火通明,原来有人不满他家的小木牌,偷偷把他家的电线给掐断了,红脸蛋的母亲很生气,又找不到掐线人,就冲到大门上骂起我们这些孩子。
我们跑远了,这一晚上,我们突然发现天上的月亮真大,真圆,那一滩滩的月光不停地流淌下来,淌在清真寺的新月上,淌在村庄的屋顶上,也沿着树枝淌向地面,地面上也是一汪一汪的亮乎乎的月亮水。
时间还早,我们玩起了捉迷藏,我们高兴的声音传到红脸蛋家,红脸蛋也从家里出来,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可是我们谁也不理红脸蛋。
自从红脸蛋家看电视收开钱后,村里人再也不去红脸蛋家,到他们家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
3
接着马小萍家买了电视,好几家人都借东借西买了电视,红脸蛋家的门前越来越冷落,偶尔有几个孩子怪叫着跑过他家门口,每天傍晚在他母亲的骂声中,红脸蛋蹲在门口上不情愿地往小木牌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字。
马小萍家看电视不要钱,我们都到马小萍家去了,红脸蛋眼巴巴地盼着我们去他家,可是我们都没去,而且在学校里也不跟红脸蛋玩,仿佛红脸蛋欠了我们钱似的。
红脸蛋家门口正对着村广场,这里过去也叫三大院,有医务室、有村委,还有仓库,你可以想象每晚这里的热闹场面。
除了看电视,战斗游戏是我们的最爱。当我们向另一方发起攻击时,每人手里都有自己的武器,一根木棍,一把扫帚,一把木头刀,如再有想象力,就会有一把木头枪。自然有木头枪的肯定是司令,红脸蛋也有一把木头枪,可没有人理他,那怕他腰里掖着木头枪站在旁边,也没有人拉他入伙玩游戏,他孤零零地站在三大院的墙下面,看着我们冲来冲去,看着满天飞来飞去的土块在我们身上或旁边碎裂开来。
此时我们觉得很解氣,我们忘记了他曾给我们当过人梯摘过李子,我们也忘记了他曾给我们留了看电视的最佳位置,我们还故意一次次地冲过他的身边,而他却像个耶提目(孤儿),无助地望着我们,盼着有一个人跳出来帮他说句话,可是我们都没有。
傍晚在晚霞的歌声中悄然而落,我们坐在三大院的土堆上玩,突然红脸蛋的哭声穿过大门直奔我们而来,接着我们看到那块写着今日电视的小黑板被扔出了大门。
红脸蛋的母亲在院里大声叫骂:“我养个鸡儿叫鸣哩,我养个狗儿看门哩,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还跟我顶嘴,扔黑板,那可是我央及马木匠专门做的,你把黑板不挂起来,你就别回家!”
我们幸灾乐祸地听着,相互做着鬼脸,看来红脸蛋在他母亲手中死定了,等了半天,我们没见红脸蛋出来取小黑板,那块小黑板像一块抹布被遗弃在红脸蛋家门前的虚土中,来往车辆扬起的尘土渐渐给黑板蒙上了一层土,呆头呆脑地卧在土中。
过了一会,我们听到红脸蛋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又尖叫了一声,接着我们看到他被揪着耳朵推出了家门。
“羞,羞,羞,就你知道羞,我们家的围墙塌了,你怎么不羞,我们家的电线掐了,你怎么不羞,你羞了别回来!”红脸蛋母亲边揪红脸蛋的耳朵边叫骂着。
大门在红脸蛋的身后訇然关上,那块小黑板还可怜地躺在他家门口,我假装路过他家门口,顺便看了一眼小黑板,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羞”字。
红脸蛋擦着眼泪,踩了几脚小黑板,也不看我,直直朝前走去。
莲说:“跟上他!看他去哪儿?”
我们悄悄跟在他身后。
此时月亮正从东山慢慢升起,红脸蛋的影子在水一样的月亮光中拉得长长的,他瘦小的影子时而被大树影子吞没,时而又被土平房的影子咬一口,一会清晰,一会模糊,甚至红脸蛋都模糊起来。
而红脸蛋的哭声清晰,带有金属的质感,他的哭声有一种超强的穿透力,穿过月亮水,穿过层层叠叠的黑影,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
他边走边哭,转眼走过打麦场,打麦场空荡荡的,一个碌碡孤零零地卧在打麦场上,漫天而降的月亮水把碌碡的轮廓泡得模模糊糊,几堆麦草堆孤零零地在月光下沉默着。一个人,一个碌碡,一轮月亮,几堆麦草,这情景让人不由悲伤起来。
红脸蛋随便找了一堆麦草,躺在上面,抽抽噎噎的,麦草也一动一动的,接着他放开嗓子大哭起来,今晚他的悲伤无人能抚平,那悲伤透过月亮水传染给了我们,我们停下了嬉笑声,一个一个变得沉默起来,每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弥满在这月亮水中,像一碗难以下咽的苦药水,大家谁也不说话了,在这水一样的月亮中,莲先抹起了眼泪。
月亮似乎也不忍心稍稍挪了挪身子,我们就藏在大树的阴影里,远远地看着红脸蛋像个挨了打的狗一样,在麦草堆里刨洞,边哭边钻进洞里,仿佛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此时的月亮正罩在打麦场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尖锐,连平时温暖的麦草堆带了金属一样的质地,金属一样的光亮,一阵紧似一阵的孤独也袭击了我们,周围一片寂静,我们似乎也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我们一个接一个朝红脸蛋的麦草堆走去,谁也不说话,悄悄地钻进了麦草堆。
此时谁也不看谁,只静静地透过杂乱的麦草看着那水汪汪的月亮,看着月亮水慢慢地淌在麦草上,顺着麦草慢慢流下来,滴到另一根麦草上,又接着流到横搭在中间的麦草上。
渐渐地月亮水流遍了每根草,只是眨了几下眼皮的功夫,我们的麦草堆就银光闪闪的,那些月亮水还不依不罢地顺着麦草淌到我们脸上,淌进我们的眼窝,每人的眼窝闪闪发亮,突然之间我们看到了和平时不一样的对方。
我们没提电视的事,没提小黑板的事,也没提我们游戏的事,只静静地看着月亮水淌遍我们全身,弄得我们浑身上下都是亮闪闪的月亮水。
远远地我们突然听到红脸蛋母亲带着哭音的呼喊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焦急,在月亮水中无限放大。我们坐不住了,可是红脸蛋丝毫没有站起来给回答的意思,我们都推着他。他却像一头牛一样不出一声。
最后莲喊了一声:“我们在这里!”
红脸蛋只好站起身来,我们大家都在月亮水中站起来,只见红脸蛋的母亲披着一身月亮水向我们走来。
孩子,如果你经历了那晚的月亮水,你会对月亮下的事有特别的理解,比如说友谊,比如说背叛,比如说沟通,那一汪汪的月亮水能治好一切的心病。
当然我们还得在太阳光中晒一晒,还应该在月亮水中泡一泡,我们能看到流淌在身上的月亮水,还能看到月亮水渗过我们的皮肤,淌进我们的心灵。
4
这么说吧,红脸蛋也是在冬天走的,你说什么?嗯,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我总是把不好的事情放在冬天来说,我觉得冬天总给我冷冰冰的感觉。不过事情也并非总是这样,尤其在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冬天另有深意。
这个消息我们在前一天得到了,红脸蛋的父亲已经准备好了去城里,他在城里安了家,回来接红脸蛋一家到城里住。
前一天傍晚,我们约好了玩最后的一次游戏,那时天还没有完全阴下来,粉团似的夕阳在薄薄的云层后面无精打采地滑行着。我们求着家里人早早吃完饭,决定用游戏来送红脸蛋。
我说:“我们还是玩打仗游戏吧,这会红脸蛋当司令!”
大家答应了,而且是红军司令。
红脸蛋从没有当过司令,在我们的游戏里,他永远是个兵,在我们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李子树下的“马鞍”,永远是我们吃李子,他挨打。
他现在是司令,他有板有眼地指挥着战斗,大家在认真地战斗。不一样的是这次大家挨了红脸蛋的枪子后不再躲避,直接倒地,不再像过去那样站着不倒,红脸蛋领着他的兵,把我们从墙角里,麦草堆后,牛槽边,房顶上,土堆后揪出来,也有自己从草堆里主动跳出来投降的,红脸蛋的兵把我们关在画着圆圈的监牢里。
我在红脸蛋的脸上看到一种认真和严肃,他把整个战斗指挥得风生水起,我们得承认,红脸蛋在这方面其实很有天赋,只不过我们没有给他机会。
玩到最后,红脸蛋突然哭了。
红脸蛋说:“我还是当兵吧,我难受!”
大家愣住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忧伤在我们中间弥漫。
很快,大家又进行了调整,红脸蛋还是当他的兵,一切照常,红脸蛋似乎找到了他的感觉,那严肃劲渐渐消失了。
月亮升起来了,圆饼似的贴在天空黑色的锅上,散发着它独特的香味,我们一群孩子在一股圆饼的香味中穿过,时间停留在这个香味里,这一晚大人们很知事,不再匆匆走出家门喊我们回家,大人们其实有时也很可爱。
在这个有月亮的夜晚,一切仪式都有了神圣的味道,每一种简单的动作都有了离别的味道,只是大家都不说破。
玩到最后,红脸蛋说:“我们还是到草堆里坐一会儿吧,我怕到城里去就再也找不到坐的草堆了!”
打麦场上还有没拉走的麦草堆,像童话里的银房子在月亮中闪闪发亮,打麦场上积着一汪汪的月亮水,这月亮水照得我们的脸闪闪发亮,我们小心地踩过那些月亮水,钻进淌满了月亮水的麦草堆。
红脸蛋跑了几步,一下子趴在麦草堆上,大口大口地闻着麦草的香味,那些麦草堆上的月亮水全沾到红脸蛋身上,他一动不动。
我们也学他的样子,退后几步,加速前进,像一颗颗飞行的子弹,纷纷扑在麦草堆上,马上有人在麦草堆上钻了一个洞,一会儿工夫,大家全钻进麦草堆里了,外面水一样流淌着月光,大家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月亮水一滴一滴地在麦草上滚动,又一滴一滴地淌进我们的眼窝里,这样我们的眼窝里都有一汪月亮水。
这一晚上,我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天下了薄薄的一层鸡爪雪,我抓过棉帽子就往外跑,给红脸蛋家搬家的车已停在红脸蛋的家门口,红脸蛋一家人正紧张地往车上搬东西。
红脸蛋完全慌了神,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被红脸蛋的母亲骂了好几次。
我没敢看红脸蛋,红脸蛋也没看我,我怕我一看他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泪,便低着头默默搬东西,一个脸盆架子被我抬得咣啷直响,等我把一个小凳子搬上车时,伙伴们都来了,他们一哄而上,很快把小東西抬了出来,大人们也都来帮忙抬大件东西。
红脸蛋最后抬出来一个小木箱,他当着我们的面打开了木箱,里面是好多好多的玩具,他把玩具一一送给了我们,自己只留了一把木头枪,看着这把木头枪,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泪。
这把木头枪是我父亲在世时削给他的,当时他们家刚买了电视,父亲给他削木头枪也有点巴结他的意思,好让我、哥哥还有莲能到他家看电视。这么多年没想到被他保存得这么好,我真没想到。
车发动起来了,红脸蛋的父亲大声地给村里人说赛俩目道别,还大声地向大家说以后到城里一定来找他。
红脸蛋没有上车,他跟着车走,小伙伴们突然哭了起来,红脸蛋说自己不去城里了,要留下来守家,这惹哭了红脸蛋的母亲。
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一下子要离开,谁的心情都一样。
天空还飘着小雪。村庄在小雪中静默,每家烟筒里的青烟在满天的雪花中左奔右突,在雪花的缝隙中找着它前行的路,那些青烟似乎一路吞没了雪花,雪花不停地躲着青烟。
我们跟着红脸蛋走,车在前面慢慢走着,看着我们一群伙伴跟在车后,红脸蛋的父亲眼圈红了,也跳下车来,和我们一块走,他一一摸过我们的头,说着到城里来一定要来找他,还一遍遍地说着他们家的地点。
到了公路边上,我挡住了大家:“不能再这样送了!”
红脸蛋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被他父亲抱到车上去了。我们在公路边站了很久很久。
【作者简介】冶生福,回族,青海大通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从事过教师、编辑、秘书等工作,现居西宁。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以及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曾获2012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届政府艺术奖、《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三等奖。